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前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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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岗山日军第五联队二大队的最后一个碉堡疯狂地喷着火舌,距碉堡三十米外的弹坑里,浓雾般的硝烟里时隐时现地露出一位藏族军人土尔吉的身影,去年夏末他同一大群康巴藏、汉、回族青年应征入伍参加了滇西大反攻,他现在是国军A师三二〇团三营的一名医疗兵。

    土尔吉正卧伏在炸弹坑的坑沿,腋下夹着一副帆布担架,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雪豹。他快速摇晃脑袋,抖下十秒钟前飞机轰炸时撒落在头和颈上的泥沙,一个阵亡战士被炸断的一截手掌正掉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手掌上的拇指和中指还在抽搐。一阵凉到脊背的寒冷促使他鼓起勇气用树棍挑开断掌,准备默念“几(一)、呢(二)、松(三)”就冲出弹坑,但这一心理暗示没有成功,原因是战友和敌人残缺不全和血淋淋的遗体重三叠四地挡住了去路,使他无法下脚。他还从来没有也不敢去尝试踩在同类的软绵绵的躯体上究竟是啥滋味。

    在五分钟前的一轮轰炸中,在另一个弹坑里,他将脸紧贴在新翻的泥土上,恰好混在泥土里一根被炸成几截的蚯蚓残肢挂在他的嘴角,血腥味和泥土的酸腐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他窒息。前一刻他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老乡、三连一排的爆破手扎西尼玛的一只胳膊被762毫米口径的重机枪子弹打飞,飞起来的胳膊被枪弹的力量掀在空中将近有两米的高度,随后断臂掉在距扎西尼玛两米远的地上。一注血液在胳膊脱离臂膀时喷薄而出,瞬间浸透了肩部的军服。

    断臂离开身体的一瞬间带来的极度血腥使土尔吉本能地闭上眼睛,但那只飞向空中的手臂却反复在他的记忆里翻滚着。“幸亏没打中炸药包。”他暗自庆幸,心像收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呼吸逐渐均匀起来,心想,“如果子弹打中炸药包的话扎西尼玛就炸成肉末了。”

    扎西尼玛的哇哇惨叫声从远处传来,他刚要起身,密集的子弹便穿胸而过,这位年仅十九岁的青年仰身直挺挺地倒在血泊里,像挂在土尔吉嘴角边血肉模糊的蚯蚓一样不再动弹。

    战斗中每遇这样惨烈的场面,土尔吉的腿就几乎不受大脑的支配,胃里会涌出一股股酸水,身上或起鸡皮疙瘩或感到蜈蚣蟒蛇在心里或身上游走,针扎一样的刺痛和恶心会突然间控制不住导致自己大口大口地呕吐。奇怪的是,每次在呕吐物里他都会看见地位低下的天葬师尼麦齐加那副被太阳风吹得皱巴巴的脸,特别是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时就撅起的那张吹汤嘴,这简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在一个无战事的午后,天空盘旋的鹰为他暂时找到了答案。过去自己同师父达杰彭措在替亡灵超度后,剩下来的事就轮到天葬师尼麦齐加了。当尼麦齐加用手掏出亡灵内脏的一刹那,那股刺鼻的血腥味使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过,是血腥味把土尔吉和天葬师连在了一起。

    战友们曾针对土尔吉遇血腥场面就突然呕吐的这一症状,开玩笑似的称他为爱吐酸水的“怀儿婆”,认为他是一个爱“晕血”的与众不同的藏人。

    善于搞笑的成都籍战友黄幺哥在无战事时就做出一副担心的样子对土尔吉说:“小兄弟,你最好在洞房之夜不要遇见处女,不然那处女四五个月后呕吐的酸水都被你提前吐光了。”

    在一片坏笑中土尔吉却遗憾地摇摇头,笑黄幺哥孤陋寡闻,因为在藏地是没有“洞房花烛夜”这一婚俗的。在藏地,从处女到女人的转变犹如春天的最后一粒雪花融入草地一样,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没有仪式,没有喧闹,只有大地静静地过滤掉男欢女爱那过度的喘息声。

    令战友们想破脑袋都无法捉摸的呕吐现象一直困扰着土尔吉。美军派驻营部的联络官奥利弗知道他是藏人后,对他和他的战友贡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有机会就喜欢跟他们聊一些雪域藏地那些他自以为稀奇古怪的神秘事。比如传说中香巴拉里人都健康长寿、无忧无虑,他们是以何种方式传宗接代的?是交配还是神授?人的灵魂怎么附在某些动物的身上?你看见过不是传说中的回阳人吗?三个兄弟同娶一个女人,他们在夜里不打架吗?又比如……

    最初,土尔吉极端反感这位拿着铁叉吃饭的外国人,认为那铁叉像内地汉人用来挠痒的“孝顺子”,关键是他用叉子伸进铁皮罐头里叉起肉放在嘴里那一瞬间,那贪婪的吃相一看便像是专门打听男女之事的“邪巫”。但那种刨根究底的认真表情却不带恶意。一次无战事的午后,奥利弗在操场上同土尔吉聊天后得出结论,认为呕吐这一症状与土尔吉“从小经历的喇嘛生活有关,与所接受的佛教教化有关”。

    奥利弗的分析令土尔吉信服地伸出了舌头,从心里发出啊波波的感叹,觉得这个洋人要么是钻进自己灵魂的巫师,要么就是蛔虫的神怪。惊叹这位整天叼着烟斗的“年轻老人”是一个会打卦(算命)的“喇嘛”,像活佛那样能看穿人的心欲和妄念。断定奥利弗与绝大多数目不识丁或连初小都未毕业的战友们有着天壤之别,土尔吉默认了这位高鼻子的分析。

    奥利弗留给土尔吉最深的印象是同战友们一道全副武装地越野长跑,当这位联络官跑得大汗淋漓脱掉上衣,将衣服的袖筒捆扎在腰间袒胸露臂时,这与藏族牧人在艳阳高照的草地上将藏袍的双袖捆扎在腰间袒胸露臂一样,那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卓巴(放牛娃)。在与奥利弗成为朋友后,这位联络官偶尔回顾他在美国的生活点滴,他告诉土尔吉,他的家乡就在属于美国南部牧区的阿肯色州,在未进西点军校之前他也是一个地道的卓巴,在他的家乡卓巴被称为——牛仔。土尔吉敢肯定,全世界依靠牧草生活的牧人绝对都有相同的生活习性。有区别的是,这位牛仔特别爱洗澡,这要在熊朵草原早就被冻死了。

    无可奈何的是为了急救受伤的战友,土尔吉必须踩在死人的身体上“借路”而过,可横陈在脚下的尸体使他犯难。作为一个军人踏尸而过,谁都会认为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口吐唾沫那样轻松简单。然而对曾经当过扎巴(喇嘛中级别最低的)的土尔吉而言,虽然已有近两年的行武生涯,却无论如何难以迈过这道无形的“坎”,这道“坎”像一堵无形的玻璃墙竖立在前方。自西康当兵来到四川、云南,这道“坎”一直横亘在土尔吉心里无法逾越,而贡布、桑珠、乌金、洛桑和其他参军的藏族兄弟跟来自各省的军人却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脱掉藏袍穿上清一色的军服几乎没有了差别。土尔吉的呕吐现象只是一个个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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