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心厉劲秋,丽服鲜芳春。
走进朱红的大门,好一片姹紫嫣红。大周朝尚美,就连天子近臣,也皆选美男子。是以常见官员涂抹脂粉来往于皇城,民间阴柔男子也大行其道,国子监这群青春期躁动的少年自然不能免俗。春寒还未退,便迫不及待地穿上轻薄艳丽的春裳争美。
万翼却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他吸了吸鼻子,朱红穗褂外还加添一层银鼠大氅,低着头慢吞吞地从这群躁动少年中穿过。
“哟!这不是万翼吗?怎的今日会准时到场?”李尚书之子李欢卿凑过来道。
他慢腾腾地抬眼看向这一身绿绸的少年,没吭声,侧身绕过他继续往学堂去。
李欢卿不依不饶,扭身又拦在他跟前:“怎么,哑巴了?从前不是都用鼻孔看人,现在知道要夹着尾巴行事了?”
眼看避不过,万翼露出极淡的笑容,抬起头:“李兄,别来无恙?”
他眼睛生得极好,真真是目若点漆,眼波多情。因前万首辅遇刺,他请了一个月丧假,此番重回国子监,他的面容越发苍白,衬得唇似朱丹,倾颓哀艳,有股动人心魄的病态之美。
虽说是出了名的窝囊废,但却长着这副好皮相,教人虽想为难,却也不忍逼到狠处。在这嗜美如命的大周朝,男风盛极一时,怜香惜玉可不是女人的专用词。
十二三岁的少年道行不够,不由闪了神,待他反应过来,万翼早已不知去向。
入修堂半刻后就到了。
万翼进门前便已听到高亢的议论声。也对,他这个当世第一佞臣之子死了老爹后,谁都想将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窝囊废拉下来,狠狠欺凌一番以报旧日仇怨。
没错,窝囊废。
自八岁进入国子监他便撒丫子玩儿了三年,博士助教们敬畏他爹的权势,皆睁只眼闭只眼,年末学正考教,他大大咧咧,带着一群小跟班公然离堂,斗鸡走狗吃喝玩乐,将“纨绔子弟”这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相较于从小便以神童之名响彻四野的万老爹,他万翼确确实实,被比成了个窝囊废。
“住口!公子不是窝囊废!”
抿紧嘴跟在万翼身后的书童言仲听到这终于忍不住了,原本喧闹一片的入修堂霎时安静下来。
万翼在各色目光中慢腾腾地走到自己的座位,随着他落座,所有太学生壁垒分明地在他周遭空出一片真空区。
万翼暗暗呕血,眼睁睁地看着从前的小跟班们欢天喜地投奔昔日的死对头——济王祁见钰。
有必要这么高兴吗?好歹也给他留点面子吧?
平心而论,其实万翼与祁见钰并无直接冲突。两人的恩怨,源头该追溯到上一辈。
祁见钰他爹乃是先皇,但当今继位的幼帝却是祁见钰的堂弟。
为何继位的不是准太子祁见钰而让小堂弟抢了先?
追根究底,其中前内阁首辅万安首居头功。
按理说皇位多是父死子继,但这位先皇不一般。祁见钰他爹是在哥哥亲征蒙古,却被敌军掳走时上位的。
上位时他还说了个美丽的谎言,只称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不能让大周朝群龙无首民不聊生……末了,还特矫情地补充一句,等哥哥的子嗣们成年知事后就主动退位,奉还皇权。
果然皇帝都是天生的戏子。等先皇一上台,立刻杀杀杀,不到两年,终于把碍眼的侄子们都斩尽杀绝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那皇帝哥哥就算远在蒙古也照样活得很滋润。
等先帝感觉大限将近,要公布太子人选——祁见钰时,苦战多年的蒙古竟然应景地降了!降就降了吧,还顺便好吃好喝地献上了前皇帝与侍女在蒙古留下的遗孤!
这大汗还憨笑着邀功:“陛下,这下终于完璧归赵了吧?”
直把先皇气得当场吐血三升,可还得挤出两滴鳄鱼泪,感动地抱住小遗孤:“多年漂泊在外,委屈侄儿了……”内心的独白却是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何必要急着回来啊!你说你说!
要说万安生平最爱什么,最爱的就是挖皇帝的墙脚添皇帝的堵!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万安即刻率领百官浩浩荡荡地拥立流落在外的皇室遗孤继位,生生噎死先皇。
原本快到手的皇位就这么给飞了,你说祁见钰对万安的怨念是不是比天高比海深?
作为万安的窝囊废独子——万翼,自然也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万翼也不是吃素的,昔日两人同在国子监各自领着一群跟班,王见王,向来水火不容。
谁能料到一夕之间,先皇和他爹先后都去了。
万翼心下一阵悲凉,果然王孙之后跟佞臣之后的待遇就是不同。
祁见钰死了爹后是人见人怜,声势依然浩大;可他爹才去一个月,眼下是人人跃跃欲试等着将他踩得永不翻身。
他心理不平衡,他心灵扭曲了,连连朝祁见钰翻了好几个白眼。
“窝囊废,你瞪什么!”小跟班先声夺人。
正主却岿然不动,只微微偏头,拉下半遮面的玉扇勾唇对他嘲嗤一笑,十三岁的少年郎白蟒箭袖,束发银冠,一颦一笑之间,端的是面如孤月,色若春晓之花。
单论容貌,国子监内唯有万翼能与祁见钰比肩,两人并称太学双璧。
可惜祁见钰是才貌兼备文武双全,而万翼,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吧?
国子监分为内外班。
从前仗着爹爹万安的庇护,万翼选了外班,白日在外斗鸡走狗,天一擦黑就佯装放学回家。
如今爹爹一死,失去庇护的他便只能选择内班,居住在守卫森严的国子监内,以避开层出不穷的暗杀。
当然,事情有好的一面,便也有坏的一方。
坏处就是……
“窝囊废!不准你住在我隔壁……”
“万翼!原来你也有今天……”
作为大周朝的最高学府,世家大族们皆把娃儿投进内班历练,学会交际处事是一茬,重要的是延续父辈的关系网重新确立一个权力圈。
原本只需在课堂忍耐的嗡嗡声范围扩大到全天候……
万翼掏了掏耳朵,认真地做洗耳恭听状,从吵吵嚷嚷的太学生中安静地穿过,径直到了长廊最后一间……
伴随着房门“咿呀”一声开启,嗬!当头冲下的灰尘那叫一个汹涌澎湃!
万翼身手敏捷地跳开,在门外定了几秒后小心翼翼地探进头去——
这,这……
看看那华丽的遍布蛛丝的天花板,瞧瞧这霉斑纵横边缘长着小蘑菇的单薄被褥,掠过那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再细一瞄,龟裂得很文艺的黄墙就横亘在他的床头那一端……
万翼嘴角抽搐了下,究竟该有多大的怨念,才能在每三年就要翻修一次的国子监找到这样一间寝室?
博士们,监丞们,你们辛苦了。
若知道老爹死得早,当初他一定会记得给师傅们留点颜面,不至于让他们如今憋得这么扭曲。
叹息,千金难买早知道。
留下可怜的小书童怨念不已地在屋内打扫,万翼信步在长廊外徘徊。刚走到长廊第一间寝室,对门口的金漆绣纹咂舌了下,冷不防的,房门忽然打开——
祁见钰华服未褪,乌发倒已解下,长长地垂坠腰间,发现徘徊在门口的人是万翼后,他冷下脸,厌恶地一瞥:“有事?”
万翼不答,正痛心疾首地上下打量他的寝房,什么叫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这差别待遇也太惊人了吧?
祁见钰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由恼怒道:“万翼!”
“哦,没事没事,”他吊儿郎当地挥挥手,“我只是随便看……”
“哐当!”
没等他说完,大门当着他的面瞬间关上。
祁见钰背过身,扯下衣服,那样惊才绝艳的人,那个他心目中最想战胜的对手……怎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晚膳时间刚过。
极罕见的,监丞竟然派人通知万翼去库房领一套新寝具。
万翼重新整理衣冠,方带着小书童施施然往库房方向去,出门的时候,不巧又跟祁见钰打了个照面。
这回祁见钰连眼角也不施舍给他,玉扇半掩唇,犹如骄傲的小公鸡,众星拱月般浩浩荡荡地往自修堂走。
曾经,曾经我比他还拉风!
万翼悲痛地回忆当年勇。
“公子!小心过了时辰,库房就关了。”
万翼这才抬起脚,带着小书童匆匆忙忙往库房赶去……
两人刚踏进库房,“砰”的一声大门便合上,紧跟着传来一阵落锁声。
“公子!”言仲紧张地看向他,被关在这里冻上一夜只是小事,怕的是明早典籍开库房,把他们当作偷库小贼扭送出去。
国子监内的刑罚十分严酷,虽然对世家贵族会网开一面,但公子现在失去庇护,怎可能逃过刑罚?
黑暗中,万翼轻轻勾起笑:“这些都是玩我爹剩下的。当年我入国子监,爹爹早已把国子监内的暗道图给我了。”看来虽有神童之名,万老爹从前在国子监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库房这样的重地都被他刨了密道方便脱身。
小书童满怀希望地道:“这图公子随身带着?”
“……好像昨晚烧了。”
小书童蓦然想起昨晚给公子整理行囊时,看到他掏出一张纸随意扫了几眼就烧掉,当时他还以为只是无关紧要的涂鸦,原来……原来!
感受到小书童冲天的怨念,万翼忙安抚道:“放心放心,我昨晚都记下来了,你待会儿只管跟着我走就是。”
言仲不由张口结舌……
记忆中那面纸上可是密密麻麻,乌鸦鸦一片,寻常人至少要花上大半个时辰才能理顺了背下来,公子当时只是随意扫了几眼——
竟都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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