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560在南岳大学门口停了下来。

    何雷忽然想倒车，把车停在对面国际饭店广场的停车场上。

    他刚要行动，却见门里年轻的门卫在使劲挥手，示意他不用检查就可以直接入内。

    他知道这全是奔驰560的特权。

    不领别人的情算不上风度。他轻轻一使力。车身轻盈地向前射出。他留意到门卫做了个右转弯的手势。

    面前是一块几千平米的大草坪，四周由花坛包爱围着。一左一右两条对称的大道一直伸向远处灯光不闪烁的楼群。

    奔驰560的优点是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它的奔驰560。何雷看见两边的树丛刷刷地往后倒，心中升起优越感。

    锁好车，何雷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他只知道侄女考上了南岳大学，却不知道她住哪儿，教室在哪儿。他今晚是来尽长辈的责任，给从山沟沟里来的侄女送钱。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有些后悔。刚才真该问问门卫的，偏偏放不下架子。这下麻烦了。

    何雷的白西服引来了不少目光。他有点不好意思。他白皮肤，高个子，酷爱白色与洁净。在很多场合，漆黑的奔驰560和穿白西服的主人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在场的人心中打了几个晃晃。不可想象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还敢穿富于挑战性的白色，那似乎是渥伦斯基那种什么也不缺的花花公子才爱好的颜色。

    何雷到了一幢十七层大楼的门口，见里面亮如白昼。门前一块横匾：教学楼A楼。许多年轻人进进出出，有的夹着几本书，有的还提着书包拿着坐垫。

    何雷觉得有点心跳，有点眼热。说实话，他如今已是华夏电力集团的董事长，手里有张函大文凭，却没正二八经进过大学的门。该念大学的时候，他还在当知青。这还是头一次进南大的门，所以摸不着头脑。虽然南大不敢跟清华比，也是全国爱一流的综合大学，他怎不忐忑？

    不难想见，四十岁的何雷一向自我感觉良好，英俊潇洒，有地位，有实力。但今天跨的是名牌大说学的门槛，他虽然已经在世面上历练不少年月，对知识分子和知识殿堂却始终有虔敬之心。

    一进走廊，就看见西头的教室窗户上爬着不少人。这太新鲜了。这年头，干什么都不用排队了，这儿怎么例外？

    他涌起了好奇心，朝那里走过去。

    何雷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晚上的经历会为他一生最难忘的东西，并完全打乱了他下半生的生活。并完全打乱了他下半生的生活。看来生活是无法预料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正在300公里外的一座著名水电站考察。按接待惯例，他夜晚呆在一家豪华夜总会的小包间里，陪他的是一位身材修长年仅十九岁的舞女。

    这是他见惯不惊的场合。在各种业务应酬中，享受歌舞升平柔情蜜意是必须的内容。一个手中有权的男人必须学会在欢乐场中运行自如，这是现代人的生存本领，何况男人的天性本来就盼着如云美色全归自己一人所有呢。逢场作戏的时候还是有的，只是没到上床的地步。房间完全密封，约四平方米的小间，外带一个十来平米的小舞池，小茶几上放着一枝鲜玫瑰。粉红而昏暗的光线从屋顶一角打下来，舞池则几乎陷在黑暗中。几上一瓶深色葡萄酒，两只高脚杯亭亭玉立，酒液在杯身四分之一处，制造着深暗的诱惑，醉人的气氛。

    不女孩相当温柔而风情。浓妆，长而嫩的脖子十分年轻。直披的长发，小脸蛋，杏黄色无袖露胸紧腰长袍，魅力不可阻挡。她叫燕燕。燕燕显然已经痛经验十足，知道怎么依照男人的不同身份给予不同的照顾。对待何雷这样的人，直接投怀送抱是大失风光的。她深知这种人的口味。

    燕燕试探地挨他坐着。他觉得不该对她太冷，就用手臂搂住她的玉肩。

    她立即软靠在他身上，脸蛋搁在他胸前，头顶抵着他的下巴。

    她做得恰到好处。不色，却好像很深情的样子。这太对何雷的胃口了。他做梦都想追回青春。她就是青春的化身，不可抗拒地召唤他。

    他怎能拒绝？又怎忍拒绝？

    当两个人在舞池里随泰坦尼克号主题音乐轻轻摇晃时，何雷感到了她的杨柳细腰蕴含的无限美妙的情趣。她的发香一阵阵袭向他，有些醉人。她的身躯有少女的韵味，却又掺入了风流少妇的魔力，两种东西都是他喜欢的，他没有理由不冲动。

    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随着音乐向高潮推进，她贴在他身上。一双长臂圈住了他的脖颈。他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每一个起伏的细节。她也一样感觉到了他。

    她每天都在跟各种各样的男人打交道。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多。不少男人有权有势，长得却像垃圾，长得不错的却是穷光蛋。他不一样。他刚进来时她就注意到了他天生的鬈发和洁白的皮肤。皮肤特干净，头发显得特黑。他很讨女人喜欢。她喜欢他特别干净，干净的男人才显得高不可攀。

    她发现他没洒香水。从他身上散发出十分健康痛而洁净的男子气息，令人着迷。她贴得紧了些。过不了几分钟他就会提出带她出去，她盼着。

    打碎燕燕满腔热望的是一个女人，燕燕根本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不是何雷的妻子，而是他在南大那间可坐二百人的大教室里不经意看见的女人，跟他只有一面之交的陌生女人。在与燕燕情浓渐醉之时，这个女人闯入了他的脑海。她立刻察觉到他坚硬的身体丧失了强硬感。这一刻来得猝不及防。她乖觉地将身体移开。何雷觉得大失面子。一切都完了。现在他脑子里只有那个讲台上的女人。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声音漂亮得惊人，小鸟一样动听。头发削得像男孩，表情如同婴儿，一身蓝牛仔装。何雷当时吃了一惊——那也叫女人？！

    那天晚上何雷只能从窗外眺望她。随着窗上爬着的人不停的转动身体，他也不得不随时调整位置，以便能更好地看清她。

    黑板上写着《变形记》三个字。字硬极了，像男人的笔迹。何雷就那么站着听完了那个女人的课。他弄清了几点：有个外国人叫卡夫卡，写了个小说叫《变形记》，写一个男人努力养家糊口，突然变成了甲虫，后来自己把自己饿死了。

    那个女教师说，这个小说最了不起的地方是表不现了小人物的灾难感、渺小感、无奈感、尊严感。她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了那四感。

    说这就是求知的感觉。你本来明白的，却等着别人来点破。或者你什么都不知道，要人给你指点江山。你腾云驾雾一般。你像禾苗遇到了雨露。你是谁？

    此刻，在300公里外的陌生城市，在温柔美丽的女孩似水柔情的浸泡中，何雷无限惊慌地发现那个女人扬起她那不屑一顾的目光，一直走进他的大脑和心脏中央，他抗拒，却没有用。

    他和舞女不能继续下去了。他的身体在抗拒她。这怎么可能？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之所以没有上床，是因为他的意志命令他必须忠于文雅。她是无可挑剔的妻子，他爱她。但是今晚自己根本没想任何人，那个女人完全是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她一出现，这边的欲望就熄灭了。

    他想把面前的女孩变成那个女人，她如果就是她该多好啊。

    要带子不？她体贴地。

    你怀疑我硬不起来？他粗野地说，话一出口脸就红了，血莫名其妙地热起来。

    她体贴地抚摩着他的脸颊和下巴，说：先生，不要想太多啊，人生短暂，顾不了那么多的。

    说罢，她走到电视前摆弄了几下。屏幕上出现了做爱的镜头。

    何雷将手伸向酒瓶，抓住。仰起脖子猛吞。

    她过来，想依偎他。他让开了。他的心猛跳，头相当晕。

    说买单时，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他有胃溃痛疡，好几年不敢拼酒了。今天是怎么了？为了谁，命都不顾？

    驾驶员还泡在另一个小包间没出来。何雷有个原则，跑长途从不自己开车。他在大事上从不含糊。

    他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停在脚边。

    刚一坐稳他就拿出手机，拨了家里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文雅。她柔柔地：你怎么了？

    他不顾一切地：快跟我说话。我想家。

    人根本无法预料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上什么人、产生什么反应。中年时代的危机正在这里。这个时期的人已纳入固定轨道，一切在常规中运行。虽然他们暗暗盼着奇迹的发生，但真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他们会非常难受。这难受包括恐惧，惊慌失措，坐立不安，怀疑，矛盾，失落，甚至自嘲。

    何雷这些天一直在自嘲中挣扎，挣扎得相当苦。难道我爱上她了？说我对女人有需要不假，提什么爱不爱？他不以为然，冷笑出声，嘴角不屑地朝一边撇去。但，那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女人现在住在他的灵魂里，正在一点一点占领他。当他在董事会上突然想起她时，他简直吓呆了。他是个好领不导，从不在工作地点想任何女人。这也是常规，却让她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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