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边抽烟,边徘徊在立牌前,那个当我还是十岁的少年时等待父亲的地方。那个少年已成为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结束了年轻时长久的彷徨,正返回到当时那个时间面前。仿佛有人推门出来,就像儿时,有人端来吃剩的食物走出来似的。她穿着寒酸的韩服,用那疲倦于路途之享受的眼睛俯瞰我,宛若上起岛新媳妇儿面具般地微笑,从她身上飘散的那股胭脂粉味儿也一脸悲伤地微笑着。
我敲了废墟的屋门。期待与胆怯互相交替,茫然的瞬间流逝过去。少顷,从里面传来了脱鞋声。接着如同滚动轱辘的声音,门开了,穿着辣椒红连衣裙的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从门缝中露出了脸,上下打量一下穿一身西装的我,用一种警惕的口吻问道:
“有什么事吗?”
她的眼睛淡淡地充血,嘴里散发出酒味。我问主人在吗,她仿佛没听明白,又仿佛在打哈欠,向我反问道:
“主人?”
“这家的主人,就是文熙奶奶。”
心口不由得开始跳动。
她絮烦地又重复了同样的问题:“有什么事吗?”
“请转告一下,来了一个必须要见的人,一个35年后重新找来的人。”
她好像感到事情有点不同寻常,没关上门就进去了。正在抽烟的时候,她又探出头,让我进去。这地方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非常狭窄且拮据。只有四张桌子,加上一个靠在灶房的房间。墙上挂着两张酿酒公司发行的日历和一幅金基昶画家《笨蛋的山水》的复制画,画框上沾满了苍蝇屎。透过门缝,落魄狼狈的老奶奶望着我,歪头歪脑的。我拉来门前的一张椅子坐上去,跟老奶奶说道:
“我为了跟奶奶喝杯酒,从首尔专程赶来的。”
老奶奶半信半疑地凝视着我,吐痰般说道:
“还以为是个正常人呢,看来是个疯子呀!”
给我开门的女子在后面双手交叉在胸前咯咯地笑着。
“您是文熙奶奶吧?我老家是江华岛,我是杨度面人。”
老奶奶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打量了我:
“那又怎么了?”
“事隔太久,您或许已经记不清了。在我十岁的时候,我跟随父亲来过这里,朴正熙任总统的时候。父亲在这儿喝酒,而我就在外面等,当时您给我拿了食物,穿着蓝色上衣和黄色裙子。”
“嗯,所以?”
“在这门外,您还抱着我,亲了我一下。”
“记不清,记不清,你走吧!”
然而语气极淡,没有要赶走我的意思。老奶奶翻口袋拿出烟,点上了火。
“真的记不起来吗?那天我叫奶奶‘小姨’,您还笑了呢。您知道吗?那天我回家还被母亲训了呢,就因为留在脸蛋儿上的唇印。”
老奶奶夹烟的手细细地颤抖着。她在烟气中干咳,蠕动身体到门槛,穿上翻在地上的鞋子,对站在后面的女子低声地说道:
“恋淑呀,我口干,你去拿瓶米酒来,再进灶房做点银鲳生鱼片和拌青鳞鱼。”
女人进灶房的期间,老奶奶走到我的对面,靠坐在椅子上。她把燃到烟嘴的烟头在白铜烟灰缸里搓灭后重新打量了我的脸。应该不容易记起。我们只是在暮色降临的胡同里,借着立牌的灯光聊了片刻而已,那也是35年前。尽管如此,我还是能从那沟壑纵横的脸孔中记起那天晚上文熙的模样。丰盈的两颊,向左微微歪斜的嘴唇,嵌在鬓脚下的紫色大麦色痣,当时很少见的双眼皮,细细的眼线,宛若瓢般又白又圆的额头。
老奶奶好像也看出来我记起了她,但是老奶奶最终没能记起我。
“我还是记不起来,真是对不住。”
老奶奶举起水壶,倒在自己的碗里,咽了一口米酒。随后把碗放到餐桌上时,老奶奶眯着眼,又重新凝视了我。
“莫非你就是农地组合长的儿子?”
在回复她的话之前,我猛地抓起老奶奶的手:
“对,您还记得。”
老奶奶歪着嘴巴,咯咯地笑道:
“没错,你爸的脸蛋儿我还能记起来,连续两年,频繁出入这里,可从某一天开始就神乎其神地再也没踏进半步。现在他还在世吗?”
“他在,在梁津经营鱼丸工厂,差不多30年了。”
我从离开江华岛的那年起,把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讲给老奶奶听。竖耳静听着的她嘀咕道:
“那时,他还天天说要带我过去来着,结果,还是跟一个年轻寡妇在一起,那你母亲不就等于迎了个朴素的晚年吗。也是,丈夫到处游逛寻花问柳。啧啧。”
“嗯,前几年,她回到江华岛,自己在厕所旁边栽种花草,过着轻闲的日子呢。”
“应该是要面临死亡了吧。”
“她仍精神矍铄着呢。”
老奶奶的脸蛋儿渐渐泛起酒意,隐隐绰绰地呈现出灰暗的影子。老奶奶好像是回顾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你来找我的理由是什么?现在就听听那个吧。”
我把埋葬在心底的故事掏了出来。
“您可别怪我说这些话。其实我想念您很久了。20年前,我来过一次,可当时门被锁着,也就回去了。”
老奶奶那爬满皱纹的脸孔淡淡地笑着,莫名其妙地说道:
“你呀,像你爸,说话油嘴滑舌。”
“真的,就因为如此,我才又找来的。”
“那么,之前你在哪里做什么了?”
我无言以对。老奶奶不经意间吐出来的话让我撕心裂肺。
“小子,人一旦老了,就算看到飞向天空的鸟也会双目含泪,你这是在哪胡言乱语呢?”
“总之,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别说那些废话,来,接杯酒吧。”
那时,老奶奶好像猜到了我是心怀隐衷而来的:
“行了,我不会赶你走的,你就在这儿彻夜饮酒,痛快地絮叨之后再走吧。可是这老太婆的心你还是搁着吧。我虽然卖了一生酒,可从没在男人面前献过眼泪。”
是在何时何地渗进来的呢?老奶奶的后背上,有个宛若荷叶的紫色影子在晃悠,那光线渐渐变成人的形象,从背后抱起老奶奶。在我的眼里,那仿佛就是永恒的化身温柔地怀抱着老奶奶的躯体。就在那时,就像做梦般耳边环绕着这样的声音:
“我腰酸背痛,四肢乏力的,也该休息了。我这一生还真是疲倦,可这种生活也只有一次,也就不在乎了。再说,现在也不是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每晚都张望着大门吗?”
“有个人说,‘存在永远的国度’。我们都是为了短暂的栖息而从那个地方飞到这个世界的鸟。将来您若回到那里,请不要再重复这种人生,一定要长久地停留下去,就在那永远的国度里。”
我陶醉在醉梦的独白中,如同乌龟似的抬起头,卷着发硬的舌头向老奶奶提出带有酒意的疑问:
“奶奶真叫文熙吗?”
我有种预感,就在走出这家门之前,我心中的池塘将会崩裂,并且那个瞬间来得不会太晚。
“真的是文熙吗?”
“小子,那我是凤熙吗?”
“还有英熙、善熙、明熙的呢。”
“我今天从你这儿真是什么话都能听到了啊。”
瞬间,忍住的眼泪倾泻而出。我终于扑向年老的文熙的怀里号啕大哭。文熙用惊诧的眼睛看着我,随即抱住我,轻抚背和头,接着与我一同失声痛哭道:
“哎呦,我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有什么心痛的事吧!肯定是这样。我可怜的孩子,这事可怎么办呀?”
听着老文熙絮叨的声音,我便不知不觉间,如同孩子般如释重负。
妻子给我来电话时,我正躺在老文熙的房间里,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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