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师，你……干吗叫我侯……”
她话刚一出口，就知道原因了——她的嗓音变成一个青年男子的音调，而且那种后鼻音她再熟悉不过，初二时她就是听着这声音来默写英语单词的。
米几何从沙发上坐起来，猛按住自己的喉咙，就好像那里中了一箭似的。她发现那双手也不是自己的了，原来是纤纤玉手，现在却变得松软、肥大，还有着长期接触粉笔所特有的干燥感。其实何止手掌，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本是穿着裙子来参加校庆的，现在居然变成男士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款式过时的旅游鞋。
怪不得从刚开始到现在，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胸口凉飕飕的，原来是因为“丘陵地形”变成“平原地带”，又没有了内衣的支撑和保护……
“侯老师”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脸庞，仿佛在确认着什么。苏老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是如释重负的神情，大吐一口气道：“太好了！果然你也跟过来了……”
“什么跟过来？！好什么？！我在哪儿？！”她环顾四周，这才有点明白过来。这是初中时的教师休息室，看摆设和墙上挂的画，全都是记忆中的样子。
“嗯，你现在在2002年的初中母校……”
米几何静默了三秒钟，直接跳起来：“Holy Shit！我难道参加一次校庆就穿越了？！这种乡土玩笑几时开出了国际水平？！”
话刚说完，她就发现自己比眼前的苏老师高了不少。
因为新身体的缘故。
她此刻若是漫画人物，一定会被画成灰白色调，如雕塑般僵硬，全身布满伤心欲绝的裂痕。
苏老师的神情却比她还要严峻，宛如得了痔疮的哲学家在思考问题。
“我知道这很不科学，但我也附体在了苏易身上，我跟你一样是穿越过来的。”
房间里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苏老师似乎嫌她的神情凝固得还不够厉害，又雪上加霜地坦白道：“没错，我是曹沃……”
米几何内心深处的漫画版小人彻底碎裂了。
4．
苏易老师和侯汐老师一直都有睡午觉的习惯，地点一般都在三楼教师休息室的沙发上，不过最多打半个小时盹，这很多人都知道。
按照苏老师体内的曹沃的回忆，他比侯老师体内的米几何要早清醒十多分钟，然后发现周遭的一切和自己的身体都不对劲。
不，根本就是让人暴走！
亏了多年来看穿越剧和穿越小说的人文积淀，曹沃反应神速，抓住一个在休息室看报纸的老师，问今天是几几年几月几号。那个老师诧异了一下，但还是告知了答案：2002年10月17日星期四——差不多十一年前……
米几何难以置信地看着前男友兼前班主任：“你醒过来就没大吃一惊？”
“再吃惊也不会像你一样全身乱摸。”他看着对方的胸口。
“你不说这个会死吗？”
其实曹沃当时有五分钟没能说出一句话，他觉得这太不科学了，于是立马冲进隔壁的洗手间，对着镜子观摩了半天。观摩观摩，其实就是一边观察一边摩挲脸蛋，跟米几何的反应一样，只是他没有C杯的胸部可以缅怀。他冲出洗手间，跌跌撞撞地往大楼外面跑去。一路上那些学生都对他说“老师好”、“老师好”、“老师好”，听得他都快崩溃了！学生们穿的校服都是十一年前米几何和曹沃穿过的那种，湖蓝色和白色的春季装——不是2013年那种死气沉沉的墨蓝色运动衫，穿着去参加葬礼都不嫌过分。
“然后呢？”
曹沃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说道：“你自己看吧。”
米几何每一步都走得像是在穿越雷区。
外面阳光灿烂，正是午休时间，学校门口那条窄小的马路上充满生机，是小摊小贩和外出逛街的学生编织成的景象。马路两侧是众多小商店和杂货铺。她视野所及，方圆几百米内没有超过十二层的大楼……
米几何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幅景象勾起了她记忆深处的回忆，也和她所知道的现实相悖：校门口的马路，2013年时已经拓宽，两侧的店铺都成了绿化带，空气好了，生机没了，小摊小贩被城管围剿成了游击队。学校周边从2005年开始就在建造各种二十层左右的住宅楼，像笼子一样把学校牢牢地嵌在中间。
最明显的细节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的衣着，并不老土过时，但米几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终于，她恍然大悟，现在这种不冷不热的天气，马路上的年轻女孩竟没有一个穿着黑色丝袜的！
在2013年，很多初中生都会尝试黑丝，但在2002年，却连歌厅小姐都不习惯穿。
“真的穿越了……”她喃喃地道。
然后她下意识地去摸裤口袋，手机倒是有，不过不是她那部苹果，而是一部不知道什么型号的摩托罗拉，蓝屏的。不用说，肯定不能上网。她惨叫一声，把手机扔到茶几上——想出那些古代穿越小说的人傻透了，她不能想象一个真正的都市现代人能生活在一个没有微博和触摸屏的时代超过一个星期还不疯，更别说飞鸽传书的清朝，慈禧太后吃她那一百道菜的晚饭前不能用手机拍照了！
至于曹沃，他当时跑出大楼，门卫拦也没拦就让他出去了，显然是因为他现在的老师身份——不过话说回来，苏易老师身为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身体素质也够差的，他才跑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而且膝关节还隐隐作痛。
满大街的音像店还在放着周杰伦的老歌，《双节棍》《爱在西元前》《半兽人》《龙拳》之类。2013年大概连西部沙漠小镇上的人都不听这个了。街上到处是F4的海报，长发飘飘。水果店的热血大叔在讨伐中国队第一次杀入世界杯却一球未进的惨剧。后来变成豪大大鸡排店的地方，那时还是一家营业范围很可疑的发廊（也算是薪火相传）。
但他还是不死心，随手拉住一个看上去像大学生的男孩。
“同学，你知不知道《海贼王》？”
“嗯？什么贼？”
“那……《火影》《死神》《喜羊羊与灰太狼》呢？”
“什么？”
“银魂银tama？”
“你怎么骂人呢？！”
“没有没有……对了！《柯南》剧场版最新到第几集了？”
“那个啊，第五集吧，《通往天国的倒计时》。”
曹沃又陆续问了好几家店里二十二岁以下的年轻人，从新垣结衣问到波多野结衣。放在2013年，估计早让人给逮起来了，但现在大家都是一脸迷茫的样子，反问：她们是谁？
曹沃彻底绝望了。幸亏他老爹在火葬场以烧骨灰为业，养出来的儿子还算坚强。他想起还在昏睡中的侯老师，想起记忆里六十年校庆奇怪的大地颤动，还有米几何消失在眼前的场景——于是他抱着大胆的想法回到休息室，叫醒了侯老师。
果然，米几何也穿越过来了，虽然人选值得商榷，但好歹有个垫背的，也算可喜可贺了。
“我得离开这里！”
“我们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又怎么回去？”
沉默。
“以前天天在网上说穿越剧是脑残儿童的福音，大家都想去勾搭四爷雍正，现在真中枪了，不过还好不是清朝……”
“第一，看穿越剧的未必都是脑残；第二……”曹沃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在书报摊上看到最新一期《萌芽》上赫然印着《幻城》的标题，“这里倒的确有四爷。”
米几何也叹了口气：“这不公平……我是女的，却进了男人的身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事儿！”
“就是不公平！”
曹沃的脑袋隐隐作痛，大概苏老师有偏头痛的毛病。女人啊，永远都不知道她们的大脑是如何运作的。米几何上次要“公平”，把他出轨的光荣事迹直播在百度贴吧上，让曹沃成为全中国第一个出轨直播帖的男主角，搞得他没申请VIP就直接成为人人网的人气之星。大学里那些慕名组团来参观的学生，让他足足一个月都没敢去上课。那帮女老师还老点他的名，害得他挂了六科，最后重修了一年。
你知道最惨的是什么吗？大四的时候，有一家面试单位的HR甚至把他给认了出来！他本来差点就要进那家待遇不错的公司了！这还只是米几何毁掉他人生的无数件丰功伟绩之一。
正僵持着，有个脑袋长得像螳螂的男老师路过门口，说：“苏老师、侯老师你们还不回教室啊？今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班级秩序需要好好管一管呢。”
曹沃认出那是隔壁班教化学的班主任，心里一怔，难道他说的“大事儿”是指那件事？但曹沃还是毕恭毕敬地说：“我们马上就过去，马上就过去。”
螳螂男刚走，曹沃就大吐一口气。米几何瞥了他一眼，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你是他的同事，又不是他的学生！”
曹沃没理这茬，自顾自地说道：“我们等会儿回教室可怎么办？”
米几何纳闷：“干吗，你还真想在这间破学校当老师啊？我不是侯汐，你也不是苏易，这得跟他们讲明白。”
曹沃嘴巴张成O型：“你疯了吧？这话怎么跟他们说？怎么跟你爸爸说？你是他长大后的女儿？我是长大后的曹沃？我们从十一年后穿越回来，一不小心进入了自己班主任的身体里？”
“但这的确发生了啊。”
“发生你个头啊！这不科学！他们会以为我们是疯子，然后把我们关进精神病院的！现在是2002年，还没有穿越一说——就算在2013年你说你是穿越来的人家也不会真信啊！最多在豆瓣或者天涯上和你一起假戏真做玩互动——哇，未来的电影会不会做成6D效果啊？《海贼王》的大结局是什么？《神探夏洛克》会不会拍十季？”
米几何一想，倒也是。2002年，大家对穿越的唯一理解还是哆啦A梦的时光机或者《寻秦记》。什么《李献计历险记》啊，《穿越时空的少女》啊，《步步惊心》啊，这种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科普作品都还没有出现。
“穿越一般都是怎么结束的？”
“雷击，坠楼，病故，我不知道，反正都是小说家瞎写的，他们卖完电视版权就什么也不管了。”
米几何叹口气：“得，那就去会会初中的自己，然后再想办法结束这场噩梦。”
出了休息室的门，米几何却没往初二年级的教室走。
“去哪儿？”
“洗手间。”
“你走错了，那是女厕所的方向，男厕所在这一边。”曹沃好心地提醒前女友，“记得瞄准了。”
5．
曹沃和米几何都想不到，这一上厕所，却上出了传奇。
当时米几何已经站在男厕所门口，踌躇了半分钟，确定里面没人，才走了进去。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进男厕所，而且天晓得以后还要进多少次，所以她的心情格外复杂。男厕所比女厕所少了一排格子间，多了一条毫无遮拦的宽水槽。她刚弄明白这玩意儿的原理，曹沃就跟了进来。
米几何大叫一声，冲进了一间隔间，砰地关上门：“你进来干吗？！”
曹沃说：“你这人真奇怪，这里是男厕所，我是男的难道不能进来？”
“你不是去教室了吗？！”
“是啊，可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你第一次上男厕所，意义重大啊，这历史性的时刻，我得在场……”
“出去！”
“门儿都没有，你想憋死自己那就随便吧。”
曹沃得意扬扬地等她出来，对方却没了声音。过了足足一分钟，隔间里才传来小桥流水的声音。曹沃敲敲门：“侯老师，没你这样的，大男人蹲着撒尿，不害臊吗？”
说完正满意地往外走，却迎头撞上两个要进来的学生。
“哎呀，今天差一点就牵到手了……苏……苏老师好！”
两个男孩立刻腰杆挺得笔直地跟他打招呼。
但苏老师体内的曹沃，比这两个学生更加神经紧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米五的身高，大眼睛，微微自然卷的头发，校服袖子挽到胳膊肘，校徽别歪了，一双山寨的锐步运动鞋……
十四岁的曹小沃，站在了二十五岁的曹沃面前，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有点像工藤新一遇见了江户川蝴蝶结——不幸的是，前者已经寄居在毛利打瞌睡的体内了。
但话说回来，每一个打瞌睡的毛利，年轻时都有可能是工藤新一。
“苏老师”看着曹小沃，喃喃地道：“曹……沃，曹沃……”
曹小沃本来就有点怕这个古板严谨的班主任，加上对方眼神古怪，更是浑身不自在。跟曹小沃一起来的这个男生，苏易体内的曹沃也再熟悉不过了，小学加初中的好哥们儿“山鸡”李锐锐是也。
李锐锐也很畏惧苏易：“苏老师，我是陪他来的，我……我在外面等好了。”
曹小沃估计在心里骂这厮不够意思，吞吞吐吐道：“我其实也不是很急……”
曹沃赶紧拦住：“别，来都来了，就尿一个呗。”
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别扭。
曹小沃也不知道是服从命令还是真的有点急，硬着头皮进了厕所，拉开裤拉链。可“苏易老师”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返身走到洗手池边，动作缓慢地打开水龙头装洗手，眼睛却一直盯着镜子，里面反射着小便池旁那个小男生的一举一动。
曹小沃觉察到了气氛的诡异，扭头看看镜子里的“苏老师”，脊背上莫名起了一层冷汗，赶紧低头。不放心，过了几秒钟又再看看洗手池那边，“苏老师”还是从镜子里盯着他，目光一动不动……
他终于不敢再朝班主任那边看了。
无比漫长的、毛骨悚然的小解过程。
仿佛目光产生的压力完全抑制住了水流。
减负完毕，曹小沃连拉链都没拉好，就快步走出了男厕所，就好像背后有个女鬼跟着似的。
两个小男生在走廊里一阵飞奔，肯定被吓坏了。
曹小沃前脚刚走，米几何就从隔间里出来了：“刚才那个……”
“奥特曼。”
“嗯？”
“奥特曼，面具。”他连水龙头也没关，还看着厕所门口，“雷欧，还在他手里。”
“你多大了啊！”
曹沃猛地转向前女友兼学校同事：“2002年10月，我和山鸡为了筹炸学校的资金，戴着奥特曼面具四处打劫那次，你忘了？正好赶上你在店里干坏事被发现，我拽着你跑路！我那时手里拿着奥特曼面具，雷欧奥特曼！”
米几何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So？”
曹沃：“那天为了拽着你逃跑，我把面具弄丢了，后来一直都没找到——可是刚才我，不，那个十四岁的我，曹小沃，他手里明明拿着雷欧的面具！他进门的时候还说差点就牵到手——《蝴蝶效应》，懂了吗？”
对方恍然大悟——历史被改变了。
十四岁的曹小沃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今天并没有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拽着十四岁的米小何满大街逃亡。
米几何想捋一下刘海，这是她思考问题的习惯性动作，可惜她附体的侯汐老师并没有那么长的刘海：“所以我十四岁的清白被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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