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诗头诗尾-躺在地球表面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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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洲荒草疯长的季节,我赶回了娘家,父亲再度生命垂危。父亲生命的这种危象,近几年来有过好几次了。

    前些年,我们把父亲接到城里治病,医生诊断,父亲的病是脑萎缩、腔隙性脑梗塞、帕金森氏症。进医院做了个全套检查,对症整治了一个疗程,花了近万元。

    人是好多了,但医生天天催交费用,他心痛得不得了。我们诓他,有什么心痛的,这么些天才一千多元钱。

    记得第一次做CT,弟妹们左劝右劝,他就是不上放射台。我办完住院手续赶过去,一边脱他的军力士鞋,一边说,就五十元钱,请您在台子上睡一两分钟的事,这难不倒您,也难不倒我们。

    不久,父亲因脑血栓、偏瘫再次住院,我们又一次把他扶上了CT台。在医院折腾了几个回合,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在城里呆了,他似乎感觉出了离地狱直线距离最近的是医院。用他的话说,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熬不住了,儿女们花钱也挡不住驾了。

    回到乡下,我们买了原屋场堤坡下一间不怎么通风又谈不上敞亮的房子。房前屋后搭了厨房厕所,和住在那栋平房里的几位老人共用一口摇井。在简陋的房间里,我们给父亲开了一张大床。回乡下的父亲就睡在这张床上,能把握的姿势,就是躺着。

    也就是说,这屋,这床,这地球的某一个表面上躺着我们的父亲。一位年轻时曾也英气俊朗、横枪跃马的军人;一位把几个年幼的孩子放在一块能浮起的木门片上,夫妻双双激战在防洪北堤的指挥长;一位大跃进时期操心千人填肚,自己糠饼充饥的米厂厂长;一位诚朴正直,而又屡遭运动冲击,饱经政治磨难的“运动员”;一位临到七十岁还在靠锄头养活自己的老农民。他是架中国式老水车,浇灌了成群儿女茁壮成长,如今实在转不动了。

    进家门的路,是一条窄窄的堤坡小路,路边满是菖蒲和狗尾草。我们一拨一拨,淋着雨水,踏着泥泞,从各处回到家,屋前屋后围满了人。父亲的后人们都围在他的床前哭喊着,我那学生命科学的外甥女儿,拉着外公枯瘦的手,眼泪像窗外的雨丝,流个不停。

    父亲笔挺挺地睡在床上,昂起下巴壳,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任凭怎样叫喊,就是不搭理我们了。一阵哭喊之后,长辈们开始劝我们静下来,我们也只能停息下来,宁静地守候着。

    父亲曾对我们说过,他死后要穿中山装,穿军力士鞋,要运到城里去火化。显然,他想后事从简,不随俗。但继母老早已吩咐我们为父亲操办了若干专用品。比如女儿、孙女、外甥女都要给去了的老人盖被,光绸缎被面就花花的买了一大包。父亲还有口气睡在床上时,就已经动不了了,在棺木里也就更不能动弹,干吗还要穿多少层,盖多少床地把他裹着?谁说一死便成大自在?

    从父亲叫不应起,继母一直忙着。她连父亲落气后用的串钱、鞭炮都差人买来了,似乎一切都操办好了,只等阴阳两界交接的某一个时刻到来。

    孙儿女们一点都不怕爷爷,不时贴在他的心口上听听,不时为他把脉。他们肯定和我一样,以为父亲只是轻微脑溢血,一时昏厥,不动他,等会会醒来的。

    有帮忙的人要来给父亲擦身子,穿寿衣。我示意他们先别动他。父亲的老伙计,村里的老支书徐茂爹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在父亲沉睡五个钟头后,他做起了我们的工作,我跟你伯伯、叔叔都商量了一下,劝你不要再折腾了,你父亲这样性烈的人,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成天躺在床上,想翻个身都要求人,身上的褥疮,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别造孽,就让他早点上路算了,莫东想西想。

    这时,雨已停了,小弟也被人拉去,给父亲看“金井”地去了。村里好多人手在清除屋场周围的柴草,村长还带人把继母开发到地坪里的菜土给平掉了。手扶拖拉机正在一车一车地运柴火来。

    父亲,您醒醒,大家都以为您大限在期。您不能就这样走了。十四年前,三月飞雪,母亲脑溢血一旦旦走了。这些年,我们为疏忽了母亲的高血压病肠子都悔青。记得前年大热天,您也是这样昏过去又醒过来了。我和妹妹帮您清洗伤口,好长好长的沙布条,填到您烂了的肉洞里还不够。您的脸上滴着豆大的汗珠。我们要您痛得厉害就喊几声,您还说,那么些年的兵岂不白当了?

    去年,继母打麻去了,您摔下了床,我们赶回家时,您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我们把您送到医院,输氧输液抢救,您时醒时迷糊。稍清醒一点,就交代,说您死后的悼词要我写,不劳别人。您还抓紧告诉了我二件事。一是告诉了我您当兵时,受编于中国人民志愿军主力部队16团第四野战军政治处,您那时是一名马背上的通信兵。二是,您曾在农场联合加厂任厂长五年,1964年面上社教时,您为困难户开了一些糠饼、酒糟的后门,授人以柄,被争权夺利的小人陷害,打成了“走资派”,撤了厂长。不久,您把自家喂的一只黑山羊杀了,答谢厂里正遭饥荒的职工,又一次被揪出来批斗,最终被排挤出厂,下放生产队务农。

    父亲您醒醒啊,还跟我说说您的那些往事。

    父亲沉睡快七个钟头的时候,屋外面似乎热闹起来。那只被捉来等父亲咽气时宰杀的公鸡不知怎的,扑棱、扑棱地挣脱,往屋后堤坡边飞去。呼、呼、呼,好像有人从后门跑了进来,一个帅小伙一闪进来,扑到了父亲床前,大声哭喊着外公,并用手轻轻地摸着父亲的脸。我这才回过神来,是我的儿子赶回来了,他坐火车、“水上漂”到喊出租车,从武昌赶到外公家只用了4个多小时。他有备而来,从行李包中拿了一台电子智能仪器,测量着父亲的生命指数。继着又大声喊叫外公,还要我也一起大声喊父亲,一时间,围在床前的人都喊着叫着。我分明看到父亲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妹妹也感觉父亲有反应,于是把脸凑到父亲跟前,大声问他要喝水吗。“冰!”大家都清楚地听到了父亲说出的这个字。很快,我们从幸福港赶来了冰块、冷饮。用冰块敷,将冷饮一滴一滴灌进他嘴里。醒了,活了,我们的父亲只触摸了一下上帝的神袍又转回来了。

    我们马上拨打120,救护车几分钟就赶来了。父亲的骨头肌肉都伸不得手,一挨近他,就痛得打战。送到医院,医生都直摇头。

    在一次比一次加重的病磨后,父亲一点一点地从人生世界里离去。他最后的世界只剩下一张床了。神志已不很清楚了,一张被痛苦扭曲的脸已不堪多瞧。他求我们给点药他吃了走。继母还时常从他枕头底下搜出剪刀、绳子之类的东西。父亲连自己把握生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我们恪尽孝道地摆布。这对父亲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悲哀的幸福。看他的乡亲们都直摇头:梅胡子实在是好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磨难?

    2007年8月

    写是触摸,回忆是触摸,梦也是一种触摸。每写,每梦,每回忆,都感觉读到了母亲灵魂的色彩。

    ——题记

    我又梦见您了,母亲

    襁褓里不只有婴儿

    凌晨四点就醒了,最先醒来的是眼睛。因为,一睁眼,梦中盯住的两盏大灯就灭了。

    那两盏灯,是晚上照着母亲翻耕、相沟的指挥灯。

    母亲,我们知道您是个很棒的农机手。五八年开荒建农场,苏联专家手把手教过您。您是咱们国家第一代女农机手。

    您最辉煌的人生,就是在伏克森拖拉机上,抛颠,腾跃,向前。

    昨晚,我又梦见您随父亲进湖洲开垦新农场的那些事。

    其实,都是我听童话一样,从您那里听来的。不过还是有些亲历的印象。特别是夜晚,那两盏照着您拖拉机开垦的大灯,印象极深。

    浩浩洞庭,千年浪涌。时间的大手,把南洞庭泥沙淅淅托出水面,形成了很多洲子。有一块洲子最大,远看像茶盘。五八年,政府令围湖建场,砍杨树,伐芦苇,修大堤。堤围圈起来的湖洲,就叫茶盘洲农场。

    父亲从部队转回,踌躇满志,不顾老人们的反对,带着我们娘俩,响应党的号召,奔沅江南竹山而下,开垦新农场。

    父亲进湖洲,管开垦人马的吃,位立打米厂。母亲,您是名副其实的垦荒者。

    湖洲芦苇飘飘荡荡,千亩沃土泥香草香。黑压压的农垦大军在前面砍杨树,捆芦苇。你们机务队一排排苏式伏克森,锃亮亮,新崭崭地紧随其后。

    翻出来的黑土,一块,一片,一天地。您兴奋得忘了自己是女人;忘了自己是奶孩子的母亲,甚至,忘了自己的孩子放哪里。

    您说开犁之际,您也惊恐过。那是随着黑土地翻开,飚窜的草蛇,被犁铧削得血溅起老高。您胆战心惊。

    一个傍晚,您回工棚,把我抱起来喂奶,解开抱巾,蛇往外直窜。您惊悚得呕吐不止,真想抱着我回沅江老屋里。

    您告诉我,您没有退缩。第二天,叫人帮忙把我的摇窝吊起来了,吊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架上。

    往后风雨几十年,您也没有犹豫,退缩过。

    我开始懂事了,也知道害怕了。害怕工棚里出没无常的蛇;害怕路边窜来窜去的黄竹筒;晚上,害怕杨树山里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野鹿嚎叫声。

    工棚里没有大人时,母亲您常带我去上夜班。您把我和父亲的军大衣一起塞到您的副驾驶位上,还是专心开您的车。

    因为您是开沟标兵,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开示范沟。您晚上开沟不要打石灰线,只要土源档上有两盏灯,照明灯又叫行距灯。您端着身子,握紧方向盘,眼盯着那盏刚移动位置的灯,朝直住前开。开到档上,身后就留下一条又深,又匀,又直的土沟。

    晚上,一班一班的人来学,您不厌其烦。老是那句话:白天看线开,晚上看灯开。眼盯着远处的灯,朝直开过去,要一气呵成,不停顿,沟就开直了。

    湖洲很静,只有拖拉机轰鸣声;夜晚很黑,只有由远望到近的两盏灯。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母亲,您白天开一天沟,说骨架子都抛散。晚上还要示范到半夜。您哪顾得了我。

    有一天晚上,您睡一觉醒来,没看见我,找人家去问,害得大家伙儿,灯笼火把红了半边天去找人。我仍还睡在您拖拉机副驾驶位上。

    小时候在湖洲长大,其实,荒野里也滋润着紫丁香,春雨也扰动着树枝,更有那不知名的芽苞四处绽放。童年的眼里,也有过蝶儿闻花,蝉儿鸣叫,鸟儿扑飞。但我的生长环境不产生文学细胞,没有浪漫因子。以至于,后来,我进文学班学习,看到广阔的原野,喜看云卷云舒的句子,就把它改成,原野的夜空,我始终盯着远处那两盏不灭的灯。

    我十六岁参加工作。教书,再读书。坐办公室,也做公务员。工作了三十多年。退休了,还熄不下来。去到一家驰名文化企业上班,做一介准编辑。且莫说异地躬耕,要过语言关,转行关,人缘关。就只说搭车上班,也够我托一杠上头的。从家到我上班的传奇文化园,路程不多不少,公交三十二站。每天有近三个钟头在赶路赶车。

    事实上,母亲您的奋发和坚强又何尝不是照耀我前行不止的两盏灯。

    外号很有名气

    母亲,别人给您起了个外号。每有人叫您外号,我都不理人。那是我青葱年纪不懂事。现在做梦都想听人那样叫您一回。

    小妹出生,已是您的第五个孩子。您给她取名叫多多。孩子的拖累,使您感到空前的压力。但您仍然乐观生活,拼命工作。

    下班路上哼着歌,周末照样打场球。您的外号就是打球得来的。

    您经常加班,星期天开会,搞活动。父亲更忙。我们五姊妹年龄挨个只差一岁多。高矮也就像那楼梯墩子。您让我们集体对外展示的机会,是看您打篮球。您是队长,又投篮准。我们看您打球不亚于过节,欢天喜地。

    有次,您告诉我,星期天下午有场球。上半场打食堂那头。我背着、拽着几个弟妹,早早地在球场旁食堂那头等候。

    我们是您最给力的拉拉队。每个人都不失时机地给您鼓劲。妈妈,加油!换场地,我们一窝又挪到另一头喊加油。看您打球的多,看您这一窝崽女西洋镜的也多。您在场上运球回场,速度很快,齐耳的短发一蓬一蓬,在场外给您加油的,干脆就喊“抱鸡婆”,加油!

    二弟比较发调。有次,您在对方篮板下抢了球,快速运球回场,后面几个人穷追不舍。二弟情急之下,冲口喊道:“抱鸡婆”,快跑!加油!

    满场都笑翻了。您也抱着球笑得直不起腰。您爽朗的笑声,在场的人都能理会到。母亲爱着自己这窝子女。母亲的羽翼真温暖。

    “抱鸡婆”是“四最”农机手,棉田开沟最直、最深、最匀、最好。农场喇叭里,天天叫,天天吹,名声在外。看标兵红榜,大家都指着说是“抱鸡婆”,没有一个人去看您的真名。听农机课,要是“抱鸡婆”讲课示范,就没有一人逃课。小孩一个一个上学,说是“抱鸡婆”的,都有好位子坐。

    您虽然很爱孩子们,但您毕竟是职业女性。实在忙不过来时,您的法子是把我们送出去寄养一段。去外婆家或其他亲戚家。

    面上社教那几年,国民收入不景气,很缺吃。二弟毛几被送走的次数最多。一担水桶,一头是二弟,一头是糠饼,糠饼是电米厂的废弃物。对河公社里的干爹爹担着二弟出门时,是您最难受的时候。二弟总是扯着您的工作服,央求您:不要送我去公社里,那里吃的是猪食。那时吃野菜加糠很正常。

    在家的几个除了我,也好不了多少,大弟吃熬酒的糖膏子,以至于现在都懵了心。

    小弟小妹吃的是母亲节省的口粮。母亲去开沟,生产队职工都认识“抱鸡婆”,都这个送给您几斤鸡窝豆,那个送您几斤豌豆。虽然,这一定程度上能填饱肚子,但把您眼睛都吃绿了,害您工作都停了几天摆。

    我是幸运的,到父亲那吃食堂。每天按时去食堂翻牌子吃,能吃上白米饭。享受厂长待遇。

    后来厂长被打倒。原因之一是经常去食堂灶台勺菜汤吃,罪名是油抹布厂长。

    当然,还有一个大罪名是资本主义厂长。父亲当兵在北方,会养羊。家里养了几只羊,闹饥荒时,父亲捉了几只羊到厂里杀了,让职工元旦会餐。管人事的杨女士会餐后立马向上级汇报。我吃父亲的白米饭,就这样断了。

    疯狂的年代,常有荒唐的事。

    那时期,“油抹布厂长”的坏名声和“抱鸡婆”的大名气,旗鼓相当。

    白沙在握的优雅

    “九九那个艳阳,天啦哎哟……”这歌是我的摇篮曲。我在母亲温软、甜润的歌声中长大,也常在母亲依稀的歌声中梦哭。

    父亲的问题,在无休止地清算。

    反对在聪明中级别最低。父亲没有文化,也有点冥顽不化,一味地顶撞领导。被一撸到底。最后一次处理,回到了老祖宗的本行,务农。

    父亲和奶奶拖着我们一窝,又要去队上,住泥巴湖芦苇的茅屋了。母亲您心里哭成了海洋,也不洒落一滴泪。

    您望望这个,瞧瞧那个,把我搂在怀里,说我会读书,不能荒芜了。要把我留在身边。比起想父亲、奶奶和弟妹们,我更愿意和母亲在一起做伴。

    父亲被专政后,我读书只能带板凳在教室后面旁听。就这样,学校广播里还不时地播出坚决打倒某某军阀厂长,油抹布厂长,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每当这个时候,我想到的却是母亲您,晚上肯定又要被“改造”了。

    现在,有很多噱头。比如,消费主义以品牌为噱头;成功学以速成为噱头;性自由以人性为噱头。走过了“三反”、“五反”、“面上社教”、“文化大革命”的人,都知道,那些年代有一个常见的噱头,那就是改造以批斗为噱头。

    放学回家,我做好饭,在家等着母亲。您一身油渍渍地回家。吃了饭,我去做作业,您换下工作服,穿着一件蓝碎花灯芯绒对襟衫,打一点雪花精,默不作声出门了。我小声问,去开会吗?您闭上眼睛点头,默认着。

    大家在“改造”母亲的时候,我心不在焉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永远的作业。

    夜有点凉,屋外湖风瑟瑟。秋蛰在泥土里无节奏的低鸣。

    母亲,等您。我已挪步到了门边。有脚步声,拉开闩。不是您,又关上。

    已经很晚了,我麻起胆子,踏进黑洞洞的夜,朝亮光走去。机务队会议室的泥巴墙己剥落。从壁缝里,我看到了您,母亲您站在很多人坐着的前面。淡淡地,定定地,还没有低头。

    会议室平静了会儿,您好像开口了:明天大家还要去开青沟,孩子在家也等得很晚了,我唱个九九艳阳天,算我今天的检讨,行吗?

    一个年轻异性美丽的歌声,相对灵魂深处闹革命来说,显然易于接受。

    机务队长,那个多次去场部报您为标兵的人,接受了您退一步的优雅原则。做了个手势说,行吧,你,就唱一首歌算了。

    一个女儿,能这样聆听一次母亲的歌,永生永世,梦里梦外,仰视着,永远地仰视着母亲,像仰视星空一样。

    世上,真还有人会白沙在握,想优雅的黑。

    好坯子不能扮丑

    父亲的问题仍连累着母亲。因您是技术能手,又不能随便处置。上面领导想破脑壳,给您一条出路。跑长途运输,去冷水江煤矿拖煤。

    一个女人,五个孩子的母亲,又上了年纪。确实处置不随便。

    一家老小的天都乌云翻滚,父亲心里发汗,手捏得水出。

    我已经长大了,是人民教师了。我劝慰父亲,能不让妈丢了方向盘,这不是个很坏的事。

    母亲,不温不火,到单位领了工作服,套鞋,手套等,清清爽爽地回家了。她说能让我握着方向盘,我仍会朝前开。

    一家人团聚的几天里。妈您把我们身上穿的,该补的补,该洗的洗。让我们都穿戴利落。家里也布置得舒舒服服,铺盖行套也收拾得熨熨帖贴。谁都没问,母亲您要去多久。

    一个秋风乍起的日子,母亲,您开着辆半新不旧的拖拉机,挂着一节长长的拖箱,仍给我们留下一个在车上颠簸,头发一蓬一蓬的背影。

    三个月时间,您回了两趟。您说排一世的队,都没有到矿洞里装一车煤排队久;您说那里的人说话,像谱了曲一样,好听,却听不懂;您还说,那里人都喜欢您,说您很讲究,技术好。有个司磅的老大爷还为您编了几句顺口溜:车子旧,拖箱长,技术最好;头发黑,脸上黑,眼睛也黑;衬衣白,手套白,牙齿更白。

    生活的苦,过日子的难,在母亲您的面前,都有如秋风一样飘散,雪花一样融化。

    母亲,您乐观,我们也不苦。

    七七年,十月小阳春。我在娘家待产,可把您急坏了。您向领导请示要回一趟家。这是您第二次对您的上级提要求。

    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您找领导请假去做节育手术。那年您步行去益阳地区医院,在路上走了两天,手术后休了两天,您请了四天假。

    夜幕已降临,您还是坚持出发。您拖着一车黑黑的煤,一大蒸钹白溶猪油,还有一件玖红布棉袄。有点急,更是喜地上了回家的路。

    关于那件红棉袄,母亲说,咱们坐月子在家,好坯子不能扮丑了。美是一种讲究。一如既往的美,能给您身边的人一种享受。母亲对自己的作品有点孤芳自赏。

    回家的路,很是难。

    一夜一天的跋涉,到了沅江界。引擎出状况了,水箱也有点漏水。母亲想小修,挨到家再说。您拿出油布,躺在车下,扳手,钳子,什么,什么,只有您自己拿给您自己了。

    天才昏暗下来,路边就稀有行人。农舍也不像现在,都拥挤在公路边,只有几处寥落人家。

    天完全黑下来了,您感觉没有谁能帮您。就又上车拿了手电,含在嘴里,继续修。小处修好了,大处难了。

    您悻悻地,从车底下钻出来。坐在路边。肚子饿不去理会,冷也尚能忍受。但这车在这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山峦上停着,心里很不踏实。

    田野只有收获后的空闲,云层深处似乎若影若现。路边一片森森的树林。仔细看,树林后似乎有一星豆灯。您拍去灰尘,走过去。一位老人很和善,但他绝对抬不动杠板。您又问这近处还有人家吗?她没说还有一家,只告诉您,最好不要去找,又补句,那家柴狗很凶。母亲敏感到,恐怕不止柴狗凶。

    回到车旁,忧虑和恐惧一阵阵袭来,比一阵饿、一阵冷更难熬。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犬吠后,一辆单车晃着手电沿公路而来,您想可能是早起的农人吧。

    人看不清,声音并不凶。他说这一带还有野物,要您坐在车里,少出来。似乎是提醒关心,又似乎在威胁控制。母亲知道这个夜晚不会就这么平静。

    您首先想到的是把给我坐月子吃的猪油,和穿的红棉袄先寄放到路边那位老人家里。然后,您想,剩下的就只有一车煤和一条命了。

    您送完东西,从老人家出来,只见停车处一阵阵喧嚷声,有火柴的亮光,有嚓嚓的挖煤声。

    一个念头袭来,这夜晚,抛锚在此,此处还是一个短暂停留之处吗?您又转身找老人家借了一把长铁锹……

    后来的事,能想象得到。母亲,家人悬着的就是这颗心。

    那次回到机务队里,您唯一的一次,不敲门而入找队长。“我几乎用生命保住了这一车煤,队上要奖励我几天假,让我与女儿和刚出生的外孙多呆几天。”

    那以后,您很长时间没有离开我们,但离开了您的驾驶室。

    而后,父亲也落实了政策。他只是不想再去米厂,决意要做一世农民,清净地活着。母亲您风雨几十年,生死置之度外,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随了父亲的意。政府也给了一些补偿性政策,解决了可工作的子女问题。

    子女多,是您一生的拖累。晚年,按理说您的日子应该好过了,但您却没有往幸福奔。

    在生存空间挤压灵魂空间的年代,求事物的完美和人把人看得太重,这两口毒药,是要人命的。

    母亲,上帝把您交与秋风,已整整二十年了。母爱昊天罔极,我怎能报答您亲恩之万一啊?

    而今我也快步入老年,对您的思念却越来越浓。关于母亲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

    这些年,我总是做同一个梦。

    梦见船靠幸福港了,母亲,我在码头接您,差不多要够着您时,船又开了。我不停地喊着您,直到船开得无影无踪,直到从梦中喊醒。

    您苦的时候,我们不知道。

    我们苦的时候,您也不知道了。

    2012年8月10日于东湖

    很多事情之所以发展成某个样子,是因为他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题记

    公公不是别人的爹

    公公现在只能在远远的天河注视我们了。在世的时候,我们兄弟姊妹和他闹着玩,叫他曾爹。

    曾爹一句话常挂在嘴边:我从草里来,还从泥里去。他把自己定位于草根族,平民百姓。旧社会,他确是这样。但对于新社会来说,他是名副其实的英模,功勋人物。

    父亲离世时没留下什么财产,只留下来一堆奖章,一沓奖状,还有不少发黄的旧报纸。那上面有他到怀仁堂开会,毛主席、周总理接见他们照的相。

    奖章、奖状,那些记载父亲人生辉煌的历史资料,是他给儿孙们留下的精神财富。大家分了。作为念物,我帮他分给了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作为儿媳,我也留下了些,我除了在脑海里留下父亲的音容笑貌及如烟的往事,还在心里藏了两件事。

    §§§第一件顶替回城

    1980年12月初,我给只见过几次面的公公写了一封长信,这封信使公公在一团亲情纠结的乱麻上,快斩一刀,决定让我家先生,他的老二,顶替回城。

    这是老二的心愿,但并非我写信的本意。

    那时,我从教师岗位欲调到农场广播站,正喜滋滋的。常在自己父母身边,也很受疼爱,我很舍不得离开父母。

    我父母也把女婿视如己出,在农场有工作,有家室,有孩子的他,却还是思念长长的,怨恨也深深的。一日不回城,一日食不甘味。

    所下放的几百号人都差不多招工、上学、参军走光了,只剩下少有几个扎根农村的“标兵”了。那个时候,回城,有几斤几两,只有吃了梨子的人,才知道梨子的味道。

    我给公公写信只有半个月,已是踏雪迎春,大熟年成,鱼奔深潭,客奔家的时候了。公公单位的人事股长来到了我们教书的中学,把我们一家三口都接回了益阳十里麻石街,大码头。

    老三怎么办,这是爹最头疼的问题。老三正值青葱年岁,都快要找对象了,还不上来。莫说婆婆饶不了他,本身老三就是他的心头肉,又生性懂事、听话、争气。父亲也很是不舍让他在农村久呆。父亲难啦。

    老大老二幼年逝母,老大跟着父亲跑,十三岁就参加工作,自食其力。老二一直由奶奶带大。从能说话起,就没能叫过一声娘。父亲工作又好忙好忙,成年累月难见一次面,特别是下放农村的十年里,更鲜有见面的机会。他认为父亲已经忘了他。

    新婚之夜,客人走了,他都要静下来想娘,想得满脸挂泪。

    父亲怎会忘了咱们呢?他肯定是忙不过来。我们要多替他着想。

    父亲怎么个忙法,我们后来看到那些奖状,那些年父亲的履历才知一二,履历记载:

    1954年被授予市甲等治安模范;

    1955年被授予市公安局一级治安模范;

    1956年省公安厅授予省二级治安模范;

    1956年12月由国家公安部颁发了治安模范奖章,并代表益阳市公安系统出席了全国公安治安劳模代表大会,同年被评为省级劳模;

    1959年参加中共益阳市委笫二届党代会,并担任主席团成员。

    仅这几年,这些荣誉,都极有可能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也有可能是舍生忘死,当然也就舍己舍家了。

    婆婆带着她生下的三个孩子,又能得到父亲几多照顾?几多关爱?她有过多少含辛茹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所以我们都只能理解父亲,心疼父亲,这个家才能安宁,才能有好日子过。

    我给公公的第一封信,不外乎是给予他足够的理解,和崇敬。然后请父亲原谅老二的急躁和冲动。我们的小家虽然有些曲折,但我们会走过去的,请他放心。我还一再表示,决不会与弟妹争长短。

    父亲回信了,说对不起孩子们,感谢姻亲照顾他的儿孙,他不会撇下我们不管的,说他的孩子早早地失去了母亲,他会加倍爱护的。

    在关键时刻,我用正确的方式表达亲情,使公公对远离身边的游子思念情切,为我们指引了新前程。这事尽管我不是蓄意,但我很是乐意。

    回城后,老二在食杂果品公司顶了父亲的职,被派往南宁采购水果。我离开了工作八年的教育岗位,在水果仓库收款。我们住进了公公新分的一间十二平米的宿舍。他退休后,住在离我们不远的一间仓库阁楼上。每天我娘俩陪曾爹一起吃一餐中饭。他十餐有九次要发大汗,因他爱吃辣椒,九次发汗又有八次汗泪俱下。

    我知道,与家小分离,是他心上的又一道伤疤。他端起酒杯每天都说同一句话:孩子,不管你婆婆弟妹对你怎么样,你一定要忍着,让着他们。

    父亲,我们有您的疼爱,很是知足了。在我的内心,我觉得很愧对婆婆、弟妹,即使您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

    为妻为媳,多年的风雨洗涤,我安然信步。父亲时表扬我,家教好,有修养。相处几十年,我很少被他批评,也很是听他的话。

    他常说,什么话都可以说,就不能说毛主席半个不字,什么火都可以发,就不许对共产党发牢骚。

    有一回我参加一个检查,小坤包装满了烟。我就近上楼,把烟倒在父亲床上就走。父亲追出门来说,小的收惯了,就想得大的,要赶快刹车。这些我都听见去了,后来也基本做到了。

    好多年了,父亲还在翻古:那次招老二回城,要是你写信与老三挣机会,说不定,效果会适得其反。他还说为了家里的安宁,这件事你就搁在心里吧。

    §§§第二件勿忘母恩

    这第二件搁在心里的事也很纠结,还很怆伤。

    父亲病危时,我有一些独守他的机会。有一天,我帮他洗抹后,他要我拿纸笔来。他说出了一个名字,让我记着。这名字很陌生,从来未听说过。喘了会气,他又指着墙上挂着的一个黑塑料包,我拿来,按他指点,找到了一张旧照片。一看就知道是老二生母。我当时和父亲一起看着,像在看一位绝代佳人。老二母亲生前是湖南湘剧二团的演员。她死时,老二还往她怀里扑,要吃奶。

    父亲一字一顿地说,这些年,为了处理好家庭关系,我没跟你们提起她,你们也不管不顾,一没给她上炷香,二没给她祭过坟。坟也被开发得无影无踪了,拜也不知往何方跪。你们就给她立个像吧。怎么也不能让儿子、孙子把她忘了。为人母一世,也有两个血脉在传承,不应该被遗忘。

    父亲,您个硬铮铮的人,一杆红旗,一声号角能赴汤蹈火的汉子,八十岁临了,这内心还是这样千沟万壑,白云苍苍。您像孩子一样泪雨滂沱。我给父亲擦泪,擦着眼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父亲交代这件事后,没有活过48小时。

    父亲,您是儿媳见到的最壮丽的风景。

    婆婆领着一家老小,周周到到,热热闹闹把父亲送走后,几经昏阙。我同样痛惜万分。也很能理解她,她也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这一辈子,她嫁给父亲,父亲工作不顾家不说,面对复杂的家庭关系,怎不也是伴着一行苦雨,一缕寒风艰难行走。

    婆婆在世,我怎好立老二生母的像啊,况且,兄弟姊妹也还和睦、融洽。我辗转反侧,缠绵纠结。我重蹈着父亲在生时难取难舍的覆辙。

    我按父亲的嘱托,给老二生母立了遗像。五十岁了,可怜老二才仔仔细细,明明白白,端详了一回母亲的容颜。

    很多事情之所以发展成某个样子,是因为它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理解,大家都需要理解,需要经历,更需要时间。婆婆理解了我,在我家看打麻将时,一边看着老二生母的像,一边想着父亲。弟妹们随着阅历增加,也十分善解人意,每过年节,都慈心善意和我们一起敬老人,拜前辈。

    父亲,九泉之下,您把一切都放下吧。时间之墙,会让您的手掌形成我们的臂膀。我们兄弟姊妹一定会相拥相待,如您所愿。

    2012年8月24于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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