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小品文精选-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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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国君

    海外著名散文家王鼎钧先生曾著文《荒田丰收》,道及:“刘荒田长年居住旧金山,他下笔取材也以旧金山为多,他把这个现代大都市的‘无常’定格,把许多小人物上升到台面,他对客居地付出的爱心和耐心如此之多,他使旧金山不仅在中国移民史上名称响亮,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有重要的意义。这年代,旧金山收了这么一个移民,应该‘值回票价’,旧金山什么地方应该有他一座铜像。”2009年,刘荒田荣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最佳散文奖”。2014年秋,南昌大学举办首届新移民文学成果展暨国际笔会,对近三十年新移民文学创作进行阶段性总结,给十位海外作家颁发“杰出成就奖”,在获奖散文家中,他排名第一。可见刘荒田是当今海外汉语文坛上具有创造力和影响力的散文大家之一。

    刘荒田自1980年移民美国至今,坚持写作散文、随笔、小品,出版了二十多本散文随笔集。刘荒田以现代散文文体及内质的独特创新与开拓见长,以高质量的作品推动新移民文学和当代散文艺术的发展:一方面,他以新移民文化身份为切入点,以“草根”的视角,对新移民在新大陆的日常世俗生活作了全方位的审视,展现了一代新移民的心路历程;又以自身为圆心,以旅店、餐馆等服务业为人际网络,书写了异国繁复多样的现实人间,剖析了真假“洋鬼子”的人生、生命哲学,给“国人提供了另一种人生、另一种观照、另一种感悟”。另一方面,他以移民城市旧金山的文化内质书写为主,描绘了美国这个移民社会多元文化纷纭万状的人生与文化景观;又以诸般移民为书写对象,刻画在全球化和现代化语境下人类文化的杂色面相,为我们认识全球化及其思潮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刘荒田也是享有盛誉的专栏作家,从上世纪90年代初起,为美国和国内多家华文报刊撰写专栏文章,拥有“有中文刊物的地方就有刘荒田”的美称。他多年来以“假洋鬼子”身份书写,其中大有深意,也使其站在了别样的意义制高点上:是“假洋鬼子”这一创作主体身份,使其有了世界性视界、现代性进化意识和时间哲学。因为在“五四”及鲁迅那一代新文学作家的历史语境中,“假洋鬼子”这一主体身份是没有这些内涵的,他们土又不土,洋又不洋,没有主体个性,更多的是一种否定性的身份,他们本身及其言说的可信度就受到高度质疑,但是,在时间意义上,其内涵却发生了蜕变,人们敢于以它自称自谓!其中的文化原委就在于,“假洋鬼子”在全球化、现代化的语境里,已经没有了贬义,反而成了一个具有独特内涵的称谓,他们是在异国定居的华侨华人,是海归,是时髦、先进与现代化的代名词,是一种文明的指称。在全球化、现代化与新文明等现代文化及其历史语境里,这个称谓具有丰富的暗示意义。刘荒田幽默地把它作为自豪和自嘲兼具的名片,包含着对于自己创作立场的确认,包含着文化的自信。走过移民之初身份认同的尴尬,走过“两头不通”的彷徨,刘荒田终于置身超越中西文化坐标境界的高度,在华文文学创作自身独有的精神制高点上,从容而深情地书写他们这类“老金山”在异乡生存的心曲,表现他们对生命安顿的形而上思索了。

    荒田的作品以内质取胜。他的“《读者》式”小品文(《读者》杂志属于励志性的大众文化读本。它不是一个纯文学期刊,但所载俱是散文、随笔式文体,因其卓尔不群的格调特征,我视之为一种独特的散文文体,故而有这种提法。事实上,它对于中外散文精品的传播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刘,是其在异乡数十年生活的深切的生命言说。这些生命言说,按照主题分类,有三个主要方面:一是书写新移民的人生感悟,展现多元文化主义社会的全球性文化旨趣。二是展示一代移民在以“离散”为特征的后现代社会的漂泊心态,表现永恒而全新的乡愁主题。三是对移民社会多元文化及其人生姿态的认同,揭示出全球化移民社会的人类学主题。刘荒田的小品文,也包含积极向上的气息,包含对多元文化的积极认同以及对于旧金山这个现代都市的美好期许,包含着人类和谐相处的大同理想:既来之则安之,生活于此,善待生活,善待他人,以悲悯的情怀拥抱人生,构成其作品的基本思想倾向。

    从散文文体及其审美创造而言,刘荒田的小品散文,较集中地反映出一种“《读者》式格调”的特征——人生随笔、生命感想以及文化、历史和社会见闻的独特言说。具有世界性影响的《读者》杂志在2014年第2期转载了刘荒田的小品文《车里人生》。这篇一千来字的精品,就属于此类散文,富含深刻的哲思韵味:“午后,乘车。日影阴阴的,却蛮有内劲。车厢里乘客渐渐多起来。我独占的双人座上,陆续坐过几个人,拿滑板上车的白人小伙子,专心用耳机听音乐的女学生,还有身板粗阔的墨西哥男子。我没有理会,埋头读王鼎钧的《关山夺路》。我一次次地为命运中的偶然而慨叹……”接着,该篇散文叙述了三个“偶然”事件:在逃难的船上,溃兵王鼎钧被人挤下船,又被人拉上来,在这一推一拉的片刻,他历尽生死祸福;“文革”年间天津一干部被投进死牢,饿至奄奄一息,有人从牢房外塞进一个西红柿,救了他一命;“我”乘车时钱包掉在座位上,偶遇的白黑两青年在下车前,不但不据为己有,反而作善意的提醒。三桩不相干的事件,传达出共同的主题:“偶然性不乏共性——人性之善”,人生哲理氤氲其间,感人至深。在刘荒田小品文中,这一类占了大多数。

    刘荒田小品文数量颇为惊人,有两千五百篇之多。这也许是现代海外散文家创作数量之最和主题深广之最了。一个新移民作家,以蓝领工人的草根身份,在西方文化语言及其语境的边缘地带用汉语写作,讲述一代华人中西融合的情怀,华洋交混的故事,领略着华人以及其他族裔人物的人生况味。当我们从作者主体身份出发,考察其生存状态时,会轻易发现这位海外华语散文史上最勤奋作家的“这一个”性:作品均出自一个美国酒店华人打工者的业余写作,来自于他手指勾着“葡萄串似的”购物袋在唐人街奔走的切身体会,是他开着汽车,乘坐着巴士和地铁,在旧金山这样的现代移民都市的遐思与观察的感悟。

    也许是因为来自生活深处,来自故土与异域的双重“草根”生命脉息,来自八方杂处之地的多彩多姿,刘荒田的“感悟”显得丰厚而“接地气”,亲切而耐人寻味,这是刘荒田“《读者》式”小品文的魅力所在。相比之下,也是在《读者》杂志上,我们经常见到的张晓风、罗兰、龙应台、简媜、林清玄和王鼎钧等华文散文名家,他们的生命言说,美学个性鲜明,但论内蕴风格,和刘荒田不尽一致。在华语散文史上,刘荒田这种“《读者》式”的小品文,在多元文化及新移民的文化坐标体系之下的生命观照,比之在故土的一群,专业的一群,多了些来自“洋”社会底层草根的心性脉息,多了些高蹈族群、人种和文化之上的人类文化及其世界主义的思想内涵,而且,在“假洋鬼子”自谓下的超然幽默从字里行间溢出,更具思想美学魅力,更耐人寻味,其散文文体学创新意义也更为独特:刘荒田以“现实化、粗俗化、民情化、生活化”,对“中国散文创作的走向”的拓展和全球性主题的表现,既融合了哲学家周国平散文式的哲思内蕴,又具有作为诗人的“立意在反抗”的拜伦、北岛式的思辨品格。可以说,刘荒田把小品文文体推向了一个新的层级。

    海外资深评论家戈云先生在《悲情在岁月中滴血——刘荒田散文简论》这一长篇评论的结尾指出:“美国华文文学发展到今天,诚然还未达到它的全盛时期,但经过四五十年代美华文学的成长期,至八十年代美华文学进入第二波高潮,我相信它已经不再停留在白先勇、於梨华、聂华苓等开创的‘留学生文学’和纯然‘侨味文学’的阶段了。而今,刘荒田散文以‘故土’和‘本土’、‘侨味’和‘洋味’糅和、具有现代前卫宏观性的男性文学的雄风,崛起在美国华文文坛,为美华文学增添了弥足珍贵的异彩。”事实上,刘荒田散文能够汇入戈云所说的美华文学的“第二个高潮”,与他的这种具有“《读者》式”美学品格的小品文创作息息相。刘荒田具有目前海外华文文学“三驾马车”之上的实力(海外“三驾马车”,语出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陈瑞琳,指三位以小说名世的女作家——严歌苓,张翎和虹影。见《冲出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困境——试论海外“三驾马车”》(《美华文学》2011年第1期,第57页)。)关,他以二十多年苦心孤诣地经营的小品文,实是现代华语散文中的奇葩,具有动人的思想及艺术价值。由刘荒田作品,我们可以清晰明了新移民文学的基本表现主题以及特有内质。

    2015年3月于西安

    (作者系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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