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课套装-觉醒的步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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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梭)

    卢梭曾经很明确地表明,自己只有在行走时才能够真正地思考,写作,创造,获得灵感。只要一看到书桌和座椅,卢梭就感到一阵恶心,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唯有在漫步之时才会思如泉涌,只有行走在小径上的时候才能变得能言善辩。总的来说,那些羊肠小道犹如移动着的微小符号,激发了卢梭的想象。

    我只有在散步的时候才能做些事情,乡村就是我的工作室。书桌、纸张、书籍这些物品都让我感到厌倦。有关工作的设备更是让我失去信心。如果我久坐不起,伏案写作,那我肯定才思枯竭。因为放飞心灵的需求夺去了我所有的灵感。[1430]

    在卢梭身上,我们可以总结出三次重大的行走经历,分别是:晨曦、晌午和黄昏。

    从16岁到19岁,卢梭开始行走。这是一些带着青春萌动的长途旅行,情绪激昂,充满热情。20岁的时候,按照卢梭自己的话说,那时旅行,自己更像一个有头有脸的“绅士”:每次外出都乘坐敞篷马车,并狂热地追寻着荣耀与认可。

    我只在年轻的时候步行旅行,那时总是心情愉悦。但很快,责任、事务、行李让我不得不像个“绅士”一样地搭乘马车。随后,烦恼、困窘、拮据接踵而至。曾经的旅行让我感受到的是出发的欣喜,而如今的旅行却只剩下到达的需要。[1431]

    这样伪装的日子过了很久,卢梭在经历了让人精疲力竭的动荡生活后,终于在40岁的时候,第一次和之前的生活方式做了一个了断。他重新踏上冥想之旅,行走在林间小道或是沿湖的小径上——成为一个孤独的漫步者。

    再后来,卢梭成为一名流放者,走到哪里都被驱逐出境,人人见到他都嗤之以鼻,尤其是在巴黎和日内瓦。人们在公共广场焚烧他的作品,还威胁要把他毒死。在毛梯埃斯,民众朝他投掷石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卢梭只得东躲西藏,四处流浪,甚至开始对他的保护人起了疑心。很多年后,当仇恨消散,烦恼远去的时候,由于厌倦了人世间的繁杂,卢梭开始了最后的行走,也就是他的黄昏遐想[1432]。他成为一个除了长时间漫步,没有任何其他爱好的孤独老人。每天,卢梭都通过行走来打发时光。确实,当一个人无所事事,并不再相信任何事物的时候,行走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至少比回忆要好。因为行走能让我们找回生命中最单纯的质朴,它不需要希望,也不依靠任何期待。

    ***

    卢梭在《忏悔录》中回忆道,自己最初的漫长旅行很快乐,每天都充满阳光,并对他未来的人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当时的卢梭身无分文,意气用事般步行完成旅行:从安纳西来到都灵,从索洛图恩到巴黎,再从巴黎到里昂,最后从里昂前往尚贝里。

    1728年3月的一个晚上,卢梭刚满16岁。那天,他和往常一样溜出去游玩,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日内瓦城门紧闭。于是他决定这次不再为了返回镂刻工作室而干等到天亮。一来是害怕受到惩罚,二来也是厌倦了那里的生活。但为了维持生计,卢梭来到了距离日内瓦不远的萨瓦尔投靠一个天主教神甫。这位神甫精心照料卢梭,却抱怨他生来就是一个加尔文派的教徒,而决定把他送到安纳西去拜访一位虔诚的女性天主教徒,想让这位女教徒给卢梭带去安慰和保护,并真正把他引上宗教的道路。

    于是,年轻的卢梭出发上路,做好了要讨好一位老妪的准备。

    卢梭看见了她。华伦夫人当时28岁,眼神温存,嘴唇迷人得像天使,雪白的双臂也完美无缺。她的出现马上让卢梭坠入爱河,欲火焚烧。他确定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爱情:华伦夫人是一个慷慨、温柔的天使,并且乐于助人,让人倾倒。可是,与她相遇后不久,为了更好地服从华伦夫人,卢梭不得不很快离开她。因为后者把他发配到都灵,希望卢梭能皈依天主教,并在意大利放弃对新教的信仰。卢梭答应了她。随后,在萨博朗先生和夫人的陪同下,卢梭步行出发。由于萨博朗夫人腿脚不便,所以三人行进得很慢。再加上山峰大面积积雪,他们用了二十多天才到达目的地。然而,无论如何,三人毕竟走过阿尔卑斯山脉,登上塞尼山。卢梭甚至有种自己是汉尼拔[1433]的错觉,感觉在年轻的时候,就拥有了一切。

    我再也不用为自己担忧,因为其他人已经代我操了这份心。于是,我就这样轻盈地行走着,没有任何负担;年轻的欲望、魅人的希望、光明的计划充盈着我的内心。[1434]

    一年后,卢梭在都灵用一周的时间皈依了天主教,然后重新回到他的保护人家中,做起了仆人。回程途中,卢梭仍然步行前进,陪伴他的是一个名叫巴克莱的富家子弟,此人生性乐观,无忧无虑。卢梭于1731年开始了他的第三次旅行。途中充满了奇幻冒险,也经历了曲折坎坷。他先是来到瑞士的索洛图恩,随后又满心欢喜地前往巴黎,去拜访一位退休的上校。据传言,这位老上校正在寻找一位事业上的接班人,出任地方长官一职。卢梭用了两周的时间才步行到达巴黎,整个旅途中,他都在幻想自己率领千军万马,成为将军,走向荣耀顶峰的那一日。然而,这位年老的军官实际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守财奴,只知道一味地压榨卢梭。在这样的情况下,卢梭不得不再次选择逃离,他一路奔走,从巴黎前往里昂,最终从里昂回到小城尚贝里,回到了“妈妈”的怀抱。这也是卢梭最后一次用双脚完成长途旅行。

    后来,卢梭终于离开了华伦夫人,这位有着湛蓝双眸、优雅脖颈、雪白手臂,让他在旅途中魂牵梦萦的美丽女人。卢梭曾无数次幻想在沿途的旅舍中遇见华伦夫人的影子。当人们长时间漫步在修缮完好的道路上时,当行走的目的只是轻松自在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道路上前行时,人们常会在途中浮想联翩,编织千百个故事。此时的行走者步调均匀,身体缓慢前进,心灵也处于一种平和的状态。因为当我们一旦摆脱身体的劳苦,思想就能够恣意驰骋,让自己置身于各种想象和情节中。试想,当人们走在一条坦途上,行走没有任何牵绊之时,幸福的双腿定会帮助头脑来推动情节的发展:故事通常会一波三折,然后定格在一个完美的结局上。当然,有时也会出现新的困难和陷阱。事实上,当我们漫步在宽阔而又独一无二的道路上时,心中会涌现出无数个分岔口。人们随心而动,选择了这个分岔口,却又放弃了另一个,然后再走向第三个路口。就这样,我们不断重新出发,然后再次折回。

    我年轻的时候,身体很健壮,所以我经常步行独自旅行。那些熟知我脾性的人,常会对我的这个习惯感到惊讶。在旅途中,天马行空的幻想与我做伴。我的想象力也从未发出如此灼热的光芒。以至于当有人在马车中为我提供座位,或是途中有人上前与我攀谈,我会因为自己在独行时建立的楼阁突然坍塌而深感不快。[1435]

    如果我们和当时的卢梭年龄相仿,一定不会说出“我曾经爱过”这样的话语。因为“爱”意味着怒放、未知,需要我们用一生去实现的将来。这份对未来的期许会让人们迈开脚步:事实上,我们经常在途中遇到伟大的爱情。卢梭怀着这种想法,穿越了阿尔卑斯山脉。连绵的山峦,峰顶的盛景,更加坚定了他疯狂的野心。在下一个庇护所会发现什么新事物?谁将会在今天的晚餐时出现?其实,无论何时何地,非凡的邂逅都在悄然上演:交心的密友、神秘的女子、可疑的路人、老练的阴谋家。每当我们向村庄、田野、楼房靠近时,一切皆有可能发生。当夜幕降临,人们开始用餐之时,就算女管家没有想象中美丽,客栈老板不讨人喜欢,我们也几乎察觉不到,因为此刻身体被幸福充盈,就像微风在人们的肚皮里凿开了一个个腹部,轻轻吹拂,形成阵阵“涟漪”,催人在几秒内入睡,开始新的梦境。这场最初的行走也因此充满了柔情。在16岁或者20岁的时候,我们心怀轻柔的希望,还不用肩负回忆的重担。此时,一切尚有可能,一切都等待着我们去经历。人们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欲望正在自己身上成形,并对未知的所有可能感到欣喜。这是拂晓时分的幸福行走,预示着生命的晨光所散发出的绚烂光芒。

    我敢说,自己从来没有像在独自步行时那样,尽情思考,存在,生活,做着自己[……]。我以主人的姿态拥有着整个自然界;我漂泊不定的心灵开始安定下来,开始在那些触动灵魂的事物中找到自己,每天都被一幅幅美好的图景所围绕,为一些美好的感情而沉醉。[1436]

    ***

    卢梭已经年过四十,经历颇丰:他做过威尼斯大使馆秘书、音乐教师、百科全书编辑者等。他有朋友,也有敌人。此时的他已经声名鹊起,名字在坊间广为流传。他施过诡计,写过作品,也做过发明,一直都在追寻荣耀与认可。然而如今,卢梭决定不再与他人来往,不再流连于各类沙龙,也不再追求那些意义不大,却总让他付出代价的荣誉。就这样,卢梭脱下假发和华服,离开住所,放弃唾手可得的职位。他很快穿戴寒酸,靠誊写乐谱为生。不过,一开始,卢梭在某些方面却依然故我,并不想完全倚靠个人能力而生存。当时人们谈论起他时,就像在说一种寄居蟹的新品种。卢梭成了启蒙时代无耻之徒的代名词,但他却没有因此与这个团体完全决裂。恰巧在这一时期,卢梭的音乐才华被当时的国王发现,并得到他的赏识,决定让卢梭的音乐作品为更多的人所熟知。也是在这个时期,卢梭忘情地阅读,并写了《论艺术》一文,引发热烈反响。同样在这一时期,他仍在为自己关于法国音乐的文章辩护。

    然而,真正让卢梭心向往之的只有一件事:长时间独处,深入森林,离开巴黎。他曾经写道,文化、文学、知识都会将人性引向堕落,而非美好。当他身边所有同时代的思想家都齐声颂扬理性带来的解放,教育带来的完善,科学带来的进步时,唯有卢梭坚定地认为社会腐坏了人们的心灵。其实,当他将这些观点写入他第一篇论说文章时,是想从中获取荣耀。因为当时的卢梭一心想着被关注,被认可,被喜爱,被崇拜。

    经过四十年的历练,卢梭最后已无心流连于社交圈中,去结识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往往衣着鲜艳时尚,却总是不间断地说着别人的闲话。此时,卢梭只想独自一人漫步在林间小道上,远离世事喧嚣。这样,他就不用每天再为自己的社交表现评分,清点朋友和敌人的数量,讨好他的保护人,掂量自己在那些蠢货和妄自尊大人物心目中的地位,用眼神和言语进行报复。总的来说,就是远离此地,身处别处:比如在树林中深居简出。卢梭希望夜晚是宁静、深沉的,白天却是澄澈、通透的。然而,为了做到真正的远离喧嚣,就不得不让众人厌恶自己。卢梭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从此,他开始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在他的新生活中没有奔跑、匍匐,只剩下行走。

    当时,卢梭已经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论著:《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每天清晨,他都会前往圣日耳曼或布洛涅森林漫步。那是1753年11月的一天,天气异常晴朗,秋日特有的湛蓝天空透出柔和与深邃。秋叶落地,发出沙沙的声响,树林时而笼罩在一片金色中,时而又泛出火红的光芒。此时应该做些什么呢?行走,工作,探寻。卢梭就这样每天孤单、规律、长时间地行走着。他穿着厚重的鞋子行走于这片土地上,迷失在矮木丛中,穿行于参天老树间。卢梭虽然独自一人,却被万物环绕,甚至有种被融入其间的错觉:动物和树木发出的低沉响声,微风吹拂秋叶发出的呼啸声,以及树林中枝桠碰撞时所发出的声响。卢梭虽然独自一人,却幸福满溢。因为他终于可以自由呼吸,并且置身于一种犹如林间小道般的缓慢愉悦。没有强烈的欢愉,有的只是内心的平静。这是一种不温不火的幸福感,却又踏实、坚定,就像平凡的一天:我们为身处此地,脸颊上感受到冬日的阳光,耳畔回响着树林的沙沙声而感到幸福。卢梭行走着,同时聆听着。他聆听着自己内心深处奔涌的声音。此刻,卢梭的内心已不再被世俗情感、物欲横流的社会所影响。这颗心灵最终回归到最本源、最自然的状态。卢梭就这样每天行走着,渐渐萌生了一个疯狂的计划:希望在行走时找回人类最初的形态——那个还没有被文化、教育、艺术所损毁的自然形态,那个存在于书籍、沙龙、社会和工作之前的形态。

    行走,不是为了寻回让人志得意满的身份,不是为了发掘乔装改扮后的特点,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戴上层层面具。长时间的行走是为了在自己身上找回曾经最本真的人类特性。值得注意的是,行走并不意味着让人们向沙漠进发,从此与世隔绝,远离所有痛苦,在孤独中涤除心灵上的罪恶,为自己的神圣命运做好准备。事实上,行走的目的在于重新发现人类在未经雕琢前最原始的形态。当人们长时间行走,并渐行渐远,逐渐趋于一种“未驯化”的状态时,就会在心底向自己不断发问:我身体上到底是哪一部分在进行着抵抗?我是否将“同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1437]?我身上哪些地方是自然的?哪些特性是书中从未提及,只有在独自行走时才能发现它们的存在?人们通过林中漫步,洗净身上的尘埃,来完成一幅人类最初、最原始的肖像。这幅肖像不会出现在任何书籍中,因为书中记录的往往是尔后文明开化、丢弃自然、在社交欲望中自我膨胀的人物形象。有时,我们在长时间独自行走时,除去草木、动物再无其他同伴,唯有在经历过这种孤单、忧愁过后,才能重新在自己身上发现那个最初的自己。

    在一天剩余的时光里,我仍在森林中漫步,寻觅着自己最初骄傲地徜徉于历史长河时所留下的痕迹;我信手拾起一些人类的谎言,并有勇气揭露它们的本质。我追随着时代的进步,见证了物是人非,不断比较原始人类和现代人群的不同,并向后者指出在他们所谓的完美外衣下,其实承受着无尽的苦难,以及这些苦难的真正根源。[1438]

    每天这样艰苦的思考需要在树林中长时间的漫游,而非无休无止的阅读。卢梭就这样终日自省,逐渐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个孱弱、颤抖着的影子正在慢慢觉醒。这个影子质朴,原始,无邪。卢梭时常可以在橡树间瞥见这个缓慢出现,却又躲躲闪闪的影子。它并不凶狠,相反还有些迟钝。卢梭感受到这个影子毫无章法,还带着些冲动,以及强烈的本能意识。总的来说这个影子有些胆小懦弱,完全依附在大自然的母亲般的怀抱中。然而,它虽然孤单却很幸福。此刻,通过独自行走,卢梭已经彻底从大千世界虚假、劳人的激情中解脱出来,感受到的是简单的幸福与喜悦。这份幸福和原始人类所获得的幸福别无二致,因为当时人们的生活过得“质朴而平静”。不难想象,这种幸福感比那些矫情的喜悦、愚蠢的满足和空洞的欢愉要强烈得多!

    当我们置身于如此繁多的哲理、人道主义教条、规则礼仪、格言警句中时,只会呈现出蛊惑、轻浮的外表。这种情形也会使得世间的荣誉缺乏道义,道理缺乏智慧,欢愉缺乏真正的幸福感。[1439]

    在行走者眼中,人类历史随着它的发展与抗争已经逐渐展现出令人眩晕的衰弱趋势。事实上,那些看似文明有礼,实则虚伪邪恶,充满欲望的群体才是真正的野蛮之人。另外,充斥着偏见、暴力、不公、贫苦的社会,以及用警力和军队把自己筑成钢铁森林的国家也同样是历史败落的诱因。如今,人类社会到处可见怨气、仇恨、嫉妒与不满。然而,当孤独的漫步者卢梭试图在厚重的文化幕布下找出人类激情的初始真相时,却只发现人们自发的对无知自我的爱(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爱完全不同于自私或自尊心,因为后面两种感情是对自我的一种偏好,然而在我看来,爱和偏好几乎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概念),换句话说,有种本能的力量会驱使人们对自己产生兴趣,保护自己的权益,关注自己的生存状态。于是人们很自然地开始自爱,却永远不可能对自己产生偏好,除非当我们身处社会,不得已而为之。这时,长时间的行走会帮助我们重新学会自爱。

    当卢梭独自一人,抛开一切愚昧的激情,任由面具掉落在未知的小径上时,一种纯洁、透明、毫无杂念的悲悯之情会涌上他的心头。长时间的行走能够耗尽嫉妒和怨恨,这和丧事与不幸能让旧时的恩怨显得没有意义、不值一提是一个道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霎时就拥有爱的能力,就能和曾经的敌人勾肩搭背。因为情感的重塑和固执的愤恨一样,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可在行走时,却是另一番情景:人们不再对他人抱有任何感情,不论是颇具挑衅意味的凶恶,还是滔滔不绝的兄弟情谊。事实上,我们面对他人时常常抱以一种中性的态度。可是,当我们一旦发现有人在哭泣时,态度又马上会发生改变。此刻,出于一种与生俱来的同情心,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在苦难面前真情涌流,胸怀博大,犹如沐浴在阳光中的花瓣一般。于是,我们便会走向那个哭泣的人,真心实意地想向他提供帮助。

    我们应该从此放下那些只教会我们观察人类本身的科普书籍,而去思考人类灵魂最初以及最本质的运作形态。我渐渐发现在理性之前还存在着两条原则,一条原则会让人类对自我的生存状况始终保持强烈的兴趣,并努力维持在一个良好的状态;另一条则会让我们在看到任何敏感事物,尤其是我们的同类在受到折磨,甚至死亡威胁时感到深深的厌恶。[1440]

    事实上,凶恶、怀疑、仇恨都不会在人类最原始的状态中生根发芽。因为这些特质只有在矫揉造作的人造花园里才会完成“嫁接”,将我们紧紧裹住。随后,它们便不断嗡嗡作响,成长发展,最后把我们原本柔软温柔的心包裹得喘不过气来。

    相反在林中漫步时,人们在小径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一切都处在未知中。然而,这种迷茫的状态却能让我们更好地听从自己的内心,甚至能够感知到那个最原始的人类原型正在自己身上跳动。行走完毕后,人们往往可以感觉到与自我的关系变得更为和谐:人们不再盲目地自我崇拜,而是转为中性的自我喜爱。同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融洽:人们不再相互厌恶,而开始真诚地彼此关怀。在慵懒阳光的照射下,林中小道沉浸在静谧之中;柔黄的枯叶在空中打转,然后掉落在地面上;人们置身于广袤的树林中,贪婪地呼吸着自然的芬芳。此刻,文明开化的世界和社会的恐慌、极其假意的高尚、狂热的幸福、暂时的愤怒都隐匿在树木温柔的屏障之后,就像一片宽广的沙漠,仅此而已。

    请你们毫无偏见地对文明人和原始人类进行比较,如果可以,也请试着探究:除去凶恶、需求和困苦这些原因外,第一类人是如何开启一扇扇通往痛苦和死亡的大门的。[1441]

    ***

    转眼,卢梭已年届60,来到了人生的黄昏阶段。他是当时的时代弃儿,被流放到各地,到处受人唾弃:从日内瓦的共和党人到法国的君主政体拥护者,无一例外。他原本打算到英国去避避风头,却发现在那里也已经树敌无数。卢梭就这样长时间四处游荡,东躲西藏,生活颠沛流离,他甚至因此动过住进监狱,以便从此享受高墙里平静生活的念头。后来突然有一天,卢梭妥协了,决定放下一切。这种妥协,体现在他生命最后时光的行走中:他重新回到巴黎,失去了所有勇气,不再做任何抗争。最终,人们渐渐将他遗忘,开始关心其他事物,仇恨其他人物。

    再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想谈一谈卢梭最后时光的那些漫步,这段行走的经历让《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的诞生充满节奏感,但好像又不是,因为这段步行时光有时是完全凌驾于书籍之上的。我还想说一说这段很难定义的行走岁月,当时的卢梭在行走时已不做任何准备,行走之于他也不再是为了找寻新的词句、新的抗争手段、新的身份或是新的想法。1778年5、6两月,卢梭在阿蒙农维拉完成了他最后的“漫步”。此时,行走也不再是一种试探世界的方式或是内心想法的投射。换句话说,行走不再为了创造,而成为一种没有任何动机的行为,有时只是为了配合落下的夕阳,或是用缓慢的步伐来加快分钟、小时、白昼的节奏。这样看来,行走也许可以在我们不自知的情况下为每一天定下适当的节奏。这和当我们耳畔响起音乐时,手指会不自觉地拱成弧形,然后神情漠然地轻击木质圆桌是一个道理。此时的卢梭已经对任何事物都没有了期待,他任由时光穿梭,自己则被白昼和黑夜所侵蚀。在他看来,真正的幸福存在于“规律、适度、没有颠簸、间断的运动中”[1442]。这就是行走的真谛所在:依照时间的步调来陪伴它,就像我们伴随一个孩子成长一样。

    有时,人生黄昏阶段的行走能够帮助我们进入意识深处,找回已经淡忘的记忆,当我们再次面对这些记忆时,犹如和老友叙旧般自然。同时,在重拾这些记忆时,也心怀宽容。回忆已经不像在痛苦年代时那样让人们痛彻心扉,悔恨也难以再侵蚀我们的心灵,因为此时人们的内心已经归于平静,充满幸福。然而,就像所有水生物会随波摇摆,不断变换颜色和形状一样,记忆也会不断变化。然而无论如何,到了人生的这一阶段,我们都能对这些模糊、有趣、零散的回忆一笑置之,因为真正经历过才更为重要。事实上,在内心深处我们也常会扪心自问:我是否真的是那个爱幻想的孩子?还是那个沉醉于上流社会的青年?

    以前在行走时,卢梭确信只要展开想象的翅膀,自己便是思想的主人,就可以追逐确立好的梦想。可是在他晚年的行走中,却透射出一种柔和的漫不经心。我的意思是:当时的卢梭已经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也不再等待什么。他就这样单纯地“活着”,听从命运的摆布。此刻,卢梭已不想再成为“某人”,而是任由历史洪流或是生命小溪从自己身上穿流而过。

    这种超脱的状态会让人们在回忆时给记忆平添一份兄弟情谊:有时,记忆在行走者看来犹如旧时的兄长。随着时光的流逝,到了最后,我们自己也成了年迈的兄长。一直以来我们都很敬重这位兄长,因为他确实真实存在过,也就是说,我们真正经历过这段回忆。由于对记忆这位兄长的喜爱,当我们在行走末期自己成为他的时候,就会产生一份对自己的柔情。我们学会了自我原谅,而非盲目地寻找借口。人们不会再损失什么,只需安心行走。在这一刻,周围所有的一切也都展现出了新的面貌:因为有了宽容,胆怯的鸟群停在树枝静静地观察,娇弱的花朵缩成一团,矮木丛则生得越发枝繁叶茂。当我们对这个世界不再怀有任何期待,当安静地行走显得毫无意义之时,步行者常会毫无保留地自我释放、付出、给予。当我们不再等待什么的时候,所有上天赋予我们的事物都犹如额外的馈赠,让人们对现世充满了感激。事实上,此时的我们已经在这个充斥着劳作、成功、计划、希望的世界死去。然而,我们仍然可以享受阳光、色彩、以旋涡状冉冉升起的蓝色轻烟、树木的摇摆等景象。这些都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额外礼物。相反,那些身份、历史、被记录下并被不断重复的关于消费和复仇的传说都已经被我们抛在了身后。故事落下了帷幕。1778年春日清晨的那一缕阳光,瓦卢尔湖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以及阿蒙农维拉那抹轻柔的绿色,都是额外的馈赠[1443]。

    通过《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人们可以感受到卢梭在6月最后的行走过程中那份自在与满足:此刻,行走这一行为已经超脱了所有既定事物,成为个体的一种自我消遣。在卢梭生命的最后阶段,命运已完成,关闭,停止,结束。他也开始慢慢合上自己写下的生命之书。从此以后,他不再支持或反对任何事物。也不再是卢梭、让—雅克,或是其他任何人,而只是作为一种游荡于树木、山峦、道路上的存在。此时的漫步是一种在天地间的自由呼吸。迈开的每一步都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灵感,超然物外。

    我喜欢自在地行走,能够合乎心意任意停歇。漂泊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必需。在我看来,能在一个好天气不慌不忙地出发前往一个美丽的国度,并能提前为这次旅行制定一个令人愉快的计划,是一种最美好的生活方式。[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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