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男孩-山顶上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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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醒来,皮埃罗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子的天花板由一系列长木梁组成,下端有深色圆柱垂直支撑着。头顶一块木板的角落处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大网的建筑师正挂在一根旋转的细丝上,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继续躺着,试着想起更多细节,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只记得下了火车,和一个自称是碧翠丝姑妈的女人走出了站台,然后爬上一辆汽车的后座。开车的是个男人,穿着灰黑色制服,戴着司机帽。脑海里再之后的画面开始模糊不清。他隐约记得自己提及一个希特勒青年团的男孩抢走了他的三明治。司机对这些男孩的所作所为说了些什么,但碧翠丝姑妈马上打断了他。后来,他想必是睡着了——而且还梦见自己在云朵间飞啊飞,越飞越高,越飞越冷。后来,一双结实的臂膀将他抱下了车,抱进卧室里。一个女人替他盖好被子,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就关灯离开了。

    他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这间屋子非常小——甚至比他在巴黎的房间还小。房间的陈设也很简陋,除了他躺着的那张床,一个橱柜,上面放着一只碗和一个水壶,还有角落里的一个衣柜,别无他物。他掀起被子,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长睡衣。一定有谁帮他换了衣服。想到这里,他的脸红了起来。不管是谁,这个人一定已经把自己看了个遍。

    皮埃罗跳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他走到衣柜前,却没找到自己的衣服。他打开橱柜,里面同样空空如也。但水壶却盛满了水。他喝了几口,又用水漱了漱口。然后,他又把水倒进碗里洗了把脸。他走向唯一的那扇窗户,拉开窗帘,玻璃上结的那层霜却阻碍了他的视线。他隐约看到远处白茫茫、绿茫茫一片,田野似乎在努力挣脱白雪。他突然有些焦虑。

    我在哪儿?他不停地想。

    他转过身,突然看到墙上挂着一幅肖像画,是一个留着细胡子、神情极其严肃的男人。男人穿着黄色的夹克,胸前的口袋上别着十字勋章。他目视远方,一只手搭在椅子上,另一只手紧紧叉腰。他的身后挂着一幅画。画里有一片树林,天空中乌云密布,似乎正酝酿着暴风雨。

    皮埃罗发现自己盯着这幅画看了很长时间——这个男人的表情似乎有催眠的作用——当他听见门外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时,他才回过神儿来。他迅速跳回床上,将被子拉到下巴上。门柄转动,一个约18岁的红发女孩开了门,朝屋里看了看。她身材肥胖、脸色比发色更红。

    “你醒了。”她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

    皮埃罗默默地点点头。

    “你跟我来。”她说。

    “去哪儿?”

    “跟我走就是了。快来。我很忙,没时间回答这么多蠢问题。”

    皮埃罗爬下床,埋头跟着她。“我的衣服呢?”他问。

    “都扔进焚化炉了。”她说,“现在都已经烧成灰了吧。”

    皮埃罗惊慌地喘着气。他穿来的那些衣服是妈妈在他7岁生日时给他买的。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去买东西。

    “那我的行李箱呢?”他问。

    她耸了耸肩,没有一丝愧疚。“什么都没了。”她说,“我们不想让那些又臭又脏的东西出现在这间房子里。”

    “但是它们——”皮埃罗想开口。

    “你别再说废话了。”女孩转身,伸出一只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它们太脏了,很可能布满了污浊。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都烧了。而你最好就乖乖地待在贝格霍夫……”

    “待在哪儿?”皮埃罗问。

    “贝格霍夫。”她又说了一遍,“就是这间房子的名字。还有,我们这里不容许你哭闹、发脾气。现在你老老实实跟着我,别再让我听见从你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

    他沿着走廊走着,左顾右看,试着记下每一处细节。这间房子几乎都是木质结构,给人一种舒适和优雅的感觉。墙上挂着一些照片,它们似乎与这份舒适有些格格不入:有一张照片上是一群群穿着制服的军官正立正站着——有的人直接俯视镜头,似乎恐吓着要把镜头砸烂。他站在其中一张照片前看得入迷。照片上的那群男人表情凶狠、恶毒,同时又英姿飒爽、振奋人心。皮埃罗开始幻想自己长大后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令人畏惧。如果真的是这样,在火车站也许就不会有人敢撞倒他,更不会有人敢在车厢里偷他的三明治吧。

    “这些照片是她拍的。”女孩发现皮埃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看,她停下来说。

    “谁?”

    “女主人。行了,别在这儿瞎晃——水都快凉了。”

    皮埃罗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是跟着她走下楼,向左拐。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回头看了看他,问道,“我还没搞清楚。”

    “皮埃罗。”他回答。

    “这算哪门子名字?”

    “不知道,”他耸了耸肩说,“但这就是我的名字。”

    “别耸肩,”她说,“女主人不能忍受别人耸肩。她说这很粗俗。”

    “你是说我姑妈吗?”皮埃罗问。

    女孩停了一下,看了看他,转过头大笑。“碧翠丝不是女主人。”她说,“她只是管家。女主人是……好吧,女主人就是女主人。她才是掌管一切的人。你姑妈只是听从她的指示办事。我们也如此。”

    “你叫什么名字?”皮埃罗说。

    “赫塔·泰森。”女孩说,“我是这里第二资深的女佣。”

    “这里一共有多少女佣?”

    “两个。”她回答,“但女主人说我们还需要更多帮手。等人手招齐了,我还是第二资深的女佣,她们都得听我的。”

    “你也住在这里吗?”他问。

    “当然。难道你觉得我愿意每天往返这里来锻炼身体?虽然我们已经有好几周没见到男女主人了,但等他们回来,这房子就有男女主人了。有时他们会在这儿住上一周;有时会住得更久;但有时我们一个月也见不着他们。这位是埃玛——她是主厨。你可别和她对着干。这位是尤特,这里最资深的女佣。这是恩斯特,他是司机。我想你昨晚已经见过他了。噢,他棒极了!英俊潇洒又幽默体贴。”她沉默了一会儿,轻松地叹了口气,“这是你的姑妈。她是我们的管家,你早就知道了的。通常会有几个士兵驻守在门口。但他们经常轮换,我们甚至都没有机会认识他们。”

    “我姑妈在哪儿?”皮埃罗问。他认定自己并不喜欢赫塔。

    “她和恩斯特下山买些必需品了。我想她很快就会回来。你一定不了解这对搭档。你姑妈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麻烦恩斯特。我想和她谈谈这件事,但是她的资历比我高,搞不好会向女主人告我的状。”

    赫塔打开另一扇门,皮埃罗跟着她走了进去。房间中央是一个盛着半盆水的锡制浴盆。盆里热腾腾的洗澡水还冒着蒸汽。

    “今天是沐浴日吗?”他问。

    “这是给你准备的。”赫塔挽起袖子说,“来吧,把身上那件长睡衣脱了,泡在水里,这样我才能把你洗干净。天知道你身上有些什么脏东西。我见过的法国人都不太干净。”

    “哦,不!”皮埃罗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退后了几步。他伸直双手,手掌朝外对着赫塔,防止她靠近。他没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面前脱光衣服——尤其还是在一个女孩面前。哪怕是在孤儿院,宿舍里全是男孩,他也不喜欢这样做。“不,不,不。绝对不行!我不脱!对不起,但就是不行。”

    “那你觉得你还有别的选择吗?”赫塔问。她双手叉着腰,盯着皮埃罗。那目光就像盯着一个外星人。“命令就是命令。皮埃——”

    “皮埃罗。”

    “你很快就会明白。命令一旦下达,就必须遵守。要无条件地服从命令。”

    “不行。”皮埃罗红着脸尴尬地说,“5岁后,我妈妈就不再帮我洗澡了。”

    “好吧,可据我所知你妈妈已经死了,而你的爸爸卧轨自杀了。”

    皮埃罗注视着她,哑口无言。他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会如此冷漠。

    “我会自己洗。”他终于开口说,嗓音有些沙哑,“我知道该怎么洗。我马上就会洗的。我保证。”

    她摊了摊手。“好吧。”她妥协了。说完便拾起一块香皂,猛地扔到他手中。“十五分钟后我再过来,到时你得把整块香皂都用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否则我会用刷子把你刷干净。到时你无论说什么都无法阻止我。”

    皮埃罗点点头,松了口气。等赫塔离开浴室,他才把睡衣脱下,小心翼翼地爬进浴盆里。他躺在浴盆里,闭上眼享受这意料之外的奢侈。他已经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在孤儿院时,他们只能洗冷水澡,而且同一盆水,要被许多孩子重复使用。他把香皂泡软,搓出了许多泡泡,然后开始洗起来。

    洗澡水很快因为他身上的污垢而变得混浊。他把头埋进水里,享受外界的声音逐渐消失的感觉。然后,他用香皂搓洗头发,还按摩起自己的头皮。把所有泡沫冲洗干净后,他坐起身来,搓洗自己的脚掌和指甲。香皂越洗越小,他悬着的心也渐渐地放下来了。终于,他把香皂用光了。他松了口气,这样赫塔那骇人听闻的威胁就没有理由实施了。

    赫塔再一次回到浴室——居然连门都没敲!她带来一块大毛巾,递给了皮埃罗。“好了,”她说,“快出来吧。”

    “转过去。”皮埃罗说。

    “噢,我的天。”赫塔叹了口气,闭上眼,转过头去。皮埃罗爬出浴盆,用毛巾紧紧地裹住自己。这是皮埃罗用过的最软、最高档的毛巾了。他瘦小的身躯紧紧地裹在毛巾里。太舒服了!他愿意永远裹在毛巾里。

    “好了。”赫塔说,“我已经把干净的衣服放在你的床上。这些衣服对你来说有点儿大了。碧翠丝会带你下山去买些新衣服。我是这么听说的。”

    又是下山。

    “为什么我会在一座山上?”皮埃罗问,“这是什么地方?”

    “别再问了。”赫塔转过脸说,“你闲着没事干,我可忙得很。赶紧把衣服穿好。如果你饿了,就下楼。那里有些吃的。”

    皮埃罗裹着毛巾,一路小跑上楼回到房里。木地板上留下他的小脚印。他看见自己的床上整齐地放着一套衣服。把衣服穿上后,他挽起衬衣的袖子,卷起裤脚,尽可能地系紧背带。床上还放着一件笨重的套头外衣。他套在身上,衣摆没过了膝盖。这件外衣太大了,尽管天气十分寒冷,他还是不打算穿了。

    他走下楼,四处张望。他不确定自己该往哪儿走,但楼下空无一人。

    “有人在吗?”他小心地问。他不敢吸引太多注意力,但却希望能有人能听见。“有人在吗?”他一边重复着,一边走向前门。他听见门外的声音——是两个男人的笑声。他转动把手,把门打开。一束夹带寒意的阳光照进屋里。他踏出房门,两个男人立刻将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后,又站直身子,直视远方。这两座活体雕塑穿着灰色制服,戴着灰色大檐帽,腰间系着沉重的黑色皮带,脚踩一双及膝的黑色长筒靴。

    他们都掮着一支步枪。

    “早上好。”皮埃罗小心翼翼地说。

    两个士兵都没有说话,于是他又向前迈了一些。然后转过身来,仔细地、逐个地打量他们。但他们仍然一言不发。皮埃罗觉得他们的样子十分滑稽。他试着憋住笑。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把手指放在嘴角,尽可能地将嘴巴拉宽。但他们没有任何反应。皮埃罗单脚跳了起来,一边用手来回拍打自己的嘴巴,一边喊着口号。他们仍旧不为所动。

    “我是皮埃罗!”他大喊,“我是山大王!”

    这时,一个士兵微微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撇了撇嘴,肩膀轻轻抬起,肩上的步枪也随之抬起。这让皮埃罗觉得,或许他不该和他们说话的。

    皮埃罗想回屋里吃点儿东西,就像赫塔建议的那样。他有些饿了,毕竟从离开奥尔良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什么也没吃过。但现在的他,又太过好奇自己在哪儿了,禁不住探索起新环境来。他穿过铺着一层白霜的草地。每踩下一步,都留下漂亮的脚印。放眼望去,远方的景色令他诧异。原来,他不是在一座孤峰的山顶上,而是置身于连绵起伏的山脉中。这里的每一座山峰都高耸入云。积雪的山顶混在白茫茫的天空里,云朵环绕在群峰周围,模糊了山际。皮埃罗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走到房子的另一侧,欣赏起那里的风景。

    太美了!他站在此处,将一个宏伟、静谧的世界尽收眼底。

    他听见远处有声音传来,在周围萦绕着。一条山路始于门前,蜿蜒经过阿尔卑斯山腹地,左曲右拐、变幻莫测,最后消失在目不可及的山下。他想,自己究竟站在多高的地方啊!他深吸了一口气,肺里灌满了清新空气,变得心旷神怡。皮埃罗回头看了看那条山路,一辆汽车正朝他驶来。他在想是否应该在车子抵达前赶紧回到屋子。皮埃罗多希望安歇尔也能在这儿,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皮埃罗还在孤儿院时,他们俩还定期通信。但突如其来的变动让他来不及通知他的朋友。他想赶紧给安歇尔写信,但他却不知道他的地址。

    皮埃罗·费舍尔

    萨尔茨堡附近的某座山顶

    这个地址太模糊。

    车子又向前开了一些,然后停在了距山顶二十英尺远的停车检查站。皮埃罗看见一个士兵从小木屋中走了出来,然后抬起栅栏,挥手示意车子继续向前。这是那晚在火车站接他的汽车。这是一辆具有可伸缩车顶的黑色大众,一对黑、白、红三色旗立在车头,随风飘动。车子停下后,恩斯特下车绕到车后,打开黑色的车门,碧翠丝走了出来,两人聊了一会儿。然后,她朝门前士兵的方向瞥了一眼,表情随即变得严肃起来。恩斯特回到驾驶座上,又向前开了一会儿,将车停在了不远处。

    碧翠丝好像在询问士兵一些事,士兵朝皮埃罗的方向指了指。她转过身,和皮埃罗四目相对,脸上浮现的笑容不禁让皮埃罗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们俩长得真像啊!就连神情也几乎一模一样!他希望自己还能回到巴黎,回到从前那段幸福快乐的日子里:爸爸妈妈还在身边关心他、爱护他;达达尼昂焦躁地刮蹭着门,想要去散步;楼下的安歇尔随时准备教他手语。

    碧翠丝朝他挥了挥手。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抬起手回应。他走了过去,越发对自己的新生活感到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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