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援朝1592-雄师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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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滚雪尘如浪潮一般涌近,倏然一下便停了下来。天地间的阵阵轻震也一瞬间便停止了。雪尘渐渐散尽,一队队铠甲鲜明、刀枪锃亮的大明骑兵已来到李昖、祖承训、柳成龙等人面前,如同树林一般森然而立。那高高飘扬的“明”字大旗,更显出了一派逼人的威武雄壮之气。

    李昖、柳成龙、李溢、权栗等人不禁屏住了呼吸,竟有些战栗而不敢仰视。

    李如松出师平倭

    大明万历二十年(1592)十一月八日,朱翊钧亲率文武百官来到北京城德胜门为征倭大军启程赴朝饯行。

    这是朱翊钧自登基以来第一次为朝廷大军出外远征而亲临送行,这种尊崇之极的待遇连当年威震蓟门的大元帅戚继光都不曾享受过。征倭大军的统领提督蓟、辽、保定、山东军务,充防海御倭总兵官李如松,与备倭经略使宋应昌自然是感激涕零,连连拜谢,并咬破手指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双双写下了“不破倭虏誓不还”的血书军令状。

    午时已过,征倭大军早就先行开拔而去。李如松和宋应昌出得京城,策马奔出十余丈远,不禁又回头眺望。毕竟是奔赴朝鲜远征倭虏,沙场之事吉凶难测,今天每一位冲锋陷阵的将领都不一定会看到明天的太阳。李如松虽然身经百战,但他每次都身先士卒,毫不例外。他回首眺望着北京城,目光中有些淡淡的感伤,更多的却是铁铸一般的坚毅。北京城,这座大明帝国的心脏,被正午的太阳罩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深沉地回应着这位即将踏上征程的平倭大提督的凝望。

    而回望城头之上,李如松看到了登上城楼高台正目送着自己离去的皇上朱翊钧,看到了簇拥在他身后的文武群臣,也看到了父亲李成梁站在城楼那寂寞的一角深深地注视着他。他们都显得那么肃穆郑重,那么不苟言笑,都在用最沉默的态度向他送行。

    到了最后,他竟然依稀见到朱翊钧猛地向他挥了挥手!就在这挥手之间,朱翊钧仿佛把所有的嘱托、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支持都无比殷切地赐给了在城下回望的李如松——似乎李如松的骏马奔驰纵横到哪里,他和他这座北京城就作为李如松无比坚实的后盾一路推进到哪里!

    李如松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这一切,他也不管城头上面的人们看没看到,只是向着他们远远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便一勒缰绳,走马向前飞驰而去,把北京城留在了自己的记忆深处。

    飞奔了很久很久,李如松才回过头来,雄伟的北京城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他眨了眨眼睛,静静地把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忍了回去——然后驻马而立,陷入沉思。

    “李提督……”宋应昌在他身边,不禁唤了一声,欲言又止。李如松闻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有些踌躇的表情,淡淡地笑着应了一下,却不好向他主动问话。

    宋应昌也回首遥望南方,慢慢吟了一句抗倭名将戚继光的诗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李提督,咱们肩上的责任重大啊!”

    听着他的话,李如松心头不禁微微一动,在和这位文官出身的宋经略近两个月的交往中,他已感到了宋应昌和其他许多墨守成规的俗吏不同,一则是他做事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二则是他待人接物识大体、顾大局。李如松对朱翊钧给自己配的这位得力助手,还是感到十分满意的。

    果然,宋应昌没把话闷在肚子里,终于十分坦诚地问:“对了,宋某听说李提督将自己这次宁夏平乱之役所获的全部赏赐都捐给了国库,充作了此番东征倭虏的军饷——请问李提督,可有此事?”

    “这有什么?”李如松淡淡地答了一句,自顾自驱马前行,“如今征倭军饷这般紧缺,李某身为大明臣子,理应倾囊相助嘛……”

    “宋某还曾听说,赵阁老和石尚书为了节约征倭军饷,曾向皇上建议暂缓颁赏宁夏之役中的有功将士……”宋应昌微蹙眉头道,“他们竟想待到此番东征结束之后再一并奖赏……”

    “这个‘馊主意’,李某和吕坤侍郎已经当着赵阁老和石尚书的面驳回去了,”一提到这事,李如松顿时忍不住动了怒气,“依李某之见,朝廷对凡是征战有功的将士,本应当是该赏则赏、立竿见影。宋大人,你想,弟兄们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图的是什么?图的就是名利双收——获名,可以光宗耀祖;获利,可以封妻荫子。宁夏之役既毕,国库再紧缺,也要勒紧腰带掏钱出来颁赏诸位将士!否则,让你我带着这数万心怀不平、怨气满腹的将士们如何在朝鲜战场上再接再厉、再立新功?——李某自己的赏银可以全部都捐给国库,宁夏之役立功将士们的赏银却是一文也不能少!少了一文钱,士气就会衰掉,人心也就散了!”

    “李提督薄己厚人、念念不忘赏罚公平,实乃大将之风啊!”宋应昌不禁深深赞道,“谁能当上您的士兵,那可真是有福气了!”

    李如松淡然一笑,道:“宋大人真是谬赞李某了——您不知道,就是此番李某捐财于国、散利于众,也还有监察御史攻击李某是在‘市恩于下、居心叵测’哪!幸得当今陛下贤明无双,李某才平安无事啊!”

    “这帮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的乌鸦——我大明朝的国事迟早会败在他们的手上!”宋应昌双拳一捏,愤然道,“朝廷里做实事的人因埋头苦干而反遭怨尤,讲空话的人吹毛求疵而不顾大局,长久下去如何了得?宋某心中最为痛恨的就是这一时弊……”

    李如松听了他这番义愤之言,顿时生出几分感动来,瞧着宋应昌的目光也不知不觉温和了下来。

    宋应昌抬头望了望前边如乌云般滚滚而去的军队,悠悠叹了口气,道:“宋某原以为此番东征至少能筹足五万兵马,没想到宣府、大同两镇只来了七千骑兵,蜀军也只来了五千步卒,他们个个都打了折扣……唉……这四万三千兵马,就是我们立足朝鲜抗击倭虏的资本啊!我们可要倍加珍惜啊!”

    “哼!”李如松听他谈起此事,便禁不住沉哼一声,“说到底,还是各镇督抚们私心里认为我们是在为朝鲜人白白地赔人赔钱,谁也舍不得调拨兵马。他们真是鼠目寸光!倘若倭虏当真占据了朝鲜全境,直接跨过鸭绿江侵入辽东,到时再‘亡羊补牢’,只怕也有些晚了……”

    宋应昌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李提督啊李提督!岂止是各镇督抚心底里这么想哟!就是赵阁老、石尚书他们还不是一样对筹兵平倭之事漠然待之?虽然吕坤的那道《论平倭援朝不可怠缓疏》在各州各县贴满了大街小巷,但事到临头,内阁辅臣和各镇督抚还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以前没人出面负责平倭灭寇事宜之时,他们个个又禁不住心怀忧惧;而今李提督和自己奉诏出来负责平倭灭寇事宜了,他们却似乎个个又嫉妒起来……自己在朝廷里和各部、各镇交涉之际,还不时得给他们点头哈腰地装“孙子”才会稍稍获得一点儿通融……自己这个“备倭经略使”当得真是艰难啊!但这些苦水,也只得自己一个人悄悄咽下,难道还能向外人倾诉吗?就是对李提督,自己也不好明言——以他那刚正方毅的脾性,听到这些“窝囊事儿”万一发作起来,反倒更是损了自己暗地里的那一番苦心绸缪之功了!于是,他也只得顺着李如松刚才的话头发了几句不咸不淡的牢骚:“是啊!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司的督抚、总兵们倘若都能像李提督这样公忠体国、顾全大局,皇上和朝廷可就省心多了……还是张居正太师在世时好啊!朝廷的诏令如源头活水明澈无滞,‘在京一呼而万里之外必应’,要调多少兵就能调多少兵,要征多少饷就能征多少饷,哪个督抚胆敢稍有违逆?”

    “各镇督抚们明拖暗推、敷衍塞责,李某自是不屑一顾,”李如松若有所思地说道,“李某但求此番东征倭虏,莫要像那抗金名将岳飞岳鹏举,到后来竟落了个被人嫉妒、处处掣肘——令李某难以大展身手呀!”

    “不会!不会!”宋应昌急忙明确表态,“李提督,宋某身为备倭经略使,必定全力为你平倭灭寇、备粮备械,军政大事任凭你自行裁断——监察御史和无耻小人们的刻意刁难与胡言乱语,宋某也定在后方一并替你阻挡下来!你只管在前面放手去打倭虏,宋某只会替你尽心尽力,绝不会拖你后腿的!”

    “难得宋大人对李某如此倾心相待!李某就代这四万三千名平倭将士多谢您了!”李如松脸上露出了笑容,在马背上朝着宋应昌欠身抱拳施了一礼。之后两人仰天一阵开怀大笑,不约而同地扬起了长鞭,策马疾驰,并辔向前方的大部队直追而去!

    朱翊钧广济寺进香

    朱翊钧在德胜门遥遥目送着李如松和宋应昌率领东征大军渐去渐远,直到再也看不分明之后,才缓缓回过身来,一步一步走下了城楼。

    陈矩一溜小跑地跟过来——朱翊钧忽地停住,头也不回,轻轻地吩咐了一句:“朕有些倦了,你传旨下去让众卿都散了吧!”

    陈矩应了一声,退到后边宣旨去了。朱翊钧旁若无人地走下台阶,举步踏上了在通道边候着的大轿。那轿大得宛若一座小小的宫殿,前面有起居室,后面有卧室,两边有回廊,正室四角各有一名侍婢焚香挥扇,用二十二名轿夫抬杠,极是豪华壮丽。朱翊钧走近轿子,早有宫女打开了帘子。朱翊钧正欲迈步进去,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吩咐内侍统领张诚道:“朕要起驾前往广济寺——向佛祖进香祈祷!”然后,迈步肃然而入。

    一直坐在轿中沉香木榻上等着他的郑贵妃见他进来坐下,急忙起身施了一礼,然后捧了一杯清茶递给他。

    只是朱翊钧在埋着头想自己的心事,竟似未曾见到她递茶过来一般,并不伸手来接。

    “陛下……”郑贵妃轻轻柔柔地唤了一声。

    朱翊钧像被惊醒过来似的,目光一抬,看了一眼郑贵妃递来的那杯清茶,幽幽说道:“朕不渴,朕只是有些乏了。唉……李如松、宋应昌和那些东征大军们一走,朕这颗心仿佛也一下随着他们去了……朕这心里不知怎的,有些空落落的……”

    “陛下您这是在牵挂大明朝的平倭大业哪……”郑贵妃收好了茶杯,对朱翊钧轻轻说道,“这样吧!您就闭眼先在轿上养一养神吧!……”

    朱翊钧也不回答,微一点头,就斜躺在沉香木榻上闭了双目,似睡非睡地养起神来。

    在恍恍惚惚的梦境之中,朱翊钧仿佛看到,无边的大海上,沸腾了一般的波涛中,猝然涌起了一条鲜红的大蟒,浑身都滴着血珠,张开血盆大口,直朝自己狂扑过来!正在惊慌失措之际,朱翊钧眼前倏地一亮,一条遍身金鳞金甲的巨龙从天而降,用那灿亮夺目的利爪一下攫住了赤蟒的七寸,把它提到了半空,同时“轰”地张口喷出万丈烈焰来……

    “啊……”朱翊钧一下睁开了眼——原来自己刚才是在做梦啊!他正暗暗回味之际,蓦然觉得身体似乎在半空中一荡,随即又定了下来。朝轩窗外一看,他才发觉自己所乘的大轿已稳稳地停住了。郑贵妃笑意盎然地在一旁看着他,说道:“陛下,广济寺已经到了!”

    “唔……”朱翊钧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定了定心神,暗暗想道:刚才自己梦境中那“龙蛇相斗”之景不正与《推背图》上的图卦相仿吗?从梦境来看,还是飞天金龙占了上风嘛!龙就是龙,哪里会被蛇打倒呢?……朱翊钧顿时觉得自己现在心情好多了,便将手伸向了郑贵妃,说道:“爱妃,你陪朕一道进广济寺礼佛祈祷吧!”

    “好的。”郑贵妃轻轻将他扶了起来,陪在他身后,一道走下了大轿。立时只听得铙钹迭响、鼓乐齐鸣,但见先来多时的张诚领着一帮内侍,和广济寺大小僧众一起在山门前黑压压跪了一片接驾。

    朱翊钧一瞬间恢复了自己的帝王之尊,也不多言,径自在广济寺方丈大师的引领下,缓步直往寺内的大雄宝殿而去。

    进了殿门,朱翊钧仰面便见到中间的佛祖巨像塑成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通体上下金光闪烁,低眸悲悯宝相巍峨!尤其令朱翊钧几乎惊呼失声的是——这佛像左臂之上竟然环绕着一条飞舞而下的金龙,须爪高扬,活灵活现!他顿时被这一奇妙的缘分深深震撼了,全身上下不禁微微颤抖了起来!

    郑贵妃在他身后静静地接过了方丈大师奉来的六支上等香,分了三支,上前恭恭敬敬呈给了朱翊钧。

    朱翊钧屏住心神,将三支赤香拈在手里,却不言声,只是将目光微微向外一扫。

    郑贵妃会意,对方丈大师和其他内侍说道:“你们都退下去吧!陛下想一个人静静地进香礼佛。”

    方丈大师和内侍们齐齐应了一声,便连忙退到殿外。

    见到他们走远,朱翊钧定住了心神,双手举起三支赤香,昂然望向那从香案上俯视着芸芸众生的佛像,喃喃说道:“佛祖,佛祖——朕这一生拜天拜地拜父母拜张师傅,再没对其他任何人下跪过。你是得道世尊,掌管人心教化,是该协助朕济世安民的。今日我大明出兵东征倭虏,为的是扶危拯溺、护国保民。你若真有普度众生的能耐,朕愿屈天子之尊,拜你三拜——祈求你大显神通,佑我大明天兵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说罢,他便举香过顶,跪在红布蒲团之上,拜了三拜。然后,他站起身来,将三支赤香毕恭毕敬地插进了佛像香案前的大铜炉中。

    他回头一看,却见郑贵妃正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地看着自己,眸中已溢满了莹莹泪光。

    “爱妃……”朱翊钧不禁一怔。

    郑贵妃急忙拿袖角拭去眼角的泪水,微微哽咽着说道:“人们都说只有这大雄宝殿的佛祖才是心系苍生、慈悲为怀的。依臣妾看来,陛下仁德无双,就是这世间活生生的佛祖!听了您刚才那番话,哪怕佛祖离这尘世再遥远,也会为您护国安民的这一片诚心所感动,一定会给我大明降下无穷福祚的!”

    说着,她莲步轻移,上前默默地祈祷了几句,然后行过三拜九叩之礼,极其虔敬地给佛祖进了香。

    进香礼佛已毕,朱翊钧便不在殿内久待,携着郑贵妃缓缓走出了殿门。

    站在殿门外的白石平台上,朱翊钧远远望着天际那一轮夕阳慢慢没入被晚霞镀得一片金亮的茫茫云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郑贵妃徐徐说道:“朕的母后当年也最是虔诚礼佛的……记得朕小时候每年四月初八佛诞日这天都要陪她一道来这广济寺进香礼佛……

    “那个时候,朕还常常暗地里笑她:贵为国母,大权在握,予取予夺,这世间还有何事不能由自己掌握?反倒要来恳求这泥塑金身的佛祖帮助……没想到,现在朕也慢慢信了这个……年初以来的两三百天,朕仿佛就像熬过了十几年的时间那样漫长而艰辛……仿佛以后十几年里所有的大事、要事、难事一下全堆到了这两三百天里,全都压到了朕的肩上……爱妃,你是知道的——多少个夜晚,朕披衣燃灯苦思国策而久久不得休憩啊……

    “难啊!难啊!身为这治世天子,朕实在是难啊!就说这一次东征倭虏,朕拨给李如松才仅仅四万三千兵马……唉!难道朕不知道比起倭虏的十五万大军,这支队伍的力量太单薄了吗?宋应昌求爹告娘一样在底下向各部、各镇东挪西借的一切情景,朕在幕后看得不清楚吗?他们一个个不知从哪里找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软拖硬顶!……朕本想以雷霆手段震慑之,但又顾虑着会引起朝局动荡,误了平倭大事……朕,朕终究不是张师傅那样的奇杰大贤啊!世事无常,风云变幻,掣肘丛生,朕也没有那样的意志将自己的旨意‘一以贯之’……只能是‘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了!”

    说到这里,他仰面朝天,任由泪珠滚滚流下面颊,双手箕张,脱口呼道:“朕自信这许多天来焦心操劳,已经做到了一位天子所应做到的极致了……朕就只差没有像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那样御驾亲征了!老天爷啊!老天爷!佛祖啊!佛祖!你们就怜悯怜悯我朱翊钧,赐给大明朝一个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四夷归心的盛世吧!朕只求你们保佑李如松能不负众望,给朕早送捷报……”

    他此语一出,郑贵妃立即拜倒在地,低头呜咽着,那声音显得极为沉抑,而又极为感奋。

    灿烂如金的阳光从云缝间映照下来,把朱翊钧魁梧的身影铸成了一座光芒夺目的金像,永远定格在了郑贵妃及不远处侍立的僧人、侍卫那噙着朦胧泪光的视野里。

    招抚使沈惟敬

    “什么?”舒尔哈齐听到自己族中亲兵侍卫霍尔朗前来传报的这个消息,不禁大感意外,“大明皇帝陛下居然拒绝了我兄长当面请求抗日援朝的要求?怎……怎么会是这样啊?!”

    霍尔朗直视着他,毫不回避地继续说道:“启禀副都督佥事大人:朝廷已任命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如松为‘平倭提督’、兵部侍郎宋应昌为‘备倭经略使’、才辩之士沈惟敬为‘备倭招抚使’,发了四万精兵,前来朝鲜征伐倭寇了……”

    “那大明皇帝陛下对咱们建州女真勇士是怎么安排的?”舒尔哈齐听着,精神不禁一振,“他要派咱们来当征倭大军的先锋劲旅吗?”

    “这个……副都督佥事大人,据都督佥事大人,哦,龙虎将军传回的消息,好像是朝廷要将我女真劲旅抽调回辽东心腹要地,专门监控和对付海西女真叶赫部族的叛贼……”

    “叶赫·纳林布禄?”舒尔哈齐微微一惊,“原来他也想趁倭虏进犯东疆之际‘浑水摸鱼’?!唉,怪不得朝廷不肯允准我兄长的请求呢……”

    霍尔朗深深地向舒尔哈齐躬身一礼,道:“所以,属下此番是专程赶到义州城来传龙虎将军之令,让您率领本部人马即刻返回辽东建州,先行堵住纳林布禄的南下之路……”

    舒尔哈齐并不立刻答话,而是默默站起身来,走到南墙之前,“哗”地一下拉开了轩窗,将目光遥遥投向了平壤城所在的那个方向:“唉!……我与兄长本是一腔赤胆忠心,想助大明天朝一臂之力,把那狂悖残暴的倭寇打下海去……如今看来,我们兄弟这番渴望是终究不能实现了!李提督、宋经略!这一份重任,就得拜托你们来接手完成了……”

    他正自言自语之际,室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了几下。霍尔朗急忙前去打开,只见祖承训眼含热泪站在外边,神情甚是伤感。

    舒尔哈齐见状,微微一怔,倏地便明白了过来:瞧祖承训这般模样,他必定也是知道了建州女真骑士即将被抽调回防辽东的消息了!

    果然,祖承训疾步跨进门来,紧紧握住舒尔哈齐的双手,目光灼灼正视着他:“副都督,祖某临别之际,别无他话相赠,只求日后无论你我闯荡到何等境遇,都永远不要忘了咱们今日并肩抗倭的战友情谊才是!”

    舒尔哈齐也伸出手来与他紧紧相握,四目对视,默默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沈阳城的总督府里,笙歌阵阵,舞影翩翩,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圆头胖脑、满脸福态的蓟辽总督顾养谦高高地举起酒杯,直向坐在他右席的“备倭招抚使”沈惟敬敬去:“来!来!来!沈大人竟然不辞辛苦,早早地就欲赶往朝鲜了解倭情——您这一份忠于王事、兢兢业业之心,本督实是佩服!您且接了本督这一杯酒的敬意!”

    “顾总督过奖!过奖了!”沈惟敬微微一笑,推辞了几下,便与顾养谦碰了杯同饮而尽。

    顾养谦仰面斜坐在虎皮帅椅之上,轻轻放下了酒杯,拿着一支象牙短签慢慢地剔着牙缝,瞧着沈惟敬说道:“沈大人既是石星尚书身边的‘大红人’,本督也与石星尚书一向交好,今儿在这里就不把您当外人了——说句心底话,本督对您此番深入敌境的‘招抚议和’之举,实在是深深赞同的!

    “朝廷那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像什么吕坤、徐桓之流,天天叫嚷着要为国奋威、征倭平乱——他们哪里晓得咱们这些底下将士的辛苦?!战事一开,兵连祸结、血流成河、伏尸百万……本督这边的压力大得很!那些蒙古土蛮和海西女真又天天拣着空隙前来滋事捣乱,本督应付他们都已头痛欲裂了——哪里还有余力去管朝鲜属国的境外之事哟!”

    沈惟敬也深深地点了点头:“顾总督所言甚是。能够兵不血刃而劝退倭虏、垂拱无为而收其为藩,自然是我朝议庙谋之最佳选择。沈某此番入朝之后,一定竭尽所能,尽量说服倭虏与我大明天朝‘化干戈为玉帛’!——当然,这也是赵阁老、石尚书在沈某临行之前千叮万嘱交代的头等要事……”

    “赵阁老是本督的座师,本督对他的意见自然是恭服不已的,”顾养谦右掌一按酒桌,探过身来,斜眼瞥了瞥朝鲜所在的那个方向,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天朝泱泱大国、堂堂上邦,凭什么要为朝鲜属国代受战火之祸?在顾某看来,这朝鲜和倭国就是‘狗咬狗,一撮毛’——都是山野蛮夷之徒!为了争那巴掌大一块地盘闹得鸡飞狗跳的!吕坤、徐桓众人也多事——就算倭国吞并了朝鲜又能怎样?咱们天朝发下一册封藩诏书去,别看倭虏现在这么狂,到时候还不照样乐得屁颠屁颠地跑来‘恭迎圣旨’!”

    “好!好!说得好!”沈惟敬听了,哈哈一笑,举起杯来向顾养谦敬道,“顾总督果然是高见!果然是高见!真不愧为赵阁老的得意门生——来,在下衷心敬您一杯!”

    顾养谦正欲举杯回应,却见自己幕府中的一个参军拿着一份文牍,急匆匆地跑上厅堂禀道:“启禀总督大人:建州龙虎将军努尔哈赤差人送来一份军事急函,请总督大人速做裁断!”

    “建州龙虎将军努尔哈赤?”顾养谦胖胖的脸上浮出一丝干笑来,“这个努尔哈赤,拖着十几车野人参、死鹿皮往京城里蹦跶一圈,就轻轻巧巧地捞了个‘龙虎将军’的爵号回来,当真是划算得很!——他在那函里面想说什么?”

    那参军握着那封密函往四下里看了一圈,瞧见那些舞女、仆役正到处晃来晃去,就嗫嚅着道:“这个……属下稍后还是到您的书房再细细禀报吧……”

    “不用!不用!这里都不是外人!你尽管直说!”顾养谦把手一挥,不耐烦起来,“本督让你说,你就快说!”

    那参军无可奈何,只得禀道:“努尔哈赤将军来函建议我等须在蒙古胡虏与海西女真叛贼尚未彻底‘合流’之前,主动出击、乘隙而动,先行集中优势兵力,将他们各个击破!”

    “他想怎样?”顾养谦目光忽地一闪。

    “他想请求我辽东镇速速派出精锐人马,直沿辽河东岸北上,与他的队伍在东津口处会合,然后一齐疾驰向东,先打纳林布禄一个措手不及!”

    “呵!这个努尔哈赤——他倒是一心急着想立战功啊?!”顾养谦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得!得!得!本督也不与他争功——他既有本事敢主动去打叶赫·纳林布禄,就任他打去!但我辽东镇的人马是不能给他拨出一兵一卒的……”

    “这……这……恐怕……”那参军闻言,不禁吃了一惊,“努尔哈赤自己说了,以他手下的数万女真兵马,要想压制叶赫·纳林布禄并不十分困难,但他最为顾虑的就是害怕蒙古胡虏铁木尔从他背后猝然发难、渡过辽河‘猛插一刀’……毕竟,以他一州之力,同时与蒙古胡虏、海西女真叛贼两面对敌,实在是左支右绌……”

    沈惟敬在一旁听了,觉得那参军所言甚是,便张了张嘴,本欲插话说几句,但又念及这是辽东镇内部事务,他也就只有把盏饮酒缄口不语。他低下眼角悄悄瞟了一瞟四周的座客,发现他们都仿佛对顾养谦这种散漫虚浮的做法已习以为常,一个个照样杯来盏去吃喝玩乐,全不理会这边的争论。

    “嗨!他若是打不赢那两个,就让他跑到咱们这沈阳城里来嘛!”顾养谦把杯中之酒往喉咙里一灌,干笑着说道,“他不是自诩能征善战吗?他不是还敢向圣上上书主动请缨征倭吗?他那么厉害的角色,哪里需要咱们去帮忙哪?罢了!罢了!就任他自己折腾去吧!反正本督也不会眼红他的功劳……”

    “这个……总督大人,兹事体大,还望您三思而行啊!”那参军满眼焦虑之色,仍苦苦劝道。

    “下去!你这厮也不瞧一瞧这是什么场合!”顾养谦把手中酒杯往地下“当”地一摔,两道浓眉好似两柄利刀般竖了起来,“你没瞧见本督正在忙着接待朝廷里来的‘备倭招抚使’大人吗!……”

    大明雄师入朝鲜

    大明万历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朝鲜国义州城北的郊外,一座高大的红毡帐篷前,祖承训、柳成龙、李溢、权栗等人穿戴得十分庄重,伫立在习习寒风中,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柳成龙似是按捺不住,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双手,哈了几口暖气,向祖承训问道:“祖将军,李提督和宋经略真的会在今天准时率军抵达义州吗?”

    “柳大人无须怀疑,”祖承训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这宋经略说话算不算数,祖某并不清楚。但李提督素来‘言出必行’,他来了公函说今天会率军抵达义州,就一定会在今天准时抵达义州。我们还是耐心等一等吧!”

    柳成龙点了点头,转脸看了看身后那座红毡帐篷,道:“这个……这个,我们做臣子的倒是不妨,只是我们大王也在这冰天雪地里陪着大家一起挨冻……柳某实是有些于心不忍哪!”

    听了柳成龙这番话,祖承训不禁向那个毡帐篷扫了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板着脸不再多言。

    正在这时,一阵阵巨鸣从远处传来,隆隆不绝,震得四周山峦间回音滚滚。祖承训、柳成龙等循声看去,只见前面莽莽山野之上的万顷落雪都若沸腾了一般,凌空腾起一层层云烟。整个大地都似在为缓缓移近的那一片浩浩荡荡的车鸣马嘶而瑟瑟发抖。

    “到了!到了!”祖承训兴奋得脱口而出,“我大明天兵终于到了!”

    柳成龙双眉一扬,眸中掠过一丝惊喜。他急忙一个旋身,疾步跑到身后那座红毡帐篷门帘前,高兴至极地喊道:“老臣启禀大王:大明天朝的天兵到了!宋经略和李提督到了!”

    帐篷里静了片刻,然后一声似乎压抑了许久而如今终于得到释放的欢呼蓦地响了起来!接着,只见帐篷门帘“哗”地一掀,满面狂喜之色的朝鲜国王李昖一下冲了出来,伸长脖子向前一个劲儿地打望着,口里还急切地问着:“在哪里?在哪里?”

    柳成龙上前扶住他,伸手指了指前面那片望不到边的滚滚雪尘,道:“大王,就在那里!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李昖的神情一下变得虔敬起来,他自己动手整了整衣冠,走到迎接队伍的最前方,毕恭毕敬地等了起来。

    滚滚雪尘如浪潮一般涌近,倏然一下便停了下来。天地间的阵阵轻震也一瞬间便停止了。雪尘渐渐散尽,一队队铠甲鲜明、刀枪锃亮的大明骑兵已来到李昖、祖承训、柳成龙等人面前,如同树林一般森然而立。那高高飘扬的“明”字大旗,更显出了一派逼人的威武雄壮之气。

    李昖、柳成龙、李溢、权栗等人不禁屏住了呼吸,竟有些战栗而不敢仰视。

    只见大明军队的前头,立马驻着一位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中年将军,生得浓眉大眼、宽面垂耳,举手投足之际英气逼人。而他身畔则是一位红袍玉带的中年文官,手把马辔,面带微笑,显得气度儒雅、雍容不凡。

    “李提督、宋经略!”祖承训一见,急忙高呼起来,率先迎了上去。李昖、柳成龙、李溢、权栗等朝鲜君臣也随后跟了上去。

    那中年将军便是大明征倭提督李如松了,而那中年文官就是大明备倭经略使宋应昌。

    李如松、宋应昌二人见祖承训带着朝鲜君臣一齐迎了过来,便下了马,静静等着他们上前。

    祖承训向他俩见过礼后,按官阶从小到大的顺序,介绍起朝鲜君臣来:“这位是朝鲜全罗道节度使权栗将军,这位是朝鲜三军大元帅李溢大人,这位是朝鲜内阁领议政柳成龙大人……”

    最后,他望向李昖,恭然说道:“李提督、宋经略,这位便是朝鲜国王李昖殿下。”

    李昖远远地看着李如松和宋应昌,站在那里木了片刻,突然间泪如珠落,哽咽着说道:“李提督、宋经略……可把你们盼来了!天朝大军一到,我朝鲜复国终于有望了!大明皇帝陛下扶危拯溺、存亡续绝之恩德,犹如天高地厚,小王……小王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宋应昌上前数步,伸手扶住了他,恳切地说道:“殿下莫哭。我朝陛下既已决定奋起义师为朝鲜讨伐倭虏,您就放心以待吧!”

    李昖也顾不得有失礼仪,用袍袖拭了拭脸颊上的泪水,然后弯腰用手往前一引,道:“小王敦请李提督、宋经略入帐再叙……”

    宋应昌微微侧头看了李如松一眼。李如松轻轻摇了摇头,向李昖缓缓说道:“前方战事紧急,容不得我等在此优游雍容、坐而论道。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先到义州城里安顿下来好准备打仗……”

    李昖一听,没料到这位英气勃勃的李提督谈吐做事毫不拖泥带水,果断迅疾,于是心念一转,便挥手让内侍们牵来了坐骑,和祖承训、柳成龙、李溢等人纷纷上马,引着李如松和宋应昌,带领着数万大明雄师,往义州城方向而去。

    途中,李如松仿佛是无意地淡淡谈道:“本提督在大明国内曾经听到朝鲜如今仅剩水师能战,而且还连战连捷,打得倭虏丢船弃舰、伤亡甚多……看来,朝鲜只要陆军征战得力,驱除倭虏亦非难事!”

    李昖听问,便将目光投向了李溢。李溢会意,连忙答道:“这个……这个……我们朝鲜水师也只有李舜臣将军麾下那一支队伍打得好,其他的队伍都已是溃不成军了……陆军方面,唉……倭虏兵精械良,我们一败涂地,现在也只剩六七千人马可用了……”

    “李舜臣的威名,本提督在大明国内就已有所耳闻了,”李如松缓缓说道,“这样的水师奇才,实在是百年难遇……他在你们朝鲜国内现任何职?”

    “哦……他现在是一个从二品的全罗道水师节度使。”李溢答道。

    “这么说,他到现在还不是朝鲜的水师元帅?”李如松悠悠一叹,“天生如此奇才于你朝鲜而不能尽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李溢不敢答话,暗暗拿眼瞥了一下李昖。

    李昖面上一阵发烧似的通红,随即又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模样。他板起脸对柳成龙冷冷叱道:“本王已经向你们内阁说过多少次,李舜臣才堪大用,不宜再领偏师,应该执掌全国水军才是!你们为何将本王的指令当做耳边风?……”

    柳成龙脸上掠过一丝委屈,只得涨红了面庞,低下头急忙应道:“是……是……是……大王训斥得是!微臣返回义州城后便立刻拟诏任命李舜臣为全国水师元帅……”

    “柳大人……”李如松听了他这番表态,这才缓和了脸色,进言说道,“本提督希望您能在所拟的诏书中添上这样的内容:如今天朝神兵已临,万望李舜臣勇率水师、奋威出击,阻断倭虏水路,配合大明天兵共歼倭虏!您看,这妥不妥当呢?”

    “妥当!妥当!”柳成龙连声答道,“我朝鲜上下必与天朝神兵同心协力,联手共歼倭虏!”

    李昖也郑重地向李如松二人说道:“李提督、宋经略,自今而后我朝鲜上下每一位将臣、每一员士卒,你们均可自由调遣,小王必会全力支持、毫无异议!”

    宋应昌和李如松听罢,这才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义州城外的明兵中军大帐里,李如松和宋应昌在虎皮椅上并肩而坐。征倭诸将一个个意气昂扬,在帐下肃然而立,恭敬听令。

    宋应昌向李如松看了一眼,示了示意。李如松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宋应昌开口了:“各位征倭将士,本经略今日有言在先,就请诸位听明白了:自我征倭大军进入朝鲜境内起,本经略就专履备倭事宜,在今日便搬出军中,到义州城经略府居住。本经略的全部事务,就是为诸位征倭将士备粮、备械、备饷。大家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经略,本经略决不推搪!”

    说到这里,他又深切地看了李如松一眼,缓缓说道:“同时,本经略今天在这里就当着诸位将士们公开宣布:今后东征之役中所有的军政大事和指挥决断之权,一并由李提督执掌。他有陛下亲赐的尚方宝剑和皇命旗牌,代君征倭。诸位将士一定要与他同心协力共建奇功!”

    “属下明白!”帐下将领齐齐躬身应道,“提督大人代君东征,大明三军唯命是从,属下等自当效犬马之劳。”

    宋应昌这才微微笑了,转身伸手请李如松。李如松也就当仁不让,走上前来,肃然道:“本提督在此多谢宋大人和各位将士们的全力支持了。如今征倭事急,本提督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废话了。现在就开始和大家商讨征倭事宜。”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宋应昌道:“对了,宋大人,您今天回义州城时,请从朝鲜国调拨一支尚堪一战的劲旅过来,同时要他们派来一个对倭事经验比较丰富的将领,作为我朝此次东征先锋大军的助手。”

    宋应昌微一沉吟道:“行!此事就交由本经略去办!”

    李如松用充满谢意的目光看了宋应昌一眼,深深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朗声吩咐道:“李参军,您将平壤城军事地形图摆将上来!李如梅,你且去请朝鲜李溢元帅移驾过来!”

    “是!”李如松的五弟李如梅应了一声,便出帐而去。

    参军李应轼则动作麻利地将一幅宽大的平壤城军事地形图在帐中书案上平平整整地放好。

    “李溢元帅?提督大人请这个朝鲜人过来干什么?”帐下诸位明将都有些不解,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李如松却恍若未闻,整了整自己的衣甲,和宋应昌一道走下来,径自到大帐门口处迎接李溢。

    过不多时,只听得脚步声“笃笃”而近,苍髯银发、一身戎装的李溢由李如梅引领着,大步走了进来——一见到李如松、宋应昌等大明督帅竟在帐门口边恭候而立,他怔了一怔,微微动容:“李提督、宋大人,您们……您们这是……”

    “李溢元帅您是朝鲜身经百战的前辈,通晓朝、倭双方之军情,我等晚辈理应恭迎请教!”李如松真诚地说道,“请——李元帅请入内上座!”

    李溢有些激动地搓着双手,急忙推辞了一番,最后实在架不住他们的恭劝,只得勉为其难地到帐中帅案右侧的杌子上去坐了。

    “李元帅,这张是平壤全城军事地形帛图。”李如松走到书案之前,指着那幅帛图,向李溢恭然而道,“李某和麾下众将在此恳请您不吝指教,帮助我们一举讨平倭寇!”

    “这……这如何使得?”李溢一听,惊得从杌子上几乎跳了起来,“李提督您真是取笑老夫了!老夫身为败军之将,曾经丧师辱国、无能之极,岂敢在诸位天朝将军面前谈兵论计?”

    “李元帅!您是朝鲜一国三军之主帅,自是对朝鲜全境形胜要塞了如指掌。”李如松仍是谦恭地说道,“您就不要再推辞了——我等正等着洗耳恭听您的高见哪!”

    宋应昌也微微含笑而劝:“李元帅,您乃朝鲜一代名将,最是熟悉平壤城内外的地形要塞了——我大明诸将不向您来讨教,却又向谁讨去?”

    李溢摆手摇头地谦辞了半晌,最后慨然而道:“唉……诚蒙李提督、宋大人和诸位将军如此看重,老夫实是汗颜哪!这样吧,老夫也就厚起脸皮将自己所知道的平壤城内外一切情形都向你们倾囊相告——届时,你们再笑老夫的粗愚浅陋吧!”

    说完,他身形一起,走到那书案之前,从李应轼手中接过一柄细长铜尺来,指着那平壤全城军事地形帛图上的图标线条,便侃侃而谈:

    “鄙邦的平壤城坐北朝南,呈长方形,城墙高达五六丈,易守难攻,险要之极。该城共有八道城门:东面有大同、长庆二门,南面有含毯、朱雀二门,西面有大西、小西二门,北面有七星、玄武二门。而且,它北靠牡丹峰,西枕苍光山,东傍大同江,三面据险,委实难以硬攻……”

    “那么,它的南面呢?”李应轼插问了一句进来。

    李溢听了,脸上微微一笑,拿手中铜尺指点着那帛图上平壤城的南面,继续讲道:“不错,李参军——乍一瞧这平壤城的南墙之外地势平坦,似乎是无险可据:但南城的墙垛最厚、城门最坚,而且门外的地势虽然看似平坦但实际上不够开阔,根本铺不开太多的兵马……”

    李应轼近来一直在深入研究平壤的地形军情,所以他一直对李溢的意见听得十分认真。他微一转念,便又追问道:“那么,在下请教李元帅:我们可不可以将精兵劲旅从南城绕到平壤东面去……”

    “这也不妥。”李溢深思着摇了摇头,“平壤东城外面的地形比南城之外更为狭窄啊!更何况背后还有大同江横截而过……而且,倭虏已在大同江上架起了三座浮桥,那里的守备想必也定是森严得很!”

    “哎呀!照你这么说,平壤城既是这般固若金汤,”李如松帐下的辽东骁将査大受不禁勃然嚷道,“那你们朝鲜人怎的还把它弄丢了呢?”

    李溢的脸颊就像被人“叭”地抽了一记耳光一般顿时胀得通红,他嗫嚅着说道:“唉……当时倭寇实在是追逼得太紧,本国大王又一心想着到大明天朝‘避难内附’,觉得再怎么坚守也是枉然,便让我们放弃了平壤城……”

    “查大受!你休得无礼!”宋应昌朝查大受喝叱了一声,然后转过脸来向李溢陪笑道,“李元帅,这位查将军是个粗人,有口无心,若是冲撞了您——您可千万莫要见怪啊!”

    “哪里!哪里!我李溢掌军无能,使得国败主辱;诸君的任何批评都是我罪有应得的!”李溢愀然垂泪说道,“我等朝思暮想、翘首西望,就是盼着大明天军能够疾驰而来,救我藩邦于将亡、解我百姓于倒悬啊!”

    “李元帅莫要伤心。”李如松闻言,心底不禁一阵恻然,脸上表情却沉肃之极,“而今我东征大军席卷而至,哪怕倭虏所占据的平壤是万丈铁城,也挡不住我天军神威!”

    李溢听罢,这才渐渐收泪而止,也抱拳奋然答道:“李提督、宋大人、诸位大明将军——您们但有用得着我朝鲜军民之处,尽管开口,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李如松沉吟了一下,思忖着答道:“刚才李元帅您给我们讲解了平壤城内外地形情况,我们很是感激。不过,古人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本提督想要请来朝鲜随军向导,带领本提督沿着此城四周细细巡视一番,再与诸位详作谋划,以使攻城之事万无一失。”

    听了李如松的话,李溢点了点头,笑道:“大宋名将岳飞有云:‘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李某也相信,以李提督的智勇双全与天纵英才,这世上没有您和大明天兵攻克不了的城池。”

    李如松谦让了一番,又道:“李某还有一事与李元帅商量——有劳您出面通知朝鲜军民们为我大明王师多找几条木船来,将来咱们用得着它。”

    “好!”李溢毫不犹豫地答道,“那老夫现在就回义州城办理此事!”说罢,向在场诸人环躬一礼,便风风火火地告辞而去了。

    李溢离开之后,李如松向李应轼开口讲道:“李先生,如今你对平壤内外地形要塞的情形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吧?”

    李应轼微微点头:“属下下来之后一定会好好谋划这攻取平壤之策。”

    李如松这时面容一肃,将衣摆一撩,坐回帅案后面的虎皮椅,缓缓而道:“现在,本提督要开始调兵遣将,向大家分派差使了……”

    他此语一出,帐下诸将立刻屏住了声气,凝神静听。

    李如松拿起一支令旗,看了一眼杨元,道:“杨元听令——本提督决定由你担任征倭中军主将之职,下统佟养正、郑文彬、尹志扬、吴弘健等将共一万三千士卒。你可要将自己这麾下一万多名弟兄管理好、指挥好,也要保护好!”

    “属下遵命!”杨元一步跨出班列,深深躬身一礼,上前接过了李如松递来的那支中军令旗。

    李如松伸手从插筒里又取出一支令旗,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二弟李如柏,肃然道:“李如柏听令——本提督决定由你担任征倭左军主将之职,下统李如梅、查大受、骆尚志、李宁、李有声等将共一万五千人马,大同、蓟镇、辽东等三镇骑兵和福建藤牌军一部划拨予你。”

    他说到这里,语气忽然一顿,目光凛凛地逼视着李如柏,说道:“李将军!你我‘居家为兄弟,上阵遵皇命’——本提督在此当众宣示:你李如柏稍有接战不力、杀虏无能之举,本提督必定将你军法从事!”

    帐下诸将听得李如松说得如此严厉,一个个只觉一阵胆寒——这李如松当真是铁面无私啊!

    “遵命!”李如柏面色凝重,肃然上前双手接过李如松递来的左军令旗,方才躬身退了下去。

    李如松坐在虎皮椅上,静了片刻,又伸手抓起一支令旗,呼道:“张世爵听令——”

    蓟镇副总兵张世爵一听,急忙抢前站了一步出来,躬身抱拳肃然听令。

    “本提督决定任命你为征倭右军主将,下统吴惟忠、王必迪、孙守廉、方庆余等将共一万四千人马,福建藤牌军及其余各方边镇骑卒全都归你统率……”李如松手执令旗正说之际,忽然又将目光往退立在诸将最下方的祖承训脸上一扫,“还有,辽东原副总兵祖承训领海州等骑兵一千名,归你统率!”

    祖承训听到这里,虎目中顿时泪光四溢,上前“扑通”一声,向李如松一头跪倒,哽咽着说道:“多谢提督大人不以祖某为败军之将而有所歧视,赐予祖某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雪恨的机会!”

    李如松默然不语,伸手将右军令旗递给了张世爵,然后才转身扶起祖承训说道:“祖总兵,你还一心记得要为所有救你脱困的弟兄们报仇,这很好。也罢,你先驱进驻朝鲜已有五六个月,算是对倭事经验丰富之人。待会儿下来之后你且给本提督详细介绍一下敌我情形,如何?”

    祖承训这才收住眼泪,抱拳应道:“李提督有用得着祖某之处,尽管吩咐就是,祖某一定知无不言。”

    宋应昌坐在一旁见李如松调遣将士有章有法、井井有条,正自暗暗颔首。突然,却听帐外一阵喧哗,接着“哗”的一声,门帘掀处,竟是那个由兵部尚书石星推荐而来的“备倭招抚使”——沈惟敬。

    沈惟敬虽已被朝廷封了“备倭招抚使”,官阶却是一个武四品的游击将军。本来,他见了李如松和宋应昌是应当屈膝下跪的。但他自恃有兵部尚书石星撑腰,并不把李如松和宋应昌放在眼里,而是大大咧咧地上前向两人拱了拱手,有些不悦地说道:“两位大人径自在中军帐中调兵遣将、行兵布局,为何却把沈某摒之在外?”

    李如松冷冷地看着他,默而不答。宋应昌急忙起身笑着迎道:“沈大人,李提督在这里部署的是行兵打仗之事,与你主管的招抚事宜无关。所以,我们就没通知你。”

    沈惟敬听了,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看来二位大人是把石星尚书再三强调的‘招抚为先,征倭为后’、‘不战而屈倭虏之兵’的训令抛到九霄云外了!——你们还没让沈某先去招抚一下倭虏,便欲贪功冒进、擅自开战了吗?”

    “这个……这个……”宋应昌被他问得一时有些语塞起来,不禁犹豫着将目光投向了李如松。

    李如松面沉似水,波澜不惊。他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说道:“那么,依沈大人之言,你准备如何前去招抚倭虏?”

    沈惟敬伸手摸了摸自己唇角的短须,冷冷笑道:“如何招抚倭虏,沈某胸中自有主意。沈某只希望在未曾与倭虏交涉之前,李提督和宋经略要约束好你们麾下的将士,千万不可贪功冒进、擅自开战!”

    “沈大人需要几日方能与倭虏达成交涉?”李如松冷冷地逼上了一句。

    沈惟敬也毫不畏怯,凝眸正视着李如松,缓缓说道:“沈某决定明日早晨便只身单骑直赴平壤城与倭虏当面交涉!”

    李如松未料到这个看似有些刁猾古怪的辩士竟有这等胆识,不禁心中一动,当即缓和了面色,微微笑道:“沈大人只身单骑深入虎穴,实在是太危险了!明日早晨,本提督让参将李有声带领五十名亲兵护送你前往平壤城招抚倭虏!”

    他此话一出,顿时令沈惟敬、宋应昌和帐下诸将都颇感意外。李如松看到他们一个个惊愕莫名的神色,便开口说道:“兵法有云:‘能和则和,不能和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避,不能避则亡。’沈大人刚才说的也对,应该先去和倭虏试着交涉一下:倘若倭虏惧我天朝雄师的声威,就此怯了,不战而败,这再好不过了;倘若倭虏贼心不死,一味逞凶作乱,我们就乘势而上,将他们一举铲除!”

    听了这番话,在场诸人个个点头称是。沈惟敬亦是哈哈一笑:“既是如此,沈某就此谢过李提督派人护送之恩了!想那昔日楚汉争霸之时,布衣儒生郦食其,伏轼而弄三寸之舌,一举连下齐国七十余座城池——沈某自信辩才不在他之下,明日必能说得倭虏慑服投降而归!”

    李如松微微含笑答道:“那么,本提督就在这中军帐中静候沈大人的佳音!”

    沈惟敬听罢,也不再多言,便得意扬扬地告辞而去。

    待他出帐走远之后,李如松唤过李有声,吩咐道:“你明日护送沈大人前去平壤与倭虏交涉,务必细心观察对方一切举动,回来之后要毫无遗漏地告诉本提督。”

    李有声应了一声,便也出帐挑选护送沈惟敬的士兵去了。

    李如松这时才从虎皮椅上站起来,走到大帐当中的空地上,环视了诸将一圈,肃然说道:“诸位将士,本提督同意沈大人前去招抚倭虏,其实不过是借机麻痹一下倭虏罢了。倘若倭虏能因三寸之舌而一举辩服,又何劳诸位将士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这朝鲜?你们心中不可存有丝毫侥幸之意——下去之后要多和朝鲜将士切磋交流,多多咨询倭情,力求知己知彼、胸有方略,积极准备杀倭立功!”

    “属下遵命!”帐下诸将齐齐响亮地应了一声。

    真假和谈

    天色将明,朝阳缓缓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宛若一个红彤彤的巨球。漫天的云彩也被那朝霞映照得金红夺目。平壤西面城楼上,日本先锋大将小西行长和三军总奉行石田三成二人并肩而立,俱是背负双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日出东方的奇观。

    “小西君,你看,天照大神是多么垂青于我们大日本的子民啊!”石田三成伸手指着天际那一轮朝阳,有些得意地说道,“他让太阳每一天都最先从我们的国土上升起,让我们每一天都最先得到他灵光的照耀——我们作为他的子民,是何等的荣幸啊!”

    “是啊!”小西行长附和着向石田三成点了点头。他将目光投向了西边大明帝国所在的方向,面色倏地微微一变。

    “怎么?有什么事让石田君您不高兴了吗?”小西行长敏锐地捕捉到了石田三成这一瞬间的情绪变化,不禁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一个月前,来岛君设在大明国的‘眼线’传来消息,声称:大明国已经平定了西部边疆哱拜之乱——那时候,我们还有些不相信。”石田三成轻轻叹道,“没想到几天前大明国的大队人马就已经入驻了义州城……他们可真来得真快、真猛啊!而且,听那些从义州城回来的暗探说:那个明军主帅就是让服部君和来岛君谈而色变的辽东名将李如松哪……”

    讲到这里,他抬起头来望向那头顶半空中的红日,深深地说道:“小西君你读过史书吧?大明国真的不是我们日本人招惹得起的呀……九百多年前,还在大唐时期,唐将刘仁轨只率七千唐军就把咱们天皇陛下派去支援百济国的数万大军打得一败涂地!唉,三成我真害怕这一幕惨剧又即将在咱们眼前重演哪!”

    “唉!行长我也听那些当年从大明江浙一带逃回日本的浪人谈起过大明军队尤其是‘戚家军’的厉害啊!可是,那又怎么办哪?太阁大人他不开口下令让咱们撤退,咱们敢后退一步吗?”小西行长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题,眉头紧紧皱了一下,转脸向石田三成嗫嚅着说道,“对了,石田君……太阁大人已经来了三道紧急手令,极力要求我们火速进攻大明国……可是你和宇喜多大统领一直顶着不办,只怕太阁大人知道了会发雷霆之怒的……”

    “唉!太阁大人现在已经很难保持当年平定关东诸雄时的清醒头脑了!听说他连设在大明国宁波城的太阁府邸图样都已经让人设计出来了……这……这让三成我怎么说才好呢?”石田三成伸手挠了挠脑袋,郁闷地说道,“如今朝鲜的义兵越杀越多,朝鲜的天气越来越冷,我们的士兵患病的也是越来越多,粮草和军火更是越来越紧缺……三成我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也难以安顿好这一切啊!……我们这个时候还敢主动去招惹大明国吗?先把朝鲜的局势尽力稳住就不错了!”

    “石田君总是把我日本国的全盘利益考虑得滴水不漏啊!在下和其他大名们都非常赞成你这样做。即使有一天太阁大人怪罪下来,我们也会联名上书力保你的。”小西行长感慨地说道。他讲到这里,眼珠一转,又道:“当然,也有一些人对你这种深谋远虑之举是不以为然的,比如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他们……”

    “他们这群莽夫懂什么?”石田三成冷冷地哼了一声,面现鄙夷之色,“他们那样一味蛮干,只会把我们‘俯取朝鲜、进击大明’的大事越搞越糟!”

    他俩正说之际,突然旁边的哨楼上传来瞭望兵们的一阵叫喊:“小西大将、石田大人!快看,西边有几十个明兵向这里来了——啊!他们打的还是写着我们日本字的旗帜哪!”

    听到瞭望兵们的呼叫声,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急忙探头往城下看去。

    果然,那城下驻马立着五十余名明朝将士装束的汉人,其中为首的那个中年人手上还高举着一张用倭文写着一行大字的白布条幅:“大明安倭招抚使特来请见倭军主将!”

    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细细看罢,惊疑不定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小西行长愕然问石田三成道:“石田君……您看,这是不是大明国将士玩弄的诡计呢?他们想见我们做什么?”

    石田三成沉吟了片刻,又向哨楼上打了个手势,大声向那哨兵问道:“他们后面有没有大队人马跟来?”

    哨兵举目远眺了好一阵儿,高声答道:“没有。”

    石田三成看了一眼小西行长,说道:“不管怎么说,这是大明国来的使臣,咱们应该听一听他们的来意。你派一个得力的手下带上几十名武士出城和他们交涉交涉。”

    小西行长点了点头,伸手招来了日本军中唯一一位通晓汉语的偏将来岛通明和自己的心腹爱将渡边次郎,吩咐道:“你二人带上一百多名武士一齐出城,问一问他们的来意——他们不先耍横闹事,你们就不要招惹他们;他们若要逞强无礼,你们就给我狠狠地教训他们一下!”

    来岛通明和渡边次郎齐齐应了一声,下楼而去。

    在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中,小西门缓缓地开启了,一百多名倭兵骑马执枪一拥而出,将沈惟敬、李有声等五十余名明军将士团团围住。

    “你们是大明国的什么人?”来岛通明用流利的汉语问道,“你们求见我们日本大军的主将有什么事?”

    李有声一下握紧了自己手中的“三眼神铳”,冷冷地逼视着他。

    这时,沈惟敬却不慌不忙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刚才展开的那条白布条幅,冷冷一笑,用倭语答道:“你们不识这布幅上的倭文吗?难怪你们日本只是海隅岛夷,粗愚无知,只知一味逞强斗狠!连我大明天朝堂堂招抚使亲自驾到,你们也要上来喝三道四的!”

    来岛通明和众倭兵听他讲得一口流利的倭语,顿时都吃了一惊。渡边次郎有些不解地问来岛通明:“来岛君,这个……这个‘大明招抚使’是个什么官儿?他看起来怎么就这么趾高气扬?”

    来岛通明沉吟片刻,正欲答话。沈惟敬已将渡边次郎的问话听在耳里,这一次却用汉语答道:“我们大明天朝的‘安倭招抚使’是受天朝皇帝陛下所派,特来与你们倭人停战言和的。”

    “和我们停战言和的?”来岛通明也用汉语肃然答道,“既是这样,还请你们在此稍等,我等返城禀明主将大人之后,自会给你们答复的。”

    说罢,他留下渡边次郎和其余倭兵继续窥伺着沈惟敬一行,自己打马入城向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禀告去了。

    过了一盏茶工夫,却见来岛通明乘马匆匆而返,到了沈惟敬等人面前,竟是一跃而下,躬身请道:“大明国招抚使大人,我军主将委托在下前来恭迎你们进城!”

    “只是委托阁下前来恭迎?”沈惟敬伸手捻了捻颌下胡须,目光在来岛通明脸上一掠,用汉语冷冷说道,“阁下在日本国身居何职?依我看,也不过是你们日本国一个百夫长一样的小角色吧?!本座乃是代表大明天朝皇帝陛下的堂堂招抚使,阁下这种低微的身份恐怕不能胜任恭迎我等进城招抚之职吧!”

    来岛通明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甚是难堪。他咬了咬牙,垂头问道:“那么,请问大人,您究竟要我们怎样做才会进城?”

    “首先,阁下须再一次返城,敬请你们主将大人亲自出来迎接我们,”沈惟敬冷冷地看着他,用汉语傲然说道,“然后,你们应在城头大放礼炮,以对待你们国中天皇和关白大人的礼仪来接待我们!否则,我们将视尔等为山野岛夷、粗蛮之众,直接向尔等天皇发文训斥之!”

    “你……你……”来岛通明听在耳内,顿时满脸涨红,怒形于色。渡边次郎在一旁看得分明,伸过头来问来岛通明:“来岛君,他在说什么?”来岛通明便咬着牙狠狠地将沈惟敬刚才那番话用倭语译给他听。

    “八格!”渡边次郎一听大怒,伸手一按腰间刀鞘,顿时目露凶光,就要扑上前去。

    来岛通明一把将他扯住,道:“渡边君休得动怒!石田大人、小西大将刚才吩咐过了,我们一定要恭敬有礼地迎接他们入城……唉!在下只得将他这两层意思转禀石田大人和小西大将自行裁断了!”说罢,一跃上马,又一溜烟儿似的进城了。

    刚才见到渡边次郎按刀欲前,李有声也握紧了手中“三眼神铳”,蓄威欲发。沈惟敬急忙摆手止住了他。待看到来岛通明气呼呼进城去了,李有声又是一惊,握铳在手,低声问沈惟敬道:“这倭贼可是进城搬救兵去了?”

    沈惟敬低声说道:“不是,他们暂时不敢乱来的。”

    果然,又隔了一盏茶工夫,只听得平壤城门里一阵锣鼓喧天,“砰砰砰”十八响礼炮之后,接着一队队倭兵列阵而出,在两侧夹道而立。两名倭将在来岛通明引导之下,缓缓策马而来。他俩中一位看起来似有三十七八岁,另一位似乎年轻许多,刚满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不用说,那年长一点儿的就是小西行长,那年轻一点儿的便是石田三成。

    二人刚才在城楼上讨论了多时,认为日本国一向最重礼仪典章,绝非不服教化的蛮夷之邦,岂能在此停战言和之际失礼于大明天朝的使臣?日后此事传扬出去,天皇陛下和太阁大人必会怪罪下来,颜面何存?不得已,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只得陈兵列队,亲自出马,前来迎接沈惟敬等一行了。

    沈惟敬瞧在眼里,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得意之色,驻马而立,傲然看着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走了近来,方才在马背上微一点头,也不欠身行礼,只是斜睨不语。

    来岛通明在距他一丈开外便指着沈惟敬向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介绍道:“这位便是大明国的使臣。”

    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对视了一眼,在马背之上向他欠身行了礼。来岛通明又伸手指着他二人向沈惟敬介绍道:“这两位是我国大军的先锋大将小西行长大将和三军总奉行石田三成大人。”

    沈惟敬昂然端坐在马背之上,面色肃然,用汉语缓缓说道:“本座乃是大明天朝御封的安倭招抚使沈惟敬,在此见过两位主将大人。”

    石田三成见他如此倨傲自大,又听了来岛通明翻译,心道:你这明人好大的架子!连太阁大人也从未敢对在下这般傲慢过!但他此刻也只得咬牙忍了,赔上一脸笑容,道:“久闻天朝大臣的威仪,今日在下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还请大人进城落座再详谈有关事宜,如何?”

    沈惟敬听罢,神色庄重地点了点头,便和李有声等将士在倭兵们的夹道欢迎之下入城而去。

    三件见面礼

    进了倭军的议事堂内,石田三成、小西行长、来岛通明与沈惟敬、李有声等人分宾主两侧坐下。

    来岛通明多年在大明国境内潜伏,深悉大明国情,急忙吩咐手下人下去煮茶待客。然后,他用汉语问沈惟敬道:“沈大人,我们日本将士遵从了您的吩咐,礼数也尽了,天朝的颜面也顾全了,您不会再有什么不满意了吧?”

    沈惟敬只是板着脸微微点了点头,径自向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说道:“两位大人,本座既奉大明皇帝陛下之命前来招抚你等,有些话便不得不说,也不得不问——而你们对这些话,亦是不得不听,不得不答。”

    他讲完之后,便向来岛通明示意翻译。来岛通明只得叽叽呱呱用倭语向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翻译了一通。

    石田三成、小西行长都沉着脸点了点头。

    沈惟敬目光一亮,冷冷问道:“尔等难道不知朝鲜国乃我大明天朝之东藩属国,为何却要横生逆志、猖狂进犯?”

    “这个……”石田三成听了来岛通明的翻译,不禁踌躇了一下,道,“沈大人有所不知,朝鲜国君荒淫无道,竟对我大日本国的天皇陛下和太阁大人有所不敬,处处以岛夷蛮族待我国人——所以,我大日本国不得已大兴义师,前来教训教训他们……”

    “只是教训教训他们吗?”沈惟敬马上抓住他这段话开始“钻字眼”了,“如今,你们已焚毁了他们的宗庙、宫殿,将他们的金银财宝都洗劫一空——而且还在晋州城屠杀了八万士民……给朝鲜国的‘教训’也算是够重的了。依本座之见,你们还是见好就收,立刻罢手,撤兵回国吧!若是如此,我大明国会既往不咎,如何?”

    “这……”石田三成听了来岛通明的翻译,不禁微微变了脸色,瞥了一眼小西行长。小西行长眸中亦是凶光一闪,面色铁青,开口冷冷说道:“本将看沈大人似对我日本国风俗文化有所了解——您可知道我大日本国有这样一句谚语:‘狼吃了羊,又怎能吐得出来呢?’”

    来岛通明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却不得不按照小西行长所言用汉语一字不差地翻译了过去。

    沈惟敬本就懂得倭语,不用来岛通明翻译,他自己也听得明白,当下便面色一沉,捻须不语。李有声听了来岛通明的翻译之后,顿时面色大变,脸颊一下便涨得通红,当场就要发作起来。

    却听沈惟敬不紧不慢地用汉语开口说道:“朝鲜人称你们倭国之人个个性如野兽,一味逞强肆凶,果然不错。看来,你们太阁大人意欲‘扬威域外、饮马海滨、俯取朝鲜、进击大明’,亦当真是蓄谋多时了!——”他语气倏地一转,拖长了声音说道:“不过,你们只懂得谚语是‘狼吃了羊,又怎能吐得出来?’难道不明白:只要我们用一柄利刀‘刷’地一下剖破了那只狼的肚子,不就顺顺当当地取出那只羊了吗?”

    他此话一出,立刻激得李有声等随行的明军将士一片欣然鼓掌之声。李有声高兴地说道:“沈大人说得好!这狗日的倭虏这样骂他一通才解气!”

    来岛通明听了,面现为难之色,竟犹犹豫豫不敢翻译。沈惟敬催了催他,见他仍是避而不译,双眉一竖,便自顾自用倭语将自己刚才那番话原原本本说给了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听。

    只听“哇呀”一声,小西行长抓起腰间的佩刀,从榻席之上跳起来就要冲到沈惟敬面前发作。石田三成双目深处亦是寒光一闪,从后边伸手一把拉住了小西行长,向沈惟敬冷冷问道:“沈大人好大的口气!不过,在下倒想请教请教沈大人!不知你们手中可有那柄能够剖开那条苍狼之腹的利刀?”

    这时候,支支吾吾的本岛通明倒是把他这段话翻译得又快捷又清楚。李有声等明军将士听了,一齐将目光投向了沈惟敬,看他怎么回答。

    沈惟敬并不立刻答话,而是微微含笑捻了捻自己的胡须,用汉语缓缓说道:“有没有这样的利刀,本座待会儿便可让石田大人和小西将军知道这个答案。不过,在这之前,本座倒想请石田大人、小西将军欣赏一下天朝上邦的几件礼物。”此话一出,李有声等人脸上不禁立刻现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哦!”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听了来岛通明的翻译,一怔之余又不禁生出了浓厚的兴致,却也不形于色,只是淡淡地答道,“既是天朝上邦的礼物,想来必是难得的珍品了!我们岂敢担受?你们还是封存好了,让我们带回日本献给天皇陛下和太阁大人一同欣赏!”

    沈惟敬和李有声等人听了来岛通明的翻译,都不禁憋住了笑意相视一哂。沈惟敬轻轻咳嗽了一声,正了正脸色,假装肃然说道:“无妨,无妨,你们此刻对我天朝上邦的‘礼物’先睹为快,也不是什么失礼之事。况且,我们也很想和石田大人、小西将军探讨一下赠送这几样‘礼物’合不合适。倘若它们不合适的话,我们可以再换一批更好的嘛!”

    “这……这……”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心里早就好奇极了,假意推搪了几句,便也允了,“那好吧!就请沈大人送上一观!”

    沈惟敬听了,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双拳当胸一抱,侃侃说道:“两位大人,本座当年在日本游玩之时,便知道我大明国的一本小说《三国演义》在你们日本实是大受欢迎。那书里边,蜀帝刘备的仁德贤明、名将关羽的义薄云天,还有勇将张飞的力敌千钧,相信石田大人、小西将军亦是耳熟能详的了!”

    “《三国演义》?这本书好得很啊!”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听了,一齐脱口赞道,“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兄弟’的‘仁、义、勇’,我们日本人个个都很敬佩啊!天皇陛下和太阁大人都很喜欢读《三国演义》哪!”

    说着,小西行长禁不住问了一句:“你们要赠送一套《三国演义》吗?嘿,这自然也算是一件好礼物。”

    沈惟敬捻了捻胡须,微微摇了摇头。

    “咦?那……那是什么?”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都不禁一怔。

    却见沈惟敬哈哈一笑,用汉语缓缓说道:“《三国演义》里的猛将张飞,使得一手丈八长矛,臂力惊人,运千斤之物如拈一羽——我们大明皇帝陛下担心你们这些海隅岛夷读了《三国演义》,会认为像关羽、张飞这样的猛将是作者罗贯中臆造出来的,便派了一位活生生的‘猛张飞’,让你们见识见识!”

    来岛通明听了,不禁有些愕然,还是硬着头皮将这番话翻译给了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听。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听罢,不禁面面相觑,眼里皆是惊骇之色。

    沈惟敬见状,却是冷冷一笑,站起身来,双掌凌空“啪啪”拍了数下,恭然说道:“有请骆将军!”只见坐在李有声下首的那位四五十岁的中年汉子慢慢立起,正是福建藤牌军游击将军骆尚志。他长相甚是朴实,并无丝毫惊人之处,唯独一双臂膀粗壮得像小水桶一般。

    他站到堂前,举目四顾,然后向沈惟敬禀道:“沈大人,这堂上没什么沉重之物,实在是显不出骆某的身手。依骆某之见,唯有这行营门口那一对青石狮子,尚可一试。”

    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听了来岛通明的翻译,顿时惊得眼珠都快弹出了眼眶——行营门口那一对青石狮子,两人不是没见过:每只高达七尺有余,足有五六百斤重,三四个彪形大汉都抬不动哪!他一个人能举得起来?

    沉吟了片刻,石田三成冷冷说道:“也好!就请这位勇士让我们领教一下‘猛张飞’那样‘力能扛鼎’的传奇故事吧!”说罢,径自起身带着小西行长、来岛通明等人往门口而去。

    沈惟敬、李有声、骆尚志等明军将士亦是昂然而起,跟了出来。

    行营门口处,石田三成背负双手,看着那两只峥嵘威猛的青石狮子,伸手向骆尚志一引,悠然道:“骆勇士,你请吧!”

    沈惟敬淡淡一笑,向骆尚志示了示意。骆尚志点了点头,慢慢走到右边那只青石狮旁,伸出右手抓住那石狮踏着绣球的右腿,轻轻一摇,那青石狮顿时猛地一晃,移开了八寸左右。

    只见骆尚志右手紧紧抓住那青石狮的右腿,猛地喝了一声:“起!”随着这一声猛喝,他右臂上的肌肉立刻便如一块块小丘般暴凸而起,撑得右袖碎成片片!然后,但见他右臂一扬,偌大一只青石狮顿时“轰”地离地而起——被他稳稳当当地举在了半空中!

    “好!好!好!”四下里聚拢过来围观的倭兵们见了,不禁齐齐脱口失声喝起彩来!

    骆尚志右手举着那只青石狮,竟是面不改色、呼吸平稳。他站了片刻,就那么单臂举着青石狮,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左边那只青石狮旁,左手一伸,抓着那石狮抚着狮崽的左腿,也“呼”地凌空举了起来!

    “哗哗哗!”全场顿时响起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骆尚志却像是意犹未尽,双臂一扬,“呼呼”两响,竟将那两只青石狮悬空高高抛起,在半空中翻了四五个滚儿后,又伸手稳稳地接在手中!

    “神力!神力!”小西行长“啪啪啪”地拍着双掌,禁不住向站在一旁的石田三成大声赞道。却见石田三成眉宇之际倏地掠过了一片愁云,只是阴沉着脸默不作声。小西行长立刻明白了石田三成心底忧虑之所在,不由得停住了鼓掌——这样神力惊人的猛将,若是成了我们倭人的敌手,岂非十分可怕?

    他想了一阵,偷偷向石田三成凑了过去,附耳说道:“石田君勿忧!他有天生神力,我们还有火绳枪哪!”

    石田三成听了他这段话,沉吟片刻,脸上方才慢慢绽出了一片喜色,微微点了点头。

    然而,小西行长说话声音虽低,却被耳力敏锐的沈惟敬在一侧听得清清楚楚。他双眉一扬,唇边亦是隐隐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然后向骆尚志使了个眼色。骆尚志见状,便将两只石狮轻轻放回原处,在一片喝彩声中,缓缓退回队中。

    待得场上静下来后,沈惟敬才向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抱拳一礼,道:“石田大人、小西将军,我大明天朝这第一份‘礼物’,你们觉得如何?”

    石田三成听了来岛通明的翻译,定了定心神,方才缓缓答道:“看来,你们天朝上邦的《三国演义》果然是绝世奇书——一切都是真实的。这个活生生的‘猛张飞’,实在是令我们大开眼界啊!天朝上邦、泱泱中华,果然是人才济济,奇才异士层出不穷啊!”

    沈惟敬听了,淡然一笑,又道:“我们还带来了第二件‘礼物’,不知石田大人、小西将军你们可有兴致继续欣赏?”

    石田三成面色微变,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微微含笑说道:“在下和小西君他们当然还有兴致继续欣赏。一切有劳沈大人细心安排了!”

    沈惟敬微笑着点了点头,向李有声伸手示了示意。

    李有声会意,迈步上前,缓缓从腰间的牛皮筒中拔出了那支“三眼神铳”。这是一支三尺多长的火铳枪,由上等精钢铸造而成——与众不同的是,它前端共有三个枪管、三个枪口呈三角形围柄而排,枪头突出,装有准星。李有声不动声色,静静地往枪膛里接连装了三发开花子弹,然后他一扬手,举起铳来对准百余步开外的倭兵平时练枪所用的木靶,“啵”地打燃了枪柄内的燧石导火线,“砰”的开了一枪!

    那木靶的红心应声便被打出了一个碗口般大的洞孔,袅袅升起了一股青烟。

    倭人正自惊讶,还未见李有声如何换枪装弹,李有声又是一扬手,“砰”的一声,开了一枪!

    那木靶的红心上又被打出了一个窟窿!

    紧接着,李有声再次将手一扬,“砰”地一响,竟又开了第三枪!

    这一下,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额角上立刻冒出了密密的冷汗——他们很清楚,目前日本国内铸造的火绳枪只能一枪一弹,发完一弹之后须继续装弹,决不能像这位明军将领手中的火铳一样三弹齐装,连续发射!这等先进、厉害的武器,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顿时,全场陷入了一片难熬的静默之中!

    过了许久,才听到石田三成微微颤着声音说道:“沈大人,我们且进议事堂内再谈有关停战议和的事宜吧!”

    听了来岛通明低沉的声音将石田三成的话翻译过来,沈惟敬、李有声、骆尚志等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胜利的笑容。沈惟敬伸手一捻胡须,心想:我们还有第三件“礼物”没摆出来给你们这小小倭虏看哪!想不到你们竟已先是怯了……

    一念及此,沈惟敬便微微笑道:“也罢!我们来了这么久,也该言归正题,和石田大人、小西将军好好商议一下有关停战议和的事宜了。”说罢,便和石田三成、小西行长他们进了门里。

    接下来,在议事堂上,双方关于停战议和方面的交涉进行得十分顺利: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倭将决定,立刻无条件停战,并将平壤城拱手让给明军接管;倭兵全部撤退到开城府,并且暂时以开城府为分界线,开城府以北的地方仍归朝鲜掌管,开城府以南的地方由倭兵掌管,待到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禀报宇喜多秀家大统领之后,再联名上奏给丰臣秀吉请示从朝鲜撤军返国——丰臣秀吉同意撤兵的批复一下来,倭兵就全部撤回国内;双方约定三日之后,于平壤城内举行接管仪式。

    倭虏对这些条件答应得如此爽快,倒令沈惟敬、李有声、骆尚志等人甚是惊喜。沈惟敬心想:这倭虏见我大明既有骆尚志这般的神勇之士,又有“三眼神铳”这等厉害的火器,自然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了!看来,自己效仿郦食其“伏轼而凭三寸之舌,谈笑间直下平壤之城”,果然大获全胜!一念及此,沈惟敬心头立时有些飘飘然起来,也不疑有他,便连忙与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人签了招抚协议书,然后告辞而去。

    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倭军将士恭恭敬敬地将沈惟敬他们送出了平壤城北门。临别之际,石田三成还向沈惟敬等一行数十名明军将士每人赠送了一袋银锭,笑吟吟地说道:“这是我们岛夷偏邦的一点儿小小心意,还请诸位天朝将士笑纳!”

    李有声和骆尚志等一见,便欲拒绝。沈惟敬却含笑劝道:“罢了!罢了!这是倭人对咱们的一点儿敬意,纳了就纳了吧!若是一味拂逆了他们这番心意,他们反倒认为咱们瞧不起他们,难免又生出许多事端来!把他们这些银两收了,回去再上交李提督、宋经略叫他们处置吧!”

    听到沈惟敬这么一说,诸位明军将士只得收了倭虏递来的银两,沿着来路回义州城去了。

    目送着明军将士渐去渐远,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石田三成脸上挂的那一副笑容缓缓冷却了下来。他驻马静立,满脸愁云直涌上来,长叹一声。

    “石田君,莫非我们真的要拱手让出整个朝鲜了?”小西行长终于按捺不住,惊疑未定地问道,“您答应他们的那些条件——这可真是我大日本国的奇耻大辱啊!不要说太阁大人,就是宇喜多大统领也不会认可您的做法的!您刚才和他们签订条款的时候,行长我心头真是恨得滴血呀!反正,到时候我小西行长是不会因为畏惧大明国便真的拱手交出平壤城的——真是那样的话,我们所有参加这场西征的武士们的血不就白流了?”

    石田三成面色沉沉地听完了他这番话,隔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小西君,亏你还向他们大明国使臣夸耀自己读过《三国演义》呢!难道连‘兵不厌诈’这个道理都不懂?谁说条约签了就真的停战言和了?三成我刚才那么屈辱地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完全是‘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小西行长一愕。

    “对,这是三成我苦心施展的缓兵之计,”石田三成冷冷说道,“虽然我们并不想主动挑衅大明国,但是大明国一旦介入这场战争,我们也只能毫不退怯,迎难而上了!现在看来,大明国已经出动了精兵良将前来交战。今天这些使臣到此和我们停战议和,不过是他们惯用的‘先礼后兵’之举罢了!倘若我们强行拒绝,只怕明天一早他们的大队人马就会席卷而至!小西君,你说,三成我难道不该忍辱负重地低下头来拖延时间吗?”

    “石田君,行长我真是错怪您了。”小西行长带着深深的歉意向他说道。

    “没什么,三成我不会埋怨你的,”石田三成微微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为了太阁大人的西征大业能够顺利完成,三成我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牺牲这一点儿区区的颜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西君,今夜三成我就动身火速赶回汉城府去,向宇喜多大统领搬求援兵前来助战!三成我顺便会吩咐离你们最近的凤山守将大友义统在最短的时间里赶来增援你们!三成我相信以平壤城坚固异常的城池,以小西君骁勇善战的身手,一定能够支撑到我们前来救援的。”

    “唔……那真是太感谢石田君了!”小西行长感激万分地说道。

    “为了拖延时间,三成我今晚会派一批忍者潜进义州城,把刚才和大明国使臣签订的那份停战协议故意泄露给朝鲜君臣,”石田三成阴冷地说道,“如果朝鲜君臣得知协议书里写的是由明军将士接管平壤城而不是他们,他们一定会认为明军将士意欲占据他们的城池,从而对明军将士心怀不满,那样便会在喑中掣肘……那样的话,明军将士就有可能一时得不到朝鲜本地人的通力协作,他们的攻击力自然会大打折扣的……”

    “高明!真是高明!”小西行长听到这里,不禁竖起了大拇指高声称赞道,“石田君这一招‘离间之计’当真令行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石田三成听了,也有些得意地看了他一眼,纵声仰天狂笑起来。

    有文事者必有武备

    就在沈惟敬、李有声等人前去平壤城交涉的同时,李如松和宋应昌随后率领大军,离开义州行营赶赴距离平壤城有五十里之遥的肃州顺安郡,并于当晚安营扎寨,进驻下来休整备战。

    在明军中军大帐内,粗如儿臂的蜡烛“毕毕剥剥”地燃着,将帐中映照得亮如白昼。李如松和宋应昌伏在书案之上,埋头认真阅读着沈惟敬带回来的明倭停战协议书。

    静静地看罢明倭停战协议书,李如松和宋应昌抬起头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宋应昌沉吟着问沈惟敬道:“沈大人,依你之见,这倭虏真会吐出业已侵吞的所有朝鲜失地?他们到底会不会信守这停战协议书的承诺?”

    “这个……”沈惟敬为人十分圆滑,顺口便道,“倭虏信不信守承诺,沈某实是难以判断。但是,今日倭虏在见识了我大明骆尚志将军的神勇和‘三眼神铳’的威力之后,确已胆战心惊,面无人色——当时李有声、骆尚志将军和其他随行士卒都清清楚楚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们可以为沈某作证。”

    “哦?倭虏惧了我大明天兵的神勇和火器的威力了?”宋应昌脸上现出一丝喜色,不无得意地说道,“看来,他们也知道和我大明的天兵、火器硬拼不得……这份停战协议书,他们应该是迫于形势而不得已签订的……”

    李如松慢慢地将目光抬了起来,正视着沈惟敬说道:“倭虏对我大明的天兵、火器惧是惧了,这一点本提督也确信无疑。但是,我们据此判断他们会就此罢手、信守承诺,甘愿从朝鲜撤军,这却有些站不住脚。”

    “是啊!是啊!”站在帐下早就急得直跺脚的祖承训立刻插进话来,“倭虏一向就是背信弃义、反复无常,祖某亲身领教过他们的狰狞面目和残忍手段——李提督、宋经略对他们的承诺决不可轻信啊!”

    李如松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转头将目光投向了宋应昌。宋应昌皱起了眉头,沉吟良久,缓缓说道:“本座自然是希望能够‘不战而屈倭虏之兵’,将我大明朝的损失降到最低程度……唉,倘若倭虏对这一纸停战协议书的签订本就毫无诚意,本座又能奈何?一切还是请李提督临机决断吧!”

    他说到这里,又担心李如松会在心里认为自己是在“踢皮球”,急忙又补充说道:“本座还是那一句话:无论李提督做出任何决断,本座都会全力支持;无论李提督做出的决断后果如何,本座都会与李提督共同承担。”

    听了宋应昌这一番推心置腹之言,李如松不禁感动得嗓音也有些颤了:“宋经略,您能如此肝胆相照,李某真是不胜感激!也罢,这事儿就由李某来全权决断。万一今后有了什么闪失,朝廷追究下来,一切由李某独力承担——与宋经略无关!”

    他斩钉截铁地说罢,又目光灼灼地扫视了一圈帐下诸将,凛然说道:“古语有云:‘能和则和,以和为上。’《司马法》又云:‘忘战必危。’倭虏签了这份停战协议书,至少证明他们对我大明是深怀惧意的。当然,依本提督之见,也不能排除这是倭虏用以麻痹我们的‘缓兵之计’!所以,我们决不能坐失战机,要随时准备整装待发!”

    听了李如松的话,宋应昌、沈惟敬、李有声、李如柏等人都不禁点头称是。

    李如松缓缓说道:“本提督决定:无论倭虏是否真心停战撤军,我们都要随时做好主动出击的准备——传令下去,按照先前的作战部署,今夜让将士们和马匹都好好休息一下,明早饱餐一顿,卯时全军出发,直取平壤城!”

    “是啊!”宋应昌微微笑道,“倘若倭虏真是有心求和,见我天朝大军从天而降,自然会收械撤军,乖乖退出城去,那样我们也不会为难他们;倘若倭虏本就无意求和,意欲负隅顽抗,我天朝大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逼而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将他们一举歼灭在平壤城中!——李提督如此决断,当是‘亦和亦战,两手准备’,‘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倭虏无论是和是战,必定尽落我等谋划之中!”

    李如松听罢,却是淡淡一笑,起身向宋应昌施了一礼,道:“另外,李某尚有一事欲求宋经略……”

    “李提督所言何事,但讲无妨,”宋应昌也急忙站了起来,谦谢不已,“只要本座力所能及,一定会帮你到底。”

    李如松看了看身后布幕上挂着的那张朝鲜全境军事地形图,说道:“是这样的,虽然朝鲜人给我们提供了这张军事地形图,但是其中颇有不少错漏之处,实是不足为据。李某希望请宋经略出面,到肃州城向柳成龙大人、李溢将军那里要求调拨一批熟悉平壤周围地形的朝鲜将士来做我们大军东征的向导——这样一来,在攻打平壤城时,我们就能做到‘知己知彼’,增几分胜算。”

    “原来是这件事哪……”宋应昌听了,哈哈一笑,抱拳答道,“本座此刻便立即返回肃州城,连夜去见柳成龙大人、李溢将军,马上让他们把这事儿办了……本座保证在明天清晨卯时之前,让这批熟悉平壤周围地形的朝鲜将士及时赶到为东征大军效力!”

    遥远的东方渐渐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四万明军像一片红云铺陈在顺安郡郊外的雪原上,迎着飒飒的寒风,一个个肃然而立,整装待发。

    李如松骑马站在阵前,不时抬眼望向立在一旁的日晷,卯时早已过了一两刻钟了——然而,作为东征向导的那批朝鲜将士却一直迟迟未到。

    他紧紧蹙起了眉头,终于按捺不住,挥手招来祖承训,冷冷说道:“祖将军,你马上赶往肃州城一趟,看一看宋经略把那批朝鲜将士调拨过来没有。”

    他说到此处,语气稍稍一顿,又道:“如果你在半路上碰到他们,就说我们东征大军只能等到辰时初便出发了。到时候,就让他们抓紧时间从后面赶上来!”

    祖承训应了一声,正欲拨马而去。却见远远的一骑飞驰而来,扬声高呼:“李提督!李提督!……”

    李如松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昨夜陪同宋应昌赶去肃州城的东征参军李应轼。

    李应轼奔到李如松面前,看到祖承训拨马欲去,急忙喝住:“祖将军哪里去?”

    “祖某奉了李提督之命前去肃州城,催促那批身负东征向导之责的朝鲜将士及时赶到此地和我们一齐出发呢!”祖承训看了一眼李如松,向李应轼答道。

    李应轼闻言,摆了摆手,喘着粗气说道:“原来如此……祖将军暂且莫走,卑职正是奉宋经略之命专为说明此事而来……”

    “说明此事而来?”李如松听了,暗吃一惊,正欲开口再问。李应轼瞧了瞧沙场上如红云般森然而立的明军将士,在马上将手往旁边一伸,低声道:“李提督,卑职请借一步说话。”

    李如松点了点头,拍马和他并辔走出二三十丈开外,方才停了下来。李应轼见离那些将士们远了,才抱拳禀道:“李提督,宋经略昨夜赶回肃州城,马上便召见柳成龙、李溢等人,正欲要求他们调拨一批朝鲜将士做向导。唉……没想到朝鲜大臣们拿着那份明倭停战协议书缠着他要讨什么‘说法’,一个兵儿也不肯派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李如松心头一跳,愕然问道,“真是怪了,他们闹着要讨什么‘说法’?”

    李应轼从袖中取出一份明倭停战协议书的复写件,急急展开,伸手指着其中一项条款,说道:“他说这一条‘倭将决定,立刻无条件停战,并将平壤城拱手让给明军接管’的内容错了,闹着要宋经略派人重新去和倭虏再签订一个停战协议书,把条款改成‘倭将决定,立刻无条件停战,并将平壤拱手交还给朝鲜将士接收’……”

    “唉!……这不是一回事嘛?!”李如松伸手一拍右膝,嗟叹不已,“我们倘若接管了平壤城,还不是马上就转交给他们朝鲜人自己去打理?——况且,倭虏能不能真的将平壤城拱手交出,现在还是八字没一撇,难说得很啊!他们朝鲜人此刻反倒生了二心,生怕我大明朝占了他们什么便宜!……”

    “是啊!宋经略昨夜和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可他们就是不听!”李应轼也很是气愤地说道,“他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是固执地认为在这份停战协议书里我们强占了他们朝鲜人的利益……”

    “真是岂有此理!”李如松勃然大怒,当场便欲发作,转头看到身后诸位将士的表情,咬了咬牙忍住了,压低了声音对李应轼说道,“李参军,你马上和祖承训一同返回肃州城去,把本提督的意见当着宋经略的面告诉柳成龙、李溢他们:一、把宋经略手头那份停战协议书当众烧了,它本身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它而掀起无谓的争执,实在是毫无用处!二、告诉柳成龙、李溢他们,就说我大明天兵正是洞察到这份停战协议毫不足恃,才决定厉兵秣马,今天一大早便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往平壤歼灭倭虏,而不是去搞什么‘接管平壤’;三、告诉他们,由于他们的延误,我东征大军误了出发时刻,眼下本提督没有什么耐心等待他们的朝鲜向导了,马上就会拔师出发——倘若他们还不及时将那批朝鲜向导派出,误了征倭大事,就休怪本提督一怒之下回过马来斩了他们的人头!”

    “李提督……”李应轼听李如松说得这般冷毅刚猛,话语之间杀气逼人,不由得惊出了满头冷汗,“您……您真要卑职把这些话带给那些朝鲜大臣们?……”

    “不错!你要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他们听!”李如松冷冷说道,“你在结尾也可以加上这么一句话:我李如松是‘对事不对人’,他们照本提督的意见切实照办了,本提督绝无记恨之心,一切烟消云散,万事皆休;倘若他们不顾大局、不明大义、不识大体,违背了本提督这番意见,那就休怪本提督手下无情、军法从事了!”

    “好!卑职和祖将军一定把您这些话及时带到!”李应轼点了点头,急忙拨马转身,喊过祖承训,一道向着肃州城疾驰而去。

    李如松伸手扶了扶顶上的凤翅冲天黄金盔,紧了紧背后的大红披风系带,正了正脸色,缓缓骑马来到东征大军面前,然后稳稳立定,“铮”地一响,拔出腰间的“天泉古剑”,举到半空猛地劈了下来,高声宣道:“全军出发——”他的声音如洪钟长鸣,在广阔的雪原上空远远传开,在四周的山谷之中荡起了阵阵回音,经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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