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5:兵车行-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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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就给你们弹首曲子助兴!”李憕讪讪的笑了笑,为自己的养尊处优而惭愧。“我好像也只会干这个了!”

    说罢,他低下头,继续断断续续地弹琴。从舒缓的散序到欢快的歌头,从欢快的歌头,又到铿锵的舞破。霓裳羽衣,一段段弹下来,弹尽盛唐繁华。

    没有杀戮,没有哭号。身外的一切仿佛都遥遥远去。恍然中,李憕好像又回到了开元时代,年青有为的皇帝,虚怀若谷的宰相,公正廉明的御史,英勇善战的将军。

    几点火星在夜空中落下。慢慢汇聚成团,慢慢腾空而起。

    火光后,几个朋友拍膝而吟。

    依稀还是霓裳羽衣。

    东都,洛阳,夜色漆黑如墨。

    火光、刀光、哭喊声、求饶声还有歇斯底里的狂笑,从外向内蔓延。

    几个身影背着大包小裹从一处院墙后闪出,蹒跚奔向西门。转角处忽然被火光一照,身上的绫罗华丽耀眼。数匹骏马立刻疾驰追来,迅捷如鬼魅。“饶命,军爷饶命!”身穿绫罗者齐声哭喊,却得不到任何怜悯。几道寒光从半空中闪过,人头飞起。马背上的黑衣骑士顺手来了个海底捞月,将溅满了鲜血的包裹从半空中抄起来,甩到了另外一匹空着的马鞍后。随即,又追向了另外一波逃难的人群。

    都是在塞外草原上锤炼多年的好身手,拿来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实在是有些“屈才”。另一波逃命的人群迅速被战马追上,根本没勇气反抗,跪伏于地,双手将全部身家托于头顶。“算你等识相!”黑衣骑士笑了笑,用生硬的唐言夸赞。随后用刀尖将包裹一个个挑到驮马背上,接着,又随意地向同伴打了个手势。

    几匹战马小跑着离开,献出财物的百姓们暗松一口气。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庆幸自家终于逃离了鬼门关,黑衣骑士又迅速从两翼兜回。弯刀斜探,在马腹处做了个割草的姿势。

    血光、惨叫。战马的身体迅速变得通红,持刀者哈哈大笑。跃过受难者的遗体,盘旋着奔向下一处目标。

    破城后三日不封刀!这是安禄山大节度亲口许给“曳落河”们的奖赏。大伙从范阳一路打到洛阳,中途连口热汤水都没顾得上喝。今夜破了城,岂有不好好“进补”一番的道理?![1]

    第三波猎物是一群青年男女,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故而跑得比周围其他逃难者稍快一些。却快不过战马的四蹄。眼看着同行的老弱逃难者一个个倒在屠刀之下,而马蹄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队伍中的几个青年男子终于被激发了血性,大喊一声,抽出镶金嵌玉的宝剑,迎头冲向曳落河。

    剑是好剑,每一把都价值都在数万钱之上。只可惜,握剑的手臂根本没经受过任何磨练。曳落河们只是用了一招,便将宝剑都磕飞到了半空中。顺势再反手一抹,几具无头的躯体,带着满心的不甘,在火光中旋转,旋转……

    “六郎——”人群中传来女子的悲鸣。曳落河们愈发兴致勃勃。随手抛出几根套马索,便将看中的女人一一拖到了马侧。紧跟着单臂一揽,将女人横按于马鞍前,另外一只手不停地挥刀,挥刀……

    惨叫声噶然而止。几个曳落河望着身边的数十具尸体,哈哈大笑。笑罢,抱着已经吓晕过去的女子,纵马冲向一处没有起火的院落。

    门开,窗碎,哀鸣声伴着胡歌在火光中响起,夜空中飘出老远,老远。

    抢劫在继续,杀戮和奸淫也在继续。失败者的一切,包括生命,都由胜利者支配。这是草原规矩。完全由契丹和奚族壮士组成的曳落河们,理所当然地将这个规矩带进了洛阳。逃难不成,先前还抱着一丝侥幸的百姓们纷纷起来抵抗,奈何数十年未闻兵戈之声,大伙连如何握刀都不会,又怎是安禄山麾下这些虎狼之士的敌手?很快,敢于抵抗者都横尸街头。绝望的百姓们或者藏身到尸体堆中等待天明,或者顺着洛水河向东西两个方向疾走。据说城东还有官军,安西大都护封常清还在组织人马抵抗。据说留守大人李憕和铁面御史卢奕就在城西,他们组织了衙役和家丁,准备跟安禄山血战到底。据说辅国大将军毕思琛领了五万精兵,就驻扎在上阳宫门口儿……

    据说,全是据说。既无逃难经验,也无逃难准备的洛阳人根据一个又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乱哄哄地四处奔走。两个月前,朝廷刚刚下旨褒奖过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忠诚,谁也没想到他会造反。一个月前,官府还信誓旦旦的宣称,叛军只是一时得势,绝对过不了黄河。两天之前,封常清从虎牢败回,河南令尹达奚珣还出榜安民,以前朝杨玄感折戟洛阳城下为例,誓言能确保洛阳不失。结果只过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固若金汤的洛阳就被叛军攻破了。

    逃命,毫无目的的逃命。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逃多远,也不知道噩梦什么时候结束。

    葵园,封常清的人没守住,溃败。

    上东门,封常清亲自率军迎战,有人甚至看见了他花白的头发。临时招募起来,完全由市井少年组成的官军,纵使人人都豁出了性命,光凭着一腔血勇也挡不住范阳来的百战精兵。不到半个时辰,封常清从安西带来的几个亲信将领全部阵亡。老将军身中两矢,被侍卫拖着,从上东门退下来,退往宣仁门。

    少年们用性命换回来的半个时辰,成了洛阳人最宝贵的半个时辰。数以万计的百姓,在官军溃败之前,退到了城西。封常清命人用刀子剜出身上的箭簇,一面安排人手疏散百姓,一面继续组织抵抗。这次,官军坚持的时间更短……

    西苑,西苑还可以暂且容身。溃兵簇拥着自家主帅,推搡着百姓,退向城西的皇家园林。连城墙都没能将叛军挡住,皇家园林的院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马蹄声尾随而来,西苑门被砸毁。关键时刻,溃兵们齐心协力推倒了一段城墙,抬着封常清落荒而去。

    “不要丢下我们——”

    “阿爷——”

    “孩子他娘——”

    被抛弃的百姓们哭喊着,四下奔逃。疾驰而来的曳落河顾不上追杀封常清,策马冲入人群,捡着其中衣衫最华贵,包裹最大者挥刀。一时间,昔日以华贵庄严而著称的西苑,彻底沦为了修罗场。无数人在绝望中死去,无数人致死也不敢相信身边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事实。

    杀戮在城中继续。

    抢劫在城中继续。

    逃亡和躲避也在城中继续。

    失去了封常清这最后一道护身符,洛阳人更为绝望。根本不管叛军从何处而来,哪人少,哪哭声小便往哪个方向逃。而杀起了性子的曳落河们,则不再以打击官兵为目标,瞪着通红的眼睛,以杀戮和奸淫为乐。

    火光、刀光、箭光。

    哭声、喊声、马蹄声。

    混乱的杀戮之夜,整个洛阳,只有一处所在,还保持着平素的宁静。

    那是修义坊,紧靠着北侧城墙和老安喜门。因为坊右还有一道丈许宽的河渠通向城外,所以坊子里边的百姓在城破的第一时间,便撞破河渠上的水门,逃了出去。整个坊子瞬间为之一空。

    在空荡荡的坊子中央,却有一处大宅依旧亮着灯光。东都留守李憕独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央,膝前横着一架古琴,身边摆着一坛美酒,边弹边吟。

    他已经尽力了。然而却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倾尽家财招募而来的大侠、少侠们,白天时还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刚才却连敌军的影子都没见到,就作鸟兽散。几个家丁见势头不妙,赶紧架着他逃离战场。大伙久居于此,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出城的安全通道。

    走到水门前,东都留守李憕却突然又停住了脚步。他是东都留守,东都都没了,还留守个什么?!摘下宝剑送给了追随自己多年的老仆,掏出印信,郑重交托给管家,请他将其送至长安,或者丢进河底。然后,李憕毅然转身,不顾仆人和管家的哭劝,回到了自家宅院。

    家中已经没了人。儿女们跟这妻子去长安探亲,幸运的逃过了此劫。长安还有龙武军和飞龙禁卫在,凭着潼关天险,应该能挡住叛军吧!想到天子和家人都不会有事儿,李憕心里愈发安定。竟然不顾城中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借着灯笼的微光,弹起了琴来。

    他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当朝第一大乐,天子和杨妃二人合作,历时数年,最近方才完成。作为宗师子弟,李憕有幸听过其中数段。如今信手弹来,亦颇得其中三味。

    全曲共计三十余段,李憕只记得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然而就是这极小的一部分,断断续续弹下来,也令寒风中平添几分暖意。

    “李留守好雅兴!”即便在兵荒马乱时刻,依旧有知音循乐声而来。东都留守缓缓抬头,看见曾经跟自己相约抵挡叛军的御史中丞卢奕和采访判官蒋清联袂而至,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几处刀痕。

    “你们两个,受伤了?!”李憕楞了楞,问话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怎么还不走?!”

    “走,走哪去?!”御史中丞卢奕的家也在修义坊,跟李家隔着三处院子。“御史中丞的职责是肃内外,分黑白。如今这洛阳城内,谁黑谁白,早已经不用分了,我这个中丞也该歇歇了!”

    “属下这个判官,抓不住乱臣贼子,也只好撂挑子了!”采访判官蒋清本来没资格跟李、卢二人同席,此刻却大咧咧地抢过酒坛,嘴对嘴吞了几大口,“早听说李留守家,藏有专供皇族的佳酿。一直没机会讨几盏喝。今日能尝到,也算不虚此生!”

    “早有请两位过府畅饮的心思,只是耐着官场的一些臭规矩,不方便罢了!”李憕笑嘻嘻将酒坛夺回来,自己也嘴对嘴轻抿,“今天,这规矩不用讲究了,请!”

    说着话,又将酒坛递给了御史中丞卢奕。后者也不复往日的斯文与正经,笑呵呵地接过酒坛,饮了几口,然后一边将酒坛递还给蒋清,一边笑着道:“果然是好酒。可惜没什么好菜。”

    “有一二知交足矣!”蒋清接过酒坛和话头,大笑。

    “此言甚是,有一二知交足矣!”李憕亦笑,再度将酒坛接过来,慢慢细品。“封矮子呢,怎没见他跟你们一起过来喝酒?!”

    “跑了!”御史中丞卢奕撇了撇嘴,对封常清的为人极为不屑,“即便没跑,他也没资格喝这坛子酒。从黄河边上败到虎牢关,又从虎牢关一路败到洛阳。还什么百战老将呢,我呸!”

    “他可是说半个月内,将叛军打回河北的!”采访判官蒋清对封常清的溃败也很是不满,喝了口酒,笑着数落,“却不知道,黄河什么时候又改道了。跑到淮南去入海了!”

    黄河当然没有改道,只是叛军的脚步已经不仅仅限于河北。御史中丞卢奕听蒋清说得诙谐,忍不住嘿嘿冷笑。东都留守李憕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了,还于背后说同僚的不是,笑了笑,低声替封常清辩解,“如果麾下带的是安西大军,他当然能跟安禄山一争长短。换了咱们洛阳临时招募来的富贵公子,他就是拼了老命,也不顶用啊!”

    卢奕和蒋清二人刚才也一直组织人手抵抗叛军,可平素连杀个鸡都需要屠夫代劳的洛阳少年们,哪曾见到过真刀真枪。没等与敌军接触,便散去了大半。另外一小半只顶了半柱香时间,也投降的投降,逃命得逃命,作鸟兽散了。

    对照自家的情景,二人当然拉不下脸来数落封常清。摇摇头,轮番抓起酒坛痛饮。东都留守李憕陪着二人喝了几口,依稀听到坊子外有喊杀声靠近,笑了笑,按住酒坛,“估计不会再有客人来了吧!你们说,这酒要不要留下几口?”

    “不会了!”卢奕整了整沾满血迹的衣服,笑着扫视李憕院子。此处乃正堂门口,附近种着几棵梅树。十二月的天气,正是腊梅含苞待放之时。“辅国将军毕思琛率部降贼了。我过来时,令尹大人正带着属下一众官吏,站在府衙前跪迎安禄山。他好意思拉我入伙,我却没那个脸跟他一路!”

    “在下,也没那个脸!”蒋清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两位大人稍坐,天冷,属下去取些干柴。”

    “用干柴么?”李憕低下头,看了看一直压在琴下的佩剑。“也好,干干净净。我没干过粗活,就不给你添乱了。”

    “他是天生的富贵命,不像你我!”卢奕笑着调侃,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般,“我跟蒋清一道吧,你坐着喝酒便是。这宅子都是木梁木柱,想必用不了许多!”

    “那我就给你们弹首曲子助兴!”李憕讪讪的笑了笑,为自己的养尊处优而惭愧。“我好像也只会干这个了!”

    说罢,他低下头,继续断断续续地弹琴。从舒缓的散序到欢快的歌头,从欢快的歌头,又到铿锵的舞破。霓裳羽衣,一段段弹下来,弹尽盛唐繁华。

    没有杀戮,没有哭号。身外的一切仿佛都遥遥远去。恍然中,李憕好像又回到了开元时代,年青有为的皇帝,虚怀若谷的宰相,公正廉明的御史,英勇善战的将军。

    几点火星在夜空中落下。慢慢汇聚成团,慢慢腾空而起。

    火光后,几个朋友拍膝而吟。

    依稀还是霓裳羽衣。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大唐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称二十万,以清君侧为名,反于范阳。

    中原各地已经三十余年未闻兵戈之声,仓促之间,文武官吏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确反应。凡叛军所过州县,官员们或者开门出迎,或者弃城而走。个别敢于组织抵抗者,皆被安禄山麾下精兵一鼓而擒。

    消息传到长安,大唐天子李隆基却认为是有人在制造谣言挑拨离间,根本不肯接受自己信任多年的安禄山会谋反的事实。待到叛军以破竹之势攻取了河北全境,又派奇兵掠走了北都留守杨光翙,兵锋之抵黄河北岸,才开始认真对待起来。临时委派进京谋划远征大食的安西大都督封常清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赶赴河南就地募兵,阻挡叛军攻势;委派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总领河南道诸州兵马;委派辅国大将军毕思琛尾随封常清身后,统帅三万京营士卒,到东都洛阳巩固城防;委派金吾将军程千里去河东驻守,坚壁清野,以免叛军迂回西进。任命九原太守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寻机包抄安禄山后路。任命荣王李琬为平叛大元帅,启用隐退多年的前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为副帅,筹划东征……

    一连串自相矛盾的安排执行下来,没能晃花安禄山的眼睛,倒令地方文武官员们愈发手足无措。十二月初,安禄山挥军跨过早已经结了冰的黄河,直扑陈留。刚刚上任的河南节度使张介然率领地方兵马仓促迎战,被叛军生擒。安禄山恼怒朝廷杀了自己留在长安的儿子安庆宗,将张介然及其麾下被俘将士一万三千余人,全部就地活埋。

    叛军乘胜紧逼荥阳。荥阳太守崔无波亲自登上城头,鼓励激励守军士气。无奈守军根本没经过任何严肃训练,听见城外的战鼓声,居然吓得站不稳脚跟。不到半个时辰,荥阳城破,崔无波被杀。安禄山又一鼓作气,直扑虎牢关下。

    虎牢关乃是东都洛阳的最后一道屏障,封常清临时募集了洛阳附近各地青壮六万余,囤积于此,发誓于安禄山决一死战。仓卒组织起来的民壮岂是百战精锐的对手?可怜封常清半生英名,居然连安禄山的帅旗都没看到,便被叛军从虎牢关给撵了出来。他不敢辜负朝廷的信任,一面紧急向自己背后不远处的毕思琛求援,一边收拢残兵节节抵抗。从洛阳郊外败回城内,从洛阳城墙败到上东门,从上东门败到宣仁门,败到西苑,一直被打出洛阳城外二十余里,也没等到毕思琛的半点儿支持。反而差一点儿被叛军活捉,步了张介然的后尘。亏了安禄山麾下的曳落河们忙着瓜分破城后的红利,才趁乱逃出了生天。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三,安禄山入洛阳,辅国大将军毕思琛率部投降。河南令尹达奚珣率东都留守百官跪迎于道。东都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采访判官蒋清三人组织抵抗未果,在李府内举火自焚以殉国难。

    消息传到长安,大唐天子李隆基拍案而起。聚集百官,便打算御驾亲征。亏得右相杨国忠、中书舍人宋昱、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等人死命苦劝,才避免了又一场胡闹。李隆基却不甘心任叛军继续发展壮大,当众斥责杨国忠等人虚言误国,斥责太子李亨平庸无能,责令他们两人必须在三日之内,拿出切实可行的破贼方略。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年迈易怒的皇帝,杨国忠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家宰相府。他的一众亲信亦追随而来,齐聚在书房之内,商讨如何共度眼前难关。吵吵嚷嚷,从过午吵嚷到半夜,也没商讨出个所以然来。唯一的结论便是,皇帝陛下这回恐怕真的已经方寸大乱了。

    “这话还用得着你们说!”杨国忠气得两眼直冒火,拍打着桌案怒吼。“连我这个从不曾打过仗的,也知道不能令出多门。陛下先派了封矮子,却不给他一兵一卒。给了毕思琛那个王八蛋三万人马,又不说明他跟封矮子到底谁指挥谁。再派了张介然、荣王殿下和高仙芝,还是互不统属。巴掌大个河南,前前后后有四位宿将,一位王爷干同一件事情,能不互相扯后腿就不错了,还指望他们挡得住叛军?!!”

    “就是,陛下到了今天还不幡然悔悟。居然让宰相和太子一道想办法。那太子殿下,一直觉得宰相大人阻挡了他早日替陛下主持朝政的路。这下,可算是有机会报复回来了!”户部侍郎宇文德向来跟杨国忠一个鼻孔出气,见对方满脸怨恨,立刻顺着其话头大肆数落皇帝陛下的过失。

    “可不是么?早干什么去了。两年之前,宰相大人就多次提醒过陛下,不可让任何一位节度使掌握了与朝廷匹敌的力量。”御史郑昂今天在朝堂上也被李隆基当面训斥,心里好生不服,“可陛下偏偏不听,总以为宰相大人嫉贤妒能!这回,安禄山反了,又责怪大伙没起到监察之责!”

    “嗨,陛下,陛下!”翰林学士张渐不忍说皇帝的错处,心中对李隆基也是失望得很。这位已经享国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最初可不是像现在这般昏庸糊涂。从替父夺位到诛杀太平公主余党,再到重手整饬吏治,精兵简政。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干脆果决,有胆有识。

    唯独中书舍人宋昱,此刻还能体谅大唐天子的心情。摇了摇头,低声道,“唉,大伙还是少说几句吧。这不是做臣子的应该说的话。况且陛下也是被安禄山伤透了心,才变得谁都不敢再相信。如果他把眼下手中仅剩的一点儿兵力与河南各州的地方兵马全部交托给封常清,谁又能保证封常清不是第二个安禄山呢!”

    “那也不能一兵一卒都不给封常清,反而对毕思琛那个软骨头信任有加!”郑昂对宋昱的乡愿很是不屑,撇着嘴大声反驳。

    的确,谁也不能保证封常清比安禄山对朝廷更为忠诚。但封常清至少还懂得怎么打仗。没有嫡系部队安西军在手,封常清也未必敢现在就造反。而毕思琛呢,除了会在背后给人下绊子,还会干什么?!当年高仙芝在怛罗斯兵败,其中就有毕某人一半儿责任。去年封常清大胜之余,却止步于葱岭,也是毕思琛跟边令诚两个在他背后捣得鬼!

    这种心胸狭窄又糊涂愚蠢的东西,陛下不杀了他,已经很是念旧了。居然还指望着他能领兵抵挡协助封常清,一道去抵挡安禄山,真是令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毕思琛是被封常清用明升暗降的手段,赶出安西军的。陛下用他,自然不是为了抵挡安禄山!”宋昱又摇了摇头,苦笑着点破。“陛下委派荣王为平贼大元帅,又命令哥舒翰从陇右抽调兵马前来拱卫京师。委派郭子仪去抄安禄山的老巢,同时却命令程千里在潞州一带严防死守。无不出于此。至于今日让右相和太子共同主持军国大计,恐怕也是为了互相牵制吧!”

    闻听此言,众人唯有苦笑。可不是么,谁说皇帝陛下糊涂来着?!经历和安禄山叛乱的这场打击,他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啊!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明里暗里防着几招!

    可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味道?!都不如陇右一个富家翁,好歹能享受到一点儿天伦之乐!这样想着,大伙心里对李隆基的不满稍减,转头又开始替杨国忠和在座诸人的前程担心起来。

    “主,主疑,臣,臣死!”宇文德除了拍马屁之外,终于还有了一点用途。结结巴巴地提醒杨国忠防微杜渐。太极宫里的那位,信任起一个人来,可以由着对方的性子为所欲为。怀疑起一个人来,也不吝断然下狠手。

    当年他对待京兆尹王鉷、前宰相李林甫,都是信任有加,连李氏子侄受了这两人的侮辱都可以毫不在乎。可一旦他翻了脸,便是雷霆万钧。京兆尹王鉷灭门,李林甫刨棺戮尸。杨国忠这两个所受到的信任,尤在王、李二人当初之上。万一失宠,其结局恐怕……

    “大人需要及早想办法!”

    “大人必须让陛下明白,我等对他一片忠心!”

    其他几个人也幡然醒悟,七嘴八舌向杨国忠示警。杨国忠听得心烦意乱,狠狠地跺了下脚,大声打断,“够了,全是他娘的废话。废话。夏天里边喝凉水,我还不知道其中滋味!!可办法呢,我需要的是办法!解决问题的办法!”

    众人面面相觑,一瞬间噤若寒蝉。办法,是有。调动京畿内的全部杨氏力量,逼皇帝废太子,从此由杨国忠独揽大权。问题是,杨国忠有这份胆魄和担当么?当初安禄山只身来京,把脖子都送到了他的刀下,他却碍着皇帝的态度,硬是要放虎归山。如今让他把刀尖对向皇帝和太子……

    “怎么了,都变哑巴了!”众人越是沉默,杨国忠的心情越是烦躁。都是做宰相,为什么别人做得风风光光,自己却总是费力不讨好?别人连任十七八年,怎么胡作非为,都能平安无事。自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头顶上的天却呼啦一下踏了大半?

    你说那缺德带冒烟的安禄山想造反就造反是了,找什么借口不好,偏偏又打着“清君侧,诛杨逆”的旗号。朝廷上下还有一大堆不明事理的混蛋跟着响应,说什么宰相处事不当,才导致了今日之祸。狗屁!全都他娘的是闭着眼睛在放狗屁。也不仔细看看,当年是谁,觉得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兵权太盛,硬是以一个捕风捉影的罪名拿下来他,害得一代将星才四十出头便郁郁而终?也不仔细看看,当年是谁以“胡人性直心诚”为借口,一手提拔了安禄山,把范阳、河东、平卢三镇,丝毫不亚于当年王忠嗣的兵力,全部交到了安禄山手里?也不看看当年是谁,冒着被朝野唾骂的危险,一次就批发给了安禄山两百余四品将军的空白告身,使得他能大肆提拔个人亲信死党?也不好好看看,就在去年,安禄山已经被骗到长安软禁起来了,谁却不准动手杀他,还加封他为尚书左仆射以示安慰?

    你李氏皇族拿着姓安的当宝贝,我姓杨的干着急有什么用?!两年以来,二十多次提醒,都被视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他安禄山一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粗鄙武夫,即便再快马加鞭地升官,当了骠骑大大将军,封了开国公也就是到了尽头。根本不可能染指三省,自己堂堂一个当朝宰相,又怎会嫉妒于他?

    越想,杨国忠越觉得憋屈得慌。凭心而论,自己在向上爬的过程中,是用了很多见不得人的手段。然而当了宰相之后,可是对得起这碗俸禄。原来李林甫在位时,国库空空荡荡,朝廷年年寅吃卯粮。而自己上任不到两年,便令内外两库重新丰盈,金银玉帛堆积如山。原来李林甫在位时,进士及第的文人,在京师里等上五、六甚至十几年,也未必能补到一个实缺儿。自己上任之后,却只用了短短半年时间,便在地方上替他们找到或开辟了专门的位置。原来李林甫在位时,谁要是敢对他的政令做出半点质疑,都会遭到灭顶之灾。而自己上任之后,却广开言路,即便对当着皇上的面跟自己争执的愚蠢家伙,也能始终以礼相待!

    是,杨某人出身寒微,读的书少。可杨某人做事用心,待人宽厚啊。为什么这些家伙没胆子骂李林甫,却对待他们宽厚的杨某人反咬一口。为什么他们这些家伙就看不到,杨某人上任这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再替前任宰相擦屁股,补窟窿?!就连削减藩镇兵权这件事,都是为了解决前任留下了的隐患。又何尝有半点是为了私人恩怨?倘若对安禄山的行为视而不见,杨某人放心大胆收他的好处便是了。每年来自范阳的“孝敬”,绝对能让杨某人数得手指头都抽筋!大不了等他造反之时,杨某人这个宰相不当了,跑回四川做大富豪去。杨某人这是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悲愤、委屈、孤独,一时间,杨国忠居然陷入了负面情绪当中无法自拔,甚至连心腹爪牙宇文德的献计,都没有听见。

    “宰相,宰相,其实,舍弟那边……”宇文德迟迟得不到杨国忠的回应,以为对方正在思考自己所现的计策,小心翼翼地补充解释。

    “你弟弟!”杨国忠终于听到半句话,当即把满腔的怒火全发泄到了宇文德头上,扯过对方的领子,劈头盖脸地骂道:“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能先忘了替你那弟弟讨要好处?万一安禄山真的打进长安来,大唐就彻底完蛋了。即便现在给你那弟弟讨到冠军大将军的封号,也不过一场空欢喜。没等送到西域去,黄花菜早都凉了!”

    宇文德根本没机会解释,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好不容易等到杨国忠骂累了,才喃喃地开口,“宰相,宰相……”

    “滚出去,老子今天不想再看到你这废物!”杨国忠恨恨地丢下宇文德,大声喝令。

    宇文德身子骨本来就被怎么结实,被杨国忠用力一推,立刻摔了个滚地葫芦。“宰相,属下可全是为你考虑啊……”受不了这份委屈,他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抹了满脸。

    “我把你这个吃糠的货!”杨国忠愈发烦躁,顾不得自家形象,冲上前,用脚对着宇文德的胸口猛踢,“号什么号,老子还没死呢。滚,再不滚别怪我不念当年旧情!”

    接连踢了几脚,才被郑昂、张渐等人抱住了腰。宇文德的嘴角处已经冒了血,躺在地上直哼哼。中书舍人见此,心中十分不忍。走上前,一边搀扶起宇文德,一边低声说道:“大人何必如此。宇文侍郎刚才所献的之计,虽然稍嫌粗陋,仔细想想,却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杨国忠根本听不进去,竖起眼睛,把发泄的目标又对准宋昱,“就是提拔他弟弟么?对了,还有你弟弟宋武。都是刚刚立了大功的。该加官进爵。说罢,是做正三品冠军大将军,还是做什么天马大都督,我明天就替他们向陛下讨封!”

    宋昱虽然经常在朝堂上与杨国忠唱和,地位却远在其他杨系官员之上,平素并不怎么畏惧杨国忠的虎威。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反问道:“大人刚才恐怕是没听见宇文侍郎说什么吧?他可不是为了自家弟弟讨要什么赏赐。而是建议您从西域调人回来,壮大拱卫京师的力量!”

    “从西域调人?”杨国忠楞了楞,脸上涌起几分歉然。他知道自己这回真的错怪了宇文德,却不肯当面道歉。摇了下头,冷笑道:“不还是废话么?你们两个的弟弟,还有那个王洵,的确骁勇善战。可大宛距离长安有几千里路,等他们回来护驾,长安城早就不知道被攻破了多少回了!”

    “那可不,不一定!”宇文德借着宋昱的搀扶站起身,瓮声瓮气地反驳。

    “你这……”见平素极为窝囊的宇文德居然也敢顶撞自己,杨国忠本能地想要痛骂。看到了对方嘴角上的血渍,心中又登时觉得一软。“你这厮,说话也不说清楚些。我最近急得耳朵都背了,根本没听清楚你说什么?来人,赶紧去太医院请个郎中过来!”

    后半句话,已经是冲着门外。当值的侍卫大声响应,宇文德却苦笑着摆手,“不,不必了,传,传扬出去,对大人影响不好。属下待会儿自己找个郎中,私下看看就行了。没什么大事儿!”

    他越是顾全大局,杨国忠越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先命人叫回了去请郎中的侍卫,然后亲自搀扶起宇文德,柔声安慰道:“真的没事儿?其实到了这种地步,杨某已经是债多不愁?何必在乎别人说些什么?”

    “越是这样,大人不能被外边看出方寸已乱。否则,我等都没好结果!”宇文德平时窝窝囊囊,关键时刻,还真有些超人的见识。笑了笑,低声劝谏,“宇文德这身富贵,都是大人赏的,所以不在乎替大人分担一些烦恼。但是大人,却必须镇定下来,哪怕是心里头再乱,也要面不改色!”

    “是,是!我听你的。你坐下说话!”杨国忠心中愈发感动,搀扶着宇文德,将其强按到自己的座位上。

    宇文德却不敢坐,挣扎着起身避让。杨国忠用一只手便按定了他,另外一只手冲众人摇摆,“都坐下说话吧。杨某刚才失态了,大伙别往心里头去。目前这情形,咱们必须齐心协力,把大局先稳定下来。然后再从长计议其他!”

    “首先,要拿西域之事做文章!”宇文德挣扎了几下没挣动,只好做了半边屁股,“如今外边的人都说大人为相以来,毫无建树。舍弟等人在西域之功摆出来,刚好可以打他们的脸!”

    “西域之功?”杨国忠又开始发晕。自打听闻安禄山造反以来,他就没关注过其他事情。早就把西北传来的捷报忘得一干二净。

    “宇文侍郎说的是两个多月前,大宛都督府与大食东征军在铁门关下鏖战,杀敌数万,再度替收复洛那、姑墨两州之事!”受到宇文德的启发,中书舍人宋昱的思路也活跃起来,走到杨国忠近前,笑着提醒。

    洛那、姑墨两州,是高宗时代大唐对忽伦和怛没二城的称呼。杨国忠先前所提的天马都督府,辖地也在这一线。此刻经宋武提醒,他终于想了起来,皱了下眉头,低声追问,“你们是说,让杨某拿大宛都督府的战绩说事儿么?都这个时候了,朝廷哪有心思给他们论功行赏?”

    “越是此时,越要大张旗鼓地宣扬这场胜利。毕竟,这两年来,无论是安西军的功业,还是大宛都督府的战绩,都离不开您在背后支持。”

    到底是文人,宋昱就是会说。几句话,便将王洵等人血战之功,全送到了杨国忠头上。杨国忠却有几分自知之明,讪讪地笑了笑,低声道,“某家哪曾有什么功劳。这两年为了补国库上的窟窿,一文钱都没拨给安西军过。连西进的军资,都是封常清从地方上自行筹集的。”

    “可大人您给了封常清自筹军资的权力。也力排众议,启用了王明允和舍弟等青年才俊!”宋昱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不是功劳是什么?自从武后当政那时算起,哪位宰相在任上,能让咱们大唐的旗帜,重新又插到那么远的地方?!”

    自打武则天废子夺位之时起,大唐朝廷便内乱不断。勋臣名将纷纷冤死,领土也不住向东收缩。把太宗、高宗两代费劲无数心血拿下来的西域各地,一个接一个的丢给了远道而来大食人。

    这种颓势直到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才得到了初步遏制。但是也仅仅是初步遏制而已,重新振作起来的大唐,兵威与影响力都跟永徵年间不可同日而语。三年前,更是在怛罗斯河畔被大食人打了个落花流水,追随高仙芝出征的近四万将士,活着回到疏勒的甚至不足三千。

    只有杨国忠,在取代了李林甫后,大幅度放权给安西、河西两大藩镇,令两大边军重新恢复了往日声势。只有杨国忠,“力排众议”提拔了宇文至、宋武、王洵等年青将领,让大唐战旗再度插到了葱岭之外。你说他是任人唯亲也好,歪打正着也罢,大宛都督府横扫药刹水两岸,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更甭说当年弃大唐而去的那些西域地方诸侯,如今居然一个个哭着喊着要求重新供天朝驱策了!

    可以说,如果没有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叛乱,仅仅是重开大宛都督府,收柘折、俱战提二城回归版图这两件事,就足以让杨国忠在大唐国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况且这仅仅只是个开局,按照王洵等人目前的发展势头,说不定哪天连疾陵州都能给收复回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杨国忠的名声就可以直追贞观年间的长孙无忌,即便稍逊其后,至少不会比房玄龄、杜如晦两个差许多。

    然而偏偏安禄山早不造反,晚不造反,就选这个当口造了反。如今再提这些功劳还有什么用?朝野上下谁人肯听?!“陛下,陛下年事已高,最近,最近有些健忘!”杨国忠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失落。

    “宋某以为不然!”宋昱见杨国忠还是领悟不到关键所在,干脆直接把话题挑明,“越是此刻,杨相越应该高调褒奖大宛都督府将士。第一,可以让外边的人看见,我等处变不惊,还能掌控住局势。第二,可以让陛下想起来,这几年,是谁在兢兢业业替他开疆拓土。第三,也让某些人知道,杨相手中还有更多的棋子未用,做事时有所忌惮。第四……”

    “行了,你说这些,我都明白!”杨国忠摇了摇头,用一连串苦笑打断了宋昱的长篇大论。“可这些,都是远水啊!咱们眼下,眼下已经是大火烧到了眉毛!”

    “远水毕竟也是水。只要能调度得当,亦可收到奇效!至少,这水是咱们自己的。”宋昱笑了笑,仿佛已经有成竹在胸。

    眼下让杨国忠最为尴尬的事情是,其手中没有一支强大的军力可以作为依仗。飞龙禁卫俨然已经成了高力士老太监的私兵,左右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又暗中跟太子眉来眼去。一旦哪天这两伙人勾结起来,真的想拿杨国忠的人头去平息安禄山的愤怒,杨系一派官员基本上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为了避免这种极端情况的发生,杨国忠未雨绸缪。一边派遣心腹将领杜乾运以拱卫长安为名,在长安城附近广募无赖少年入伍。一边奏请李隆基,调哥舒翰及其麾下的河西兵马入卫。但这两支力量,一支仓卒组建,短时间根本无法形成战斗力。另外一支,则需要看哥舒翰本人的态度和心情了。

    在宋昱看来,哥舒翰这家伙如今有重病在身,对河西军的掌控力大不如从前。并且参照其以往的经历,这家伙人品也未必靠得住。当年四镇节度使王忠嗣一手将哥舒翰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校,提拔为河西节度副使,对其可谓有再造之恩。然而在王玄嗣被李林甫诬陷谋反之际,哥舒翰却根本不愿出钱出力营救。反而振振有词地说什么,“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将丧,多赂何为”,结果王忠嗣前脚被贬,后脚哥舒翰便取代了他陇右节度使的职位。

    杨国忠心里对哥舒翰人品,也不太有把握。却不相信自家还有更好的选择。“眼下西域那边,早就是大雪封路,军令根本送不过去。信使至少明年开春才能抵达大宛。而令弟和那个王明允带兵赶回来,路上又是几千里……”

    “只要他们有个态度即可!”宇文德不肯让宋昱一再瓜分自己的功劳,咬牙切齿地插嘴。“大唐,大唐东边已经反了一支兵马了。再也承受不起另外一支虎狼之师!”

    “住嘴!”杨国忠勃然大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么?嘴上有个把门的。”

    “我只是说,让别人感到威胁。又不是真的劝大人谋逆!”宇文德擦了下嘴角上的血迹,对杨国忠的谨小慎微倍感失望。“咱们大唐,如今能打的精兵,也就是叛军、河西、安西、大宛这四支了。叛军就不用说了,河西军要看哥舒翰的心情,安西军在封常清那死榆木头的掌控下,必然是只肯效忠朝廷。大宛军人数虽然少了些,可战绩在那摆着!两位带兵的重将,又是属下跟宋大人的亲兄弟。只要您说这支兵马唯独您马首是瞻,谁敢赌一赌他们不是您的嫡系?!”

    这几句话,可是全说道点子上了。不由得杨国忠不怦然心动。他跟大宛都督王洵没什么交情,可也没什么私怨。如果脸皮厚一些,把破格提拔他的事情也算在自家头上的话,还可以说对其有过‘知遇之恩’。至于宇文至,当年就做过杨府爪牙朱七的小跟班儿。还有宋武,他能有目前的成就,也跟杨家的照顾分不开。至少,他哥哥宋昱如今跟杨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大张旗鼓炫耀他们的战功,提拔他们,每个人都授予显职显爵,倒也不算什么难事!”一想到对方的确有用,杨国忠的小贩子性格,就立刻又暴露无疑。“当年李林甫和王鉷联手发难的那回,杨某,杨某的确有疏忽之处,没能照顾到令弟。如今,如今又要让他替杨某奔走,恐怕,恐怕……”

    “舍弟只求光大宇文家,不会对过去的事情斤斤计较。况且那次,大人也给了宇文家足够的补偿!”提到过去的事情,宇文德立刻替自家弟弟表态。“只是,假若大人想让外界以为大宛都督府的确归大人所掌握……”

    “我懂,我懂!”杨国忠知道宇文德想借机讨取些好处,笑着点头,“都是实实在在的战功,只是最近事情多,才把褒奖的事情给拖了下来。重设天马都督府有点难度,不过大宛都督府下面,设一个兵马使,一个副都督,应该不成问题。王明允因为其家世的缘故,甚得陛下赏识。所立下的功劳又是实打实,根本无可挑剔。杨某暂且无法以他人取而代之,只能用厚恩笼络。他已经是三品将军了,加一等,为怀化大将军,封侯。官职和爵位依旧比你们两个的弟弟高一些,请二位体谅杨某的难处!”

    这已经是公开将国家官爵作为私人货物抛售了,众人却习以为常。纷纷起身,向宋昱和宇文德二人道贺。宋昱和宇文德本意可不止是为了给自家兄弟讨好处,先拱着四下回了一圈礼,然后分别说道:“他们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宰相大人的赏识。日后必然会全心全意供大人驱策!”

    “舍弟那个人,向来知恩图报。大人如果能重金征募死士,顶风冒雪将军令送到大宛。他肯定会星夜赶回长安替大人效力!”

    “关键是怎么往回赶!”提起长安跟大宛之间的距离,杨国忠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不见,“倘若让安禄山进了长安,什么功名富贵,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急调将,缓调兵!”又是宋昱,以一句话,解决了杨国忠的所有难题。“封常清之所以挡不住安禄山,处处受人擎肘仅为其中原因之一。另外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几乎独自一人在对抗整个安家军,身边连个帮忙的都没有!如今他退到了渑池一带,收拢残兵,更需要有得力部将前去帮衬。而杜大人那边,也急需一位既能练兵,又会打仗的帮手!”

    “你是说,让他们几个先赶回来,让大军缓缓而行?!”杨国忠皱着眉头,仔细品味宋昱话中的内涵。不得不承认,这主意非常高明。把宇文至和宋武安插到封常清和高仙芝麾下,至少能保证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无法完全倒向太子那边。而王洵当年在白马堡中,便曾经协助过陈玄礼训练飞龙禁卫。无论是看在其于飞龙禁卫中间的人望上面,还是看在其本人的能力上面,都应该调到长安附近委以重任。

    “那支兵马,走得紧点慢点无所谓。不直接去面对叛军更好!”宋昱点点头,嘴角浮现了一丝冷笑。

    眼下叛军势头正盛,当然不能拿潜在的嫡系去消耗。先让封常清、高仙芝麾下的残兵,还有哥舒翰的河西军顶一阵。最好把陈玄礼及其麾下的左右龙武军也调到前线去。等他们将叛军的锐气消耗的差不多了,才是大宛军走上战场的最佳时机……

    道理显而易见,杨国忠已经不需要别人再提醒。从渑池、潼关到灞上,层层布防。越是跟自己关系近的兵马,越要放到最后。不信安禄山麾下那二十万虎狼之师,在突破了崤山、弘农两道防线之后,还有力气于潼关之下,跟哥舒翰所部的河西精锐,拼个你死我活!更不信叛军拼残了哥舒翰之后,还能打到长安城外!

    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步,恐怕至少也是明年夏天之后的事情了。届时自己将从安西、大宛一线赶回来的生力军投入战场,定然能力挽天河!

    一旦有了整体方略,细节问题上事情,就很容易解决了。当晚,杨国忠跟几个心腹商讨了大半夜,一鼓作气将所有可能出现的麻烦理顺,抹平,直到丑时三刻,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内宅安歇。

    他为人贪财好色,对待自己落魄之时娶的妻子裴柔,却是极为尊重。通常处理完了公务,都会到妻子这边小坐一会儿,或者陪着对方聊聊家常,或者就在妻子处安歇,重温当年的恩爱。

    今夜解决了一桩燃眉之急,杨国忠心情大悦,遣走了客人后,便直奔妻子的卧房。裴氏的房间内依旧给他留着灯。女人耳朵灵,听见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揉了揉依旧满是鱼尾纹的眼角,在侍女的搀扶下,披衣迎到了门口。

    “怎么还不睡,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等我么?”杨国忠心里十分感动,伸出手去,推开侍女,亲自扶住妻子的胳膊。“注意点儿身体,家里头的事情,还得全靠你做主呢!”

    “我不累。孩子们都孝顺,其他人也都知道进退!”裴柔温顺地笑了笑,顺势将头靠上杨国忠的胳膊。

    落魄时,她没有嫌弃过他是市井无赖。发达时,他也没嫌弃过她曾经为娼。夫妇二人互相依偎着,絮絮叨叨,将家里外头的事情互相重述。不为了对方替自己拿主意,只为了体味其中的温馨。

    当睡意渐渐袭上眼皮的时候,杨国忠隐约听到妻子在问,“大郎,咱们何必费力不讨好地替李家操心呢?回成都去吧,谁想当宰相让谁当去!反正你尝过其中滋味了,除了受苦受累之外,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这……”杨国忠身体猛然一僵,旋即被疲倦给充满。“是啊,谁稀罕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凭着本心,他喃喃回应。“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拼着命往这个位置上爬呢!”

    “既然没意思,就早点儿辞了吧!咱们回成都去,山高路远,估计安禄山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那!”

    “嗯!回,回成都去!明天,明天我就跟陛下去说。回,回去!老子,老子撩挑子了!撩了!看,看谁,谁他奶奶的着,着急!”杨国忠断断续续地回应,说话的声音渐渐被鼾声取代。

    第二天早晨,杨国忠便将半夜时对老妻做出的承诺忘了个一干二净。重新抖擞起精神,投入到与政敌们的较量当中。

    大宛都督王洵与大食东征军鏖战西域,大捷。一役斩杀敌军万余,俘获数万,擒上将二十三人,阵斩四十八。大食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丢袍弃马,混在乱军中才逃得了一条狗命。王师趁势南下,破西域重镇铁门关、忽伦和怛墨两城不战而下。洛那、姑墨二州土地,尽数重归大唐版图……

    经过翰林学士张渐的润色,大宛都督府将士的功绩,愈发显得光彩夺目。群臣闻听,精神无不为之一振。就连坐在龙椅上满脸抑郁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也忍不住长身而起,连声叫好。

    “好,好,真不愧是开国侯王相如的子孙!朕没看错了他。”连续在噩耗中沉浸了一个半月,李隆基难得高兴了一回。满是皱纹的面孔上,透出病态的红晕。“快,逞上来,把所有战报都给朕逞上来。元一,你给给朕一份接一份的念,朕必须听此战的详细经过!”

    “诺!”杨国忠的和高力士齐声答应,一个得意洋洋,一个眉头紧皱。战报其实已经送达兵部有些时日了,只是杨国忠一直没心思将其上报与皇帝陛下。其他一些知情者也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主动选择了沉默。

    但此刻没人会留意战报抵达长安的具体日期。大唐朝野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作士气了,哪怕这场胜利发生于两个多月前,距离在数千里之外。

    大食国虽然为化外蛮夷,但也算得上兵强马壮。三年多以前还在怛罗斯河畔击败过安西军。可如今,几个青年才俊带着数百护卫,就替安西军洗雪了前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大唐国力犹在,国运亦如日中天!所谓安禄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叛乱,不过是疥癣之疾。甭看叛军眼下势如破竹,那只是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一旦朝廷能缓过这口气来,从几大边镇遣精兵,调良将,很快就能将叛贼尽数擒献于阙下!

    “……末将本欲率军趁势南下,直捣迦不罗。奈何天气骤然转冷,大雪封路。而药刹水沿岸各城,人心初定,无一日不可无兵马驻守。只好暂且回到柘折城内休整,养精蓄锐。以待来年开春,为安西军先导!”王洵送往兵部的奏报,倒是也得非常实在。既没有过分夸大自己的战功,也点出了目前大宛都督府所面临的几个主要困难。兵力、天气、后援……

    如果安禄山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造反就好了!听完了高力士那抑扬顿挫的朗诵,包括几个对大宛都督府另眼相看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油然涌起了一股遗憾。整整一年啊,封常清在兵部,跟武将们筹划整整一年。几乎已经万事俱备了,却忽然在肚子上被叛军捅了一刀!

    一个大宛都督府,数千兵马,就能击败整个大食东征军!整个安西军如果倾巢西进的话,战果将会是什么样子?!恐怕非但能将永徵年间的国土尽数恢复,一直将兵锋推到大食王都,将其犁庭扫穴都说不定!

    错失良机,错失良机……等到下一次大食国内外交困的时候,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群臣们越想越郁闷,简直恨不得化身为传说中的剑侠,千里飞剑,斩下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狼心狗肺的恶贼脑袋。[2]

    唯一丝毫都不感到遗憾的就是李隆基,他还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之中,信手拍打着御案,连声赞叹,“好,好,好,朕没看错人,朕当年第一眼看到此子,便知道他是我大唐的一匹千里驹!”

    “父皇这回,可是真的老了!”看到李隆基如痴如狂的模样,受命与杨国忠一道处理朝政的太子李亨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父慈子孝这种东西,在帝王家向来是不存在的。特别面对着李隆基这种长寿且多疑的父皇。在十七年的漫长储君生涯里,李亨几乎每天都活在忧虑和恐惧当中。他不能一点也不过问朝政,否则会被视为不务正业。但是他也不能过多过问朝政,否则会被视为图谋不轨。他不能一点儿也不跟群臣交往,否则会被视为无德寡助。但也不能过多与群臣交往,否则会被视为结党营私。他不能公开的赞赏某个人,也不能公开地贬低某个人。否则都会给对方或者自己带来不测之灾。他甚至连在生母的忌日哭几声的权力都没有,否则一旦被有心人记录下来,到父亲那边借题发挥……

    有时候,太子李亨甚至羡慕自己那些才能和智慧都很普通的兄弟,至少他们能活得自在一些。但是他又不得不时刻保持着警醒,以免真的有一位兄弟比自己更得父亲的宠爱。毕竟太子这个位置,一登上去,就再也无法平安退下来。否则,结局必然会凄凉无比。

    好在他的一众已经成年的兄弟们,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表现得比他更为出色。这些皇子们或者有能力没野心,或者有野心没能力。唯一一个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荣王琬,又因为在河南战场毫无建树,彻底失去了父亲的信任。闻听洛阳被叛军攻破消息的当夜,李亨坐在太子府大堂中,整整一夜没有睡。外界都传说他心忧国事,辗转无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喜交加。

    悲的是,在年迈的父亲手里,大唐国势已经糜烂到了如此地步!而喜的却是,荣王琬从此再也不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储君之位。

    储君,一储就储了十七年的储君,即便是一堆最耐储的蔓菁,也储成灰渣子了!但是只要父亲还在位一天,他就必须继续耐心地储下去。哪怕心里头有多少雄图伟略在燃烧,烧得全身血液骨髓都近于干涸。

    “……立刻将大宛军的战绩刊刻成邸报,昭告天下。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我大唐到底还有没有善战之将!”御案后的老家伙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太子李亨也迅速回过神来,装出一幅正在虚心学习的模样。

    “臣遵旨!”中书舍人宋昱上前领命。声音喊得无比响亮。

    大唐天子李隆基迅速看了看他,皱着眉头说道:“这份战报里提及的宋武,是你的弟弟吧。朕隐约还记得他!”

    “回陛下,臣的胞弟宋武,亦时刻感念着陛下当年的教诲之恩。所以才每战必前,奋不顾身!”中书舍人宋昱非常善祷善颂,弓下身子,朗声回应。

    “好,好,年少有为。你们兄弟两个都年少有为!”李隆基被拍得很舒服,对着宋昱连连点头。“这样的少年才俊,朕不会亏待他们。杨卿,你可想过朕该给他们什么赏赐?”

    “谢陛下厚爱,为陛下做事乃微臣和舍弟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抢在杨国忠回应之前,宋昱又赶紧表态。

    他越是这样,大唐天子李隆基越觉得其忠心可嘉。摆了摆手,笑着道:“哎!哪有立了大功却不给封赏的道理?!那让朕以后拿什么去激励其他将士!要赏,全部重奖,以鼓励我大唐将士为国效命之心。”

    “臣遵旨!”看到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杨国忠闪身出列,接替了宋昱的工作。“王明允春天时才实授的大宛都督,不宜提拔过速。臣以为,陛下可以增其爵禄,以示荣宠!至于宇文至、宋武两位将军,这几年一直与王明允将军并肩作战,劳苦功高,宜……”

    “都要授以显赫职位。现在乃非常之期,只有重奖有军功者,才能令将士们为我大唐效死力。”李隆基正在兴头上,根本没耐心听杨国忠把话说完。“包括王明允,也要继续提拔。难道春天的时,朕封他的大宛都督之职,是白给的么。若是有人今天替朕杀了田承嗣,朕酬了他的功,明天朕就不需要他继续追杀安禄山了么?”[3]

    “臣,尊旨!”杨国忠没想到事情进行得比自己预计还顺利,又惊又喜,拱手领命。

    李隆基却觉得不放心,略加思索,继续说道:“王明允这么善战,又这么年青,只做一个大宛都督,的确屈才了。封常清如今戴罪立功,不宜再兼任安西都护府大都督之外的其他职务了。这安西节度府支度使的实职,就授予王明允吧!”

    一语说出,满朝文武皆惊。节度府支度使,负责掌管大军粮饷辎重,权力仅次于节度使。按照惯例,这个职位通常由节度使本人兼任,或者由节度副使暂领。李隆基把支度使的职位给了王洵,又特地点出了封常清戴罪立功的身份,实际上等于变相指明了,准备让王洵做安西节度使的第一顺位接任者。

    这个封赏,的确有些太重了!也彻底打乱了杨国忠事先从西域调兵回京师的谋划。因此,非但太子李亨和高力士陆续出言奉劝李隆基施恩切忌过厚,杨系官员,也纷纷开口,认为以长久计,不宜将少年人一下子捧得太高,以免其日后强极而折。

    不到二十岁就实授节度副使,的确有拔苗助长之嫌。李隆基心情好时,非常乐于听从臣子们的忠谏。思索了片刻,点头收回成命,“也罢,朕亦不希望他日后真的赏无可赏。安西节度府支度使还是由封常清自己兼着,待朕心中有了更合适人选再任命。新设的安西采访使一职,便实授于王明允吧!至于爵位,他曾祖那一辈是开国侯,朕亦封其为郡侯。希望他能像其曾祖一样,为大唐鞠躬尽瘁。”[4]

    采访使全称为采访处置使,初设于开元二十二年,负责监督地方官员、纠正刑狱。开始时并没有领兵之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采访使的权力越来越大,官员们对这个位置的争夺也越来越剧烈。在很多军镇,往往节度使会用尽各种手段,亲自兼任采访使一职。如安禄山,早在天宝九年,就通过贿赂李林甫以重金,兼领了河北采访使。

    之后其他各镇节度纷纷派人入京活动,李林甫不好厚此薄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几大节镇都兼了采访处置使,导致这个职位彻底名存实亡。待到了渔阳笳鼓声起,朝廷才猛然醒悟到,是中枢失去对边镇百官监察之权,才导致安禄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势力一路坐大。故而,下旨重新将采访使一职从节度使手中剖离出来,归为中央直属。

    前后经历了这番波折,如今的采访使之职,已经与当年初设时截然不同。非但有权监察地方官吏,越过节度使,直接向中央递送奏折。还可以根据地方上的实际防务情况,招募青壮进行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总之,这个职位级别不算太高,权力却非常实在,及其适合王洵这种深得皇帝宠信的后起之秀。群臣们本来还觉得封赏过重,但看到御案后那张充斥着病态红晕的面孔,忍了忍,纷纷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杨国忠暗自得意,偷偷地向自家党羽使了个眼色。立即,朝堂上阿谀奉承之词大盛,官员们以御史郑昂为首,纷纷开口赞叹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处事公道得当。

    李隆基心里很是受用,挥了挥手,非常大方地放权,“至于其他几人的官职,你等下去拟个章程吧。越是值此艰难时刻,也要厚待肯为国出力者,莫寒了将士们的心!”

    “陛下圣明!”

    “陛下高瞻远瞩!”

    四下里又响起了一片颂扬之声。特别是杨国忠一系的官员,个个挺胸抬头,扬眉吐气。两相对照,太子李亨以及平素跟他走得近的几位官员,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尴尬了。杨国忠一大早上突然把西域战事情况提出来,肯定暗藏着什么不良居心。大伙即便一时瞧不破,至少也应该本着“凡对手赞成的事情,我方必要阻挠”的态度运作,才不至于令局面越来越被动。

    可皇帝陛下难得高兴一回,他们实在不该也不敢怫了圣意。正急得百爪挠心之际,又听中书舍人宋昱朗声奏道:“陛下厚待之恩,臣与臣弟纵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其中万一。眼下渔阳贼势头猖狂,臣愿意为臣弟请缨,调往河南战场,与各路反贼一决雌雄。”

    “微臣亦愿意保举臣弟,去河南战场为国杀贼!”宇文德紧随宋昱身后,向皇帝陛下大表忠心。

    “嗯……”李隆基微笑着沉吟,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嘉许。自打封常清连战皆北的消息传回长安之后,那些平素里飞扬跋扈的将领们装病的装病,告老的告老,个个畏敌如虎。即便是哥舒翰这种百战之身,在奉命去组织潼关防线时,也是形容枯槁,仿佛随时都会病死的模样。这令大唐天子李隆基很失望,觉得自己平素非但信任错了人,而且连识别贤愚的眼光也没有了。唯独今天,事实再度证明,他还是当年那个见识高远,目光独到的李三郎!

    见李隆基心意松动,杨国忠决定趁热打铁,“陛下,微臣窃以为,河南各地承平日久。不但缺乏耐战之兵,亦缺乏堪战之将。所以日前才被贼人侥幸得了先手!若是能从西域调些少壮将领过去,非但可以充实高、封两为将军麾下的力量,而且能借助他们的大胜之威,激励我军士气。”

    “右相之言极是!臣附议。”

    “臣亦以为右相之言极有道理!”

    几名平素就跟杨国忠眉来眼去的官员,纷纷开口帮腔,认为杨国忠分析得恰如其分。

    其他各派系官员虽然不喜欢杨国忠的为人与做派,心里却也明白,封常清等人之所以在河南前线被安禄山打得溃不成军,除了士卒皆为临时招募之外,其中一个很大原因便是,封常清的左膀右臂此刻都留在安西准备对付大食人,导致他猛虎难敌群狼。因此谁也不便开口反对,低下头,静静地等着皇帝陛下的决定。

    见事态再发展下去,杨国忠一伙就要如愿以偿,太子李亨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缓步出列,“儿臣以为,右相之言大谬。宋武和宇文至两位将军虽然勇猛,但毕竟远在数千里之外。即便奉命东返,恐怕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况且西域各地初定,急需忠臣良将坐镇。若是陛下将宋武和宇文将军抽调回来,大宛都督王洵必然孤掌难鸣。万一被大食人寻到可趁之机,将士们的血可就白流了!”

    “嗯……,皇儿的话,很有道理!杨卿和宋卿的话,亦是老城谋国之言。”已经过了古稀之岁的李隆基,远不如其年青时果断。看了看太子李亨,又看了看杨国忠等人,一时间,居然说出了句模棱两可的结论。

    两方都有道理,等同于两方都没道理。众臣子心里嘀咕,嘴巴上却不敢表达出半分不屑。李隆基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又笑了笑,缓缓地说道:“前日不是有消息说,大食国正在内乱当中么?既然是内乱,想必暂时无力图谋西域。留几个守成之将在那边,把几个少年才俊先调回中原来,其实未尝不可!”

    “陛下圣明。臣正是考虑到此点,才敢建议陛下从安西军抽调兵马……”杨国忠立刻躬身,称赞李隆基深谋远虑。

    话才说了一半儿,却又被李隆基笑着打断,“不急,杨卿太心急了。朕的话还没说完呢!“西域那边,八月就开始下雪。到了九十月份,道路基本上已经无法通行。想调大宛都护府的精兵回来,恐怕不易!”

    这回,没人再敢接他的茬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年迈的皇帝陛下,此刻肚子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李隆基见群臣都做洗耳恭听状,换了几口气,又斟酌着说道:“但从长安到疏勒,多派几波人去传令的话,应该还是能把军令传到的。把李嗣业、段秀实、周啸风、李元钦等人先速速召回来吧,朕不能干看着乱军日日坐大。待他们都赶回来了,想必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个也没有了继续按兵不动的借口!”

    “臣,遵旨!”杨国忠等人躬身领命,倒退着走回自己的位置。把安西军的宿将招回来与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一道对付贼军,的确是一步好棋。但责怪高、封二人按兵不动,则有些过于严苛了。从虎牢关一路败到弘农,官军已经呈现了崩溃的迹象。若不是封常清处置得当,及时收拢了大部分残兵败将归队,此刻叛贼的旗帜早就插到潼关之下了。

    然而没有涉及到自身利益,谁也不会冒着被皇帝处分的风险,替封常清辩解。谁让他当初为了宽慰皇帝陛下的心思,把话说得那么满呢。什么数月之内,必献安禄山人头于阙下。什么虎牢乃金池汤城,叛军必将铩羽而归。也不想想,中原各地的驻军,有几成满额?一年到头训练过几天?!结果呢,一世英名,全毁在河南战场了不是?!连当年提着脑袋换回来的官爵,都变成了暂摄,随时都会因为表现不佳而被剥夺。

    “没遇到对手之前,个个都号称骁勇善战!”李隆基却依旧觉得气不顺,脸色由兴奋迅速转向恼怒,“平素虚报战功,贪污军饷,也就算了。朕知道他们日子过得清苦,不跟他们计较。该到替朕效力之时,却一个个畏敌如虎。还不如几个初出茅庐的年青人有胆色。那王明允当初请命出巡,身边不也只有六百多临时拼凑起来的兵马么?怎么就能替朕横扫整个药刹水。若是非要兵强马壮,器械粮草无忧才会打仗,朕自己去就是了,要尔等何用?”

    他越说越失望,越说越生气,愈发觉得高仙芝和封常清等人行止可疑。太子李亨从来没胆子对父亲直言勇谏,杨国忠亦不是个有担当的宰相,至于高力士,因为边令诚被赶出安西军的缘故,跟封常清之间的关系大不如前,也懒得替其出头。一时间,高、封二人的形象迅速坠落,从百战名将,直接变成了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的懦夫与废物。

    “下旨给高仙芝、封常清。让他十日之内,必须对叛军做出有效反击。否则,休怪朕不念旧情!”在众人都保持沉默的情况下,大唐天子李隆基终于走向了极端,“传令哥舒翰,整军备战,一旦发现有人敢与安禄山暗通款曲,准他主动出击,无论是那个,都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杀了再说!朕许他先斩后奏之权!”

    “下旨给郭子仪,命他在本月之内,必须拿下井陉关。趁安禄山、史思明两贼无暇北顾之机,一举拿下他们的老巢!”

    “下旨给河北各地从贼官员,朕知道他们先前是被逼无奈,准许他们戴罪立功。凡向王师献城归降者,皆既往不咎。如果属吏能杀其官长献城,朕则以其官长原职授之。如有人能擒拿安禄山、史思明二人的死党或者家眷,皆封侯!”

    “下旨给山南东道和淮南道治下各州郡,着令地方官员自组团练防贼。如再有闻贼兵旗鼓而先逃者,定斩不赦!”

    “下旨给程千里……”

    “下旨给边令诚……”

    空旷冰冷的金銮殿上,李隆基的咆哮在四下回荡。

    “乱命,全是乱命,这不是把前线将士和地方官员们往叛贼那边逼么?”太子太傅陈希烈不忍心看皇帝陛下继续胡折腾,侧过头,偷偷给杨国忠使眼色。杨国忠却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肯舍身往李隆基的刀尖上撞!

    “果然是既没宰相之才干,又没宰相之担当!”反复几次暗示都没得到回应,陈希烈心中暗自叹气。当年老左相贺知章点评朝中人物,曾经亲口说过,李林甫有宰相之才,没宰相之德,所以必然会给其继任者留下一堆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而杨国忠,则是‘既没宰相之才,又没宰相之德!’一旦身居高位,必然给大唐带来灾难。

    当时陈希烈正跟杨国忠交好,还偷偷笑过贺知章是“自家失意肚子里犯酸”,如今回想起来,贺老夫子当年眼光是何等的独到!!

    明白不能指望杨国忠出面劝皇帝陛下收回成命。素有琉璃球之名的陈希烈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出列,冲着脸色已经发黑的李隆基轻轻拱手,“陛下,臣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绕那么大弯子做什么?朕什么时候降罪过敢谏之臣来!”李隆基停止咆哮,皱着眉头瞪了陈希烈一眼,没好气地命令。

    “臣遵旨!”陈希烈心里一紧,说话愈发小心翼翼,“臣曾经听闻民间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今我大唐之疾,乃偶感风寒。虽然来势汹汹,却未必威胁腹心。所以这用药么,也切忌过猛。否则……”

    “否则什么,没有否则!”李隆基根本听不进去,咆哮着打断。“朕倒是想慢慢地梳理,可老天会给朕那么多时间么?一旦朕哪天无法视事了,就凭他们……”

    伸手指向杨国忠,他的咆哮转为冷笑,“你看看他这摸样,像个能任事的宰相么?”

    “陛下息怒,臣确实无能,甘领责罚!”杨国忠又气又怕,躬下身躯,肚子里边偷偷地把陈希烈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你个祖上不积德的琉璃球,自己当好人,却把祸水往老子身上引。老子招你了还是惹你了?值得你下如此毒手?!”

    有人倒霉,就有人幸灾乐祸。可还没等笑意从嘴角消失掉,李隆基已经调转了指责目标,“还有他。朕的太子殿下。你看看,他像个可堪托付大业的人么?”

    “父皇,儿臣有负父皇之厚望,请父皇治罪!”正在暗地里偷笑的太子李亨被打了措手不及,双膝跪倒,以头触地。

    “跪,就知道跪。”李隆基最恨男人没骨头,抓起御书案上的奏折,一股脑地砸了下去。“明日安禄山杀到长安来了,你也这么跪着迎他?咱们陇右李氏,怎出了你这没,没担当的东,东西!”

    一口气上不来,年过七旬的老皇帝踉跄数步,跌扶于书案边缘。骠骑大将军高力士赶紧冲上去,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同时大声命人去传太医。群臣也蜂拥上前,围着御书案哭喊召唤。乱哄哄闹了好一阵儿,老皇帝在高力士的怀里慢慢睁开眼睛,四下扫视了一圈,然后又失望的摇头,“你们这些废物,但凡有一个像姚崇、宋璟,时局也不至于糜烂至此啊!”

    姚崇、宋璟都是开元年间的宰相,正直廉洁、能力与品德兼备。但二人年龄都比李隆基大得多,因此在任没多长时间,便先后撒手西去了。随后张九龄接替了宋璟,虽然一样正直廉洁,却已经压制不住李氏宗族势力。没几年,便被李林甫取代,在贬谪任所郁郁而终。

    群臣不敢自辩,纷纷俯首注视靴子尖儿。李隆基又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也罢,朕享国四十余年,把一片混乱的大唐,带到如今这个地步,虽然未能做到善始善终,死后也足以去面对列祖列宗了。至于你们……”他又看了李亨一眼,目光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失望,“但愿儿孙自有儿孙福吧。好自为之!散朝。元一,扶我回寝宫!”

    “散朝!”随着高力士刻意拖长了的呼喊,压在众人头顶上的阴云终于散去。杨国忠、李亨、宋昱、陈希烈等人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各自起身告退。

    谁也不想跟其他人多废话,谁都认为局势糜烂的责任不在自己。至于怎样才能更好地解决眼前危难,却是谁也拿不出个恰当方案来。

    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大伙就只能暂且各回各家了。范阳笳鼓响起以来第一次,早朝时间不到正午便结束了。没达到从西域调遣兵将壮大自身力量的目的,却平白送了王洵等人一场富贵,杨国忠当然无法甘心。走出皇宫没几步,眼珠突然一转,低声冲替自己驾车的护卫命令,“转头,去虢国夫人府!”

    “是,大人!”侍卫已经习惯了杨国忠没事有事便往其妹妹家跑,答应一声,安排车队调转了方向。车轮在落满积雪的街道上滚动,不多时,已经来到曲江池畔。杨国忠在虢国夫人门口下了车,从门口家丁嘴里,得知妻子裴柔也在,正跟妹妹一道于后花园中赏雪,便制止了下人的通报,迈动脚步,轻车熟路地往后院走去。

    因为同是女人的缘故,裴柔跟杨玉瑶有很多话说。隔着老远,杨国忠便能听见她们的笑声。

    姑嫂两个的笑声不带任何负担,被寒风一阵阵送入杨国忠的耳朵。顶着缤纷雪沫,杨国忠忽然觉得心中好生温暖。

    能每天听到这样的笑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值得了。缓缓地停住脚步,他有些舍不得打破眼前的宁静。

    正在挣扎徘徊之际,杨玉瑶已经发现了他。缓缓起身迎上前,脸上的笑容如雪后的阳光。“哥哥是来接嫂子回府么?都老夫老妻了,居然还是片刻都离开不得!”

    都不知道多少年没被妹妹亲亲热热地开玩笑了,杨国忠不由得老脸一红,侧开头,尽量不与杨玉瑶的目光相对,“下,下雪。路上很滑,我听人说你嫂子在这儿,就顺路带着车队过来看看。”

    他的妻子裴柔也被小姑笑得两颊发热,低着头走上前,伸手替杨国忠拂掉肩膀上的雪粒儿,嗔怪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甜蜜,“看你,大老远的,往这么边跑做什么?我又不是住在这里不回去了?今天怎么散朝这般早!”

    “是啊,散得早,散得早!”杨国忠无法直说自己来妹妹家的目的,支吾着回应。“陛下,陛下发脾气了。大发雷霆!所以早朝只开了一半儿!”

    “是因为妾身叫你辞官的事情么?”裴柔胆子很小,当即脸色发白,手指揪住杨国忠的衣袖死死不放,“他怪罪你没有。都怨我,都怨我,给你帮不上忙便是了,偏偏还要添乱!”

    “不是,不是因为你!真的不是,女人家,别瞎猜!”闻听此言,杨国忠简直恨不得自己今天压根儿没有进妹妹的家门。伸手将裴柔的胳膊推开,胡乱地搪塞。

    “那是因为什么?他们没又找你麻烦吧?!”

    “没有,没有!”杨国忠越说心里越乱,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甚是好看。

    杨玉瑶是何等的机灵,早就从哥哥的言语里听出事情不对。脸上的笑容登时凝结成冰,“恐怕,宰相大人根本没舍得递辞呈吧!嫂子,你白担心了!”

    “我,我哪里来得及!”杨国忠被刺得恼羞成怒,跺着脚,冲着虢国夫人怒吼,“我倒是想全身而退。这次第,我退得下来么?!他们都想拿我当晁错,恨不得把我立刻绑了交给安禄山。陛下也是个急性子,逼着我一天就把叛乱平定下去。我,我现在就是张大馅饼,上面压,下面挤。回到家也不得安生,早晚,早晚死了,你们大伙就都开心了!”[5]

    裴氏夫人不敢跟自家丈夫顶撞,脸上却写满了失望,虢国夫人可是从来不在乎哥哥的颜面,当即撇了撇嘴,冷笑着回敬道:“唉吆,谋害当朝宰相,那是要抄家灭族的罪名。我这个弱女子可担待不起。你急流勇退也好,舍不得富贵继续苦撑也罢,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难得见嫂子高兴,顺便替她问一句罢了!”

    “我这么辛苦,又是为了谁?!”杨国忠又是惭愧,又是委屈,把刚才心中那点儿温暖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我还不是为了杨家,为了你们!激流勇退,说得轻松。我在这儿,人家还终日在背地里磨刀呢,我退了,还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虢国夫人对杨国忠彻底绝望,耸了耸肩膀,大声冷笑,“哈哈哈哈,为了我们,你可真好意思说得出口?我想过这种日子了?每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哪个都恨不得立刻把你衣服剥光。这种日子,和青楼里迎来送往有什么区别?!我就那么下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就甘心跑到长安城里来,当一个头牌红姑?!”

    杨国忠也不是个善茬,立刻冷笑着反击,“不到长安,你在裴家,又能好多少。还不是被那没牙的老家伙,半夜里摸上床来任意揉捏?!”

    兄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没考虑到其他人的感受。曾经做过娼妓的裴柔听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一边哭,一边低声劝道,“别说了,你们都别说了。是我不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让郎君左右为难!我错了,都怪我,都怪我还不行么?!呜呜呜,呜呜呜——”

    “根本不关你的事!”杨国忠侧过头,冲着妻子大吼。看到地上冰冷的积雪,心中又猛然一痛。迅速蹲下身子,将妻子拦腰抱起,“别哭,咱们这就走,这就走。我们杨家起点低,想要出人头地,当然付出的代价要多些。可我也没让她白白付出,自打当了宰相之后,有什么事情不是由着她们几个的性子来?”

    “那还不是因为心里内疚?!”虢国夫人两眼通红,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三个妹妹,一个被你送给了糟老头子,另外两个……”

    “别说了,别说了。玉瑶,算嫂子求你!大郎,你也少说两句。都在气头上,互相伤到了,就不好了。”裴柔哭喊着劝架,身体软得像一团泥。

    杨国忠心里发酸,叹了口气,压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抱着妻子转头边走。虢国夫人咬着牙,身体不断颤抖,却强忍住眼泪追了上去,“站住!把话说明白,你今天又想让我帮你干什么?”

    “我不求你了,行不?!”杨国忠反倒来了脾气,抱着裴柔,一步快过一步。“反正你巴不得我早死。巴不得你的嫂子和侄儿都早死,我这就回家,洗干净了脖子等人杀便是。总好过被自家妹妹……”

    光顾着说硬气话,却没有注意脚下路滑。身子一歪,抱着妻子摔成了一对儿滚地葫芦。他的侍卫都没有跟进府里来,杨玉瑶先前为了跟自家嫂子说体己话,也没有命家人在旁边伺候。一时间,扶得起这个扶不住那个,也踉踉跄跄跌倒了雪地上。

    兄妹二人怒目对视,却然后同时苦笑着擦眼泪。眼泪擦干了,火气也就退得差不多了。杨国忠先是伸手搀扶起了老妻,然后又从地上拉起了妹妹。叹了口气,低声道:“没当宰相之前,我简直做梦都想爬到这个位置。但是当了宰相之后,我的确觉得一点儿滋味都没有。可眼下,我真的退不了。安禄山起兵,打的就是‘清君侧,除杨逆’旗号,我若是今个儿辞了职,恐怕用不到明天,就有人敢把我绑了送到洛阳去。而太子殿下及其党羽对妹妹玉环的态度你也知道,他们都觉得,陛下英明神武,之所以屡屡犯错,全是被美色所误。却谁也不肯想想,当初是哪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强行把妹妹从寿王府里掠走!”

    这几句话说得都是实情。杨玉瑶心里也明白得很。站在寒风里想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刚才跟嫂子说话的亭子内,从白铜做的炭炉上拎起银壶,给自己的暖玉杯子里倒了一盏浓茶,一边慢慢喝着,一边说道:“你跟嫂子先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然后再把详情跟我说一下。到底需要我干什么,我尽力而为便是!”

    “其实,其实也不需要你做太多!”杨国忠喜出望外,立刻拉着妻子靠过来,讪笑着说道:“刚才我在火头上,有些话说得过分了些,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当哥哥的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从小在市井中混大的,压根儿就没读过几天正经书……”

    “我当然知道!”杨玉瑶无可奈何地叹气,“说罢,别绕弯子了。给嫂子倒杯茶,都被你吓坏了!”

    “唉,唉!”杨国忠倒是懂得疼老妻,将裴柔放在铺着貂皮的胡凳上,一只手按住肩膀,另外一只手去拿茶盏,“你坐好,别乱动,刚才摔疼没有?要不要找个郎中来!”

    “没……”毕竟有外人在前,裴柔又红了脸,低声回应。“大郎摔倒没有?你当时抱着我……”

    “摔习惯了。不疼,不疼。想当年在成都大街上,我一个人抄砖头对别人四个。都能将他们都砸趴下……”

    追忆了半天年少时的英雄事迹,杨国忠才意识到自己又跑了题。嘿嘿干笑了几声,也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捧在怀里暖手,“不说这些了,说正事儿,正事儿。今天的朝堂上,乱得一沓糊涂。本来我想着……”

    慢慢整理着思路,他将自己的设想和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跟妹妹如实陈述。末了,还不忘了再追加一句,“这不是白白让王明允占了便宜去么?我跟他又非亲非故,凭什么做这种好人?”

    “莫非他的功劳全是假的么?”杨玉瑶不喜欢哥哥那幅市井无赖模样,皱着眉头追问。

    “假倒是不假!”杨国忠坦然承认,“这两年朝廷对外用兵,几乎每次都是铩羽而归。唯独他那边,先是以几百人就横扫药刹水。然后又以弱击强,彻底打垮了大食东征军。如果不是因为赶上安禄山叛乱,朝堂上谁都没心思收揽政绩。我估计,甭说一个采访使和一个郡侯,陛下一高兴,封他个郡公都保不齐!”

    “是这样啊?”虢国夫人张大眼睛看着杨国忠,美目中充满了温柔,“当年第一眼见到他,还以为他是个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呢,没想到,转眼之间,都拜将封侯了。”

    那年,一个夏日的黄昏。曲江池畔,就是他跟人打架,惊了自己的车驾。有一个身影飞身跃过来,但凭着两臂的力量,拉住了马车,将自己从死亡边缘上拉回。

    那身影,巍峨如山。

    厚重亦如山。

    她本来容貌就极美,此刻忽然想起开心事,面孔上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一抹夺目光彩。把个杨国忠看得身体突然一僵,心脏不争气地便开始加速。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妻子此刻就在身边,狠狠地咽了口吐沫,低声道:“不是这样还能怎样?那些老将,都被当年怛罗斯的失利给吓住了,谁也不敢一探敌人虚实。也只有这个愣头青,才敢带着几百人,不顾死活地往敌人窝里头钻!眼下安禄山来势汹汹,中原兵将都不堪用,刚好把他们这支敢战之师调……妹子,你在听我说话么,妹子……”

    接连叫了好几声,杨玉瑶才勉强从幻想中收回心神,脸色灿如春日下的桃花,“我在想当年的事情。记得他当年都躲得远远的了,你还让哥舒翰在路上劫杀他。如今需要用人之时,却又想把他调回来当护卫。他能遂你的意么?”

    “那,那件事是老太监高力士干的,跟我没关系?!”杨国忠立刻矢口否认,仿佛面对的是王洵本人。

    杨玉瑶不吭气,只是抿着嘴冷笑。杨国忠被笑得心里发毛,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好吧!我的确派人给过哥舒翰那么一点点儿暗示,但我也是为了四妹和你啊。她在你这里跟前夫私会,一旦被陛下知晓了,非但她自己会失宠,你我也少不得受牵连!”

    “那你还指望着别人不记仇?!”杨玉瑶早就对哥哥人品不抱什么希望,只是从利害攸关角度,仔细替对方分析。“他即便带了兵回来,也未必跟你一路啊?!何必不从你的麾下挑选良将,让他们着手训练一支靠得住的人马?!”

    “我,我麾下那些人,除了听话之外,什么都不会干!”杨国忠急得直跺脚,心中好生后悔,没有早日提拔拉拢几个有真本事的武将出来,“他未必跟我一路,但他麾下的左右臂膀,宇文至和宋武,是宇文德和宋昱的嫡亲兄弟,总不会帮着别人抄自己的家!”

    对于当年冒失又好色的宇文至,杨玉瑶心里约略还有些印象。笑了笑,继续追问道:“是么,你相信宇文至和宋武两个能制约得了他?!有多大把握?!”

    “嗯——”杨国忠又被问得一阵犹豫,半晌后,狠狠跺了下脚,大声道:“没多大把握。但我这些年,也给了他不少好处,他应该不会跟荣华富贵过不去。当年截杀他的事情,是高力士主谋,只要我派人把其中关键泄露给他,至少能保证他不跟高力士、陈玄礼两个一道来对付我。好妹子,你就别再问这些了。类似的问题,我都跟宋昱他们几个反复探讨过很多回了。总之,就一句话,除了他们之外,现在我基本上没其他人可选!”

    “妹妹,你就帮你大哥过了这关吧。他最近急得连觉都睡不安稳,人眼瞅着就瘦了下去!”见杨玉瑶始终在细节上纠缠不休,裴氏也上前软语相求。

    杨玉瑶对自家哥哥不大瞧得起,跟裴柔这个嫂嫂倒也有几分交情。点点头,低声回应,“嫂子你别急,我又没说不帮他!我只是怕,怕他一时不小心,反而给自己引来一波新的对手。既然他已经别无选择了,我就不再啰嗦了。说吧,要我干什么?!”

    “要,要……”杨国忠的脸又开始发红,“要你和二妹一道进宫去,跟贵妃娘娘说说眼下的情况。顺便,顺便,让,让……”

    后半句,当着妻子的面儿,他有些说不出口。整个长安,几乎人人都在传,自己的三个妹妹,经常跟皇帝陛下玩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游戏。至于传言是否为真,说老实话,杨国忠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只知道,每次虢国夫人在宫中留宿,第二天,皇帝陛下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就会多出几分歉意来。

    “还说不是拿我这个妹妹当青楼红姑?!”虢国夫人再度撇嘴冷笑,看向自家哥哥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待把后者看得满脸虚汗,不敢抬头,又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反正我的名声已经那个样子了。不在乎再多这么一回。不过……”

    “妹妹想要什么,尽管说,尽管说……”虢国夫人的语锋一连数变,杨国忠的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停,“只要你帮我渡过这一关。你要的任何东西,我都给你寻来!”

    “我要摘天上的月亮,你有那份本事帮我摘么?!”虢国夫人狠狠地抢白了他一句,然后以手揉眉,“算了,不跟你计较这些。我刚才只想告诉你,其实你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劲儿来求我。陛下不是要你努力炫耀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战绩么?你照做就是了。把王明允和那个宇文至最好说得万夫莫敌。我就不信,陛下他真的舍得让这么一劲旅在几千里之外闲着,不赶紧调回来护驾!”

    “陛下今天的确没有调大宛都督府兵马班师回朝的意思!”杨国忠见说好得事情又要凉,赶紧急头白脸的解释,“他只是说,要调安西军回来,避免封常清再找借口,不肯跟安禄山决战!”

    “安禄山会老老实实在洛阳呆着,等陛下从安西调兵回来么?”虢国夫人只用了一句话,就彻底让杨国忠变成了哑巴。

    答案是明摆着的。安禄山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图谋的却是李隆基的皇位。拿下洛阳这座天底下仅次于长安的繁华所在之后,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消化战果。一旦河南各地被叛军完全掌控,安禄山必然会继续向西高歌猛进,届时……

    “若是没等安西将士回援,封常清已经败了呢?若是叛军已经叩打潼关的大门,京师中的公子王孙们还能像现在这般安生么?到时候,恐怕不止李氏一族,那些国公们国侯们,个个都会赶着趟往皇宫里头跑,求陛下将天底下第一能打的劲旅从大宛调回来救命!”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杨国忠先是惊愕,继而不断点头。正所谓旁观者清,他和宋昱等人都过于顾及自身利益了,根本没想清楚谁心里头对当下的局势更为着急。陛下今日之所以不主动说要调大宛都督府兵马回援,恐怕是不想让人说他败家,把将士们舍生忘死开辟出来的疆土,拱手再送还给大食人。而一旦自己把大宛都督府能征善战的声势给炒起来,做足了,届时,调王明允等人领军入卫京师,便成了顺应“民意”之举。谁都不用再承担大宛军回援之后,药刹水一带得而复失的责任了!

    想清楚其中关窍,杨国忠心内大定。立刻整理了衣冠,冲着自家妹妹长揖及地,“妹子,你真是女中诸葛,比宋昱、宇文德、郑昂他们几个加在一起都强。我这就去安排人手替大宛都督府造势,看看谁比我更着急!”

    说着话,他一转身,拔腿便走。妻子裴氏阻拦不住,只好快步跟上。临出虢国夫人府门,又回过头,充满歉意地对杨玉瑶说道:“妹子,别跟你哥哥一般见识。他就这么一个人……”

    “我早知道!嫂子,难为你了!”杨玉瑶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就不往远了送你们了。在雪地里说了这么久的话,我有些冷了!”

    裴氏还想再说几句话,替杨国忠弥合一下兄妹之情。见虢国夫人脸上的确充满了疲惫之色,点点头,陪着笑道:“那我跟你哥就先走了。改天有空再过来看你。你回吧,小心路滑!”

    “嫂子也小心些!”杨玉瑶强打精神微笑。目送着自家哥哥的车队在雪地上疾驰而去,命人关了大门,一步一捱地向自家平素居住的屋子走。

    早就带领婢女们捧着手炉追出来的香吟赶紧上前,双手抱住女主人的腰,将后者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同时笑着开解:“夫人犯不着生气。他这样做,又不是第一回了!他……”

    “住嘴!”虢国夫人突然发怒,沉声呵斥了一句。随即,又忍不住叹了不知是今天的第几回气,“唉,他毕竟是我哥哥啊。我没的选!”

    “夫人!”香吟听得心里发颤,架着虢国夫人,快步往内宅走,“你先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然后再喝一壶酒,睡上一觉,就什么都忘了!忘了,也就算了!别再想起它……”

    安慰的话再度被轻叹打断。杨玉瑶身体软得像团棉花,亦轻的像团棉花。她的贴身婢女香吟愈发感觉心痛,不断催促其下人们加快速度。片刻之后,杨玉瑶被伺候着洗了个热水澡,搀扶到床榻上,塞进了暖暖的被窝里。

    一壶皇家特供的美酒摆在了床头的小几上,还有几个她平素最喜欢吃的小菜。香吟跟了她已经十几年,对女主人的习惯如数家珍,伺候得非常周到体贴。杨玉瑶却提不起胃口,随便点了几筷子,便命人将酒水和菜肴全部撤了下去。

    “夫人睡一觉吧!”支派走了其他婢女后,香吟开始悉悉索索地解自家的衣服。两个人之间的这种亲密游戏,是缓解疲劳,忘却烦恼的不二良方。她曾经试过很多次,每次都“药”到病除。

    杨玉瑶却用身体语言,阻止了香吟的进一步动作。紧紧地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边,她不断颤抖,就像怀中抱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巨冰,随时都会把自己冻成僵尸。

    香吟的笑容渐渐变硬,手脚的动作也变得生涩无比。自己终于还是被厌倦了,就像一个有趣的玩偶,再别出心裁,再讨人欢喜,也会面临被抛弃的那一刻。一行泪,慢慢从她眼中涌出,流过白瓷般的面颊,缓缓落在地上。

    她却不敢哭出声音,也没资格哭出声音。无论是谁先开始,无论曾经多么沉迷,无论谁是假凤,谁是虚凰。主动权其实都不在她手里。

    杨玉瑶从呼吸的频率中,感觉到了香吟此刻的心态。疲倦地笑了笑,她慢慢又从被子里探出一支手臂,轻轻地替婢女拂去眼泪,“傻孩子,别多想!我只是累了,最近不开心的事情太多,伤神!”

    “是为了城中那些流言蜚语么?”香吟轻轻抽了抽鼻子,双手捧住杨玉瑶的手,“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些村妇匹夫,他们知道些什么?安禄山想造反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朝廷上那些人心中其实都跟明镜似的,只是惧怕范阳兵的规模,不敢认真面对而已!”

    “是啊,人人都想掩耳盗铃。却不料铃铛从门上自己掉下来了!还砸伤了脚趾头!”杨玉瑶撇嘴苦笑,为朝中那些名臣名将,也为自己的命运。皇上不能有错,大臣们也没错,名士清流们更是一个个干净无比。只有自家姐妹,包括已经亡故的老三秦国夫人,都是天生的红颜祸水。魅惑了英明神武的君王,搅乱了整齐有序的朝纲,打傻了以一当千的武将,掰残了斗志昂昂的雄兵,弄得大唐江山风雨飘摇。

    这都叫什么事儿!自家哥哥杨国忠没担当,满朝文武,包括皇宫里头那位天子,又何曾有担当过?!一个赛过一个不要脸而已。活该他们被安禄山打得鸡飞狗跳!

    “要不,婢子替您送一封信给雷大侠。让他半夜把安禄山的脑袋也给割了?!”纯属替虢国夫人解闷儿,明知道没有可能,香吟还是把话说得坚定无比。

    “他一把长剑,能挡几万大军啊!你还当他真的可以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呢?”杨玉瑶终于被逗得开心了些,抿嘴而笑。笑过了,眼神中有迅速流露出一抹无法掩饰的凄凉,“香吟,你跟我多少年了?!”

    “婢子不,不记得了。婢子追随夫人时,才,才七岁!”香吟又吓了一跳,赶紧屈身跪倒,“夫人您别赶我走,我真的没地方可以去,真的没地方可以去啊!”

    “谁说要赶你走了!”虢国夫人用手揽住对方的头,轻轻抚摸头上的秀发,“应该有十二年了吧。寻常人家,这个年龄,女儿早就该出嫁了。是我不好,耽误了你!”

    “不是,不是,是婢子,是婢子,是婢子舍不得夫人,舍不得……”香吟终于哭出了声音,将头伏在床边,肩膀耸动。

    二人之间这种有悖于天理人伦的感情,根本无法用正常语言来说清楚。偏偏它又是那样的甘美,令人一陷入进去,就无法自拔。

    “我也舍不得你!”杨玉瑶的眼角,缓缓淌出了一行清泪。没有半点虚假,也不来任何污秽与尘杂,“但是,你这回的确不得不走了……”

    “我……”香吟挣扎着便想叩头哀告,却被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的杨玉瑶用双手搬住了肩膀,“你听我说,这件事,我不能托给任何人,只能托付给你。我当年偷偷在城外买的那个小庄子,只有你知道。小少爷生下来之后,这个府邸里,也只有你见过他。叛军来势汹汹,我不知道长安到底守得住守不住。所以,必须趁着现在人心还算安定,把小少爷送走。”

    “我,我……”香吟不敢再挣扎,瞪圆了泪眼看向虢国夫人。映在她眼里的,是一脸的绝决。

    “从现在起,他就是你的儿子。我在成都以南三十里的刘家村,以他和你的名字,买下了一处民宅,还有五百亩好地。地契就在他平素抱着的那个布狗肚子中。我会派人,护送你们母子回成都。回去后,你就不要再回来,一直等到叛乱完全平息,或者,等到他完全长大!”

    这已然是在托孤了。香吟被吓得魂飞天外。虢国夫人偷偷在城外生儿子的时候,她一直追随左右。孩子生下之后吃不上奶,也是她亲自出面以照顾自家亲戚的名义,雇来的乳娘。夫人不擅长做衣服和鞋子,是她帮忙缝制。夫人怕走漏风声,不敢到外边买玩具送孩子,是她到集市上看了样子,再一点点尝试着模仿。甚至连平素的探望,也是她独自去得多,与虢国夫人一道去得少。以至于孩子眼里,至今还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他的亲娘。

    “这把剑,你也带着。”杨玉瑶侧身,自床头取下宝剑白虹,轻轻抽出来,擦了擦,然后连同剑鞘一起交给香吟。“如果,如果真的再也见不到我。等他长大,你给他找个好师傅,让他多少学一点武艺!”

    “嗯,呜呜——”香吟湿漉漉的脸上,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和哪些是泪水。嚎啕了半晌,才喃喃地问了一句,“你可以写信告诉雷大侠啊。雷大侠难道会不喜欢自己的亲生骨肉么?!他身手那么好,完全可以保护你们母子,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傻孩子!”杨玉瑶,又是骄傲,又是难过。“他是大侠啊。”

    大侠为什么就不能管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香吟不懂。但是她却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女主人的托付。那个孩子,一直错把她当做亲娘。从今往后,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要真的跟她相依为命。

    他是大侠。当世无双的大侠。望着紧握宝剑抽泣的香吟,虢国夫人脸上散发出女人特有的光彩。

    一把宝剑,如果有了锈蚀的痕迹,还配被称作宝剑么?

    杨国忠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担当,见识也非常有限,在具体落实执行某件事情方面,却着实有几分本事。否则他这些年来也不会一直受到大唐天子李隆基的青睐。从虢国夫人府里出来的当天下午,他就召集爪牙,把替大宛都督府造势的任务分头布置了下去。两天之后,整个长安城内,便传遍了王洵、宇文至和宋武三人的名字。

    “赵二哥,你听说了么?咱们大唐男儿,最近在西域那边,打了大胜仗了!有个姓王的都督,只带了五千多人,就破了六万大食军。”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一个个被最近接连不断的坏消息郁闷得发慌的人们,彼此打着招呼,将大宛都督府的战绩不断放大。

    “什么五千破六万,不知道别瞎说!”被唤作二哥的,是个斗鸡场的老赌徒,如今虽然改邪归正了,却念着王洵跟等人当年的一面之交,“是三千破十万好不好。那六万大食人,只是正兵!辅兵,还有给他们帮忙的当地部落武士都没算在内。咱们这边,虽然号称五千,事实上参战的却只有三千出头,另外两千,是王都督从曹国和大宛国临时招募的民夫,只管运粮食,摇旗呐喊,根本上不了战场。”

    “呸!就跟赵二狗子你亲眼见到了般!”被驳斥的年青人满脸不服,一语道破赵二话中的破绽,“三千破十万,就是对方都是一群猪,你一个人砍三十头,也砍不过来!况且隔着这么老远,官府的告示上都没说那么清楚,你怎么就知道具体哪些是正兵,哪些是临时拉来帮忙呐喊助威的帮闲?!”

    “是啊,是啊。你们别听赵二的,他一喝了酒,嘴巴就没把门儿的!”邻桌的其他几个闲人巴不得赵二出丑,一起跟着落井下石。

    赌鬼赵二却面不改色,先“吱”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又站起身来用筷子在邻桌的盘子里抢了块酱羊肉,一边嚼,一边骄傲地炫耀,“这你们就外行了不?知道大宛都督府的王都督是什么来历么?告诉你们吧,他家就住在崇仁坊里边的开国侯府,跟我四姨家是斜对过的邻居。我们两个小时候打过好几次架呢,每回都是我让着他!后来他拜了封常清为师,去西域投军,才没再联系了!”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儿,也配跟王都督过招。吹吧你!我都看见牛在天上飞了!”众人齐声哄笑,半点儿也不肯相信。赌鬼赵二又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补充,“不信拉倒!我也总也不能拉着你去崇仁坊找王都督他姨娘对质去!!知道不?王都督的爷娘都过世的早,是一个姨娘将其拉扯大的。他当年跟宇文将军、还有前几年那个中了状元,又被招了皇上驸马的秦小公爷,都是结拜兄弟。长乐坊那个斗鸡场,就是现在转到东城李家名下的那个,当年就是王都督他们几个合伙开的,我还在那边输过好多钱呢。后来他们官做大了,怕斗鸡场名声不好影响前程,才一个个陆续退了出来!”

    这些鸡零狗碎事情,都跟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战事无关,但此刻被赵二狗子如数家珍般道了出来,却成功地转移了大伙的注意力。听腻了官军丧城失地的传闻,谁不愿意听一听每战必胜的英雄,和其背后的故事呢?况且这个英雄还是长安城里走出去的,跟两市一百零九坊的老少爷们打断骨头连着筋!

    转眼功夫,不仅隔桌的酒客都被赵二狗子的话给吸引了过来,稍远的几桌客人,也一个个离了席,端着好酒好菜,不断往赵二面前递,“二哥,二哥,没想到您真的跟王都督有交情,我等平时有眼不识泰山了!尝尝这个,刚炸的羊腰花,最补身子了!”

    “我这身子板,还用得着补?!”赌鬼赵二狗拍了拍自家单薄的胸脯,声音陡然高了数分。话虽然说得响亮,手中的筷子却丝毫不停,三下两下,将炸腰花划拉掉了大半盘子,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望着翘首以待的众人,继续云山雾罩:“要不说人得信命呢。当年王都督他们几个去白马堡受训的时候,我阿爷本来也给我托关系弄了个名额。可我想想,一去大半年就不能在爷娘面前尽孝,实在有失人子之义。就这么一犹豫,机会呼啦下子就……”

    “得了吧。别说你自己了,说王小侯爷,王都督。你当年哪是想在爷娘面前尽孝啊,是舍不得鸣珂巷里的小桃红吧?!”见赵二越说离大伙想听的越远,几个知根知底的人又毫不客气地拆穿。

    赌鬼赵二依旧不知道何为脸红,撇了撇嘴,大声道:“我那是真性情,懂不?唯独大英雄,大豪杰,才能有的真性情。知道当年长安城里的小四绝第二位,白荇芷白行首嫁给谁了不?就是咱们王大都督。若不是家里拦着,死活不肯让白行首做正妻,咱们王督也不会一怒之下去了西域!他若不去西域,现在白荇芷顶多是个通房丫头。而现在,他是大都督,魏州郡侯,就可以娶一个正妻,四个平妻。白行首虽然做不得正室,身为平妻,也有一身五品夫人的诰命!”

    年少、任侠,血脉高贵。曾经误入歧途,却终能浪子回头。并且是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远赴边塞。这分明是买艺人说唱平话里边,男主人公才有的套路,居然一下子全跟王明允王大都督对上了号。你让大伙如何不感到亲切?当即,几个年龄在十七八岁上下的少年,便起了投军的心思,即使日后不能像王明允那样,挣个大都督的官身回来,至少能让家人对自己另眼相待。几个乔了男装,坐在窗口吃茶的女子,则两眼悄悄地发亮。若是日后所嫁的郎君,能有王明允一半儿专情,这辈子,也不枉托生为女儿身了!

    凡事都有光明和阴暗两个面儿。有人听得心向神往,自然有人会听得愁肠百结。特别是在修德坊、复兴坊这些靠近皇宫的寸土寸金之地,来往的大人物们,心里想得事情永远和普通百姓不一样。

    当年王陈氏给儿子议亲,他那不成材的儿子却抢在亲事定下来之前,先接了一个青楼哥妓进门的事情,可是在长安城的贵胄圈子里边传得沸沸扬扬。本来看在王家财力面子上,准备应了亲事的人家,赶紧偷偷从媒人手里,要回了女儿的生辰八字。

    也不能怪他们古板。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女儿出嫁之后,能当丈夫的半个家。他王明允敢冒着被大伙戳脊梁骨的风险,赶在未定亲之前,先迎了一个歌伎进门。心中肯定对那个姓白的狐狸猸子宠爱到了极点。一般人家的女儿若嫁给他做正妻,日后要不会受独守空房之苦,要不被那姓白的狐狸猸子欺负到头上。反正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傻瓜才明知道风险,还推着女儿下王家的火坑!

    但现在看起来,当初的决定明显是太草率了。王明允刚刚二十出头,就官拜正三品大将军,爵封郡侯,照这个态势,日后少不了是县公、国公的前程。姓白的狐狸猸子再受宠,其出身青楼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充其量只能做平妻,想要掌管王家内宅,却是门儿都没有!如果一个当初与王家门户相近的人家把女儿嫁过去,如今便是三品郡夫人。出入都是银装车,栗色马,驾着全套仪仗回门一次,便能让父母直着腰跟邻居们炫耀上好几个月!

    可惜后悔药没地方买去!当初没赶在姓王的小子出峥嵘前把他纂到手里当女婿,如今再想请媒人,却已经进不了开国侯府的大门了。只有望着崇仁坊的位置,扼腕长叹的份儿。

    比当初没舍得嫁女儿人家更追悔莫及的一伙儿,是把王洵当做弃子丢掉的人。他们不是杨国忠,没有后者想法那么幼稚。作为在长安城内沉浮了多年的老江湖,他们看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心肠的颜色也变得与众不同。

    “都是哥舒翰这个废物,一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利索。现在好了,当年的小狼崽子长出了獠牙。万一掉头咬一口回来……”在安福门外,一个普通人根本没资格进的酒楼雅间内,有几个带着青色小帽子,嗓音沙哑的人,低声抱怨。

    “是啊,当年咱们都小瞧了他。谁也没想到,他真得长出了獠牙来了?!每年死在西域的无名鬼不知到多少,偏偏就没他姓王的!边老也是,接到这边的信,居然迟迟不肯动手!”

    “边老不也是耐着封矮子么?那矮子一向装得大公无私,跟姓王的家伙死去的父辈,据说还有莫逆之交。边老如果寻不到正经借口就下手,肯定会被封矮子反击,弄不好,连他家的性命都得赔进去!”一个年纪五十上下,嘴巴上却没有胡须食客,低声替“边老”解释其中难处。

    “啰嗦这些干什么?现在关键是,如何想办法,止住城中那些流言。别让陛下起了调大宛都督府回援的心思!”坐在主位上的人比其他食客年青得多,面孔白净,眉清目秀。双眼中却带着一股无法隐藏的暴戾之气,“姓王当年就无法无天,身边又有宇文至和宋武这两个人煽动,回到京城,十有八九会跟杨国忠混在一起。那样,别人拜托咱们的事情,可就全黄了!”

    一瞬间,满座食客人人低头。收人钱财,就要与人办事。这是酒馆背后主人的原则。十几年来,始终没有砸过自家招牌。雅间内的酒客,算起来都是酒馆背后主人的徒子徒孙,身上比正常男人缺了些东西,“担当”二字,却是看得比性命还重。

    只是眼下众人需要做的事情,难度太大了些。这几天长安城内,有关大宛都督府那几个少年的英雄事迹,已经传得比热汤还要沸腾。有人敢说半点儿王洵、宇文至两人的坏话,结果肯定是被一拥而上的人们打个鼻青脸肿。你那么多勋臣宿将,都顶不住一个安禄山,就不行咱小老百姓,将希望寄托在几个自己人身上?!你再多脏水泼出来,人家一句“每战皆胜”,就足以将你鼻子砸歪掉!

    “大人,大人怎么说?!”沉吟了半晌,座中终于有人试探着开口。“咱们都是笨人,如果大人能指点一二,也有个眉目可循啊!”

    “大人?!凡事都靠着他老人家,还养着你们这些家伙做什么?!”主位上的人年龄不大,脾气却不小。接连拍打了几下桌案,才怒气冲冲地提醒,“大人说了,如果你们处理不好此事。为了顾全大局,他只好拿几颗人头出来,摆平当年的恩怨。到底该怎么做,你们看着办吧!”

    看着办?怎么看怎么难办。座中的哭丧着脸,再度陷入了沉默。是杨国忠的爪牙,在暗地里替大宛都督府造势,这点大伙都能看得清楚。至于杨国忠想把大宛兵马拉回京城里威慑谁,大伙心里也是明明白白。可这事儿难就难在,杨国忠此番用的不是什么他一向擅长的阴谋诡计,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一步一步的逼过来,让人根本无力阻挡。

    大宛都督府的战绩在那明摆着,任谁也抹杀不了。而安禄山率领着叛军从河北到河南一路所向披靡,也是无法掩盖的事实。值此非常时刻,百姓们需要一个英雄出来寄托希望,王公贵胄们需要一个英雄出来替他们阻挡叛军,而皇宫里头那位老人,恐怕也正需要一个英雄来挽回他已经所剩无多的威仪。

    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朝廷调大宛都督王洵率军入卫,已经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近这两天来,京畿道衙门,京兆尹衙门,兵部、文部,都在连番向上头递表章,申诉京师防御空虚之弊。很少过问朝政的李氏皇族,也不断有人架着马车出入太极宫,劝皇帝陛下早做决断。据可靠消息,皇帝陛下早就动了暂时放弃西域的念头,只是一直在等着有人主动向他提这个谏言。而太子殿下那边,据说也在权衡抽调大宛军回来拱卫京师,对他自己有何利弊。

    “除非,王明允也跟哥舒翰半年前一样,半路上喝酒喝成的瘫子!”阴影中,有人忽然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一生有两大最爱,醇酒和美人。即便在行军打仗之时,寝帐内也是夜夜笙歌。结果倒霉就倒霉在了这两大爱好上。年初他奉命回京师商议军情,半路上偶然从胡商手中得了一绝色歌姬。于是老怀大畅,日日跟歌姬躲在由八匹毛色纯白的骆驼所拉的毡车中“把酒言欢”。结果才走到长安近郊,人就突然中了风,接连昏迷了数日,才在太医的救治下勉强保住了一条小命。从此两条腿彻底成了残废,再也上不得战马,抱不得女人。

    这事儿本来也不足为怪,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沉迷于酒色中的人,十有七八都得不到善终。可巧就巧在,哥舒翰沿途所饮之酒,也是同一个胡商所献。而经过有司侦讯,歌姬招认,自己是胡商两年前从扬州花了半斗珍珠买下来的,随即便被胡商关在了兰州城内一处大宅子里,两年来与后者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直到今年年初,才又突然被从宅院里唤出,跟商队一道向凉州慢慢赶去。至于那个胡商原籍到底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歌姬一概不知。有司派遣人手连夜赶往兰州,查抄歌姬所说的院子,到了之后也是两手空空,连半丝线索都找不到。

    官拜西平郡王,手握十万雄兵的百战老将,居然在回京师面圣的途中被人毒成了半身瘫痪,朝廷深以此事为耻。对外只是宣称,哥舒翰旅途劳累,洗澡中了风。暗地里,却撒下了天罗地网,誓将下毒的胡商捉拿归案。然而快十个月过去了,凶手至今还没半点影子。倒是一向跟哥舒翰不合的安禄山,突然在范阳竖起了反旗。

    如今看来,派遣胡商给哥舒翰下毒的,一定是安禄山无疑。只有他,对哥舒翰的嗜好秉性琢磨得一清二楚。也只有他,才知晓朝廷何时会调节镇回京面圣。可怕的是,整个计划近乎天衣无缝,并且为了除去哥舒翰这个距离京师最近的节度使,安禄山提前准备了足足两年!

    这是何等手段和心思!如果用这种手段和心思去对付自己的敌人,又何愁敌人除不掉?!唯一遗憾的是,此刻再针对王洵布局,有点儿太晚了些。根本不可能大伙所面临的解决燃眉之急。况且即便侥幸能够得手,大伙将要面临的被动局面也不会有彻底的改观。宇文至和宋武两个跟杨国忠的关系更近,没有了王洵这个顶头上司约束,说不定,他们二人会直接把整个大宛军都拉到杨国忠麾下去。

    “应该早点在他身边安插人手就好了!”

    “早先时,谁能想到这小子崛起如此这快?!”

    “可惜了!”

    “的确可惜!”

    烛光摇曳,照亮食客们狰狞的面孔。派人下毒,将王洵在半途中干掉,这一招显然行不通。但至少,座中的气氛被调动了起来。陆续有人开口,从各个角度,分析将大宛都督府这一支不可掌握的力量毁掉的可能,但陆续都发现了此路难以走通。

    “如果能逼着封常清主动出击一次,遏制住叛军的攻势呢?!”发现从王洵本人那边很难找到解决方案之后,有人建议退而求其次。

    “哧!”同伴们立刻嗤之以鼻,“封常清,就凭他手中那点儿残兵败将,能把渑池一线守住就不错了。”

    “可只要他能赢上一回,哪怕是单纯的凭险据守。就能证明叛军一时半会儿威胁不到长安。然后大人们再……”

    然后,这场来之不及的胜利,就可以从各种角度解读了。为西域前线的将士们考虑,不该把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转手送人。为朝廷计,不该拆了西墙补东墙,况且如今东墙看样子还能再支持几天。为百姓计,万里调兵,会弄得人心惶惶不说,光是沿途给大军提供粮草补给,就会令地方上叫苦连天……

    “我看,这事可行。即便封常清跟安禄山的前锋兵马能打个平手,对朝廷来说,也算是一场捷报!”烛火照不到的位置,陆续有人低声附和。

    大唐朝廷太需要一场针对叛军的胜利了。民心、军心、朝廷的尊严,都已经到了频临崩溃的边缘。哪怕是稍微占了一点儿上风,哪怕只是打掉了叛军的一小股,也足以让朝野举盏相庆。

    “不用平手,只要他让叛军的前锋过不了崤山。边老那里,就可以向朝廷报捷!”没有战绩,也要制造战绩。否则,大伙接了下来的处境将更为艰难。

    需要摆平的关口并不多,封常清那边,恐怕是唯一的阻碍。“要是封常清本人不承认打了胜仗呢?那厮一向古板!”有人皱着眉头提问。

    办法只要敢想,便肯定能想得出来。特别是用于对付封常清这种坦荡君子。“他不承认,就是又在为今后消极避战找借口。把类似的话传到陛下耳朵里,朝中自然有人会下去核实。而核实的结果,肯定是皆大欢喜!!”

    “只是又便宜了封常清那厮!平白又捞到了一场战功!”

    “总好过了让杨国忠的图谋得逞!”

    “的确如此!”

    “的确如此!”

    众人相视着点头,个个满脸睿智。

    抢在朝廷正式作出决定之前,让封常清那边送回一个捷报。这恐怕是眼下改变被动局面最可行的办法了。虽然这一招有点儿得过且过的味道。可至少能给宫中的几位大人赢得一些从容布局的时间不是?只要时间上不那么仓促,几位大人联手打压一个无根无基的后起之秀,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大伙越说思路越顺,很快便根据手中力量,商议出一整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在这套方案中,王洵等人的表现已经不再重要,杨国忠辛苦忙碌也注定是一场徒劳。甚至封常清,也完全成为一粒棋子,任由棋盘上的几双大手摆弄。让他怎么动,他就必须怎么动,想跟执子者拧着来,除非被从棋盘上拿下。

    “校!”一粒墨玉做的棋子落在翡翠棋盘上,咄咄逼人。

    这是长安城中,靠近西南角的一处院落。从外观到内部装潢都非常的简朴。但对弈者身上的服饰,却与周围的简陋格格不入。

    整个棋局已经临近尾声,黑白两方彼此纠缠牵扯,看似势均力敌,但执白一方,却因为所占位置断断续续,后继乏力,被黑子逼得苦不堪言。

    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边角再引一口气过来,然而又谈何容易?黑子只是随便一击,便又掐断了白方的希望,只能对着残局垂死挣扎了。

    “大人棋艺高明,微臣自叹弗如!”执白者冥思苦想,找不出挽回之策,只好笑着抬起头,拱手认输。

    “这局算和。你我再下一局?!如何?”执黑子者意犹未尽,伸手在棋盘上搅了搅,笑着提议。

    “不来了,不来了,再来多少局也是输。根本没有赢的希望!”

    “你薛县令,当年可是差点进了翰林院做棋侍诏的,怎么几年不见,子力居然差了这么多!”

    “大人所学,乃王霸之剑。岂是薛某这点雕虫小技所能抵挡?!”执白者扬起一张脸,被烛光照亮眼睛中的疲惫。赢太子身边最当红谋士的棋,自己的前程还要不要了?为了能输得不着痕迹,已经用尽了全身解数。再来一盘的话,恐怕没等棋局终了,自己就要吐血而死了。

    “哈哈哈哈……”执黑者被拍得极其舒服,忍不住仰头大笑。笑够了,才摇摇头,低声道:“薛大人真是会说话。怪不得殿下最近每次提起薛景仙这三个字来,都是满脸赞赏。”

    “殿下厚爱,薛某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达其中一二!”薛景仙赶紧站起身,冲着东宫方向遥遥拱手。自打当年从安西军载誉而归,他便彻底成为太子李亨的嫡系。虽然实授的官职依旧是个县令,但日后的前程,却好过先头百倍不止了。

    “行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别说得那么夸张!”执黑者笑着摆手,打断了薛景仙的表态。“说正事儿,你当年跟大宛都督府众将的交情,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哗啦!”匆匆被召回长安的薛景仙毫无准备,被问得身体一僵,袖子正挂在棋盘角上,黑子白子撒了满地。

    “看,看卑职这个莽撞!大人见谅,大人见谅!”薛景仙迅速蹲了下去,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棋子。

    子很乱,更乱的是他的心。杨国忠与太子李亨已经势同水火,作为太子殿下的爪牙,他理所当然要替主公尽全力。然而当日在两军阵前种种,又令他无法轻易做决断。“薛兄是文人,跟在我身后就行了!”“薛兄不常来前线,多分些首级也是应该。反正我们几个,随时都可以再去砍来!”“薛兄小心,敌军喜欢放冷箭!”“薛兄干了这碗酒,咱们毕竟是一道上过战场的!”“薛兄……”

    那一张年青而稚嫩的面孔,想虚伪都装不出来。刚开始交往时薛景仙还有所防备,到后来,却被一声声“薛兄”,叫得心里滚烫。平生第一次,他不收取任何好处,就开始设身处地替对方谋划。平生第一次,他把朋友的安危,放在了自家利益的前面。

    “殿下只是随便问问而已,薛大人何必如此惶恐?!”执黑子者敏锐地皱了下眉头,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几分冷峻。

    “卑职,卑职只是路上走得太急,手脚酸软。并非有意怠慢大人!还请鱼大人见谅!”薛景仙不敢让执黑子者看自己的眼睛,低着头,心中迅速思考该如何给出答案。

    姓鱼的家伙作为太子身边的最受宠信的太监,当然不会是随便替太子传个话这么简单。包括今天与自己的所有交谈,恐怕每一个字都需要仔思量其背后的内涵。薛景仙深知,今天这场会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将涉及到自己今后在太子殿下心中的份量,更涉及到自己日后的前程。

    可他却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关于大宛都督府的提问!凭心而论,在薛景仙多年的宦海沉浮当中,能真心相交的朋友总计也没超过五个,而王洵、宇文至和宋武,恰恰是其中之三。虽然这三个少年秉性各异,为人处事也略显稚嫩。但跟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却是薛景仙此生笑得最多,最轻松的时光。之前之后,都不曾像那般惬意过。

    “哼!”鱼姓太监手里捏着一粒黑子,反复把玩,仿佛随时都可以将其捏得粉身碎骨。该敲打敲打姓薛的这厮了,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吃几碗稀饭。敢在咱家面前刷花样,莫非以为,装模作样输给咱家几盘棋,咱家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么?

    薛景仙被冷哼声惊得一凛,不敢再拖延时间,点点头,斟酌着说道:“回太子殿下和大人的话,卑职,卑职当年奉命前往安西,主要结交人里面,如今大宛都督府的几位将军根本排不上号。非卑职做事不肯,而是他们几个,他们几个,当时实在职位太低了。”

    “嗯?!”鱼姓太监鼻孔里边又冒出是一声冷哼,显然对薛景仙的回答十分不满。但是他却无法从这个答案中挑出什么刺来,毕竟当年,王洵也好,宇文至也罢,都不过是个小小的校尉。连偏将都算不上,岂会被外人纳入法眼?!

    “卑职见识短。没料到他们会崛起得这么快。有负太子殿下所托。请大人治罪!”薛景仙双腿一软,以头触地,长跪不起。

    太子殿下,需要的肯定不是这个答案。然而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薛景仙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不能把王洵他们几个卷进来,至少不能经自己的手,把王洵他们几个卷进京师这潭子浑水。他们几个太年青,太阳光,太纯净,而京师这潭水则太老臭、太浑浊、太肮脏。

    “倒也是!”鱼姓太监信手将黑子抛进棋盒,鄙夷地说道。他有些瞧不起薛景仙这幅赖皮狗形象,可偏偏又拿对方没更多办法。都认打认罚了,还能怎么样。难道还真的一刀杀了他不成,“你起来吧,咱家又不是殿下,可受不得你的大礼!”

    “卑职见到大人,如同见殿下!况且卑职能有今天,还不全仗着大人在殿下面前美言么?!”薛景仙的马屁功夫是官场里摔打出来的,早已炉火纯青。只一句话,就让鱼姓太监的面孔上重新回暖。

    “咱家,咱家可没替你说过什么好话。你谢错人了!”鱼姓轻轻摇头,看向薛景仙的目光,非常复杂,“你起来吧!站着说话。你的地位,都是你自己争来的。疏勒那么远的地方,并不是人人都有胆子去,也不是人人都能带着一堆功劳回来!对此,殿下心中很有数。不过……”

    拖长了声音,他又开始连敲带打。“你当年怎么就没把眼光放长远些呢。莫欺少年穷,这话,难道你没听人说过么?!”

    “卑职,卑职。卑职当年的确有眼无珠!”薛景仙又磕了个头,才讪讪地站起身,垂着手,做心服口服状。

    他认错态度如此好,倒让鱼姓太监不便继续借题发挥了。临近京畿的官员都太聪明,肯像薛景仙这样,摆明了态度站在太子一边的,已经是凤毛麟角。所以薛景仙即便真的在跟王洵等人的交情上说了假话,这当口,也没有将其逼到杨国忠麾下的道理!

    况且眼下太子与杨国忠说不定哪天就要刀兵相向。东宫这边多一个人,就等于杨国忠那边少一个。纵使届时出不上什么力气,至少也能吆喝两声,替己方壮壮声威不是?

    想到此节,鱼姓太监脸上的笑容更暧昧,说出的话语也越来越温和,“算了。这事儿其实不怪你。谁能想到封常清放着麾下那么多大将不用,偏偏派了几个毛头小子去收拾药刹水沿岸各地呢?!你下去仔细想想,把那三个少年的脾气、秉性和所喜所好,总结一下,写个条陈递到东宫里边。顺便再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跟他们快速攀上交情。事情紧急,殿下那边暂时没其他人可用,咱家只好把任务只好交给你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不要再辜负了殿下和咱家的期望!”

    “珍惜!”两个字,被他刻意拖得极长。薛景仙弓着腰,连声表态,不敢辜负太子殿下的信赖,心中的信念却愈发坚定。

    不能让王洵他们几个卷进来,绝对不能!就冲他们当曾经真心实意地叫我一声薛兄。人这辈子为了功名富贵,可以做一些违心的事情,却不能没有任何底限。否则,纵使富贵到手,夜晚时又怎能安枕?!

    这几天京师里暗流涌动,薛景仙心中非常清楚。太子殿下为什么要跟王洵等人取得联系,他也非常清楚。都在想着把大宛都督府这支骁勇善战的精兵拉回长安来,收归自己所用。谁也未曾想过,一旦王洵等人从柘折城返回,那片用无数将士性命换回来的膏腴之地,将落于何人之手!

    正咬牙切齿间,又听鱼姓太监问道:“咱家记得你当年,曾经给安西军将士,往长安捎过家书吧?大宛王都督的家门,你进去过没有?难得回长安一次,不妨去拜望拜望王家的长辈。将士们在前线吃苦受累,该尽的孝心,咱们理应替他尽到!”

    “诺!”天很冷,薛景仙却额头见汗。刚才自己说的话,对方到底相信了多少,他心中其实一点把握都不剩。既然太子殿下连自己替王洵捎家书的事情都知道,未必不清楚自己在西域之时,与几个少年走动甚近!

    看到薛景仙脸色惶恐,鱼姓太监心中窃笑。摇摇头,非常体贴地说道,“去吧,大方些。需要钱的话,到城西柳记药铺,找李掌柜支取。”

    “卑职,卑职惭愧!”薛景仙迅速回过神,以袖掩面。“卑职谨殿下教诲,任上不敢鱼肉百姓。所以,所以……”

    “去吧,殿下知道你是个清官!”鱼姓太监一甩袖子,打断了薛景仙的解释。“从宽了花钱。顺便给你自己,也置办一身像样的衣服。别跟个叫花子般,你现在,可不止是丢自己的脸!”

    “卑职谨遵大人教诲!”薛景仙连连打躬作揖,倒退着准备出门。临转身,他又缓缓直起腰,低声说道:“大人,卑职突然想起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鱼姓太监脸上露出几分期待,笑着鼓励。

    “卑职窃以为,安西军中能征善战者甚多,殿下何必只把眼光放在他们几个年青人身上。距离太远不说,本事也未必有传闻中那么大!”薛景仙鼓起全身勇气,低声建议。

    “这就不是你所能关心的了。”鱼姓太监脸色一紧,表情瞬息万变。“做好自己的事情,别多打听!”

    “诺!”薛景仙长揖及地,转身告辞。望着他渐渐远去的消瘦背影,鱼姓太监的目光慢慢变冷,变寒,变得如刀锋般锐利。

    ‘小样,想跟咱家打马虎眼,你还太嫩了些!’一把从棋盒了抓起数枚棋子,不管黑白,他一一将其在秤上摆开。‘咱家跟人斗心机的时候,你恐怕还没出仕呢!先放过你这一回,待大功告成之后,咱们再把帐慢慢算!’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偌大个长安,恰好可以凑做一盘。

    尽管心里头一百二十个不情愿,薛景仙却不敢公然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找了个恰当时间,备了份厚礼,以王洵故友的身份,到王洵的家中探望。

    因为有鱼姓太监那句“花钱大方些”的话做铺垫,这次他当然把礼物的份量备了个十足十。光是装礼物的金丝楠木箱子,就价值五百多贯。托在手中亮闪闪浓香四溢,绝对能将寻常人的熏晃得晕头转向。

    迤逦架着马车到了崇仁坊的开国侯府,照惯例跟门房通名报姓,顺便吩咐从人把礼单奉上。片刻之后,开国侯府的正门大开,十几个家丁鱼贯而出,铺开红毡,捧着香炉,毕恭毕敬,将一掷千金的“贵客”迎了进去。

    还是那个院落,比薛景仙上次来时,格局没任何不同。然而这次,他却感觉到一股富贵骄奢之气,扑面而来。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绕影壁,穿花廊,一路前呼后拥。待来到王家的正堂前,二品诰命夫人王陈氏,已经换好了正式命服,由四个漂亮的丫鬟搀扶着,亲自迎在了门口。薛景仙抢先半步,躬身施了个全礼,口称晚辈。王陈氏侧开身子,蹲身以半礼相还,谢称不敢。然后让开门口,请贵客入内。薛景仙再拜,请长者先行。王陈氏再次避谢,薛景仙再让。如是者三,宾主双方你来我往,把全部礼节套路做了个十足十。

    礼数做足了,衣服也就被腊月的寒风吹了个透。薛景仙打着哆嗦进门落座,云姨拿捏着诰命夫人身架指挥丫鬟上茶水点心。须臾,几个丫鬟仆人们将茶点端至,然后轻轻施了个礼,小心翼翼地退到门外候命。留在门内的两个人,却是各自捧着茶盏,望着热气腾腾的水雾开始发呆。

    风很大,空气中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土腥味。配着外边阴沉沉的天空,很明显是落雪的预兆。半晌之后,诰命王陈氏从茶水上抬起头,向外边看了看,笑着打破沉默,“薛大人一路上走得很辛苦吧。刚下过大雪,看样子还要下。一直没完没了。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是有些难过了!”

    “是啊,是啊!”薛景仙赶紧点头附和,脖子软得好像里边根本没有颈骨,“太冷了。晚辈从任上回京师,一路上看到处处都在闹雪灾。有些州县比较充足,士绅们凑一凑,还勉强能给灾民们发几碗稀饭喝。有些州县,唉……”

    “朝廷没下拨钱粮么?”

    “这不是正打仗呢么?钱粮大部分都征调到潼关去了,地方府库里基本空空如也。”

    “噢!”王陈氏做恍然大悟状,然后皱着眉头询问,“原来是天灾和人祸加在一起了!大人以为,叛军能打过潼关么?我一个妇道人家,看不清眼下的局势。”

    “晚辈其实也看不清楚。应该,应该不会吧!毕竟潼关那边,还有哥舒翰将军在顶着呢。不过,也不好说的事儿。路上我遇到几支车队,都是些大户人家,怕受到兵火波及,赶着趟往广南那边搬迁!夫人如果有兴趣,不妨也早谋划一下,毕竟有备无患不是?!”

    “广南?!”王陈氏再度皱眉,“广南就一定安全么?如果叛军调头南下的话,还能再往南么?”

    再往南,可就是大海了。薛景仙尴尬地笑了笑,无法回答。

    “朝廷应该有足够多的应对手段吧?否则,都火烧眉毛了,京师里边总不该如此热闹!”诰命夫人王陈氏也低下头,继续喝水润嗓子。

    茶水很浓,喝在嘴里,带着非常强烈的苦味儿。薛景仙接连喝了几大口,心里被苦得直发痛。

    是啊,都火烧眉毛了,京师里的几路神仙们,还忙着互相下绊子呢。好像叛军拿下洛阳后,就会心满意足,不再继续向西般。怪不得云姨的话里边夹枪带棒,大伙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也的确让人无法瞧得起。

    心中觉得惭愧,有些话,就更难说得出口。一时间,大堂里的空气又开始发冷。寒意透过官袍下的丝绵袄,一点点渗入人的骨髓。

    再这样坐下去,不用主人送客,薛景仙自己就要落荒而逃了。在心中鼓了半晌勇气,他终于第二次开口,“晚辈……”分明是昨夜对着墙壁反复演练过好些次,真到要说出来时,却万分艰难,“晚辈跟王都督,当年曾经在安西军中并肩而战。受他的照顾颇多,所以……”

    “这些话,薛大人上次替明允捎家书时,好像已经说过了!”王陈氏轻轻放下茶盏,低声提醒。

    “这个……”一瞬间,薛景仙面红过耳。真恨不得立刻就起身,抱着脑袋从王家逃出去。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第三度鼓起了勇气,低声解释道,“晚辈这次来,其实只想替朋友问候,问候一下他的长辈,毕竟他已经这一走……”

    “薛大人穿的可是官服呢!”王陈氏看了他一眼,笑着提醒。

    “啊,是啊。是啊!”薛景仙红着脸低头看自己的袍服,然后讪讪拱手,“本不该穿这身的。是晚辈平素穿习惯了,一时疏忽忘了换下来。疏忽!请长者见谅,见谅!”

    王陈氏摆了摆手,低声回应,“薛大人何必这么客气。官服既然挣到了,自然是要穿出来给人看。不瞒你说,最近这几天,到我家来的人,几乎个个都穿着官服。真的令王家蓬荜生辉呢!”

    “夫人言重了。其实晚辈打心眼里不想穿这身衣服过来!但是没办法,端了人家的饭碗,就得替人做事。推脱不得!”薛景仙心中一阵阵发虚,把牙一咬,干脆直奔主题。

    “哦?!”王陈氏也放弃客套,在座位后轻轻欠了下身体,“难道还要穿给其他人看么?怪不得这次的礼物如此之厚。不瞒你说,最近几天,我替明允收下的礼物,比过年时还要多。其中数你这份最为厚重!”

    “晚辈,晚辈……”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薛景仙索性豁了出去,“这份礼,其实是太子殿下出的钱。晚辈只不过是替人跑腿罢了。如果夫人觉得礼物太重的话,可以直接封还了让晚辈带回去。反正晚辈把礼物送来,就算完成任务了。并不想给王都督和夫人添太多烦恼!”

    “那有什么可烦恼的!”云姨突然展颜而笑,已经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充满了调皮的意味,“无论是太子殿下也好,其他什么王爷,侯爷也罢,之所以给我家送礼物,不就是为了酬谢明允替国开疆拓土之功么?我把礼物收下后,写信告诉明允,要他一定以国事为重,莫要总是惦记着家里边,莫要辜负了众位大人们的殷切期待,不就行了么?!反正打下来的疆土都是大唐的,一分一尺都不属于我们王家!”

    “夫人这话在理,真的在理!”闻听此言,薛景仙忍不住抚掌赞叹。自己的这么多年官场沉浮,简直都是白费了。见识气度还真不如一个终日窝在豪宅中的女人。收了礼物又怎样,为诸位大人效力是报答,为大唐戍边不也是报答方式的一种么?难道脚下这片江山,还能归了别人去?

    想到这一层,他心中的天空豁然开朗。摇摇头,笑着补充:“夫人的话极对。明允在前线率领大军浴血奋战,功勋赫赫。后方的人无论送什么礼物,想必他都受得起。是薛某发傻了,早知道这样,不如直接拉上半车铜钱,从侧门送进来!”

    “铜钱可太占地方了。如今京师里边送礼,讲究送的是古玩字画,再不济就是金元宝,又好看又不占地方!”云姨笑着点头,“殿下那边还有什么吩咐,你干脆直接跟我说了吧。别再绕弯子了,咱们绕来绕去,茶都冷了!”

    “还没吩咐呢,先让薛某过来,混个熟面孔罢了!”薛景仙不愿意再费劲兜圈子,坦然相告,“但日后想必有需要明允出力的地方。依薛某之见,明年春天大食人也许会反扑。明允恐怕未必能从大宛抽得出身!”

    这已经是很明白地告诉王洵,且勿赶着回来淌京师里的这潭浑水了。对于功名心甚重的薛景仙而言,着实非常难能可贵。只是如此明显的暗示,云姨却好像没听出来。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莫非朝廷真的要从大宛抽调兵马回援京师么?局势真的已经糜烂到如此地步?封将军不是已经把叛军顶在了崤山以东了么?刚才你还说,哥舒翰将军在潼关天险,组织了第二道防线。西域那边可是几千里膏腴之地呢,如果朝廷把大宛都督府的将士全召回来,几代安西军将士的血,不是全白流了么?!”

    “这……”薛景仙屁股底下发热,身子来回扭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云姨的提问。几千里膏腴之地,恐怕在太子殿下和杨相眼里,永远顶不上半尺权柄。至于那些战死的将士,不过是户籍册上边的几个模糊不清的名姓而已,有谁会真的在乎?

    想了好久,他才终于叹息着道:“可能朝中有人觉得,西域那边丢了,总还有机会再打回来吧。况且大宛都督府将士骁勇善战的名声,如今已经在京师里边传了个遍!”

    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一大堆,看看天色将晚,薛景仙向云姨告辞,拖着疲惫的身子向自己的临时居所走。

    对方到底听没听懂自己的暗示?薛景仙心里其实半点儿把握都没有。云姨毕竟是个女人家,从没在官场中打过滚,对眼下京师剑拔弩张的情况未必明了。而王洵距离长安城又实在太远,想给他送一封信过去示警亦极不方便。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薛某人已经尽力了,无论将来结果如何,都对得起彼此之间朋友一场。这是他做事情的最后底限,也是做人的最后底限。

    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飘着零零星星的雪粒。被寒风一吹,打得人脸麻麻的疼。这样的傍晚,路上当然不会有太多行人。偶尔三两个巡城的差役列队走过,也是将头缩进衣领内,袖着手,行色匆匆。

    “明年这个时候,不知道大唐还在不在了?”放眼四周一片凄清,薛景仙的心情也越来越颓丧。忍不住就把局势往最坏处想。叛军都快叩响潼关的大门了,朝廷里几派势力依旧忙着互相倾轧。英明了半辈子的皇帝陛下临老糊涂,除了以高力士为首的几大太监之外,谁也不肯再相信。而那些太监们……

    对上巧言令色,一味地阿谀奉承。对下则欺凌打压,心黑手狠。从先秦到两汉,帝王基业毁在太监手里的先例还少么?以薛景仙的见识,他根本不相信一个肢体残缺的男性,会有正常人的思维。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也许是个特例,但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却亲手教导培养了一堆绝对不例外的亲信爪牙。这些人,边令诚也好、程元振也罢,还有眼下深受太子信任的鱼朝恩、李辅国,随便哪个拉出来交付有司审一审,所犯过的罪行都足够五马分尸好几回。偏偏这些家伙们的地位稳固无比,连一代奸佞杨国忠,都不敢跟他们发生直接冲突。

    如果不站在派系的立场,公允地说,薛景仙还是很同情杨国忠的。虽然后者崛起时所用的手段龌龊了些,才能和眼光也都不怎么样。可此子登上宰相之位后,的确在兢兢业业地履行宰相之责。这两年,滞留在京师中,苦苦等待步入仕途的秀才、进士们,已经明显减少。地方官员在任满之后,只要考评不算太差,多数都能混个平级调任,不再像李林甫当政之时,还要跑到京师上下打点,即便花光身上最后一文钱积蓄,都未必能补上实缺。对待政敌,杨国忠通常将其赶出朝廷即罢,很少一路追杀到底。即便这些人过后不服,写了文章来骂。杨国忠看到后,也努力忍住怒气,表现得甚有宰相肚量。[6][7]

    只可惜杨国忠没有补天之才。在经历了李林甫十余年折腾之后,大唐帝国表面上繁华依旧,内在里其实已经百孔千疮。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个姚崇、宋璟这样的治乱能臣,而不是杨国忠这种补锅匠。凭心而论,杨氏上任之后做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是在替其前任补锅。包括眼下的安史之乱,如果没有李林甫当年一味地包庇纵容,安禄山的势力也不会变得尾大不掉。杨国忠看不到其潜在的隐患,自然也不会急于求成地着手“削藩”。

    即使站在不同派系角度,薛景仙也不敢说杨氏对付安禄山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后者连陈希烈这种随时能威胁到自己的相位,并且曾经是李林甫死党的人都能容得下,更何况一个文武殊途的安禄山?

    只可惜老天不肯给大唐帝国更多的机会和时间。假使杨国忠能在宰相的位置上继续执政五年,即便他再无能,也可以从容调整好对河北的布局;假使太子殿下能提前登位,提拔任用一批真正的能臣良将,恐怕安禄山根本没胆子造反;假使皇帝陛下肯像当年信任安禄山一样信任封常清,叛军也许根本过不了黄河;假使杨国忠和太子能在这个危难时刻抛弃前嫌,携手应对……

    只可惜一切假设都不成立。现实是,太子忌惮杨国忠,更甚于安禄山。而眼下杨国忠那边,恐怕最想铲除的,也是太子李亨及其党羽。包括薛某自己,呵呵,呵呵……。信马由缰的想着,他的人和思绪都漫无目的。一不小心,便从崇仁坊门口,逛到了东市之内。

    往日热闹无比的东市,今天也显得分外冷清。运河已经被彻底截断,产自扬州、苏州一带的奢侈物品,要绕行山南,价格平涨数倍。而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又使得京师里边人心惶惶。甭说各家店铺酒楼生意一落千丈,就连平素一到傍晚人满为患的青楼赌场,此刻都门庭冷落,只剩下替客人牵马的小厮,一个个抱着膀子,对着空荡荡的街道翘首以盼。

    “啪!”远处传来一声爆杆声,把胯下坐骑吓得前蹄直竖。好在薛景仙在西域时,也曾跟王洵仔细讨教一番控马之道,才勉强没从坐骑背上滚下来。

    “谁他奶奶的这么缺德!”做官久了,自然有了官威。安顿住坐骑之后,薛景仙立刻破口大骂。一直默默陪护在他身边的四名随从,也拔出刀来,冲着爆杆声的方向怒目而视。

    回答他的是更多的爆竿声,一响接着一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从道政坊一直延续至平宣坊,瞬间弥漫了半座京城。[8]

    有人在欢呼,但喊声很乱,夹在在爆杆声里。根本听不清楚。有人在沿街的店铺前跑动,操着满嘴的长安官话,又快又急,身为外乡人的薛景仙根本弄不懂。还有人在敲打锣鼓,铜盆,盘子,木桶,一切能敲出响声的东西,把长安城的傍晚吵成了一锅粥。而差役们却不知道都疯到哪里去了,居然不出面管一管。

    “大人,今天好像是腊月二十三!”随从四下检视了半晌,也找不到罪魁祸首,只好灵机一动,指着临街店铺的窗花回禀。“长安这边,好像有腊月二十三放爆杆祭祀灶王神的习俗。”

    “胡扯!”薛景仙掐掐手指,低声呵斥。“距离腊月二十三还有几天呢,眼下放什么爆杆,天子脚下,就不怕官差上门找麻烦么?”

    长安城中,天子脚下,百姓们当然不能随便弄出些怪异响动。除非是在几个特许的日子!但今天显然不在“天子与庶民同乐”的日子之列,那眼下已经笼罩了整座城市的喧闹,其原因就很难猜测了。

    正惊疑间,只见路边一座死气沉沉的酒肆门口,突然挑出了两盏耀眼的红灯。紧跟着,临街的所有店铺馆舍,都在一瞬间亮了起来。灯球、火把、油桐,还有平素根本舍不得使用的蜜蜡,都纷纷出现在窗口。整个东市瞬间复苏,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猛然吃了颗仙丹,重新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少年。

    “客官,里边请!今天本店的酒水免费,您尽管放开了量随便喝!”有名酒店小二看到了薛景仙,兴冲冲地跑上前,替自家店主拉生意。

    “这位贵人,请移步怡红院。姑娘们都梳洗打扮好了,等着您老垂青呢!”正对面的青楼伙计不甘示弱,也跑出门,拦在了薛景仙的马前。

    “您老到这边,今晚头三局,输了算柜上的。赢了您尽管带走!”

    “大人这边请,本店雅间今晚打六折。里边有小张探花、高参军的亲笔墨宝。如今在威震西域的王大都督,也曾经是本店的常客!”

    明显僧多粥少,各家店铺都使出的浑身解数抢客,把薛景仙及其随从牢牢地堵在了街道正中央。受不了大伙的热情,同时也被酒楼小二的话所吸引,薛景仙翻身下马,冲着其中一人问道:“你刚才说,王都督是贵店的常客?这话属实么?”

    “如果小人敢欺骗您,您尽管直接抓我去官府打板子!”不容自家信誉被质疑,店小二梗着脖颈回应。“不信大人您问问他们,当年高参军、李谪仙和王都督,是不是在我们店里喝过酒。也就是今天,换了旁的日子,您老人家提前两个月订座位,都得排队!”

    旁边的竞争者们虽然不情愿,却也跟着纷纷点头作证。薛景仙听得有趣,笑了笑,一边跟在小二身后往酒楼里走,一边追问:“今天跟平时有什么不同么?怎么今天就有空位了?!”

    “还不是安禄山那厮!”京城里的人见识广,连店小二也懂得些天下大事,“他忘恩负义造了反,弄得大伙提心吊胆,当然就没心情吃饭喝酒了?!不过老天有眼,他这回总管是算遭到报应了!”

    “报应?!”薛景仙一愣,旋即明白了四下里热闹的起因,“他死了,还是刚刚吃了败仗?!”

    “大人您刚才没听见么?!”小二回过头,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薛景仙。“刚才那么大的爆杆声,还有嚷嚷声,敢情大人您都没注意!”

    “爆杆声太大了!害得我耳朵里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虽然对方说话的语气有些冲,薛景仙却懒得跟其计较,笑了笑,低声解释。

    “那大人您可听好了!”小二一下子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就在刚才,有信使快马沿街报捷,常山太守颜杲卿颜大人,擒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高邈、何千年,光复河北十七郡!”

    “天!”忽然而来的喜讯,令薛景仙头脑发晕,双腿发软。接连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在随从的搀扶下,站稳的身体。

    天佑大唐!一瞬间,所有担忧的烦恼都离他而去,心中剩下的,只有压抑不住的狂喜。

    “大人小心!”随从们也高兴异常,围拢过来,搀扶住薛景仙的胳膊。

    “太好了,太好了。安禄山的老巢丢了,长安没事儿,没事了。封帅有机会从西域调兵遣将了,王兄弟他也不用再……”薛景仙拉着随从的手,语无伦次。两行热泪,顺着他的眼角迤逦而下。

    “大人您……”随从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店小二也被贵客的怪异举动,吓得两眼发傻。好一阵儿,薛景仙才从兴奋中恢复过心神,却顾不上擦眼泪,一手扯住一个随从,大声招呼,“都进来,跟我一起进雅间。今天我请你们,咱们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注释:

    [1]曳落河,奚语,壮士的意思。为安禄山麾下最精锐的骑兵。

    [2]唐代民间,已经有剑侠故事流传。据说能千里飞剑,追杀敌人,取其首级。

    [3]田承嗣。安禄山麾下悍将,骁勇善战,为人奸诈。晚唐藩镇割据的始作俑者。

    [4]采访使,是安史之乱前后,大唐新设的职位。兼管军民,地位仅次于正副节度使。

    [5]晁错。汉代名臣,因为主张削藩,导致藩王们的叛乱。被汉景帝当做替罪羊腰斩于市。

    [6]唐代,秀才与后世的秀才不同。秀才是科举项目之首,最为难考。考中之后,即有授正八品官员的资格。而进士通常只能授予从九品官职。

    [7]根据史载,杨国忠上任之后,曾经努力提高朝廷效率,安置冗官,为此得到朝野间过短暂的好评。直到安史之乱爆发,才变成了罪魁祸首。

    [8]爆杆,原始爆竹。将易燃物塞进竹节,然后扔到火堆中,烧炸。据说能驱鬼辟邪,带来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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