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羊在一起-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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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风把天刮黑了,整个天空浮满混沌的灰云和黑云,那些云在风中翻滚,混杂在一起。那间灰瓦房院里院外站满了人。老村主任不时朝人们摆摆手:“签过字的留下,剩下的都回去,别让那疯老头看见。”人们知道,崔长生放羊的地方是看不见他的灰瓦房的。人们散去,过一会儿又呼啦啦围上来。

    王铁匠用一根铁扦往锁眼里捅,平时几下就能捣鼓开,这次却犯了邪,怎么也弄不开。这时,不知谁跑过来喊:“放羊的回来了,放羊的回来了!”人们拥向高冈上的大路向河圈张望,看到崔长生正和他的羊群往回猛跑,背后是一片黑压压的云,面前也是一片黑压压的云。

    崔长生跑得太快了,不知是羊群跟着他还是他赶着羊群,羊蹄子和脚丫子扑腾起的灰尘被乱风卷扬,形成一道高高的屏障,和乌云相连,人们就看不到他们了。很快,他们从尘雾里钻出来,人们便嗅到浓郁的膻臊味,听到崔长生那大头棉鞋沉重地拍击大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以及纷繁杂乱的羊蹄子不断敲击石子的声音。

    崔长生到底跑什么呢?那么急,他眼睛再好用也看不到他家院子里的情况。有人说,崔长生和他的孙子心心相印,他这是预感到有事,才这样猛跑。他太可怜了,还是别动那孩子了。这话迅速传到老村主任耳里。老村主任急得脱下帽子:“放屁,出了事谁担着?”又催促王铁匠,“快点,快点,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王铁匠越急,手越发抖,铁扦子几次掉在地上。又一次当啷一声掉了的时候,他准备捡,就听见人们喊:“回来了,回来了!”齐大雁的声音最尖最急,好像狼来了一样。

    老村主任却不急了:“怕什么,回来就回来,公事公办,让他打开门,自己把孩子交出来。”正说着,崔长生和他的羊群冲进了院子。

    崔长生彻底成了一个灰人,他站在灰瓦房下,棉帽子早已不在,若不是一直气喘吁吁露出几颗白牙,竟看不清他的嘴在哪里。他只是愣了片刻,谁也没理,冲到门口,急慌慌地推开王铁匠和老村主任,不顾老村主任对他大声呵斥,抖抖擞擞打开门,闪身进去了。不等人们反应过来,那扇门被风一吹,嘭的一声又关上了。

    看来,真是老天照应啊,爷孙俩的缘分还没尽,孩子只要在屋里,心里就要好受些,再给他们一些日子吧。

    突然,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一股风,有人听到了警车鸣叫。接着,人们都听见了警车呜呜叫的声音,时远时近,好像是在镇上通往村里的那条路上。人们忽然明白,崔长生放羊的地方距离那条路不远,他早早就听到了那声音,才没命地赶回来。

    也就两分钟光景,崔长生抱着花棉被从屋里冲出来,迅速向西甸子方向奔跑。

    齐大雁大声叫着:“警察就要来了呀村主任,得赶紧烧掉孩子,不能再让他藏起来了!”

    老村长这才反应过来,他向人们大喊:“追呀,赶紧追,你们那些签了字的,给我把孩子抢下来!”

    人们一窝蜂往外拥,追撵奔跑的崔长生,羊群吓得四处逃窜。刘长河跑了几步就摔倒了,老村主任捡起地上的油壶奔了出去。

    风这时缓下来,乌云却厚厚地堆在上空,整个大地一片灰暗。没一会儿,雨夹着雪花从天而降。人在跑,羊在跑,狗也在跑,远处的人看到这场景,也跟着跑,远的近的,这边两三个,那边四五个,一拨拨,一串串,拉成一条长龙,马兰店发出一片混乱的奔跑声。雨点很大,打在脸上生疼,空气中充满灰尘和雨水混合的土腥气以及羊身上的膻味。老人呵斥那些比他们跑得还快的孩子,让他们回家去。他们却跑得更快了,吧唧吧唧踏着黏湿的土路,带着惊恐而兴奋的神情。老村主任、齐大雁、刘长河以及那些签过字的人,他们不断回头,没有谁看见警车在哪儿,那警笛却依然阵阵响个不停,听起来正跟在人群后面。

    崔长生之前跑了那么长一段路,实在没有太多体力可供消耗,如此众多的人追撵,他无处躲藏,在村外一个下坡路段摔了一跤,后面的人随之就赶上了。

    有过一次孩子被抢夺经历的崔长生显然具备了一定经验,扑卧在地,身下死死压着花棉被。可是,他无法抵挡众多伸向他的大手,整个人被那些手硬生生拽开了。挣扎中,他的头和膝盖碰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终于,他被仰面朝天按住,头发已经湿透,雨和雪落在脸上,和着黑灰,冲出一条条曲里拐弯的花斑。他气喘得紧:“你们,这些虎狼之人!”

    孩子和花棉被一起被抢走了,他们继续向西甸子跑去。有人说:“这也是没法啊,对不住了!”

    崔长生吐出一口唾沫,说不出话。

    老吴头终于撵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还按着他干啥,他,他还会飞不成?”

    按着的人松了手,老吴头扶起崔长生,他们跌跌撞撞往西甸子走。

    老吴头一边流泪一边说:“醒醒吧,孩子已经去了,留得一时留不得一世啊!”

    崔长生踉跄着只管朝前迈步子,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雨夹雪下了一阵,雨没了,变成鹅毛大雪。片刻,地上就铺了厚厚一层,地底却是湿的,踩上去,扑哧扑哧响,雪水四处飞溅,一步一个大脚印子。

    在某种特殊场合,人的头脑容易变成一条线,不会拐弯。此刻,那些抢到孩子的人只想到迅速将孩子烧掉,他们已经不明确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把汽油浇在花棉被和孩子身上,用一根燃烧的枯草引起了熊熊大火。火越烧越旺,升起浓浓黑烟。空中,大雪如注。

    警笛声依然存在,断断续续传来,听不清大体方向,只是仍不见警车。尸体是点着了,究竟警察来了是否还会追究,他们不清楚,心里悬吊吊的。

    浑身沾满泥水的崔长生赶来时瘫倒在熊熊大火跟前,仰面朝天,空中的雪花密密麻麻扑向他。他仰起头,咧开大嘴,眼泪和着雪水向下流淌,久久发不出声。终于,他哭出了声音。他先是“啊,啊”叫了两声,接着又长长地啊了一声,听起来快背过气去,又缓过来,才开始号啕大哭。

    “凯啊,你是真死了啊,你咋就舍得扔下爷啊!”

    “你们这些虎狼之人,我孙子死了,那把火该由我来点,怎么也该让我亲自送他上路啊!你们,你们怎么就能如此狠心哪!你们抢,抢我孙子,我……我跟你们拼了……”他面向苍天,整张脸被悲伤和哭泣揉成一团。

    人们从未听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具有重量,沉重地击打着大地,人们感到脚下传来阵阵轰隆隆的响声,听得人心惊肉跳,喘不过气来。人们背过身去,天上地下都是白的,白得没边没沿。看着看着,眼窝发烫,喉咙发哽,眼泪就滚了下来。

    “哭吧,让他哭吧,哭了就好了。”老村主任抹着眼泪说。

    “苦命的人!”

    “真让人受不了。”

    齐大雁胃口浅,泪窝子更浅,她站在远一点的地方,雪片密密麻麻砸下来,她就特别想抱着个人痛痛快快哭一场。伸开胳膊转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她就抱住旁边刚刚赶来还没喘匀气的刘长河大哭起来。接着,整个西甸子哭声一片。那声音浩大,震耳欲聋,不知情的人会错以为,春雷从山那边的南方滚过来了,那可是惊蛰这节气里从未有过的事。

    这时,突然警笛大作,这声音从哭声里钻出来,尤其刺耳。所有的哭声瞬间凝结,人们静静站在原地,头齐刷刷地扭向东方,雪片簌簌从天而降。崔长生急忙往起爬,身体发飘,趔趄着却滑倒了,又往起爬,老吴头赶紧把他扶起来。

    声音听起来就在人群背后,谁也没看到警车,可那警笛声却真真切切来到了跟前,呜呜叫着非常刺耳。终于,人们发现一个气喘吁吁赶来看热闹的孩子用绳拽着一辆红灯闪闪的玩具警车钻到了人圈里。

    不幸总是发生在崔家,那事以后,崔长生又不说话了,他和他的羊在一起,他们围绕着西甸子。马兰店的人远远望着他,看他正常生活,心里不是个味儿,希望他真疯了,一切也许会好些。

    原载《花城》2015年第4期

    原刊责编杜小烨

    本刊责编黑丰

    作者简介:格尼,女,本名郭金梅,内蒙古人,现居四川。在各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级研讨班学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创作员。

    创作谈:原初的疼痛

    格尼

    2003年3月,我从四川回老家内蒙古,因“非典”,滞留了3个月。老家春天短,或者说没有春天,风多,即使草发了芽,风吹在脸上,还疼。我们那儿不算牧区,至多有些草甸子,但那几年,人们跟风,靠养羊致富,处处是羊。到了春天,草始终长不出来,有些地方草根被羊啃了。这样的春天就更不美好了,迟迟不见绿意,羊也尝不到鲜草,放了一天,还饿着。

    我家没养羊,场院里堆的豆皮子用来喂猪,玉米秸秆、葵花秆当柴火。不到耕种时节,院墙没打理,后街赖大爷经常赶着羊从豁口进来,穿过我家场院,再往南甸子走。他和他的羊穿过的时候,总会作些停留,跟院里的人说话。那些羊就趁机跑去吃豆皮子和玉米秸秆,还把葵花秆咬成碎末,再吐掉。许多个早晨,都能听到母亲撵羊的声音。母亲说,豆皮子快被羊吃完了。母亲的声音充满无奈,羊也撵得温和,哪天语气重了点,便满心愧疚。原因是赖大爷的孙子得了先天性心脏病,手术失败,一家人正处于痛苦之中。遇到这样的事,自然是让人同情惋惜的。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若事情止于一个生命的终结,时间会渐渐抚平伤痛。但赖大爷不是这样。村人相传,赖大爷把孙子尸体冻在冰柜,要和医院打官司。没人去赖大爷家掀开冰柜看,只是那样传来传去。

    有那么一段时间,人们争相谈论的是赖大爷的官司是否能赢,该怎样打,有多少胜算,要花多少钱,而忘却了冰柜里那幼小的生命。我无法消解这个难以辨别真假的事情,当我得知那一瞬,被某种锐器深深刺痛了,刺进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直到回了四川,只要一想起,我就需要倚在哪儿靠一会儿,缓缓神。

    许多年过去,有天我猛然想起,赖大爷在我家场院作的停留,或许并不是想让羊偷几嘴豆皮子,可能想和我说话,咨询关于医院的事,因为我是从城里回去的。而我始终没和赖大爷说一句话,甚至没看他的脸,我在逃避一张悲苦的脸。或许看了他的脸,我会选择忘记,只记得他穿着大衣,戴着棉帽的背影,一根细细的鞭子指向天空。

    这是我写《和羊在一起》的原初动力——来自生命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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