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男-整治上野流浪汉 今晨拘捕一百八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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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严冬时节,东京上野警署,为配合防范持枪连环杀人狂一〇九号,于二十三日黎明时分,对台东区上野公园、国铁、京成线上野站地下通道一带滞留的流浪汉,同时进行了突击清理。以违反“轻犯罪法”(流浪罪、非法侵入罪)、“道路交通管理法”(在公共道路上进行违法活动)现行犯的名义,在上野公园内的东京文化会馆、地下通道等处共抓获一百八十人。警方将他们全部带往上野警署,留取了他们的指纹和照片后,通过台东福利机构,将自称患病的四人送往医院,九人送往养老院。其余的人,在写下“不再流浪街头”的保证书后被释放。但是,一个小时后,几乎所有的流浪汉都返回了他们原来待的地方。

    我的经历

    这是一份关于箱男的记述。

    我现在在纸箱中——是一个从头上套下来,正好遮到腰部的瓦楞纸箱——开始写这份实录。

    此时此刻,箱男,也可以说是我本人。这就是说,箱男正在纸箱中写箱男的自述。

    纸箱制作法

    材料:

    空瓦楞纸箱 一个

    塑料薄膜(半透明)裁成五十厘米见方

    胶带(耐水性)八米左右

    铁丝两米左右

    工具刀(作为工具使用)

    (此外,作为走上街头的正式装备,还需要三个旧麻袋、一双长筒胶皮靴。)

    空瓦楞纸箱的尺寸只要是长、宽各为一米,高一米三左右的规格,其他都无所谓。不过从实用角度考虑,俗称“四对折”的规范纸箱比较理想。首先,这种纸箱容易搞到。其次,由于这种纸箱一般用于不定型商品的包装,如形状不规则的食品、杂货类,所以做工也比较结实。第三点,这个理由最重要,就是人们很难分辨这种纸箱与其他纸箱的不同。事实也如此,据我所知,几乎所有的箱男都不谋而合地使用这种“四对折”纸箱。因为要是纸箱有了突出特征,其特有的隐匿身份的作用就会被削弱。

    现在的纸箱,一般都具有相当的耐磨度,也都进行了基本的防水处理,所以除了对付雨季等情况外,不必太挑剔。其实普通纸箱反而透气性好,轻便而实用。不过,对于一年四季都不想更换纸箱的哥们儿,我向他推荐“蛙皮箱”。就是那种表面有一层塑料膜的纸箱,箱如其名,耐水性极好。新的“蛙皮箱”表面就像涂了油,很有光泽,但据说容易产生静电,特别招粉尘,再加上这种纸箱的切面比较厚,有波纹,极易分辨。

    虽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工艺流程,但首先你要确定纸箱哪面为上,可以按照箱面上图案的上下方向来定,或者选择破损较少的一面为上,总之随各人喜好。然后,削去底盖部分。要是随身物品多,也可以不切掉底部,将底部开口向内折,用铁丝和胶带把两头固定住,那里面可以用来放东西。接下来,就是把纸箱的开口处——头顶上三处、侧面一处都用胶带封上。

    最需要慎重的工序是加工窥视窗。第一步必须要确定窗口的大小和位置。具体细节必是各有各的喜好,所以以下数字仅供参考。窗口的上缘距离纸箱顶十四厘米,由此往下二十八厘米处就是下缘的位置,宽度四十二厘米比较合适。为了走路时头顶着的箱子不晃悠,我在头顶上固定了一本杂志——减去这本杂志的厚度后,开窗的上边线差不多齐眉。也许你会觉得开得太低了点,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抬头往上看的机会是少之又少的。使用频率高、影响大的是窗口的下边线。这个位置一定要选好,要是行走时看不清前面一米五左右的路面,那会很不方便。至于窗口横向的宽窄,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只是从不影响纸箱的韧性和通风的需要出发,随意定的。反正纸箱底部是空的,窗口当然是越小越好了。

    再下一道工序是在开好的窗口上安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薄膜窗帘。做这玩意儿也有个诀窍。虽说只要用胶布把薄膜的一边固定在窗口外侧上方,其他地方随意即可,但我得提醒你一句,千万别忘了事先在薄膜上竖着开一道口子。这举手之劳,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起到预想不到的作用。而且务必位于正中,还要让开口处的两片薄膜重合两三厘米。这样一来,只要纸箱是垂直状态的,就能够起到遮挡外面人的视线的作用。就是说,箱男把纸箱稍一倾斜,重合处便裂开一条缝隙,可以透过它看到外边。这个机关看似简单,却极其巧妙,因此选择薄膜时,一定要慎重,最好使用那种又厚又柔软的。气温稍一变化,立刻就变硬的便宜货不可取。那种风一吹就翻卷起来的更不能用。总而言之,薄膜的厚度和柔软度,必须以能够随着箱子的倾斜自动调节缝隙的宽窄,有点风也不至于翻卷起来为准。这条缝隙对于箱男来说,就相当于他的心灵之窗,千万不可简单地把它看做普通的窥视孔。对箱子倾斜度稍作操控,甚至能明确地表达箱男的态度。当然,箱男此时的眼神决不是善意的。即便是世界上最狠毒的目光,恐怕也无法与这塑料窗帘缝里射出来的阴暗与乖戾抗衡。对于毫无抵御能力的箱男来说,把这条缝说成是他仅有的几个护身术之一也不过分。如果有人被这条缝里射出的目光瞪了之后,还能做到不以为然的话,我还真想见识一下他是何方神圣。

    如果需要经常出入熙熙攘攘的场所,还可以考虑在纸箱的左右两侧开孔。制作方法是:用粗钉子在直径十五厘米的范围内扎几个小窟窿,在不影响纸板强度的前提下,扎得越多越好。这些小窟窿既可以成为辅助窥视孔,又有利于辨别外界声音的方位。还有,从里向外开孔,使毛刺面朝外,比较有利于防止潲雨,尽管不太美观。

    最后一道工序是把剩余的铁丝切割成五厘米、十厘米、十五厘米长,做成大小不等的钩子,固定在纸箱内壁。箱男的随身物品虽说应该控制在最少范围内,但诸如收音机啦,茶杯啦,热水瓶啦,手电筒啦,手巾啦,杂物盒等等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起来太费事,把它们挂在纸箱壁上,就规整多了。

    至于为什么需要长筒胶皮靴,就用不着我再啰嗦了吧。只要是没有破洞的,就能对付着用。那几条麻袋是缠在腰上,以填补身体与纸箱壁之间的空隙用的,这样走起路来纸箱才不会晃来晃去。在腰上裹三层麻袋后,把腿前面一剪开,就行动自如了,比如大小便啦,或者干点其他什么的,都特方便。

    箱男A君的故事

    若只是制作纸箱,没什么难的,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搞定。问题是,把这玩意儿套在身上,变身为箱男,就需要相当的勇气了。因为原本是司空见惯的纸箱,可一旦有人钻进纸箱里,套着它走到大街上去,此人就立刻变成一个箱不箱、人不人的怪物了。箱男身上有着某种让人厌恶的毒素。当然,杂耍场里的熊男或蛇女海报多少也有点毒素,不过,这点毒跟门票钱相互抵消了。可是箱男身上的毒素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了。

    就拿你来说吧,恐怕还没有听说过箱男的事。当然不见得必须是有关我这个箱男的传闻,因为箱男并不止我一个。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统计资料,但全国各地都有为数不少的箱男存在的迹象。奇怪的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箱男在某地成为话题的事。看样子,人们似乎打算对箱男三缄其口。

    那么,你见过箱男吗?

    好了,咱们就别再互相打哑谜了。箱男的确是很不起眼的存在。他们往过街天桥下面、公共厕所与公路护栏中间一蹲,跟垃圾没多大区别。但是,不起眼和看不见可不是一回事。他们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碰见他们的机会应该多得是。就连你也肯定见过的。我自然能理解你这种不愿意承认见过箱男的心情。视而不见的人何止你一个。人们或许并非有意,只是本能地移开目光而已。这也很正常,要是一个人半夜三更戴着墨镜或蒙着面在大街上转悠,别人当然会认为他想干什么坏事,不然就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何况全身都罩在纸箱里的箱男,无论被人家怎样怀疑,也没办法喊冤叫屈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有人自觉自愿地加入箱男的行列呢?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可要说到这动机,那真是琐碎得叫人吃惊。因为实在太微不足道了,简直算不上是动机。A君就是个例子。

    一天,一个箱男在A君住的公寓的窗根安家了。无论A君怎么不想看,他还是进入了A君的眼帘。无论A君怎么努力不理睬,也不能不去想。A君最初的反应,是因异物入侵了自己的领域而烦躁、困惑,是对这个硬闯进来的异物深感厌恶和恼火。即便如此,起初A君还是按捺着怒火,打算静观其变。心想,过不了多久,附近那些对垃圾的处理等事情唠唠叨叨、好管闲事的人,就会想办法把那家伙给弄走。可是等来等去,一直没有人来收拾他。最后,A君实在忍不下去了,跑到公寓管理员那里去诉苦,仍然没有结果。毕竟只有A君的房间里才能看见这家伙,其他人是眼不见心不烦,凭什么管这闲事呢?所以,邻居们都装着没看见,免得麻烦。

    最后,A君只好自己去了警察岗。接待他的警官厌烦地让A君填写报案单时,A君第一次感到了畏缩。

    警官问:“那么,你一定是明确地对他说过,叫他离开吧?”

    警官这嘲弄的口吻,逼得A君只好下决心自己来对付那家伙。离开警察岗回家时,他顺道去跟朋友借了一支气枪。回家后,他先抽了支烟,定了定神,然后第一次正面怒视窗外,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侧目瞪视那个家伙。真是巧了,箱男的窥视窗口这会儿也正对着他这边。两者间的距离只有三四米。仿佛看透了A君的无能,对方把纸箱一倾斜,窗上吊着的半透明塑料帘立刻纵向裂开,里面有一只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下子,可把A君给惹火了,他推开窗,给气枪装上子弹,端起枪开始瞄准。

    可是到底该瞄准哪儿开枪呢?距离这么近,连对方的眼珠都能打中!但是这样做的话,会给自己找麻烦的。其实只要把这家伙吓跑,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来就可以了。他想象着对方在纸箱里的姿势,以及那个家伙的身体轮廓时,压着扳机的指头开始泛白,他有点犹豫了。倘若这么端着枪,就能把对方吓跑,那是再好不过的!他也不想让箱男在这儿留下一滴血。不过,老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一旦被那家伙看透了他的心思,这事儿就搞砸了。A君焦急地这么端着枪,跟对方较着劲。可这么瞄着,工夫一长,怒火又涌上来了。时间仿佛被烤着了一般,燃烧到了尽头。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于是乎,枪身,紧接着是对面的纸箱,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用伞柄拍打湿裤腿般沉闷的响声。

    纸箱猛地弹了起来,无论箱子做得有多结实,毕竟是纸做的。尽管它能承受较强的压力,但集中于一点的压强它是对付不了的。铅弹毫无疑问已经嵌入了那家伙的肉里。可是,居然没有听到A君预想的惨叫声或者咒骂声。纸箱弹跳了一下之后,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在缓慢地移动。A君不知如何是好。他刚才瞄准的部位,是连接窥视窗右上方和左下角的斜线以下几厘米的地方,估计差不多是那人右肩的腋窝那儿吧。也许是自己太优柔寡断,结果打偏了?可是,从纸箱跳得那么高来看,又不像。这时,A君脑子里浮现出一连串不快的想象。说不定,那家伙在纸箱里时不是对着正前方。可能他不是盘腿坐着,而是面朝箱壁弓着腿站着呢,整个下半身都缩在麻袋里,谁知道他是什么姿势啊。果真如此的话,就不能排除最坏的可能,即子弹擦过肩头,击中了他的颈动脉。

    令人不快的麻痹感,在A君的嘴唇四周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环。就像在梦里跑步一样,他急切地盼望着接下来的动作。没有动……不对,他在动呢……千真万确在动呢!移动的幅度尽管没有秒针那么快,但肯定比分针要快,纸箱的确越来越倾斜了。他不会就这么倒下去吧?从里面传出摩擦干土的声音。突然间他站起来了,没想到个子还挺高的!接着,里面传出一种敲打湿顶棚的声音。箱男缓缓地转过身去,低声咳嗽了几下,然后伸伸腰,轻轻摇晃着纸箱,迈开了脚步。也许是弓着背吧,腰的部位特别靠后,让人瞧着直担心。他好像说了句什么,但A君没有听清。他沿着建筑物走到人行道上后,拐了个弯,不见了。A君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亲眼看见箱男离去时,是一副什么表情。

    大概是精神作用吧,A君觉得箱男待过的地面,比旁边的土显得黑一些。地上有五个踩灭了的烟头;一个塞着纸塞子的空瓶,空瓶里面趴着两只大蜘蛛,其中一只好像已经死了;还有揉成团的巧克力包装纸。此外是三块连成一线的拇指大的暗褐色斑点。这会不会是血迹呢?不对,大概是痰或口水吧?看到这些,A君带着几分抱歉做作地笑了。不管怎么说,这下子他的目的达到了。

    半个月后,A君差不多把箱男的事淡忘了。只是上班时,他不知为什么,不太敢抄近路去车站了。还有,早上起床和外出进门后,先要往窗外瞟一眼的老习惯,他还没有彻底改掉。如果没有突然决定换冰箱,他迟早会改掉这些习惯的……

    这个带冷冻室的新冰箱,商店当然是连同包装纸箱一块交给顾客的。而且,这种纸箱的大小正合适。取出冰箱后,看着眼前的空纸箱,A君突然想起了箱男。他的耳边响起了鞭子抽打般的声音。时光仿佛倒流了两个星期,那气枪子弹似乎嗖的一声射了回来。A君慌了神,想赶紧把纸箱收起来。可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只是翻来覆去地洗手,擤鼻涕,不停地漱口。也许是那颗弹回的气枪子弹在他脑子里乱飞,搅乱了脑神经吧。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拉上窗帘,提心吊胆地钻进了纸箱。

    箱子里面很黑,防水涂料散发着一股甘甜的气味。不知怎么,他觉得这地方特别熟悉,这是一种眼看就要够到,却永远无法企及的记忆。他真想一直在这里面待下去。不到一分钟,他清醒过来,从箱子里出来。不无留恋地把纸箱暂时放在房间里,没有处理掉。

    第二天,下班回家后,他苦笑着用小刀在箱子上抠了一个窗口,这回他学着箱男那样,从头上套下去试了试,但立刻把纸箱扔到一边,怎么也苦笑不出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但是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宣告着某种危险的来临。他铆足了劲——以不踢坏为准——一脚把纸箱踢到墙角去了。

    第三天,他已经多少平静下来了。于是又钻进纸箱,从窥视窗口往外面看。昨晚,自己为何被惊吓成那副模样,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感觉到确实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这种程度的变化,倒是他求之不得的。四周所有景物上的刺都脱落了,变得光滑而圆润。现在他才意识到,从前那些习以为常的、以为是毫无害处的东西,比方说,墙上的污渍……胡乱堆放的旧杂志……天线头儿弯曲的小电视……电视上塞满烟头的牛肉罐头盒……没想到,所有这些东西都长满了刺,给他造成了自己意识不到的紧张感。或许以前自己对包装箱的盲目成见才是应该丢掉的。

    第四天,A君罩着纸箱看了电视。

    从第五天起,只要是待在家里,除吃饭、大小便、睡觉外,A君几乎都是在纸箱里度过的。除了一丝愧疚外,他并没有感觉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正常。相反,他觉得这样更自然、更舒服。甚至对不得已而为之的独身生活,他也觉得是因祸得福了。

    第六天,也就是换冰箱后的第一个周日。今天没有客人来,A君自己也不打算出去。一大早他就钻进了纸箱。在那里边待着,他觉得安心、平静,但似乎还缺点什么。午后,他总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于是,他立刻奔出家门,去大肆购物。从便盆、手电筒、热水瓶、野炊餐具、胶布、铁丝、小镜子、七色广告颜料,到不用加热就能吃的多种方便食品。买回家后,他用胶布和铁丝对纸箱进行了加固,带着一应用品,进驻了纸箱城堡。这样一来,吃喝拉撒都不用出来了。A君在纸箱内壁——窥视窗的左边——吊了个小镜子,借着手电的光亮,先用广告颜料把嘴唇涂成了绿色,然后在眼睛四周描上了红色打边的彩虹圈。这么一描画,他的脸就脱离了人样,越来越像鸟或鱼什么的了。或者说,越来越像从直升飞机上俯视游乐场时看到的那种五光十色的风景了。对着小镜子,他仿佛看到正从这风景中匆匆逃离的自己的小小背影。真是绝了,自己这妆容和纸箱太协调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成了配得上这容器的东西。他第一次在纸箱里小小手淫了一下。第一次套在纸箱里,靠着墙安然闭上了双眼。

    第二天——冰箱买回刚满一周——A君罩在纸箱里,轻手轻脚地走上了街头。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

    要说A君有什么过失的话,不过是比别人对箱男多留意了一点吧。你不能嘲笑A君的行为。只要你在心里描绘或怀抱过类似的梦想,即世上有这么一座只为匿名的市民而存在的匿名的都市——所有的大门都对所有的人敞开着,即使是对素不相识的人,你也不用加以戒备;不论你是倒立着行走,还是在路边倒地就睡,都不会遭人呵斥;你可以随意叫人停下来,不需要特别的许可;你喜欢唱歌,尽可以放声去唱,唱够了之后,你可以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混进无名者的人流——哪怕你只想过一次,就不要以为A君离自己很遥远,你已面临着与A君相似的危机了。

    所以说,是不可轻易将枪口瞄准箱男的。

    有备无患

    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现在是箱男。我想写写有关我的故事。

    此刻,我就待在县道三号线的运河桥下头,边躲雨边写这个记录。我的表不太准,现在大概九点十五六分。这场雨是一大早下起来的,黑沉沉的夜空仿佛将它的裙摆拖曳到地面上。极目望去,只能看到渔业协会的仓库和木材场。既看不见人家,也看不见行人,桥上往来的卡车前灯也照不到我这儿。我现在写字用的光线来自吊在箱顶的手电筒。也许因为这光照吧,绿色的圆珠笔写出来字,看着却像是黑色的。

    海边的雨闻着就像狗嘴里呼出的气味。蒙蒙细雨如同喷雾器喷洒般从四面八方落下,所以,这儿并不适合避雨。桥下的空间太高了点。不,我说的不适合,并不只是这儿避雨不适合,而是什么都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待在这个地方本身就不合情理。就拿这个手电筒来说吧,这么使用它本身就是极大的浪费。像我们这些露宿街头的人,用的东西几乎都是捡来的,而且一般都捡得到。可是电池这类消耗品就另当别论了。也就是说,光是为了写东西用手电筒,对于我们箱男来说太奢侈了。最近路灯增多了,灯泡的瓦数也提高了,亮度改善了好多。如果待在能够边躲雨边看报纸的地方的话,写东西就不成问题了。

    那么,我待在这箱男本不该来的地方,又是为什么呢?而且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这事或许该从头说起。当然了,不管我怎么解释,也没把握能够让你明白。反正你是不会相信的。不过,即便你不信,事实终归是事实,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有人要买我这个纸箱。而且买主出五张万日元大票呢。我不顾下雨来到这儿,就是为了等我的买主。和你们一样,其实我也是将信将疑。我怎么可能相信呢?竟然会有冤大头愿意掏钱买我这个破纸箱,脑子没进水吧。

    那么,我不相信,干吗还赴约呢?这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没理由不信,就是这么回事。就好像人们看见路边什么闪亮的东西,会条件反射般地停住脚步看看一样。我的这位买主,也犹如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啤酒瓶碎片那么熠熠生辉。虽然知道没什么价值,但是破玻璃片反射的光有种奇特的魅力,让我恍惚觉得突然间窥视到了另一个时空。尤其是她的美腿修长而舒展,犹如人站在高处俯瞰到的那伸向远方的铁轨。她走起路来轻飘飘、蓝幽幽的,就像无遮无拦的蔚蓝色天空一般。反正没有理由相信,但是同样也没理由不信。我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地被这双腿解除了武装。

    当然,现在我感到有点后悔。更准确地说,我现在已被早晚会后悔万分的预感搞得心灰意冷了。我现在心情糟透了。再怎么想,这样做都有失箱男的身价。简直就等于干了一件自己放弃箱男特权的傻事。就算有什么希望,也不过是那种用高精度分析仪都检测不出的微乎其微的希望。我的纸箱是不是起了什么变化?很有可能。现在想来,自从我流浪到这个城市以来,纸箱表面似乎变得弱不禁风了,动不动就会出现擦伤。的确,这个地方对我怀有敌意。

    当然了,选择这么个地方交易,一半是对方指定的,但也可以说是我暗示对方的。实际上,对于我来说有危险的话,对于对方也同样是危险的。桥头一带立着一个系红兜的地藏菩萨石像,像是供奉淹死的孩子的。通向上游一个小码头的石阶旁边,最近刚立了一块禁止戏水的白漆告示牌。好在我的窥视窗的塑料帘被雨淋湿了,透明感增强,视野清楚多了。运河边的混凝土堤坝,在窥视窗前切出一道灰蒙蒙的斜线。停靠在岸边的小货轮,迎着流淌的河流颤颤巍巍浮动在水面上,船上惨白的灯光淡淡地洒在堤上。有人要是从路上走过,就会像洒在衣服上的墨迹一样醒目。

    瞧,一只猫窜过了河堤,是一只脏兮兮的、毛色乱七八糟的野猫。它好像怀有身孕,肚皮胀鼓鼓的,宛如即将产子的鲱鱼。耳朵缺了一块,大概是打架时被咬掉的。我写东西的时候,还能看得这么清楚,至少可以说我的神经还正常吧。对方想偷袭我,也没那么容易!

    这话不用我说了,我现在最希望的是她能够说话算话,自己来这儿赴约。不过,无法解释的问题太多了。掏五万日元买这个纸箱就叫人难以置信,她答应到这种地方来取货也不合情理。总之,没有理由相信,也没有理由怀疑。没有理由怀疑,也没有理由相信。我又想起她那浅淡得透明的细脖子了。不过,务必提高警惕,要做到有备无患!万一有什么不测,我打算把这个本子留作物证。不管我会怎么死,自杀的念头我是绝对没有的。我要是死了,绝对是他杀,不会是自杀的,一点点自杀的可能性都没有。无论我怎样为了逃避世人,躲进纸箱,人间蒸发,但本来箱男和氵

    (中断是因为墨水没了。我从杂物盒里翻出一支旧铅笔,削铅笔用了两分半钟。谢天谢地,我还没被人杀死。证据就是:虽然圆珠笔字变成了铅笔字,但字迹没有丝毫改变。)

    刚才写到哪儿啦?对了,好像是写到“流”字的三点水了。我想写的大概是“箱男和流浪汉有所不同”吧。不过,人们对于这二者的区别了解得好像不如我们箱男想象得那么清楚。二者的相同之处的确不少。比如没有身份证、不工作、居无定所、隐瞒姓名和年龄、吃饭或睡觉的时间地点不固定。还有……啊,对了,还有不理发、不刷牙、很少洗澡、几乎不花钱……

    不过,乞丐、流浪汉他们似乎对这种区别格外在乎。我就受过他们不少的冷遇。这方面以后有机会也打算写下来。箱男尤其是常常被那种“结帮”乞丐视为眼中钉。一旦靠近他们的地盘,便会遭到过激对待,而不只是漠视。这帮人对我表现出的敌意和轻蔑,比那些有固定居所、挣钱养活自己的家伙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听说有哪个乞丐改行当箱男的。我们箱男当然也无意加入乞丐一伙,彼此彼此吧。虽说如此,我并没有看不起他们。令我没想到的是,乞丐好歹还被看作普通人中的边缘人,可要是做了箱男,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恐怕就在乞丐之下了。

    方向感麻痹是箱男的常见病。一犯麻痹病,我就觉得地面在晃动,晕船似的直想吐。不过,不知什么缘故,落伍者的感觉箱男是完全没有的。我从不为自己的纸箱感到内疚。我甚至认为,这纸箱对我来说,不仅是终于寻找到的死胡同,而且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虽然不知道通往哪里,但肯定是另一个世界的出口……尽管我描绘得很美好,可一直这么忍着呕吐感,透过小小的窥视窗观察外面的动静,跟待在死胡同里没什么两样。好了,不说大话了。现在我必须说清楚的,就是一句话,我现在还不打算死。

    过了约会时间老半天了,她怎么还没来?太不像话了。她压根就没打算来吧?火柴只剩七根了,潮湿的烟真难抽!

    约会吗……

    我抿了一点威士忌,换一下口味!瓶里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了。

    嗨,不来也好。被她放鸽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她真的如约而至才让我吃惊呢。我担心的是,她前来赴约却又不现身的情形。我总是预感事态在朝我不太情愿看到的方向发展。我估摸有人会替她来。至于那个替身是什么人,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们肯定是一伙的,想让她做诱饵,把我骗来,在这桥下把我给宰了。既然箱男天生就是“被宰的人”——难道不是吗?因为箱男这种人就等于不存在一样。无论杀多少,都不算杀人——“杀手们”自然会打箱男的主意。不过,世间之事并非都会那么合乎逻辑地发展。我当然也做好了迎敌的准备。你看,这堤坝的斜坡被雨淋了,又陡又滑。当然,我也隐约感觉到,若论力气或许他们稍占上风。他们貌似要取别人的性命,心底却怀有自杀的愿望也说不定呢。

    总归一句话,时间、地点简直就是给杀手们准备好的,连潮速也恰到好处。这条漏斗形状的运河,每当涨潮时,海水就会回涌。在运河的入海口处架着一座老式的厚墩墩的桥,就像箍了个大铁环似的。桥中央呈弓形,所以桥梁直到桥头都很高。我们这些箱男,本来就跟蜗牛似的成天背着经过防水处理的纸屋子随意挪动,并不怎么在意桥墩的高低,或者潲雨不潲雨。和真正的房子相比,纸箱的缺点不就是少了一层地板吗?只是箱男会比较惧怕从纸箱下面刮进来潮湿的风。不过,凡事都看怎么去想,正是因为没有地板,才用不着担心底下进水,即使涨潮时赶上下雨,水位突然升高,只要不漫过长筒胶皮靴,起身挪个地方就成了。那种潇洒,没有做过箱男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何况现在已经开始退潮了,不用担心水再往上涨。因废油污染而腐烂发臭的水草,沿堤岸形成了一条笔直的黑带,把周围的景物清晰地分为上下两个部分。

    一排黑色的浪头,不知从何处涌来,荡平了水面细小的波纹。桥墩不远的下流处,出现了黏糊糊的大大小小的漩涡,犹如正在搅拌之中的水果糖糖稀。这些漩涡看上去并不深,不断有一些装鱼的木箱、竹篓残片、塑料容器等畏缩地靠近漩涡,瞬间便抖动着身子开始旋转,转了数圈,速度刚开始放慢,就被漩涡一下子吞噬了。

    对了,万一有什么不测,就让这个笔记本也加入到那些木箱、竹篓残片的行列里去好了。如果有人出现在堤上,只要不是她,我就马上把这本子装进塑料袋,把它吹鼓后,系住袋口,再把系好的袋口折两下,然后绕上几道细铁丝。这些活儿大概需要二十二三秒。接着,在细铁丝上再缠一层红色塑料胶带,并留出一长段胶带(以便被人发现),用纸绳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捆在胶带上。这些五秒内可以搞定。整个作业加起来要三十秒左右,动作再慢,一分钟也足够了。而那家伙从码头的石阶上下来,走过滑溜溜的石堤斜坡到这儿,最快也得两三分钟,绝对来得及。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恶意,我就马上把这个袋子扔进水里去。由于拴了一块石头,肯定能抛得相当远。他怎么伸胳膊也够不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塑料袋滑向漩涡。万一那家伙是游泳达人的话,会不会跳进水里去追它呢?应该不会的。越是游泳高手,越不会干那种傻事。在开始退潮的一小时内,连小船都禁止通行。所以即使没看到堤坝上的那个牌子,也应该知道漩涡的危险。装本子的塑料袋被卷进漩涡,旋转了几圈后,最终会挣脱漩涡,漂向海面去的。几小时后,或者几天后,纸绳被海水泡断,石头就脱落了。于是充满空气的塑料袋便拖着醒目的红胶带,随着潮起潮落在岸边漂来漂去了。

    可是,要是这会儿,那家伙突然出现了,怎么办……本子上写的这些内容,能指证那家伙是凶手吗?恐怕不行吧。就算我现在把他的名字写在本子上,也不会有人相信的。这样愚蠢地坦陈自己的动机,只能更加削弱笔记的可信度,使得一切越像是编造的了。不过,这方面我还没有什么疏忽之处。翻开这笔记本的封皮,可以看见背面右上角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张黑白底片。虽然不怎么清楚,但肯定会成为铁的证据。照片上是一个腋下夹着气枪,枪口朝下,把气枪藏在身体侧面,小跑着逃走的中年男子的背影。如果放大的话,就能看清楚此人的细微特征。他不大会穿衣,但衣料相当好,很挺括,却配了条皱巴巴的裤子。虽然他肥胖敦实,手指尖却圆圆的,不像是干体力活儿的人。最明显的特征是他穿的鞋比较特别,鞋面很浅,是那种没有鞋帮的拖鞋式鞋子,这表明他从事的职业比一般人脱鞋的次数要多。

    捡到这笔记本的人要是有点脑子的话,说不定可以发一笔小财呢!

    瞧瞧,漩涡翻卷起来了,如同人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尽管并非没有人路过,但完全不必介意别人的目光。在我头顶的桥上,每隔几秒钟,就有一辆满载冷冻鱼或木材的大卡车通过,轧得厚厚的水泥路面嘎嘎作响,发出巨大的共鸣,它们只顾自己扯着嗓子叫唤,跟瞎眼的畜生一个样。所以说,只要对方有心杀人,岂止是处理尸体,即便是干掉活人,这里都是非常理想的地方。这是理想的杀人场所,同时也是理想的被杀场所。

    铅笔秃了。太过分了吧。她到底来还是不来啊。

    (这小刀锈成这德行,连铅笔都削不了。要是明天我还活着的话,一定记着去找几支圆珠笔来。好像在中学的旁门那儿捡的圆珠笔,油最多。)

    有关封皮背面所贴照片的几点补充说明

    拍摄时间 约一周至十天左右前的一个傍晚(时间感觉麻痹也是箱男的通病)。

    拍摄地点 酱油厂长长的黑院墙靠山一侧(照片中靠这边那道斜线就是墙的影子)。

    当时,我正站在那儿小便,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声响,就跟被飞驰而过的卡车车轮弹出的石子打到纸箱上的声音差不多(我经常在路边过夜,对这种声音很熟悉)。可是,此时别说卡车了,就连三轮摩托车都见不到一辆,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左肩一阵剧痛,就像虫牙咬到了冰块一般,连尿了半截的小便都给憋回去了。透过纸箱侧面的小孔望去,工厂的围墙尽头连着山坡,公路变成了沙石路,沿着养鸡场的红薯地拐弯的地方,有一棵老桑树伸展着枝桠(底片左边露出了树枝的一部分)。在那棵树后面,一个男人正直起腰来(即准备逃走的姿势)。此人从肩上到腰间斜挎着一根一米左右长的棍子,这根棍子在夕阳下发出铁青色的光。我立刻判断出,那是一支气枪。我也顾不得拉上裤子拉链,马上端起了相机(其实,当箱男之前,我就是一个刚刚独当一面的摄影师。不知怎的,摄影师当得好好的,竟鬼使神差地做了箱男,所以至今我还随身带着最基本的照相器材)。我转换纸箱的方向,连拍了三张(没时间对焦距,好在已经设定在1/250秒、F11上了,所以大致在焦圈之内)。那男人迅速地横穿马路,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通过分析这照片,大多可以得到证实。然而,此后发生的事,就没什么东西可以给我作证了。我只能期待你,或者捡到这个笔记本的人能够相信我的证词,来为我补足证据了。

    对于狙击手身份的初步推测 请参阅“箱男A君的故事”一节。受到箱男的传染,自己也想当箱男的人,最初往往是通过用气枪对箱男进行狙击这样的过度攻击的形态表现出来的。因此,我当时既没有呼救,也没打算去追赶对方。相反,一想到将要增加一个新的箱男志愿者,我甚至对他怀有了几分亲近感。想到这儿,肩膀也不觉得那么疼了,只是有点火辣辣的。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里,那个狙击手必须忍受比我多好几倍的疼痛。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紧追不舍呢?

    我望着气枪男消失后的空无一人的山坡,心里像坏了的自来水龙头一样湿淋淋的。从酱油厂飘散过来的那股焦糊砂糖似的臭味儿,犹如锉刀般不停地打磨着夕阳刻出的锐角影子。远处传来劈柴的单调的咔嚓声。再往远处,摩托车发出欢快的“突突”声响。过了两三秒,还是不见人影。难道说这附近的居民,都像蛴螬虫似的一个不剩地钻到地底下去了吗?这风景令人无比伤感,太过悠长而静谧。但是,什么都别想瞒过箱男的眼睛。只要凑近纸箱的小窗,藏在这风景背后的虚妄和丑恶便一眼洞穿。这条路,看上去像是通往什么地方的一条笔直大道,想要引诱我动摇、投降,你们打错了算盘,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呢。我现在只不过是想在这儿悠悠然地方便方便罢了。适合箱男去的,还是车站附近啦,热闹的商店街之类的场所。那样的地方虽然只有三四条路,却像进了迷宫似的,那种坦率劲儿让我喜欢,待在那样的地方就是舒坦。从今天的遭遇来看,这种小地方对我不太合适,因为这里的假直路太多了。一想起那拿气枪的男人迷失到那种直路里去的狼狈样,我不禁又伤感了起来。

    摁着伤口的手指黏糊糊的,指缝里渗满了血。我突然紧张起来。东京热闹的地方怎么样不好说,但这个T市的闹市区是绝对容不下两个箱男的。如果他无论如何要做箱男,那么,我俩之间就不得不展开一场争夺地盘的比拼了。这次他用气枪没能把我赶走,说不定下次会用猎枪。刚才我对付他的办法是不是不太对头?实际上,有个男人曾多次试图接近我,有一次还叫我站住。每次我都是用老办法,从倾斜着的纸箱帘子的缝隙里,一声不吭地瞪着他。那个男人好像就是他。一般人是受不了箱男这一着的,就连警察、铁道公安都吓得躲得远远的。在把他逼到拿气枪来对付我的地步之前,我是不是应该对他说两句什么?

    可是,由于新角色的出场,我的推测为之一变,这个新角色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当时,我正望着那条假直路沉思,突然背后有人对我说道:“坡上有医院!”同时,几根白嫩的手指拨开我的窥视窗帘,塞进三张一千日元的纸币来,简直把我这纸箱当成邮筒了。等我吃惊地扭过头来一看,那人已经在十米开外了,我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好像是个年轻的姑娘,不知她的声音怎么会那么嘶哑低沉。没等我拿起相机,那姑娘已经拐进了下一条街道,看不见了。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她那两条蹬自行车的美腿却把我给彻底迷住了。那两条细腿线条匀称,性感十足,蹬车的动作非常轻松自如。腿弯里的肉嫩白嫩白的,就像双壳贝张开时的那种肉色。那腿实在太迷人了,以至于我连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都没记住。不过,我并不是被这两条腿给解除武装的。要不是那天晚上肩上的伤口发炎,我怎么可能主动去坡上的医院呢?不去医院的话,自然就不会知道朝我开枪的男人(有清晰的照片作证)正是那家医院里的医生,骑自行车的姑娘是那家医院的护士了。而且,我也不会傻乎乎地跑到这危险的桥下来等她(或是她的代理人)了。

    然而,我只是叼着烟,把那三千日元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折成三折,塞进胶皮靴里。据说被抓住的野鸟,关进笼子后宁可饿死也不会吃食。死囚却会美美地抽最后一支烟。我不是鸟,也没必要硬把他们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去瞎琢磨,这么一想,我悠然自得地给烟点上了火。拿气枪的男人是拿气枪的男人,姑娘是姑娘,哪里有什么关联。姑娘之所以匆匆走掉,是因为她对于强加于我的这种慈善行为感到不太好意思,不愿意太张扬而已,这么想不就完了吗……

    但是,无论我一支接一支地抽多少烟,要对我执行死刑的刽子手也不会老这么等下去的。行刑的时刻一点点地迫近了。黎明时,肩上开始化脓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一阵一阵地,宛如狭窄的胶皮管道般紧紧地箍住了我。我连忙钻出纸箱,去了山坡上的医院。进门一看,那个骑自行车的姑娘拿着注射器,背气枪的男人拿着手术刀正等着我呢!不过,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反而觉得这正是自己预料之中的场面。

    等我在床上醒来时,透过弥漫着维他命和消毒液的空气,看见那姑娘正俯身看着我。护士的白大褂似乎具有使时间停滞的功能。时间一停止,事物的因果关系也就被切断,无论做出多么下流的事也绝对不用担心遭人谴责。遗憾的是,当时的我,根本没有余力干出什么下流的事,只是充满了某种解脱感,以至使我忘记自己脱离了纸箱的遮蔽,暴露在了别人面前。我向她倾诉起了自己的经历,她淡淡地微笑着不停地点头,那微笑仿佛是用凝固的空气雕刻出来,并用发光的毛刷上了色一般,让人毫无戒备,以至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在接受爱的表白。她的笑容甚至使我忘记了她那长长的白大褂,早已把她的腿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第一次振翅起飞的小鸟那样(蹒跚着歪歪扭扭地、拼命地)扑腾着稚嫩的翅膀。我终于要用自己的翅膀驾驭空气了,我就要飞翔了——我这样想着,沉醉在她那宛如春风般的微笑中,似乎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回那个纸箱里去了。然后,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和她达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协议,即我认识某个箱男(那是当然了),所以我可以按五万日元的价格(我甚至还竭力表示,她不掏钱也行)替她去把他的纸箱买过来。现在想来,我当时应该问清楚,她买这纸箱到底要搞什么名堂。不过,面对她的微笑,我实在问不出来,我觉得,在那种气氛下,问人家要纸箱干什么用,显得太愚蠢了。

    刚一走出医院,她的微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回到藏纸箱的桥下时,空荡荡的胃开始疯狂地折腾起来,我吐了半天酸水。看来刚才他们趁我不注意,给我打了麻醉针。到了现在,我才意识到中了他们的圈套,可是,我对她就是恨不起来。

    (以下是十几行附记。别说字体,就连笔芯的颜色都和正文一模一样。)

    ——我说的是那个套着纸箱的要饭的……

    ——我知道,我是搞摄影的呀!摄影师就是专门偷看别人的人。人去哪儿,就把快门按到哪儿。我们这类人大概从根儿上就这么下作吧。

    ——我说的是旧的包装纸箱……

    ——我想,那家伙说不定是我的一个朋友呢。可能是我搞错了,不过也不能说肯定搞错了。他和我一样,也是搞摄影的,碰巧了……他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按了快门……洗出来一看,把箱男给拍进去了。于是就来了兴致,到处寻找照片上的那个家伙,可是再也没碰上。人没找着,那哥们却对拍街景着了迷。而且专拍人家最忌讳的那些城市阴暗面……因此,就必须偷偷摸摸地拍。就这么着,他突发奇想,要是自己套上纸箱,扮成箱男,一边四处转悠,一边拍摄的话,会怎么样呢?就连自己特意去找箱男都找不着,若是扮成箱男去拍照,别人肯定发现不了。据说这一着果然非常奏效。于是,他就开始假扮箱男,沉迷于街头的即兴摄影了。可是,当他在同行中渐渐声名鹊起时,却突然销声匿迹了。打那以后,他再也没回过公寓。后来听人说,他弄假成真,真的当了箱男……

    ——要是我才不在乎呢。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不过,摄影师的眼睛就像刀子一样锐利无比噢,连你身上穿的衣服都给剥光了似的……

    ——以前我当过模特,才不在乎呢。

    ——说真的,只要我能做的,什么都想为你做。可惜我什么也做不了。说句你不爱听的,我这人能做的,充其量只是看着镜头按快门,然后让你那透明的身姿漂在显影液里。暗室里那萤石样的黄绿色的灯光……指着八点的秒针……不沾水的油膜般光滑的相纸表面……隐隐浮现出的显影……显影层出不穷……显影不断重叠……终于,你的裸体轮廓出来了,就像是一步步闯进我内心的犯人的足迹……

    ——我想要的,只是那个纸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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