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课套装-忧伤的游荡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内瓦尔[1487])

    内瓦尔是一个酷爱行走的诗人。他喜欢散步、回忆、想象。每当行走时,内瓦尔还习惯轻声吟唱:

    勇气!我的朋友,请拿出勇气来!我们距离村庄已经很近了!在村庄的第一幢房子里,我们就能开怀畅饮![1488]

    图书馆是一处让内瓦尔流连忘返的地方。他经常整日在图书馆里工作,寻找无人问津的手稿,制作冗长的家谱,重新撰写支离破碎的故事。除去在图书馆研读的时光,内瓦尔把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写作。他时而做些简单的摘抄,有时又投身于自己的写作计划中。大仲马曾经这样描绘过内瓦尔的写作:他总是在写一些“不可能完成的著作”。除了工作,内瓦尔还喜欢不时地去拜会一下故友,或是到剧院消磨夜晚的时光。他在剧院疯狂地迷恋上了一个叫“唯一”的姑娘。事实上,“唯一”是这位女演员的艺名,她的真名叫珍妮。内瓦尔自始至终都未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爱慕着她。剩下的所有时间,内瓦尔都在行走、漂泊。

    我在这里并不想谈及他在德国、英国、意大利、荷兰或是中东的旅行经历(亚历山大港、开罗、贝鲁特、君士坦丁堡)。

    我更想说的是内瓦尔在巴黎街头的那些漫步:从蒙马特高地一路向下,来到雷阿尔地区的蜿蜒小道上,或是在阿蒙农维拉森林、莫特方丹、伯艾尔梅树林、圣洛朗附近散步。有时,他也会沿着埃纳省或特维尔河河边一路前行。内瓦尔还有一个特殊的嗜好:喜欢在墓碑周围漫步。他曾经这样形容过位于德伯佩里尔岛上的卢梭墓:“它的外观古老而又简朴。”如果内瓦尔拥有一座城堡或城楼,他一定会这样安排他的领地:在绿色道路的两旁修剪出一片灌木丛,远看犹如移动的红墙,在金色残阳的映照下散发出一片橘色的光芒。在内瓦尔看来,树木越多则越好。无趣的景色会让人昏昏欲睡。在清晨泛着蓝光的薄雾中,仿佛游走着许多幽灵。10月的夜晚则总像是镀上了一层古旧的金色,我们常能听到秋叶落地发出的摩擦声。人们置身在这一美丽的季节中,就像行走在梦境中一样,步调缓慢,不费力气,周边鲜有起伏的地势。

    人们在内瓦尔的这些行走经历中找寻到了一种意义:忧郁的意义。这是一种关乎名字与回忆的忧郁情怀。这一特性在《火的女儿》以及《漫步》中都有所体现。人们通过行走,最终来到了一座小村庄。穿过云雾缭绕的树林,到达了目的地。此时的村庄正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事实上,很久以来,我们就已经无数遍地在脑中想象过这座村庄的不同名字:古非、查丽斯、洛尔兹、欧第斯。一切都是那么的温和、忧郁。在朦胧、颤动的光晕中,记忆在内瓦尔心中摇曳。他试图通过行走来抚慰心灵。这些简单、温存的行走经历让内瓦尔回想起了忧愁的童年。其实在行走时,人们只能忆起自己的幻想。

    内瓦尔经常从湛蓝的清晨一直行走到橙色的夜晚,这些在摇摆树林中的漫步经历,既不热烈也不精彩,难以抚平他心中的忧愁。这种行走的方式注定无法成为一剂令人振奋的解药,也无法汇聚成一股能量之源。然而,这些散步的经历虽无力抹去忧伤,但却可以把它转化成为其他情感。这一转化过程类似于一种孩子们都很熟悉,也会经常实践的“炼金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行走就像把自己投入水中随波逐流,任由水流冲去忧愁,让自己湮没在这种快感中。在这一刻,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悲伤随波而去,随后尽情享受这一段美好的时光。这是一段充满梦幻色彩的行走旅程。在内瓦尔身上我们重新看到一位孤单漫步者的身影。不同于尼采那种“向上攀爬”的行走模式(众所周知,尼采终其一生都在命运之路上垂直攀登),内瓦尔的行走模式更倾向于一种孩童式的梦幻漫步。

    古老的歌谣曾经这样吟唱道:“这是一个从弗兰德归来的骑兵……”[1489]当人们在秋日略显羞涩的阳光下长时间行走时,常会陡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在这片残阳的照射下,岁岁年年四处飘散,相互交错,彼此混淆。然而,秋叶落地的摩擦声、凉风习习的声响,以及白日的苍茫却仍然保持不变。事实上,童年是前天、昨天、刚才、马上、现在,是一种散落在森林阴暗、清新小道上的忧伤。此时,人们再次在内瓦尔身上找到了一种带有迷幻色彩的忧郁气质,悠然的漫步惊醒了过往沉睡的幽魂,唤醒了带有温柔脸庞的妇人们。在行走时,人们几乎可以确定,唯有在此时的这片光晕中我们才是一个孩子。在这一刻,内瓦尔的忧愁并非来自对逝去时光的追忆,或是对童年的怀念。因为“童年”已经成为忧愁本身。但是,只有孩子能够真正理解这一神奇的概念,能够解读到底什么意味着“没有过往的忧伤”。至于我们,只需继续缓慢行走在瓦卢瓦的美丽风景中。

    除此之外,还有奥瑞莉雅[1490]式的忧愁:生动而又隐晦。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与既定的想法和度过的时光相关的忧愁。此时的行走不再是那些温和、沉重、有气无力的秋日漫步,而是一种对命运的热切追寻和对时光将逝的一种危机感。1854年夏末,内瓦尔从布朗日先生的诊所病愈而归,后者其实并不认为内瓦尔已经痊愈。自从他出院以后就没有停止过行走。他在一座旅店里临时租借了一个房间,为的是有一个晚上入睡的地方。然而,除了累得精疲力竭、急需休息的情况之外,内瓦尔几乎不在里面停留。他就这样不停地行走着,偶尔在咖啡店里停下脚步,喝一杯热饮,随后继续赶路。有时,也会去阅览室看会儿书,或是去拜见几个朋友,接着便会重新上路。这种不间断的行走模式不是一次逃逸,而是为了证实自己感受的一种惊人坚持。

    此刻的行走更像是一种积极的忧伤。就像《奥瑞莉雅》里的主人公总是能够在行走时唤醒万物。不难发现,狂热的行走者时常一到城市就会变得兴高采烈,但往往也会保留一份担忧。因为城市中的街道是维护、供养、深化矛盾的绝佳场地,到处都充斥着鬼鬼祟祟的目光、跌宕起伏的事件,以及繁杂的声响。这些声响大多来自汽车、钟摆、人们发出的噪音,以及人行道上的巨大的脚步声。如果人们不得不在这样的环境下开辟出一条行走的道路,那么,冲突与疯狂就变得不可避免。

    写到这里,我不由想到了1855年1月25日,想到了内瓦尔的最后一次游荡。这次最后的行走发生在旧灯笼街。事后证明内瓦尔正是在那里找到了一处窗户的栅栏,然后自缢而亡。然而,现在说“游荡”好像还太快了一些,因为在这场“游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紧急、确定的想法。当时的内瓦尔仿佛被装上了奥瑞莉雅的双腿,一路前行,去追随召唤他的那颗星星。

    人们发现行走的动机来源于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感受:深深的绝望以及突然降临的幸福。面对这两种状况,人们常常感到无从选择,所以才会出发上路。我们应当走出家门,踏上征程,前进,追逐。然而当人们勉强地迈开步子,开始行走时,却感觉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包围着我们,随时都准备着揭发我们。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行走者也要学会抵抗人潮的影响,甚至和人群共同前进。事实上,行走是一个持续的疯狂决定,是一次攻克孤独的胜利。行走到这里,人们感觉一切都在闪耀、指示、召唤。比如内瓦尔就看到了一颗不断增大的星星,以及一轮不断增多的月亮。行走使疯狂的言行不断焕发出新的生机。因为行走让一些天马行空的设想成为可能,让所有的事物在行走时都变得富有逻辑。双腿承载着一切,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叫好的事情。我们应该义无反顾地出发上路,毫无疑问,这是行走的良好开端。其他人也许认为我们在游荡,其实我们是在追随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也会承载、引出一些新的内容。此刻,许多话语也一下涌到了嘴边。不难发现,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和走路的方式往往如出一辙,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在这里,行走是一种积极的忧愁。

    “我在行走时唱着一曲神秘的赞歌。”古老的乐曲再次响起,曲调还是如此沉重。这场行走不再温柔地唤起人们沉睡的回忆,而是试图制造一些巧合。换句话说,行走是为了增加生命的美好印痕。

    内瓦尔就这样来到了旧灯笼街。这条道路阴暗,偏远,狭窄,漆黑一片,并且不易被发现。人们从夏特莱广场出发,沿着杜艾尔街才“碰巧撞上了”这条旧灯笼街。随后,人们必须循着这条小巷,一直走到一处狭小的住所,在登上一段“窄小、黏黏糊糊、幽暗”的楼梯后,便可以到达内瓦尔的房间。人们向下望去,发现他的房间恰巧正对着旧灯笼街。说它是街,其实只不过是昏暗人行道的一小段。大仲马曾经这样描绘过这条小巷:“晚上,当人们行走在这条小路上时,就感觉正在一步步走向地狱。”

    人们在清晨发现已自缢在房间中的内瓦尔,毋庸置疑,这是一次自杀行为。根据当时的目击者回忆,死去的内瓦尔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大仲马就此再次发表感叹,认为内瓦尔总是在别人的不幸经历中汲取灵感。这一自我了结的做法到底是重获清醒后的苦涩与无奈,还是一次突发的极端疯狂行为?

    然而,我们真的知道自己为何要行走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