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丰子恺-丰子恺先生的信仰(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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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构思这篇序文时,心中是亦喜亦忧。

    喜的是现在上海沿路墙头,无论面积大小,凡能做公益广告处,都有丰子恺先生的画,包括流动着的地铁车厢内。听说全国各地都有,特别是重庆北城天街对面,在繁华市中心摩天大厦以十层楼高的开面,用网络电视屏幕制作巨幅丰子恺画作“家住夕阳江上村”。这大概是迄今为止,丰先生画作的最大幅面。或许也是中国画的最大幅面了。上个月,丰老师诞生128周年,我专程去石门丰师墓前祭奠。据丰子恺故居缘缘堂的工作人员说,自从中宣部选定丰子恺的137幅漫画作为公益广告画之后,全国各省市(包括很多地级市)都来故居纪念馆联系,要求他们去当地举办画展,忙得应接不暇。今天,又知悉瑜荪兄应出版社之约将出《漫话丰子恺》一书,嘱余作序。想起在“文化大革命”风暴正烈的日子里,也是我去丰老师身边最多的日子,我亲眼见到正直、善良、高尚的艺术家遭受惨酷的非人的迫害,内心禁不住发问,这是历史在考验人?还是人在考验历史?今日看来,应该说,历史是公正的,丰先生受国人最普遍爱戴和赞誉,其程度可以说是最热烈的,我当然感到欣慰。

    忧的是以我这样一名始终没有进入艺术之门的理工学士,为瑜荪兄的大作写序,恐怕说的尽是外行话,贻笑于方家了。

    我和瑜荪兄已有三十多年交谊,秉性相投,对瑜荪兄的为人为艺非常倾赏,友情殷拳,盛意难却。也只能说些我对丰先生的认识以应读者。

    丰子恺先生是当代著名的大艺术家。他所涉猎的艺术门类之广,范围之大,研究之深邃精到,造诣之高超,在古今文艺界人士中是不多见的。人是历史的人,时代的人,社会的人。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历史的痕迹,时代的印记,还有广泛的社会影响。由于他的教育活动、艺术活动,以及独树一帜的作品,对当代社会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提高整个民族的艺术教育素质,历史会给予相当的重视。因为他的漫画鼻祖的大名,盖过了其他方面的成就,好像其他各个门类的成就反而少为人知了。实际上,在艺术的各领域里,丰先生也是作出不小的成绩和切实的贡献的。

    我们今天看丰先生,多数人从漫画方面看,说《子恺漫画》独树一帜,他是中国漫画的鼻祖;有的从散文方面看,读《缘缘堂随笔》,郁达夫说:“人家只晓得他的漫画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灵达处反远出他画笔之上。”可见是出色的散文大家;有的从他的诗词方面看,说他的气品气质是彻彻底底的诗人;有的从他的书法方面看,说他是有独特风格的书法家,称他的书体为丰体;也有的从他的艺术论著方面看,称他为中国新文化运动中杰出的文艺理论家;也有的从他早年从事艺术教育方面看,《辞海》在“丰子恺”条目中,就称他为音乐、美术教育家;也有的从他精通多国文字,译出英、日、俄等国的多部著作和译著的优美文笔看,确认他是一位很出色的翻译家。人们观照的只是丰先生的一个个方面,应该说,都不为过。笔者认为,我们对丰先生的认识是否还缺少什么?各个领域之间如何融通?我认为我们应该深入研究的是丰子恺先生的世界观、人生观,他的信仰和他毕生的追求。这应该是我们研究的中心,也是问题的关键和根本。

    丰先生的绘画和他的书法是浑然一体的,显然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如果在丰先生的画作上,请任何一位书法大家题了字,不管是正是草,是行是楷,好像穿西装的戴了瓜皮帽、青斗笠或者绍兴毡帽,一定会让人感觉到很不协调。丰先生的绘画与他的散文,简直就是同一风格下的两种表述手法,他说,绘画和文学是相通的,明显地有着内在的联系。《缘缘堂随笔》的“随”和《子恺漫画》的“漫”,思绪意趣并无二致。朱自清称他的画为“带核儿的小诗”。艺术家、文学家都是思想家,没有思想,苍白无力,空空如也,又怎么成得了“家”。朱光潜更说“子恺从顶到踵都是艺术”,叶圣陶把他的为人为学为艺术归结为“风神潇洒”。可见丰先生的作品是有其独特的风格,也包括译著的优美文笔。我觉得我们应该注意到他的各门艺术活动的内在联系和统一,研究相互融通关系,找出统一风格来,这才是一位完整的艺术家丰子恺。

    艺术是艺术家知识、情感、理想、意志的综合心理活动的有机产物。每一件作品,都是艺术家一种思想精神的体现。那么,丰先生的思想精神是什么?他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思想精神指导下从事他的艺术创作?这种思想是否在作品之外也贯穿在他的整体生活的各个方面?自始至终都如此?我以为只有回答了这些问题,才能契入到丰先生的整个人生观。回头再来看他的方方面面,应该会脉络清晰、条理分明。我个人认为问题的关键所在,是丰子恺先生的信仰——佛学思想,这是他为人立世的根本。

    以下分几个方面来说:

    一、丰子恺先生信佛。1927年9月,在上海江湾永义里8号,由弘一法师接引,丰子恺正式皈依佛教,法名婴行。皈依是佛教的入教仪式,是很庄重的,表示虔诚地信奉佛的教义,要向佛祖释迦牟尼像敬香顶礼,接着,随接引师宣读三皈依誓词,内容有“尽形寿皈依佛……尽未来际,皈依正觉佛陀,依佛陀言行,为品德模范”等。综观丰子恺先生一生,就是践行皈依誓词的一生。记得1957年,笔者第一次拜识丰子恺先生,出于好奇,曾经唐突地问他:“丰先生,您信佛?”面对我这个年轻的理工科大学生,知道我茫然,他淡淡一笑之后,很认真地说:“佛教不是迷信,也像你们学科学一样,是研究宇宙人生的真谛。”说老实话,我当时一无所知,今天回头来再认识,丰先生对佛教是有正确的认识。所谓正信,就是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在“文化大革命”暴风雨中,红卫兵逼问他:“你信佛?”他明确回答:“是的,我信佛。”没有躲闪,没有回避。正信佛教的人,认为信仰是很坦然的光明的事。

    二、1931年丰先生在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缘缘堂随笔》,共二十篇,可以看出几乎绝大部分是在佛学思想指导下写成的。正确地说,佛教对于宇宙人生的态度,既不是唯物论,也不是唯心论,更不是唯神论,而是主张因缘和合的缘生论。宇宙自然的本体和存在,本不是佛家注意的中心,人生和宇宙的联系、觉悟和世间的关系才是佛家关注的根本问题。佛教的世界观不承认有至高无上的主宰世界的“神”的存在,西方学术界普遍认为佛教是世界上唯一的无神教。佛教的教理认为,世间的事物都处在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因果网络之中。《缘缘堂随笔》第一篇《剪网》中,明确写道:“我仿佛看见这个世界有一个极大而复杂的网,大大小小一切事物,都被牢结在这网中”“想找一把大剪刀,把这个网尽行剪破,然后来认识这个世界的真相。”这正是对佛教世界观的诠释。

    他在另一篇文章《两个“?”》中,谈到时空观,就是佛教所认为的无始无终的时间和无边无际的空间的注解。佛教的时空观和牛顿的时空观看似相同,但牛顿时空观是不变的,这也是牛顿世界观的局限,而佛教则认为“一切有为法,皆是虚妄”,幻化不实,是“无常”的。其他如《渐》里所表述的“无常”,《忆儿时》所描述的对杀生的永远的忏悔,《阿难》篇中阐述的人生像昙花泡影,倏现倏灭,轮回反复,“宇宙间人的生灭,犹如大海中的波涛的起伏,大波小波,无非海的变幻”,“世间一切现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显示”。《晨梦》篇里的“无我”,《缘》《大帐簿》中的更是佛教思想很明显的率直表述:“我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册大账簿。于是我的疑惑与悲哀全部解除了。”这不正是佛教的最终目的,所寻求解脱么?如果,再读《缘缘堂随笔》之外的丰先生的其他随笔,包括晚年写成的《缘缘堂续笔》,随处可以见到,如《无常之恸》《法味》《歪鲈婆阿三》《暂时脱离尘世》等等,都是充满佛学智慧的哲理。我想,以上的引证,已经足以证明丰氏的思想是佛家的思想。

    三、如果说丰子恺先生的作品,当然以漫画创作为最多,影响也最广。但不管是早期的《古诗新画》,抑或是后来的《社会相》,除了少数应景之作而外,大多也充满佛理和禅机。譬如《种瓜得瓜》《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等,很明显是佛学里的因果相续。又譬如《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从佛理的观念来解读,那就是“流光容易把人抛”,内含着没有说出来的就是“世事无常”。丰先生的作品中,诸如此类的入禅的画很多,翻阅他的画册,可以说,随处可见。

    诸如此类的画,还有《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几人相忆在江楼》《翠拂行人首》《生机》《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好鸟枝头亦朋友》等等,大都以禅入画,赋予古诗以新的境界,其意象的空间虽是有限度的,但包含着无限的意蕴;时间也并不明显,似乎象征着“真如”的永恒。既不着“空”,也不着“有”,任运自在,整个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在刹那生灭之中,无始无终。物即是我,我即是物。达到了物我两忘的无差别境界,这正是丰先生心中追求的佛的境界。

    四、对于著作等身的丰先生来说,我以为有两本书,必须特别提出,一本是《护生画集》,另一本是《大乘起信论新释》。《护生画集》是丰先生正面宣传佛教戒杀和因果的一本画册,他曾著文说明,护生的目的是护心,就是菩萨行。第一集共五十幅,是为祝弘一大师五十寿,每幅由弘公手书的题诗。一诗一画对照,卷首由马一浮先生亲笔作序。1928年底,弘一大师专程到上海商量定稿,1929年2月,画册由上海开明书店、佛学书局等出版发行。1940年,丰氏携眷避寇,远走广西宜山,为祝弘公六十寿,丰氏在宜山作成护生画六十幅,邮寄给正在福建泉州弘法的弘一大师,请大师题词。此画册于1940年11月又由开明书店、佛学书局等印行,是为《护生画续集》,由夏丏尊先生作序。作续集时,弘公从泉州给丰氏信:“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那年月,丰氏正亡命避寇,宜山屡遭敌机轰炸,生死难以逆料,但他对恩师此一嘱托,深知其意义之伟大,敢不从命?但算计起来,弘公百岁时,自己也已八十二岁高龄了,心中不免惶恐,于是复信说:“世寿所许,定当遵嘱。”这句话也和皈依誓词有同等的分量。

    抗战胜利后,弘公已圆寂。1948年11月,丰氏游厦门,并专程到泉州谒恩师弘公圆寂处,泉州某居士出示收藏的丰氏“世寿所许,定当遵嘱”的信件,丰氏算来弘公七十冥寿即在眼前,于是,返回厦门赁屋定居,闭门三个月,作护生画七十幅。因大师西逝,该集由丰氏配诗文,请定居香港的叶恭绰居士书写。是为《护生画集》第三集,1950年2月由苏慧纯主办的大法轮书局出版。1960年9月,为纪念弘公八十冥诞,丰氏如期绘制《护生画》八十幅,请上海朱幼兰居士配题文字,但当时国内已无法出版,转请新加坡薝蔔院广洽法师集资在海外出版,是为《护生画》第四集。鉴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为纪念弘公九十冥寿,《护生画》第五集共九十幅,提前于1965年完成,请厦门虞愚居士书写配文,亦请广洽法师集资印行。

    “文化大革命”中,丰氏遭受了平生从未经历过的迫害,《护生画》当然也成了他遭批的“罪状”之一,1973年,丰子恺先生的身心遭受双重戕害之下,体质已经被折磨得很虚弱,他自感世寿无多,为践宿愿,仍虔心伏案,一幅一幅地精心创作,白天还要防止“造反派”突然“光临”,或会召来大祸,只得每天清晨四时早起,默默地日复一日地历时半年有余,才完成一百幅护生画,由朱幼兰居士题字,是为第六集。1978年,广洽法师来上海祭奠丰子恺先生逝世三周年,遂将《护生画》第六集带去新加坡印行。从1929年2月在开明书店出第一集,到1979年10月在新加坡出一至六集全集,共计四百五十幅,时间跨度整整五十年。是丰先生为践履庄严的承诺,生前完成了身后事,使《护生画》功德圆满。这项佛门伟大的不朽工程,正是佛陀思想指导下的践行。特别是最后第六集的绘制,“文化大革命”妖风炽烈,野火遍地,很可能由此带来灭顶之灾。人们普遍的心理只求苟全性命,对惹祸唯恐避之不及。但丰先生却镇定自若,勇猛精进。现在《护生画全集》在国内很多出版社印行,因为从第一集起,就声明不设版权,欢迎翻印。当大家读这部完整的画集时,可以从中看到一位真正的佛教徒的形象,是如何抱坚不可摧之心,持般若之智,度一切苦厄。

    第二本书是马鸣菩萨的《大乘起信论》,原著早在南北朝时期就有译本,相传系中国佛经四大翻译家之一的真谛所译。丰先生就是读了这本著作之后,才起了信佛之念的。近代佛学泰斗、为开拓晚清以来中国佛教复兴宏伟局面的杨仁山居士,也是在青年时读《大乘起信论》而信佛。佛教的经典也和中国的古籍一样,年代久远了,因为语言文字的迁变,造成后来人阅读困难,需要有人注疏。日本佛教学者汤次了荣对《起信论》作了新释。《大乘起信论》认为:人的精神世界(心)生来具有善(真、如、净)、恶(无明、染)两个方面,前者就是众生所秉有的“佛性”,后者即情欲烦恼;前者被后者遮蔽而不能显现,通过断恶修善的修行,就可使佛性显现,达到解脱。这种心性学说的提出,是以往佛教学说的般若本体发展的必然结果。《起信论》原著传入中国并译出后,曾一时风传,为隋唐时期建立的大部分佛教宗派所汲取,是中国佛教史上一部极为重要的著作。丰先生完全清楚这本经典的重要价值,慎重地选择日本佛教学者汤次了荣的《新释》予以译出,因为精通日文而又对佛学深有研究的学者,时下越来越少,尽管“文化大革命”的环境极端恶劣,他还是勇于承担起译著的重任,迫于形势,署名“中国无名氏译”。这在当时(1970)是担着极大风险的,很可能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他却以大无畏的精神,默默地做了这件佛教史上极具重大意义的事情。1972年,丰先生托友人将译著带给新加坡方外挚友广洽法师,这里可以看到丰先生对佛教信仰的坚定,无私无畏,无有恐怖。

    《护生画集》的圆满完成,赵朴初居士称之为“近代佛教艺术的佳构”,建议上海佛教居士林为丰子恺设功德牌位。《大乘起信论新释》的译本,先由新加坡薝蔔院根据丰氏手稿影印出版,2015年9月,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印刷本流通。这两件事,可以从总体上认识丰先生是以佛学思想贯穿他的一生,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丰先生仍是一位虔诚佛教徒的有力证明。

    五、丰子恺先生的佛学观念是始终一贯的,认识十分深刻,信念无比坚定。这不仅仅从他的作品中可以进行考察,同样,佛学思想自然地贯穿他的整个生活中。他的一生,经历过两次巨大的灾难,一次是抗日战争,一次是十年动乱。前一次,八年离乱,举家避难,颠沛流亡半个中国,生活上遭受很多苦难,读《荒冢避警》《宜山遇炸记》等篇,可见其狼狈不堪之状。但是他还可以发表《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这样的檄文。抗战胜利后,他重返故土,面对毁于战火的缘缘堂遗址,并没有太多的留恋,第二天,就到杭州另觅新巢去了。这种胸怀,只有真正的佛教徒才有,把一切都看“空”了。不执着,才能看破,才能放下,自在。

    第二次,十年动乱,劫难时间更长,也无法逃难,丰先生所受到的摧残之酷烈,肉体的迫害和精神的折磨,人格遭受侮辱,远比八年离乱甚之又甚!烈之又烈!更何况他已是体弱多病的七旬老人了。很多文艺家忍受不了折磨,被迫自杀者不乏其人,消息时有传闻。他反而宽慰笔者:“文彦,你放心。信佛的人是不会自杀的。”此言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在酷烈的冲击下,丰先生处变不惊,临危不惧,这是何等修养功夫!当他的胡须被强行剪去之后,面对一脸惊恐的笔者,平静地捻着须根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段时间,白天挨批斗、关牛棚,回家照常写字、作画、作诗、著文,好像在他的周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胸襟,只有以佛的思想“无常即常”指导人生,通透了佛学理念,否则无法作出圆满的解释。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说岳全传》里的道悦和尚,见秦桧派“家人”何立去抓他,便口诵一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坐化了。我以为丰先生比那位老僧的修佛功夫更好,老僧的坐化,在这里也就是自我了断。佛教的修持主张四摄六度,六度就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以丰先生的生活对照之,可以说,他的修持已经达到菩萨的境界。思想境界决定他的艺术表现形式——艺术风格。丰氏的这些个人独具的风格,是他的佛学思想境界所决定的。这一高洁的情趣确定了他虽在俗世却安然自若。

    弘一大师墨宝中流传很广的《常随佛学》,也就是皈依誓词中“依佛陀言行,为品德模范”。我们说信佛,不是求佛法保佑,而是在实际行动中,以佛陀的言行为表率。明确地说,信佛学佛就是做佛。因为佛不是神,而是人,是觉悟了的人。佛不能赐予我们解脱,同样,佛不能使我们上天堂,也不能使我们下地狱。他只是用他的理论教导我们,我们还是要凭自己的努力修持才能达到解脱的境界。佛教的人生观强调主体自觉,并把一己的觉悟与拯救众生联系起来。自己觉悟了,就是罗汉;自己觉悟了,还抱着广大的志愿,要将自己和一切众生从苦厄之中救度出来,并帮助、启发有情众生觉悟,这样的人就是菩萨;自觉(觉)、觉他(行)、觉行圆满就是佛。说得浅白一点,佛是一个对宇宙人生的根本道理有透彻觉悟的人,他自己觉悟了,进一步帮助其他人觉悟,而这种自觉和觉他的事业,已同时达到最圆满的境地。所以说,人和佛只有觉悟程度的差异,没有本质的区别。故尔真俗一如,圣凡不二。

    末了,补充说明一个问题,很多人认为佛教是消极的、出世的,其实佛教说的出世间,也就是人生的觉悟实现了。“出”是超出或胜出的意思,能够研习佛法,掌握智慧,明了宇宙和人生的真谛者,心地清静,烦恼不起,体悟永恒,也就叫做“出世”。出世间不是脱离世间,如果脱离了人世间,又怎么做入世的事业?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就可以无私无畏,不计名利,勇猛精进。所以说,佛教不是消极而是非常积极的。丰先生一生,著作等身,在晚年如此困迫的环境下,难行能行,难忍能忍,起早摸黑,除了作画、写字、作诗,还创作了《缘缘堂续笔》,译出《大乘起信论新释》《落洼物语》《伊势物语》,又重译了夏目漱石《旅宿》,创作了一百幅《护生画》。这是正常人在正常的年代都不易完成的工作。丰先生的积极的生活态度,正是勇猛精进的最有力的证明。

    综观丰子恺先生一生,七十八年,淡泊名利,是一座蕴藏丰富的精神宝库。笔者虽然师从丰先生十八年,由于学力有限,以上所述非常肤浅。远远的站在圈子外,能把问题看得准吗?不敢说。只是借这个机会提出来,从本质上认识,从世界观人生观上来认识,我认为只有弄清楚佛教与他的渊源,佛学在他思想中的地位,才能说得清楚,才能从本质上认识丰子恺先生。

    在现实政治与宗教信仰、严峻与空灵的独木桥上从容迈步,需要超人的大智大勇。凭什么去处理两者的错综复杂的焦点,就是佛的智慧。丰先生曾说:“和尚是出家的居士,居士是在家的和尚。”我常常由此联想到弘一大师,在中国当代的佛门弟子中,弘公和丰老是两种典型,同样的皈依佛门,同样的醉心于艺术,一在山林,一在俗世,而各有千秋,艺道汪洋,佛法弘通,怎不教人欢喜赞叹!

    冗长啰嗦,又恐不合时宜,但我说的都是真话,将论丰氏思想信仰以代序,不知瑜荪兄认为然否。

    慈水 潘文彦谨识 时年八十又五

    2016年12月21日 丙申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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