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瞪口呆。
悄悄盖住青瘀,藏起疼痛,我在妻子面前使了好大的暗劲才不至于脸色失常。这十几个小时,到底发生多少怪哩古董的事?
望着妻子灵巧翻动的嘴唇,我拿不准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梦中。
出门。妻子锁门。
买菜,妻子吵价。
回家,我亲自开锁。
我记得妻子说过,女儿今天回来,必须去买些她喜欢吃的菜。我记得跟妻子一起出门,去菜市场的路上,妻子和三个人打过招呼,向一个人陪过笑脸,打招呼的三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陪笑脸的那个小女人是她的领导,她们甚至还站在路边的梧桐树下聊了一会。我远远地站在一边有心无意地瞄了几次,但见说话时两人都一脸肃然,像是东街撞死人西巷火烧房的样子,以至于从那时到菜市场妻子都戚然无语,直到买菜时才发声吵价。我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包括妻子往菜篮子里多揪了一根小葱,多抓了一只辣椒。
我提着妻子连买带吵的成果,在菜市场出口处,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后面跟着一个挑担者,显然是菜市场的大买主。相互让路时,他突然就笑起来,直直地看着我,说,你好,你就是昨天会读几句乌鸦诗的那位先生吧?他那年轻帅气的脸和似笑非笑的表情,使我着魔一样钉在了原地,直到妻子一边小声喝斥一边推拉拖搡,我才发觉,我的身前身后已经挡了很多人的道。
回家后,我直奔主卧室,我看见,大床上,两个枕头很暧昧地并列着,一个枕头上还随手放着一件粉色的睡衣。
我确定,今天我在家,并且起床了。
我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妻子把刚买的菜拿到我的面前挑挑捡捡,我进一步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身与心都一下子慵懒起来,想躺下时,却在长沙发上两个坐垫之间的缝隙里抠出一本书来,这竟然是本出版时间比我的出生年代还早的《李商隐诗选》,繁体,直排,从后往前读,随手翻开处,正是那首我烂熟于心的《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诗章的每一个字优雅地顺着舌尖流到浅蓝色的地板上,溅出梦幻一样的韵律,随之而起的,是新一波的糊涂以及糊涂之后的不安,直到难以抑制的巨大恐惧开始在全身游动。因为,这首诗的夹页处,是一张浅蓝色的席卡,席卡上有明确的宴席、位次,而诡异的是,我翻来覆去都找不到这次吃喝的时间和地点,但席卡上的油污却新鲜显目,就像是妻子不小心刚刚才溅上去的。
在我持续的恐惧不安中,电话响了。接通时,对方的声音让我开始趋于平静,这正是昨天午后在办公室听到的那个声音,本来昨天中午只是似曾相识的声音,因为昨夜的疯狂而熟悉起来,这一刻听到,竟然让我感觉着莫名其妙的亲切,我有一种将要得救的感觉。
但随后的通话,却将我推进了更加惶恐的深渊。
这几天我们没有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吧?
我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
还有,这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去歌舞厅娱乐过吧?
问到这个地步,虽然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还是凭着直觉几乎不假思索地阐明了观点:没有,没有!没有吃喝也没有娱乐!
听到我的回答,电话那边期期艾艾的声音明朗起来,没有啊,没有那就没有了。
我彻底白痴了。请了客别人不认账自己还高兴,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很有脸面又特别要脸面的人。
还有,那个,那个,我是说那个卡的事也没有吧?
卡?什么卡?
哦,你不知道就不知道了,没有就肯定没有了,是我说错了,你说是吧。周末愉快!
其实,关于卡的反问才说出口,关于卡的疑惑就如烟如霾地裹住了我。实质上,这也是关于昨天他的约酒电话到今天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之间十几个小时的疑惑。但人言如箭入耳难拔,我也不好意思把昨夜的事向他求证一遍,更何况,刚才我已经说过没有了,如果再贸然问出口,那才是难题本身。他说再见时一定是带着笑声的,但在电话里听来十分勉强。迟迟疑疑抖抖索索地挂断电话,我有一种虚脱临身的感觉,手机湿漉漉地沾满了我的汗水。
你们说些什么怪哩古董的事呀。妻子已经捡完菜,却捏了两只鸡蛋和一个瓷碗,又回到客厅,站在我面前,把一只鸡蛋打进碗里,似乎想一下,又把另一只鸡蛋打进碗里,一边麻利地搅动一边监听我的通话。装作无意中拿起我的手机,装作无意中听到我的通话,这是妻子不多的爱好之一。近几年来,妻子的这个爱好已经修练得相当专业。大概觉得吃早餐时关于小小的老科长的话伤到了我,妻子把几件事捆在一起,站在客厅当中,面对着魂不附体的我发表了重要讲话,讲话一半是传统的教训语势,一半算得是安慰,虽然整个演讲时间不到两分钟,但我敢肯定,不论对世事的洞悉还是对丈夫的悲悯,不论法律的层面还是道德的高度,不论感情的真挚还是信息的丰富,这都是妻子讲话的上乘之作:说给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出去瞎吃滥造,不管单位的钱还是私人的钱,总归都是血汗积累出来的。权小利少也不是什么坏事,位高权重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刚才在街上听人家说,昨天下午,我们那个领导被省检察院从党校直接喊去了,各式各样的会员卡就搜出了一大堆,单单卡的价值就上百万呢,怕是出不来了。
我能重复并确认妻子说过的话,但有三个问题如蛇一样紧紧缠着我,一是妻子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二是我真的听到妻子说这样的话吗?第三个问题至关重要,这事真的发生过吗?
我无法用一个不能确定的存在去确认与之有关联的存在是否存在。
我彻底崩溃了。
你昨天晚上到底在不在家?
我今天早上到底去没去买菜?
我们现在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突然站起身,挥舞着那本从后往前读的旧诗集,朝妻子声嘶力竭地哀嚎。
咣当!
一只漂亮的瓷碗毫无征兆地落到浅蓝色的地板上,四溅的碎片裹着被搅混了的鸡蛋液体稀里糊涂,如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每一片都清晰可认,又每一片都诡异难识。
妻子大张着嘴,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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