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与刘彬结婚后,她一直没有再见过老国。她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日子过得怎么样。她突然很强烈地想见一见他。她知道今天是清明节,老国一定会来祭扫亡妻的,只要守在墓旁,就会等到他。她决定不走了,在这儿等一等,看看老国。她刚在墓边坐下来,马上就知道老国不会来了,她看见老国妻子的墓已经扫过,墓前有祭品摆在那里。她叹了一口气,只好默默地走出墓园,打车回县城。
进了县城之后,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了老国家门前。
老国住的地方是他妻子单位的家属院。老国妻子的单位是农具厂,早就破产了,家属院破败得一塌糊涂。二十多年前,梅小桃和老国闹恋爱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进了大院门之后是一片小平屋,那破破的房屋与不远处新开发的居民小区比,显得相当寒酸。她没费多大劲就来到老国家门前,搭眼一看,老国却不在家,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牢牢地锁着。她在门外发了一会儿呆,只好转身离开。走到大街上,她的脚步就有些沉重,眼前老是闪动着老国的影子,有好几次都差点与行人撞在一起。拐过一个十字街头,是一条小巷,小巷里全是些小食摊,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她正要穿过小巷回自己的家,在巷口忽然怔住了,她看见一个老头在那儿蹲着,怀里抱着一个草把子,正在卖糖葫芦。她觉得老头有点眼熟,仔细一看,差点叫了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老头就是她急于要见到的老国。老国已近六十岁,早没有了扮演铜锤花脸时的勃勃英气,他胡子拉茬,无精打采,衣裳穿得松松垮垮,活脱脱就是一个落魄的老头儿。他的生意看上去很惨淡,糖葫芦几乎无人问津,正在那儿眯着眼打盹。见有人朝他走过来,忙睁开眼说,买糖葫芦?
梅小桃见他没有把自己认出来,索性顺水推舟说,多少钱一支?
一元。老国说,他还是没有把梅小桃认出来。
给我来一支。梅小桃说。
老国忙从草把子上取下一支递了过来,梅小桃接过,却一下子丢进了旁边的垃圾箱。老国奇怪地叫道,咦,你怎么扔了?
梅小桃说,这一支糖太少,给我换一支多点的。
老国依旧没有认出梅小桃,挑了一支糖多的递过来。梅小桃接在手里,又一下丢进了垃圾箱。老国叫道,你怎么又扔了?
梅小桃说,这支还太小,再换一支个大的!
老国意识到来者不善,但他还是没有把梅小桃认出来,叫道,你这人,这是来闹事啊?
梅小桃手在腰里一叉道,对,我就是来闹事的,看你怎么办吧老国!说着,将下巴抬起来,用挑衅的目光睨着他。
老国怔了一下,除了剧团里的同事,是没有人叫他老国的,他奇怪地瞪大眼睛仔细去看,看了半天,才认出面前这个女人是谁。不由自主地,他忙伸手摸了一下耳朵。二十多年前,他的耳朵曾被这个女人咬过,上面还留着一个疤。他有些慌慌地说,小桃,怎么是你?
梅小桃双臂在胸前一抱说,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吧?
老国又摸了一下耳朵,低下了脑袋。
望着老国的样子,梅小桃哈哈大笑,笑着,她又猛丁打住,把眼盯向老国,许久之后,突然说,老国,咱们结婚吧。
梅小桃与老国没有举行婚礼,两人只是到民政部门办理了登记手续,然后两个家合到一处,就算是结了婚。
婚后的老国不再卖糖葫芦,他同梅小桃一起经营起那个成衣店。
梅小桃与老国结婚的时候,满山的桃花还没有完全凋谢,但地上已经铺满了无数落红。就在桃花落尽,青桃长得花生米那么大的时候,一辆三轮摩托车突然驶过来,从车上跳下两个汉子,在成衣店门外的墙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拆”字。那“拆”字告诉大家,政府已经把剧团家属院卖给了方国庆,要在这里建一个高档次的别墅小区,这里的住户统统要搬走。事实上,在沂城,类似的小区已开发多处,剧团家属院也早定为开发之列。别的人家都很快与开发商达成了补偿协议,搬走了,独有梅小桃等几家临街的住户没有达成。他们要求开发商不但要给补偿相应面积的住房,而且还必须是临着街的门面房。因为他们没有别的生存门路,靠的就是临街的门面房维持生计。但是,这个要求被开发商拒绝了。双方因此僵持起来。在拒迁的几户人家中,梅小桃被大家推举为头儿。此时的梅小桃,已经多年没有在小城露脸了,她的美丽和故事,早已被小城人所遗忘。
与开发商的谈判,就是梅小桃代表大家参加的。
在谈判未果之后,开发商选择了强拆。
那是一个好天气,太阳在头顶高悬着,发出明媚的光,小风习习,吹得树叶婆娑纷披。梅小桃与老国吃过早饭,刚开门营业,忽听一阵喧噪声,门外已经聚集起一大片人。拿眼去看,有警察,有城管,还有县里的干部,更有许多看客围拢了过来。一辆大型挖掘机正在一边轰隆隆地待命。方国庆也来了,不过,他并没有出面亲自指挥强拆,他坐在一辆奔驰车内,停在不远处,摇下车窗上的玻璃在那里遥控指挥。
梅小桃的成衣店就在街头第一家,第一个要拆的就是她家的房子。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话筒向梅小桃与老国喊话,梅小桃,王立国,请你们马上搬走,否则,我们就强拆了!
两人挺着胸脯守护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官员又喊,请你们马上离开,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们承担!
两人还是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官员皱紧了眉头,拿着手机向方国庆请示,之后一挥手,便发出了强拆的指令。就见几个城管和警察冲了上来,七手八脚要将两人扭走。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梅小桃突然挣脱开城管和警察,三下两下攀上墙头,高高地站在了房顶上。她一掠给风吹乱的头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拧开瓶塞,将一瓶液体浇在身上,一脸决绝地望着大家,大声说,你们不让我们活了,就来拆吧!说着取出一个打火机,握在手里,做出随时弹燃的样子。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明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嘴里发出一阵阵惊呼。警察和城管都不约而同地住了手,拿眼去看那个官员。那官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只好再次向方国庆请示。这次他没有打手机,而是亲自跑到了方国庆的奔驰车前。
梅小桃手中的打火机,就是在那个官员得到方国庆的明确指示,指挥着那辆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过来之后点燃的,只听轰地一声响,一片火光灿烂地燃起,她的整个身体登时就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那火球发出呼呼的爆响,在房顶上跳跃着、滚动着,有无数人目睹了这个惨烈的场面,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阵惊呼。有人试图拎着水桶去灭火,但为时已晚,梅小桃已经扑倒在地不动了,一会儿,那火球也渐渐地止息。
梅小桃死了。
梅小桃的死尽管让她再一次在沂城名声喧噪,甚至还在互联网上引起强烈反响,但并没有阻挡住剧团家属院的全部搬迁。两年之后,一个高规格的别墅小区建成。据说,入住这个别墅区的人,全是县里的官员和企业老总,其中就有开发商方国庆本人。而梅小桃的丈夫老国则是第一个与开发商签署协议的人。为此,他除了补偿到一栋楼房和一笔巨款外,还在别墅区谋到一个看大门的差事。他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干得很卖力,天天见他穿着保安制服,哈着腰,跑着小碎步,殷勤地为那些官员老板们开门与关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