桃花巷-记杂货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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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清明》2005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桃花巷是条老巷,早年间是个有名的风月场所。

    那时,此间尤物荟萃,大腕云集,单拉出哪一姑娘都算得上是星级人物,所以必有一款适合你。又因这里的姑娘爱岗敬业是出了名的。无论大贾巨商,还是名流官人,纷纷慕名而至,到这里放松放松、安排安排、意思意思,而且“用了都说好”。货好不愁卖,一时间生意火爆,贵客盈门!桃花巷怎一个奢糜繁华了得!

    日月轮回,斗转星移。眨眼间,不见了红烛绿酒,不见了锦衣玉食,不见丁曼歌浪笑,不见了车水马龙。果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后来生活在这里的人多半是做小买卖、小生意的,油盐酱醋自不必说,还有卖冥币香火的,有卖扫帚掸子的,有卖草绳、草帘子的,有卖渍菜坛子的,有卖倒蒜罐子的……一应俱全,应有尽有。生意上赔赔赚赚,也说得过去。

    再后来,因私建乱盖,这里就成了补丁似的棚户。原有的楼宇房舍、青砖碧瓦饱经沧桑,早已不见了当年的风采,淹没在疯长的城市里,灰头土脸的,自惭形秽,老境颓唐,呈现出一副贫民区的破落相。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这座城市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都是脚手架和大吊车,到处都是尘土飞扬。桃花巷也是在这个时候动迁重建的。精明的开发商试图把这条老巷连根拔掉,又重新把它命名为“风竹巷”。大约是取“风竹”的高风亮节之意,也是对“桃花”的摈弃。然而,“风竹巷”却只进入了官方语言,老百姓根本不买账,仍称这里为“桃花巷”。

    每天天刚亮,折箩李树的塑料鼓一响,胖大姐温淑娴就早早地打开店铺的门,这时丈夫柳遇春还在睡回笼觉呢。等他起来,胖大姐已将饭菜摆到了桌上,稀的是粥,干的是发面馒头,配一凉一热两菜,外加一碟自家腌制的小咸菜。如果赶上进货,胖大姐就到不足百步远的德馨酒店去,买上两份乞丐粥和两个大馅包子,吃一顿便当的早餐。

    等李树的塑料鼓敲过去,整个的一条桃花巷,伸伸懒腰,打两个哈欠,也就醒来,一天又开始了。

    如今,在这所城市里很少有杂货铺了。即使卖杂货,也不叫杂货铺,而叫某某仓买或某某食杂店。胖大姐经营的杂货铺却一直叫杂货铺。门口挂的原本是个老招牌,是温淑娴的祖上传下来的,木刻的阴文,很见功力的楷书:温记杂货铺。丈夫柳遇春从单位内退后,招牌也就跟着换成了“柳记杂货铺”,字的大小和字体都是依照原样做的,可是中学教师尼古拉耶夫看了,总是摇头说这新招牌缺少了原有的神韵。

    杂货铺的里里外外都由胖大姐打理。宽脸、宽肩、宽臀的胖大姐整日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褂。由于身体过胖,扣子总是系不上,敞着怀,大胸脯子一颤一颤的。她是个热心肠儿,客来客去,总是笑脸迎送,嘴里说着暖人心窝子的话。

    和气生财嘛。

    杂货铺仍然经营着原来的东西:油盐酱醋,烟酒糖茶,冥币香火,扫帚掸子,坛坛罐罐,针头线脑,袜子鞋垫……都是些过日子用得着的。

    来杂货铺买东西的,十有八九都是巷子里的住户,都十分地相熟。平日里巷子里的人无论买不买东西,总愿意到铺子里坐坐,谈天说地,拉拉家常。这种时候,总能听到胖大姐底气十足的笑声,胖大姐的笑是发自肺腑的,嘎嘎嘎!笑得满屋一派喜气。

    这种时候,柳遇春是很少掺言的,他隔着玻璃窗坐在里间,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只有茶水喝完了的时候,才突然叫嚷一声:茶!这时,胖大姐就放下手中的事儿,颤着嫩豆腐似的胸脯子,麻溜地走进里间给男人上茶。柳遇春原在街道上当个小干部,养成了喝茶、看报的习惯。巷子里的男人都羡慕柳遇春活得滋润,神仙似的。胖大姐听了别人的议论,自己心里也舒坦,也滋润,也神仙似的。

    每日胖大姐忙着上货卖货、忙里忙外,料理店里的一应事宜,心里总是很畅快的。她天生就是个乐天派,很少见她有什么烦心的事,整日都是敞着嗓门子嘎嘎嘎。不过,胖大姐也有她自己的忌讳。虽然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了,却不喜欢别人叫她老太太。倘若你这样称呼她,她准不会答理你,除非你改口叫她胖大姐或胖婶。

    早几年,达子常到铺子里赊酒,有一回,为讨好胖大姐,就叫她老太太,可是“老太太”就是不给他面子。后来,达子摸透了胖大姐的脾气,再去赊酒,就变着法儿夸胖大姐年轻,哄得胖大姐喜笑颜开,美滋滋地赊酒给达子去喝。达子的酒账欠了好几年才还清。

    胖大姐和柳遇春结婚二十几年,一直未曾生育。曾抱养过一个女孩,取名叫柳宝儿。宝儿是个豁唇儿,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了。养到六七岁的时候,胖大姐把宝儿领到医院整型科做了手术。宝儿愈发长得水水灵灵的,鬼精鬼灵的,眼睛大大的,头发黑黑的。宝儿吃的永远是最有营养的;宝儿穿的永远是最时尚的。宝儿的头总是由胖大姐来梳。宝儿的头发在胖大姐手里,一天一个花样儿:有时留披肩发,柔顺光亮,像个小仙女;有时高高地盘成发髻,高贵端庄,像个小妇人。宝儿也十分地乖巧,人前人后爸长妈短地叫着,胖大姐心里受活得不得了,张嘴闭嘴都是心肝宝贝儿。宝儿八岁上小学,学习也是顶呱呱的。

    于是,胖大姐心里油然生出更多的憧憬来。

    可是,有一天,胖大姐把宝儿送到学校,心肝宝贝却再也没有回来。胖大姐原以为宝儿贪玩,去了同学家,等明白过来再到处去找,却怎么也没找到。

    柳遇春提醒说,十有八九叫宝儿的生身父母领走了。

    胖大姐这才想起前几天有个生面孔的女人总到铺子里来转,却不买东西。于是,胖大姐费尽了周折,找到了宝儿生身父母住的地方,一问才知道,这户人家刚刚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去了,却说不清楚。

    胖大姐自此大病了一场,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出院后,胖大姐就像丢了魂似的,总是丢三落四的,卖东西经常算错账,卖的是酱油,拿给人家的却是醋。无论在哪儿看到宝儿那么大的孩子,胖大姐总要张着嘴,呆望一阵子。巷子里的人都担心这样下去,胖大姐会疯的。有热心人就建议她再领养一个,胖大姐苦笑着摇头。

    这样又过了两年,胖大姐才把宝儿的事放下来。

    杂货铺里每天又响起了胖大姐嘎嘎嘎的笑声。

    前两年,这个“柳记杂货铺”的招牌又换成了“温记杂货铺”。巷里的人原以为胖大姐这是为了所谓的老字号。

    达子说,老字号现在走俏,老字号,金招牌嘛,胖大姐的脑筋比年轻人还活。

    达子一直寄希望胖大姐能给他当红媒。

    这一次,胖大姐脸上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喜气,只是淡淡地笑笑。常来店里的人发现有很长时间没见到过柳遇春了,就问胖大姐。

    胖大姐乐呵呵地说,你说我们家遇春呵,他出差去啦。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仍不见柳遇春的人影儿。巷子里的人都犯嘀咕:哪有出差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的?再说柳遇春已经从单位内退了,出的哪门子差呢?于是,巷子里的人就有了种种猜测。猜测归猜测,终究没有真凭实据。何况柳遇春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时间一长,巷子里的人每天见到胖大姐仍然笑佛的模样,忙里忙外的,各种猜测也就自生自灭了。

    又过了半年,巷子里又有了风言风语。说柳遇春领着收折箩的李树的老婆在洛阳的大街上粘在一起闲逛。达子去问李树,李树平静如水地说,我知道。接着,就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要亲手杀了柳遇春这条老狗!

    李树是租住在桃花巷的。每天到街上的饭店去收折箩,然后送到郊区的养猪场,卖给养猪的;或者到居民区里去收旧家电、旧衣服到乡下去卖。他老婆曾在街上摆摊卖水果,后来街上不让摆摊了,就闲在家里,或到街心的花园去闲坐看街景。那时候柳遇春还在街道上上班。每天下班也常到街心花园歇歇脚。至于他们是怎么混到了一起的,后来又是怎么一起跑掉的,谁也说不大清楚。

    桃花巷的人对细节永远有着偏好。他们常常聚集在街心花园大侦探似地回忆、探究、推测这对男女的苟且之事,但是收效甚微。他们的愤怒声讨,也总因缺少真凭实据,而变得苍白无力,显得假模假式。

    达子呢,每天都下属似地把从街心花园听来的,向胖大姐汇报一遍。

    胖大姐说,瞎嚼舌头,闲的!

    胖大姐说,我家遇春可当过国家干部,咋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胖大姐说,说是在洛阳看见了,谁呀?谁看见的?站出来,说给我听听!

    胖大姐说,达子你也真笨,我家遇春怎么能看上她,长得像个母猴子似的,晒得像黑梨似的!

    胖大姐说,达子,你要再说这事儿,就别到我铺子里来了。

    街心花园的人仍在谈论,达子仍然到温记杂货铺去,只去赊酒或闲聊,不再谈柳遇春的事。后来,街心花园的人渐渐失去了兴趣,转而探讨别的细节去了。只有路过杂货铺,看到胖大姐里里外外忙忙碌碌时,巷子里的人才会在心里为胖大姐鸣不平,背地里都骂柳遇春花心,不是东西,臭狗屎!

    大约又过了一年的光景,杂货铺的招牌又换成了“柳记杂货铺”。新油过的招牌愈加醒目。人们又见到柳遇春坐在里间,隔着玻璃一边喝着茶,一边看报。所不同的是杯子里的茶喝完时,不再喊“茶!”而是自己走出来倒,顺便向来客点点头,接着,又走进里间去喝茶、看报。铺子里的事情却仍然由胖大姐一个人打理。

    达子对胖大姐说,铺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也该让柳遇春搭把手,你一个女人家这么干,早早晚晚得累死!

    胖大姐说,他呀,当干部都当傻了,他会干个啥?让他帮忙,准保越帮越忙,倒不如我自己干,省心。

    柳遇春刚回来的那阵子,巷子里的人都预感桃花巷要出大事情了。

    达子说,等着吧,李树肯定要动刀子的。

    他看过李树在自家的楼下皱着眉头磨刀子,一磨就是半天,那样子真是吓人!达子问过他磨刀干什么?他拿起刀冲着太阳瞄了一会儿,才说:干大事儿!达子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快的刀子,拔根头发放上去,轻轻一吹就断了。

    胖大姐说,李树要杀就来让他来吧,先把我砍了,我的脖子粗,就怕他砍不动!

    李树始终没到铺子里来。偶尔,在巷子里见了面,李树还主动和她打招呼呐。胖大姐没忘那些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咬人的狗不露齿。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时刻准备着,把铺子里准备卖的各式各种的刀都收起来,只留了一把砍刀放在应手地方。

    这把刀,倒使她更加提心吊胆,心惊肉跳。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胖大姐想想觉得自己好笑,真不该信达子他们的话,把李树想得那样坏,不该呀。她又把刀拿出来,摆到货架子上去卖。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出奇,啤酒销量大,加上各啤酒厂家有奖促销,铺子里一天最多可以卖出去好几箱。胖大姐就和送啤酒的商量好,每隔三天送十箱到铺子里来。这天,送啤酒的又在门外喊胖大姐。胖大姐赶忙出去卸货。啤酒一箱一箱地搬进来,靠墙边垒得老高。大热的天儿,不动都一身汗,等卸完了货,胖大姐就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进了铺子,一不留神撞到啤酒垛上,哗啦一声,啤酒箱子倒下来,一只箱子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她的胖腿上。

    柳遇春把胖大姐送进了医院。

    医生看过之后,说是小腿骨折了得住院治疗,就住下了。住了不到半个月院,胖大姐就要求回到家。她惦记着铺子,又怕柳遇春在家里吃不上喝不上。

    回到家里,却不见了柳遇春。胖大姐单腿蹦着,查过放钱的箱子,钱一分也不剩!

    柳遇春又拿了她的钱跑了!

    胖大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很快地,“柳记杂货铺”的招牌又换成了“温记杂货铺”。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招牌比原来的不仅大,而且特别的突出,特别醒目。换招牌的当天,胖大姐请达子帮忙把“柳记杂货铺”的招牌给劈了,送给在巷子口修鞋的徐宝贵去做冬天的引柴。

    达子说,当引柴?就怕人家鞋匠徐大爷不要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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