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有多美-那时候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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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王璐琪

    我跟随她走了半条街,其间她在7Eleven买了一包卫生巾,一盒冰激凌,然后进了一家洗衣店,取出一件灰色毛衣,她崴了两次脚,没受伤,包包带子滑落一次,滑到胳膊肘处,被她拽回去,包里丁当作响,那是她的钥匙。钥匙上有只樱花牌奶嘴,很旧,橡胶嘴黄了,可能还有几道干裂的痕。走到银座,她迟疑了一会儿进去了,风有些大,撩起她的裙子,看到她圆圆的膝盖,我找了个台阶,坐下抽了会儿烟,风旋着烟气倒灌进喉咙,干涩地摩擦着我的声带。等到天黑,她没有出来,或许是通过大厦别的门走了,或许是直接从里面坐了地铁。我没有动,只是坐着,等着天黑透,然而天不会黑透,各种颜色的灯光打到我身上,将我染成一副很滑稽的模样,犹如一只绚烂的斑点狗。

    有个年轻女孩坐在我的不远处,她牵着一只小鹿犬,细细的手腕,细细的脚踝,大而突出的眼睛,很像她养的狗。她解开了小狗的绳子,任由它跑,女孩的目光遇上我的,平静地滑走,然后开始打电话,听得出对方是个男的,她急促而泼辣地说,你在哪儿啊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你不知道我等了你一下午吗?不,不在家,我告诉你我下午出车祸了,没有,我没告诉任何人。在医院呢,你还不来吗?为什么?什么?好,你行。我告诉你我出车祸了,腿受伤了!为什么不来看我?好,好,行吧。女孩啪一声合上手机,头往左一偏,眼泪喷涌而下。

    小狗走向我,静静地与我并肩坐在一起,望向她,女孩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们俩。

    最后女孩唤了一声,小狗听话地奔向她,跟在她身后走了。而这时,我终于挣脱了麻木的情绪,眨眨眼,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

    灯光渐渐暗去,天开始黑了。

    打开我家的门,街道对面是一家牛肉面铺子,铺子是双向门,走过去是一条小巷,小巷尽头便是微微的家。她家种着木槿花,一到春天过堂风携着木槿花香掺着卤牛肉味涌入我家,给我一种奇怪的幻觉,微微和丁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牛肉铺子是丁子家开的,生意不好的时候丁子叫一大帮朋友去吃,显得人气很旺,钱当然是自个儿掏。丁子这方面很像他爸老丁,抠门儿,抠得眼镜腿断了一只也只用透明胶带纸缠上,另一只也断了之后干脆系个绳子挂在脖子上,看不清楚东西时举起来望一下。丁子光着上身,系着老丁的围裙,不伦不类。然而他与老丁相像得可笑,尤其是当他把老丁的眼镜往脖子上一挂,立即给人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年轻二十岁的老丁穿越到我们面前。

    丁子叫上一大帮哥们儿,其中只有一个女孩,是外校的,跟丁子一起呼朋唤友。这女孩烫着大鬈发,化很浓的妆,身上的皮肤晒得深浅交错。每当听见她说话,就会联想到辣椒炝炒腊肉,老远一股香气先呛得你流泪。

    后来女孩换了,换成微微,静静地坐在丁子旁边,大伙说话,她听着,有时跟着我们一起笑。我并不敢坦然地看她,只知道光着上半身的丁子和文静的肖强中间坐着她。微微比丁子大一岁,高我们一届,高考失利后插班到我们班。她衣服红色偏多,对于她的印象,就是不浅不淡的一抹红。

    我跟丁子坐教室最后一排,懒散地倚在墙上,我们俩的头顶上方,是高考倒计时牌子。高三有的课挺有意思,有的课讲得枯燥,我们也不爱听,便傻盯着讲台上的老师发愣。丁子常在老师问我们“x是不是等于y的二次方”时大吼一声“是”,弄得老师误以为我们在认真听讲,时不时冲我们笑一下。尤其是对丁子,投射来犹如热恋情人一般的目光。夏天大家都懒懒的,几乎没人迎合老师的提问,很多东西需要两人配合,比如讲课这种东西,自己跟自己讲确实无聊乏味。

    丁子这一声吼并不是在每个问题后都会响,响与不响取决于坐在与我们相隔一排的肖强和微微。

    肖强是数学课代表,他同桌是微微,两人时常凑在一起研究题目,桌子小,他们俩头挨头,看上去很亲密。每当这时,丁子都大吼一声“是”,碰到不巧老师没有与同学互动的需求,丁子就被罚站。罚站的结果是丁子要借肖强的数学作业抄,事实上大家都抄肖强的作业,不仅仅是数学,因为这个病恹恹的家伙是个学习上的天才。一个晚自习,我与丁子共同抄肖强的作业,丁子边抄边骂,忽然他不骂了,我抬起头看,丁子操起不知谁的杯子,几步跨到肖强的座位上,要砸下去,微微站起来挡在肖强面前。我从没见过微微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夺过丁子的杯子,摔到丁子的脸上说:“你他妈的给我捡起来。”

    肖强颤颤巍巍地蹲下去捡,微微呵斥:“不是说你,你站好。”肖强慌忙站直。

    丁子犟着,微微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于是丁子战战兢兢地把杯子捧到微微面前。

    肖强此刻在微微身边像一棵枯萎的豆苗,吓得苍白的脸汗津津的。

    两天后微微过生日,丁子给她买了一箱冰激凌,放在摩托车后座上,推到她家门口。我扶着箱子,跟在丁子身后,他结实的后背上汗珠滚滚往下落,大裤衩湿了一圈。

    敲了好久的门,微微开门,肖强就站在她的身后,很胆怯地看着丁子。

    微微举起手里的钥匙给丁子看,叮叮当当,上面多了一个奶嘴,微微说,这是肖强送我的。

    丁子没有说话,出乎我意料的沉默。汗水不停地落下,顺着前一批汗水流经的痕迹,一层覆盖一层,一层又压一层,密集,急促。

    他大声咽了口唾沫。

    那年夏天真的很热,热得土地似乎也到了沸点,仿佛即将燃烧起来。

    丁子没人说话,然而他需要说话,他想跟微微说。微微跟他开始疏远,于是双倍的话落在我身上,每天晚自习,就是他与我说话的时间。

    我坐在丁子的旁边,他假装写作业,不抬头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话,流利顺畅不打结巴,如同事先准备充分照本宣科一般。主要内容就是微微,说微微喜新厌旧利用他,微微的高中三年学费都是他掏的,包括第四年复读的所有生活费,说到伤心处就转而回忆微微如何对他好,买一根香蕉都会分三分之二给他吃,他放着舍不得吃,放坏了微微责怪他,呵斥他没出息,见他伤了心又转回哄他。黄昏的光从我们的头顶射下来,他说的内容每天差不离,如被虫蚀般脆弱单薄,强烈的光如同穿透他的身体。

    有时候听得我很不耐烦,想推桌子站起来就走,可心中不断涌起的感情使我不得不听下去,我不敢正视那种感情,那是怜悯,我一旦对什么人产生怜悯,总会伴随着看不起。我不想怜悯他,对他不尊重,没想到我们的友谊会发展到现在这种悲哀的局面。

    他浑然不知,心无旁骛一直说到天黑透,四处寂静,静得黏稠,教室内只有墙上的一只老钟不断滴答着让时间流逝。秒针每走一步,屋内就如同响起一声雷鸣,最终他说累了,疲倦地说,咱们回家吧。

    我才提着坐得麻木的腿起身,几次站不起来,复又坐下把腿慢慢伸长伸直,反复几次血液才重新流通到脚趾。

    直到有一天,我妈抱怨我每天回来得太晚,联系了老师才知道每天晚自习我都跟丁子在教室聊天。一个晚上,当丁子愁眉苦脸地开始讲话时,我终于爆发了,说,你还有没有个男人样子,每天这样烦不烦,你不烦我都烦了。

    他仰头看着高高站着的我,眨巴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嘴唇颤抖着,似乎想哭却又忍着。我心立即软了,后悔跟他发火,重新坐下,耐心地说,我们该重新开始,再找个姑娘。

    谁知他一声冷笑,站起来说,行吧。说罢便从我身边走了。

    我觉得我应该站起来去跟他说清楚,我刚才不对,不该吼他,然而一阵阵的无力感促使我无法动弹。我在座位上坐了很久,反复想着我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是因为我真的耐性很差,还是因为我对丁子产生友情一大半原因是潜意识里想接近微微。后面的想法是可耻的,可似乎越想越逼真。我看着丁子还摊开的书,这么久以来他的书一直是翻到这一页打开着,略斜着放在桌子上,书页被他揉得皱巴巴,上面还有水痕,应该是他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时流的眼泪。

    仔细想想,丁子只有在我面前才愿意诉说,他就是哭,也是背着我的。

    在我们这帮半大孩子眼中,丁子是最有范儿的,他人长得帅,家里有钱,老丁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每天他的车后认上总载着女孩,他带着她们在大街小巷穿梭。以前的鬈发妹很漂亮,带出去很拉风,两人大呼小叫,在人群哄哄乱乱的地方就拥在一起接吻,毫无顾忌。在微微时代,她不喜欢乌烟瘴气的摩托车,丁子便换成自行车,每天接送微微,像个骑士一般风雨无阻地准时站在微微家门口,等她下楼。上高中时跟微微在一起后丁子变干净了,再也不光膀子上街,知道穿件背心了。

    临近高考,我基本不答理丁子了,也将自己的位子挪到肖强后面,这样我们三个都距离丁子远远的,狠心地将头扭向讲台,丁子孤零零地坐在后面。

    偶尔上课时回下头,看到丁子趴在桌子上,可能在睡觉,有时候看他茫然地看着书本,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说他家出了点事,老丁病了,不知什么病,很少见他在牛肉铺子里忙活,只见他妈顶替了老丁的位置,系着围裙招呼客人。

    高三繁重的课程不允许人左顾右盼,铺天盖地的模拟考试卷压得人麻木,丁子家或许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我们都无暇顾及,或是说根本不去顾及,这让我怀疑起当初大家是否真的是朋友,还是有什么目的才让我们接近丁子。

    一次我回过头去看丁子的头,肖强看到我的动作,问,你是不是也觉得跟丁子在一起玩儿特别快乐。

    是。我说。

    人人都这么觉得,只有在跟丁子玩儿的时候才特别快乐。他说罢回了头,也只是一起玩儿的时候。

    我没敢往下揣摩肖强的意思,这些想法令我毛骨悚然,凉气透着骨头缝往外冒。

    高考后,成绩下来,填报志愿,肖强去了厦门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微微考上了北京的专科学校,我勉强挂着三本线。

    丁子没考上,分数还不够建档线。他没有复读,而是接管了老丁的铺子。

    一天我与微微并肩坐在护城河的坝子上,许久都没有说话,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微微说,她要去北京上学了。

    我说好啊,首都,多大的城市。是什么专业?

    什么专业记不得了。

    我说你怎么连专业都不记,这多重要的事。

    微微翘起上嘴唇带着嘲讽意味地说,一个专科学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不过是觉得所在城市比较好,奔那城市去的。等到开学,就总算摆脱了。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摆脱是指这个地方,还是丁子,或者是我,只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的侧面,微微的头发上别了一只淡绿色的发卡,衬得皮肤嫩嫩的。

    那丁子呢?我问。

    微微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咱们该回家了。说罢,她几下跳到路面上,我从后面扶了她一下,这是我们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我闻到她身上带着体温的阵阵香气,是活的香气,热烘烘的。

    晚上很凉,风卷着沙子似乎要揉进皮肤里,我站在微微学校的女生宿舍楼前,看着一对对的情侣在黑暗里接吻说话,渐渐地,夜越来越深,人也越来越少。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微微的电话。

    嘟——

    一声。

    嘟——

    两声。

    当我从大学里赶回家见到丁子的时候,他正在铺子里给他妈打下手,看见我,他憨厚地笑了,两只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反复抹。我心里一凉,这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丁子了,他的皮肤干燥,笑起来眼角有皱纹,头发上蒙着一层油腻,已经发福,就像一个中年人,这回他不用化妆就已经很像老丁了。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显得情绪激动,而现在倒很平静,像见过大世面的老人,淡然地解掉围裙,带着我穿过一桌桌的客人,向后院走,也就是通往微微家的那条路。

    他身上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牛肉味,似乎卤子已经在他身上生根,他告诉我老丁是在吊扇上吊死的。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怕说错话引得他伤心,他拍拍我的肩膀,像是看出了我的不安,笑呵呵地说,这次找你是有事托你办。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菜和黄土,脚尖不停地蹭着地面,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苛责我高中时期对他的不义还是报复肖强。

    我想托你去找微微,他说。

    找她干什么。我的心还是提了起来。

    我想见见她,她自从上了大学后就没回过家,我走不开,家里事儿太多。他有些害羞地说。

    我看着他,一阵阵地内疚。

    我给你拿路费。他说着要去店里,我拦住他,说,不用,我自己有。他看着我,就像小时候一样捶了捶我的肩膀,我承受着来自他的力度,没有多问,也没有跟他分析这种行为有多幼稚,只是应了下来。走的时候,丁子将我送到车站,一路上一语未发,车站哄哄乱乱,我们犹如被隔离开一般,周围匆匆忙忙走来走去的不过是幻影。

    嘟——

    微微始终不愿接电话,我有些急躁,挂了又打,我有些后悔为什么白天把她等出来以后没拦着她,或许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很荒唐。我现在来找微微,不仅仅是哥们儿友谊,更像是对我过去行为的一种补偿,我给她发了短信,告诉她丁子的爸死了,他状态不好,想见见她,跟她说说话。微微始终没回复,那边冷冰冰地断了丁子的念想。

    凌晨的火车,距离车开还有不到四个小时,我在微微宿舍周围一圈又一圈地转,一遍一遍地打电话,一条一条地发短信,她始终没有动静。于是我对着宿舍楼喊道,微微你在哪儿?你出来,你不知道我等了你两天吗?我告诉你丁子下午出车祸了,我没告诉任何人。他在医院呢,你还不来吗?为什么?我告诉你丁子他出车祸了,腿受伤了!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宿舍里的灯一盏接一盏灭了,黑洞洞的宿舍像一只怪兽。路灯亮着,宿舍要关门了,我几乎绝望,这时几个人从宿舍里出来,离我远远地问,干什么的。

    找人。

    干什么?

    找人。

    找什么人,看你在这儿转两天了。说罢几人走到了路灯下,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制服,是学校的保安。

    我这就走了,你看这是我的火车票,你看,我的学生证。

    天黑看不清,办公室里去说吧。

    火车要开了,我得赶去火车站了,你们放了我。

    真的,我真的是来找人的。

    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

    ……

    挣扎中,我似乎看到黑暗中有一个女孩,半长的头发,热烘烘的香气随着风吹过来,应该是小时候的微微,她穿着我印象中的红衣,头发上有一只浅绿色的发卡。

    我还看到了丁子,他骑着自行车,光着膀子,皮肤黝黑,汗珠闪闪发亮,精力充沛的他飞驰而过,驶向远处无尽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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