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6:我的田园-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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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弃的家园》

    一

    一股稍稍有点儿凄凉的倔犟之气在平原上吹拂,一直吹到我的心里,吹得我胸扉鼓胀。车子从古镇奔向西边的“大河浜”,走下来一看才知道这里远远近近都没有什么村落,而是一片旷野。芦草和灌木,沙子,遥远的几声鸟鸣,这都很容易让我想起那个海滨。横在面前的这片荒野可真够劲儿:没有人烟,土地龟裂,除了干草就是一些死去和即将死去的树木。小叶杨和紫穗槐棵奄奄一息,稍高一些的槐树已经死去了好几年,树皮正大部脱落。有一些小飞虫在枯树下飞动,除此而外看不到任何活着的生物。我想哪怕能看到一只兔子也好,这就可以证明这儿仍然有水,有可以吃的东西。

    我想到了进山之初遇到的那只小沙鼠,几天之后它与我真的有了情谊,常常把嘴巴贴紧我的掌心,伸出小舌头舔我。我把很少的一点儿水分出一些喂它,又给它几粒地瓜屑末。它急急地喝水吃东西,然后就静静地蹲着看我。“到家了,小家伙……”我过了山地就把它放开了。现在这儿又有什么生灵呢?从古镇出来我就没有喝一滴水,水囊也忘了装满,这大概因为我对平原地区过于信任了。

    走了一会儿,我看到了一丛绿草。我想在它旁边找到水——地表是一层细沙,剖开之后又是褐土,只有一丝丝湿润的感觉。显然凭双手是挖不出水来的。如果在这儿找到蒲草、两栖蓼或盐角草,那么才有可能找到水。其实这儿的地下水位已经相当低了。我只想充实我的水囊,如果眼前出现一道海岸,我也许会捧起苦涩的海水畅饮一顿。记得有几次在旅途上实在渴得不能忍受,连水面上的浮藻已经变臭、开始发酵的水我也喝过,那会儿甚至来不及把它烧开。这会儿我就到了那样的时刻,全部心思都被一个“水”字占据了。

    我把希望寄托在可能出现的村庄上:它将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因为突然袭来的焦渴让人不能忍受。我只好把准备用来熬粥的一点儿水抿了一口。我试着嚼过有点儿绿气的树叶和青草,发现它们又干又涩,早已榨不出一丝水分了。我行走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拖拖拉拉的步伐有点儿像老人。

    从太阳升起走到半下午时分,只有一片片衰死的草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偶尔有一只小蚂蚱从乱草中跳起,让我视为生的奇迹。后来总算找到了一处村落,但未等走近我就看出:这是一处废墟。我大失所望又是急不可待地奔过去,看着尚未倒下的一截屋墙。这儿总该有一两口水井——我怀着这样的念头在断垣残壁间搜索,最后竟然真的找到了两口枯井。它们很深很深,只是没有水。显而易见,干渴正是村庄被遗弃的原因。走出废墟,四周的土地上满是烂草和死去的树棵,这说明人们迁离了很久,到处已经没有了耕作的痕迹。我闯入的是一个被遗弃的家园。

    “遗弃”对于我一直是一个可怕的概念,它差不多等同于“背叛”。我一生的痛苦总是与这两个字紧紧系在一起,全部欣悦和不安也似乎源于对它的诠释和理解。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这儿勾起了无法言说的一切:昨天、茅屋的故事、大学里的遭遇,还有我与那个城市及葡萄园的关系……够了,离开这个焦渴的地方吧。

    当我走开一截,回首望着这个荒凉的废墟时,心里却滋生出无限的同情:为这片不能生存的土地,也为了那个不知去向的人——这里该不会就是大河浜吧?

    二

    继续往西……这是我心中一个奇怪的方向。记忆中出生地的西边是没有尽头的莽野和丛林,我几乎从来没有穷尽过它。它有那么多的秘密,连妈妈和外祖母也不能把它讲个周详。大约也就是童年给我的感觉吧,西边总是给人一个未知、苍凉、茫然的意象。是的,我看到无论是太阳还是月亮,最后都隐入了西部。那儿不是太阳的生地,却是太阳的隐地。就是这种种不可解的一切引诱了人,让其忍受和向往,一步步踏向那个遥远。人这一生只知道希求,为此而忍饥受渴,却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

    脚下的沙子变得更软,这说明硬硬的褐土被深埋在流沙之下,我已经步入了真正的沙漠地带——这儿多少有点儿像绵绵海滩。抬头远望,果然看到了沙岗,起伏的沙丘链,看到了早已死去的灌木枝条从埋葬它们的沙子中伸出一截梢头。沙子反射着阳光,烤得人脸上火辣辣的。前面不远处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我好奇地走过去——一堆白骨,牛的骨架;它的旁边有一摊黑黑的掺了沙土的杂物。我吸了一口冷气,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一个人赶着牲口或驮着东西走入这片沙漠,后来开始挣扎——人和牲畜都渴坏了。最后他留下它去寻找水源,或者倒毙在半路上,或者独自逃走……这个推断使我不禁有些害怕了。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水囊和粮袋。

    接着我又在前面看到了一些动物白骨。它们已经被沙土盖住了半截,被阳光晒得快要粉碎,轻轻碰一下就散了。再往哪里走?继续往前吗?我差不多看到了那个结果……我屏住呼吸倾听自己的心音——这种追赶和证明似乎可以稍稍放得缓慢一些了。

    我大概需要好好琢磨一下了。于是我坐下来,放下背囊,取出了地图。我在急急地搜寻那个地标、古镇的名字,再找那条大河——图上标记了从山脉发源、流向西北的一条大河;还有,离大河十几公里远的铁路线——沿线就是一些村镇。地图上的标记和名称显然是这片沙漠化形成以前的……我下车的地点有误,一口气急奔下来又加重了这种失误。现在应该走向哪里是不容置疑的了,问题是我能否弄清我现在的准确方位、能否来得及赶到河边和铁路沿线的村镇。火焰在心中烧灼起来,两眼有些发疼。显然没有什么好选择的了,我又一次把自己推到了一个边缘上。我这会儿差不多看到了一个男人冷冷的笑容——那是飞脚。好了,我该运用自己那点儿地质学的本钱,来试一试运气吧。

    我开始认真推敲。凭借那条山脉的走向以及我离开它的大致距离判断,我正处于那条大河的南部;如果这个判断没有问题,那么我往正北走上一段就会望到河堤。可怕的是这个判断有没有错误:接上去的这个错误将会是致命的。我尽可能地镇定自己,不止一次地研究那张图、远处山脉的影子。我最后仍然回到了原来的判断。重新起步时我好好休息了一下,并用最后的一点儿水做了热粥喝掉。我想这一餐饭多少也表明了我孤注一掷的决心。那条救命的河流出现之前,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吃这么丰盛的一餐饭了。

    夜晚的凉爽帮了我的大忙,也许这是走出山地后最大的一种收益:我可以在夜间赶路了。凭借星斗的指引,我很容易找准方向。午夜天籁常常引发我的好奇和幻觉,我常常听到大河流淌之声。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我不得不一次次绕开那些沙丘,尽管是低低的沙岗,但我仍然没有力气去翻越了。走着走着,有时实在不愿举步,就在沙丘旁坐一会儿。有一次刚坐下,有一个兔子大小的野物突然从旁蹿出,它跃了一下又停住——月光下我看清了它美丽的小脸,原来是一只小沙狐!我那种兴奋不能自抑,张口喊了一声,虽然哑哑的很弱,它还是吓得跑走了。这个发现真是让我惊诧,我不由得想到了生命的顽强——它是怎样在这片干枯之地活下来的?我推断这儿一定离水源不远。我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沙地上有了一溜小沙狐的蹄印,沿着这蹄印,我的脚步也加快了。

    一夜走走停停,天亮时分竟跌倒在地上。醒来时觉得两臂发疼,原来太阳升起后我不自觉地在用它护住了头部,这会儿被晒得滚烫。背囊歪在一边,带子勒得两个臂膀有些麻木。火辣辣的太阳把大地烤得一片焦灼。四周都是白白的沙粒,几乎没有一点儿可以逃脱阳光的地方。我努力使嗡嗡响的脑袋镇静下来,尽可能准确地辨别方向。现在大约是上午十点钟的样子,太阳应该在我的东南方——我发现自己在踉跄倒地的那一刻,仍然面向了大河。我爬起来,一丝丝向前挪动。一种可怕的感觉掠过心头,身体在微微颤动。也许我再一次昏厥就起不来了,烫人的沙子会把身体的最后一丝水气烙干。我想起了那一堆堆动物白骨……为了节省体力,我尽量走得缓慢一些。

    这次远行的目的是为了绝望中的证明,还是为了焦渴的大河?果真如此,如果找不到那条大河呢?我不敢想下去了……

    前面有一道沙岗,光秃秃的。我只能再一次绕过它,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攀登了。

    可是它横在前面,简直长得没有尽头!正在困惑,突然一阵极大的喜悦使我连连呼叫起来:它是长长的河堤!一定是的,不会再是别的什么了……我的力气陡然增大了,差不多是大步跨跃了一下,登上了河堤。

    真的是一条大河,很宽的河道——但它是——干的……

    《母亲与水》

    一

    我这次真的不想起来了。就在高高的河堤上,我直直地躺下了。

    太阳照着我。太阳将把我在大堤上炙干,变成黑炭;我今生再也不必躲避它的光芒了……我歪过头去望着太阳,想一直这样看着它。

    对面河堤上好像有个移动的黑影,它很小,但是它在移动。这么说那是一个生命!我的双眼一下睁大了。我喊了一声,可惜太微弱了。后来我目不转睛地盯视:真的不是幻觉,而是一个真实的会动的影子。我挣坐起来,令我吃惊的是自己竟然又一次站起,并往河心里艰难地走去。河心的淤土有些硬,我跌疼了膝盖,但每一次还是站起。走啊走啊,我的眼睛只不离对面那个移动的影子……渐渐看得清一个人的轮廓了,再后来又看见了飘飘的、在阳光下闪亮的银发。她是一位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些东西!我喊了一声,双眼一阵发烫。“外祖母……”

    老人直着走过来,然后奔下河堤。

    外祖母的头发像李子花一样白,上面落满了蜜蜂。我的外祖母,她弯下腰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弓着的腰拉直了——我去寻找那双熟悉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位拾柴火的老人。

    “你是哪来的汉子?”

    “我渴我渴……”

    “你是赶路的汉子?”

    “我渴我渴……”

    “走吧……跟上吧……”

    老人一手牵上我,一手提着那捆小小的柴草往前走了。

    原来河对岸不远就是一个小村庄。我又看到了那些矮小的屋顶,心里一阵热烫。我像见到了母亲,但还是把泪水忍住了。“我渴我渴……”“别吵了汉子——怎么像个娃儿?”在村头的第一个小屋前,她放下东西,拍响了门板进去,一会儿端来了一个粗瓷碗。她一手扶着我的头,一手把碗对在我的嘴上。我不停歇地喝光了一碗水。“我渴我渴!……”“走吧走吧,家去!”她还了碗,继续抓紧我的手向前走。

    村子另一头有一间更小的茅屋,门板薄薄的。她开了门,说了声“到家了”——我顿时觉得心头一亮,恍惚间认为千里跋涉就为了这一刻:找到这样一座茅屋……“我渴我渴……”老人的瓷碗刮着缸底的声音。她端过来了,说着什么。我却倚在炕上,一歪头睡过去了。

    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睡眠,像睡了一年。我差一点儿就要长睡不醒了。

    后来我听到有人在蹑手蹑脚走路,还觉得有一双暖暖的目光抚摸在我的脸上。我睁开了眼睛……“好孩子,你可有一场好睡哩!”老人站在炕边,笑微微的。她说我睡了两天两夜了,有时还要喊几声梦话。我使劲想让自己振作,费了好大力气才坐起来。我望着这位老人、这个屋子。这是个搭救了我的老人,我想按照东部传统的礼节,给她跪一个。她坚决地阻止了我,说人这一辈子,路上讨一碗水的事儿是常有的……

    我搓着眼睛,急着要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这里就是那个叫“大河浜”的村子吗?老人点头,伸手往外指了一下:

    “这方圆一百多里的地方,都叫大河浜。”

    我吃了一惊:“那么,我想打听的一个人,她的亲戚告诉我,说她就住在大河浜,她叫……”

    老人像是一愣,身子往后歪了一下,“哦,那得问问——你找的是这个人呀,那你是她家里什么人?”

    几句话又怎么能讲得清呢?我只好说:“亲戚,我也是她的亲戚……”

    老人不再说话,“哦哦”几声,转身忙去了。

    二

    这个小屋子里和我熟悉的东部平原的那些情景差不多:泥做的锅台、泥做的碗橱和柜子。几乎没有其他木质家具,只有风箱是木头的。还有两个三脚凳,一个小桌子——那是用来吃饭的。炕上没有席子,只有一个水泥袋糊成的大饼模样的椭圆形垫子。垫子中央发黑,老太太晚上就躺在那儿。我问老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她缺少牙齿的嘴巴费力地说:

    “富了。”

    我听了好久才明白,她是说“去了”——她的男人死去了。这么说她没有儿子和女儿,是个孤寡老人。她又一次弯腰到小陶缸里去舀水,盛水的是一个破了角的葫芦瓢。她好费力才舀出了一点点。我喝下了这浑浊的水,觉得这好像是泪水和泥汗汇集起来的。我不知该立刻出门找人还是怎么——我身上有了力气。后来我说:

    “让我去提些水吧。”

    大娘摇着头。

    “怎么?”

    “要到大清早才……”

    原来村边那口深井平常不让人提水,因为白天水很少。村里有个约定:必须到清晨水多起来的时候才允许提水。可我不能等待,只想为老人做点儿什么。我从院子里找到那个提水的陶罐,上面有很长的绳子。我不管老人怎么阻拦,提着罐子走向了村头。街上有好多人看着我,一时不知我要做什么。井边上没人,我往下望了望,见是一个四方砖井,很深处有点儿光亮,就是说有水。我好费力才把水汲上来,提着它穿过街道两旁那些责备的目光,回到了小屋里。水倒进陶缸,她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只说:

    “啊呀好孩儿,啊呀哪里来的大胆孩儿。你是哪里人啊?”

    我告诉她:我是从东边来的,从海边上来的。

    “海边上?那是什么地方啊……”

    我告诉她:就是海边,一个村子不远,那里有一处葡萄园……

    “葡萄园,葡萄园……”老人念叨着,从窗上往外望着,好像那个园子就在她的目力所及之地。我望着心慈面软的老人,觉得她真像在旅途上等候我的一位亲人。这样待了一会儿,她又问起了我要找的那个女人——“那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啊?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住在大河浜啊?”

    我只好从头告诉,稍稍说得详细一点儿:我是刚刚得知她的下落——我们一家人苦苦牵挂了她半辈子;我的外祖母和母亲在世时,一直想着她……

    “啊呀……好孩子,好孩子你就这样一直找过来?”老人的眼珠灰灰的,盯得我心上发紧。

    “我刚从城里见了她的儿子儿媳,又去了古镇……”

    老人听着,像是没了兴趣,慢慢转身出了屋子。她在院里抄起一把扫帚,一下下扫着。

    我出门帮她,她却紧紧揪住扫帚不放。这双抓住帚柄的手又瘦又小,突然抖得厉害……

    夜里老人坐在我睡觉的那间屋里,久久不愿离去。她想听听海边的事情,问着问着,又问起了我家里的老人——父亲、母亲和外祖母,他们什么时候去世的,他们生前的事。屋里没有点灯,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一句句问着。我在黑影里诉说,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睡着了……

    早晨醒来时,老人已经出门取水回来了。她站在门边对我说:“这几天我没事了打听你要找的那个人,她的远房侄子出外打工了,因为她也早就不在了——她古镇上的亲戚一准是弄错了,这个老太太早就不在了啊!她不在了……”

    “她去了哪里?”

    “她啊,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她死了……”

    老人说着也为那个人难过起来,泪水哗地淌了下来。我一下凝住了:

    “这,怎么可能?她的亲戚……”

    “孩子,相信我的话吧,那个可怜的老婆子真的死了,再找也是白费工夫……”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还是摇摇头:“您弄错了,如果真是这样,她的儿子儿媳也会知道吧!”

    老人再次弓腰舀水,头都快要探进水缸里了。她在咕哝:“那不一定啊,她和他们常年不住一块儿……”

    我心存疑虑,可又万念俱灰。果真如此,那对我、我们一家,更有小慧子本身,该是多大的不幸。一个漫长的故事由此结束,心有不甘。我不想再问她了。我想自己真的该离开了,走出这个村庄前,我还要再打听一些人——所谓的大河浜一带,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村庄呢?面前的老人会不会真的搞错呢?

    走前,我只想帮老人到河边上去捡些柴草、为她打水,帮她把塌了半边的院墙垒好,可她全都阻止了……天一大早,我只好提起了背囊。老人千叮咛万嘱咐,像对待第一次出门的孩子。我在她的目光下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又转回:我想给老人一些钱……可她马上沉下脸说:

    “好孩儿,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没等我说话,老人就把钱搁下,然后回身。她满头的白发束成了一团,随着她的迈步一下下颤抖。我捡起钱,跟上她走了回去……

    老人说:“你心里要是不过意,就帮我垒起院墙再走吧。”

    我搁下背囊,用了多半天的时间,堵上了残破的院墙豁口。整个做活儿期间老人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这个夜晚我怎么也不能入睡。老人把我让到那惟一的土炕上,她自己睡在角落的一个蒲垫子上。刚开始我和她争让,到后来她生气了,我只得睡到了炕上。

    夜晚我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这不能不使我想到自己的外祖母和妈妈。“妈妈。”我轻轻呼唤一声,眼泪夺眶而出。老人的土炕啊,平坦、坚实、光秃秃的,我和衣而卧,汗水不停地流下来……

    剩下的时光让我睡了一个好觉。天刚蒙蒙亮,村里的鸡就一声声啼叫,把我给吵醒了。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听外面露水滴落的声音。蒙眬中我觉得这是在葡萄园的小茅屋里。隔壁的呼吸声应该是拐子四哥的,再有一会儿肖明子就会欢叫跑出,再接下去就该是鼓额了……我坐起来,两手抱膝看着窗外。窗外是几棵杨树、破草垛子、远处稀稀疏疏的房子。这里没有葡萄园,也没有那种开阔的荒原景象。我想这会儿葡萄该结成枣子那么大了吧?这个时候该是忙着把多余的枝杈折下来的时候。这个季节葡萄园里的活儿很忙,拐子四哥他们此刻大概早就起床了;斑虎也该在园子里四处巡行……

    我揉了一下眼睛,屋里没有人。我想起该提陶罐去为老人取水。

    趁着老人没有回来,我还是想把一点儿钱留下。我把钱压在了纸垫底下:老人会发现它的。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表达自己的一点儿心意。可我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就把钱取出,放到抽屉里——拉开抽屉,里面竟然有一本书,那粗糙的封面让我一打眼,全身就抖了一下……一点儿没错,这是飞脚的那本回忆录!

    我哆哆嗦嗦拿起了书。是的,这与我背囊中的那本一模一样。天哪!我心上突然明白了什么,拿着书就冲到了院门那儿……

    《飓风》

    一

    这是一场艰难的告别。我极力从一张衰老的脸上辨认着昔日的痕迹。那双眼睛的深处仍然闪着动人的光彩,那一头白发似乎贮藏着玉兰花的香息。谈到海边小城的大宅,往昔的繁华,外祖父一家,她一次次泪水盈眶。“我听家里那个畜生、那个畜生念叨,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说你们全家都给镇压了——我那时哭干了眼泪,也死了心……”

    我无法言说,这一刻心里的震惊和淤愤交织一起,极力想冲决什么。可就是没有一个出口,也没有一个发泄的对象。我尽力克制着自己,好让她细细地回忆。我请她从头想一想飞脚在世时谈过的一切、她与之相处时听到的事情——只要是有关我们一家的,请连一个细节都不要遗漏……这也许是一个漫长的缓缓的回忆,需要一个过程,需要等待更多的从容的时间。可是她想了想,然后肯定地说:“老爷,就是你外祖父,确实是他的朋友;他心里恨的只是你的父亲——我想暗杀老爷的人不会是他;再说他毕竟是纵队的人啊!”

    这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吗?

    我又问:“但我知道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在领导那个‘锄奸队’的!那就是一个暗杀团伙——在杀害外祖父和陷害父亲的那些人中,总该有他一份吧?”

    她摇头,一遍遍摇头,语气十分肯定:“说到底他不过是高兴你父亲遭殃——他说你父亲跟踪他的时候,打过他一枪,没有打中。他说这一来,‘这一枪之仇就不用我来报了’,还说‘恶有恶报’——我说你父亲从来不是恶人,他就跟我拍桌子、吵叫……”

    ……我陷入了一种少有的绝望状态。这一瞬我不知该做点儿什么才好。最后我请她到葡萄园里去住一段时间:我会陪她看看我们一家最后的居所,那个小茅屋的遗址;我们还要一起去海滨小城,去找那幢大宅——如今它的原址只可模模糊糊地辨认,那儿只剩下了很少一部分老建筑。她流着泪水说:“好孩子,我会去的,会去的。”她一遍遍重复最后那几个字,然后突然拉住我的手,扳住了我的头:“孩子,你长得多像你的母亲啊,你真像她啊……”她又一次泣不成声了。

    她再三挽留,我又住了几天。夜里谈到很晚,谈小城,谈她后来的生活。她说离开那个小城大宅之后,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棵离了水和土的树,正在一截一截枯死……“跟了那样一个人,我死也不甘哪!”

    我开始从头体味她的不幸与甘辛,最后只能对她发出这样的安慰:“可无论怎样,他还是纵队这边的人……”

    她叹息,有时哽噎:“黑马镇出事以后,就是在府里最后那些日子,他把我强暴了。我不敢吱声。不久小城就解放了,他和他的人有一天趁我外出买东西,开一辆吉普车把我劫了。这就是我和你们一家分别的日子……我其实成了他的囚犯。在家里,他骂你父亲的时候,我听不下去,有一次就骂‘你是钻到府里的一只老鼠’,他就动手打了我。我恨他,直到最后都在恨他。可是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这让我只好认了命……他死了,我住在乡下,心里好受一些,半夜里想的全是前半辈子,是你们一家蒙受的大冤。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有一段,我还想到了出家——这里要比出家好……”

    “你没有罪。你也是受害者。你一辈子受得苦够多了,你别再那样说自己了……”

    我安慰她,心里却在低低呼喊着什么,我是喊给外祖父和父亲、母亲和外祖母他们听的。我喊的是:你们听听吧,这就是昨天啊,为了寻找昨天,我历尽艰辛翻山越岭,从平原到大山,又从大山到了城里,再返回平原……我终于找到了让你们牵肠挂肚的这个人。她现在老了,来日无多了,被愧疚和思念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活着的母亲。我是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需要有一个活生生的亲人……

    我们一起生活了一些天,这让我们两人都经历了久违的温情。我一闲下来就帮她干活儿,她不再阻止,而是和我一起做。我们吃的是粗茶淡饭,却无比可口,我知道这是许久以来最能滋养身心的饮食。小泥屋安静,除了鸡鸣再无其他。这里甚至没有一台电视机,也没有报刊。老人了解时事只靠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她将它摆在了屋子正中的木桌上。

    有一天早饭时分,我们正听着新闻,我突然跳了起来。老人吓得一愣:“怎么了孩子?你怎么了?”

    “我的……葡萄园!”

    “怎么了?”

    “你听,你听……”

    收音机里还在说:那个半岛上刚刚刮过一场强劲的台风,那里的人正在奋力抗灾……

    老人也愣住了。

    “葡萄园,葡萄园……”我口中喃喃,感到了揪心的疼痛。我仿佛看见那场飓风已经把整个园子连根卷走,还有我们的小茅屋。我怕极了。

    只是一刻钟的时间,我的右腮开始肿疼。

    二

    我匆匆告别了老人。我行前再一次与之约定:等我安顿好了一切的时候,马上就来接她。她千叮万嘱遇事不要慌急,最后我郑重答应。

    在老人的指点下,我急急去搭汽车,这样半天之后即可转乘火车。

    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我才明白:那个葡萄园一直连着我的心肺呢,它稍稍一动都会引起撕裂一般揪痛。

    就这样,经过了几天几夜的奔驰,我离那儿越来越近……

    火车进入了那个半岛。果真如此,一看到满路上一辆又一辆载着救灾物资的车子,什么都明白了。看来整个半岛灾情严重。车子往前飞奔,我看到了倒地的庄稼——像有一只巨手把刚刚长到半尺高的玉米猛地一扫,全部撕碎并按在了烂泥里。有的地方洪水冲决了堤坝,有些石桥也被大水冲毁。

    踏着满地狼藉,我一路奔去。

    路过园艺场,我看到那些果树有的东倒西歪,大多已经没有一个果子了,树叶大部分被风扫掉……

    我的葡萄园呢?我的斑虎呢?我的伙伴呢?

    我离园子很远就屏住了呼吸。我简直给吓得大气不出……斑虎出现了,葡萄园出现了,拐子四哥掮着土枪出现了。拐子四哥不是一拐一拐地走,而是拖着一条腿。他见了我一怔,然后大喊一声。我们相扶着。

    我一声不吭。

    万蕙跟在他的身后,所有人都出来了。

    可是他们当中没有鼓额。鼓额呢?

    “大伙儿都急死了。天灾人祸啊,天灾人祸……”万蕙在说。

    拐子四哥扯紧了我的手,拉着我向茅屋走去。他直接把我领到了那间小屋。土炕上正睡着那个又瘦又小的女孩。她蜷在那儿,侧着身子,瘦瘦的小脸朝向墙的一面。四哥蹑手蹑脚的,看了看就拉上我的手出来。

    “她怎么了?”

    拐子四哥拍着那条伤腿:“她病得好重……用车把她拉到市医院去,也查不出什么。前些天那个毛玉老婆婆知道了,就拖着瘸腿来了,给她按了按,喂了几服药,这才好起来。人弱得不行,让她睡一会儿吧。”

    我可怜的葡萄园啊,一地的枝叶被收起,只剩下光秃的粗枝。许多石桩都歪倒了,可见这是怎样凶的一场灾难。我们的邻居园艺场也在全力救灾。这灾后的日子里,大地突然出奇地安静下来……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脱身。四哥闲下来开始描述这场狂风:“天哩,风伴着冰雹来了,刚刚中午时分天就黑了,大海像站了起来——浪头往前扑了半里路;风一过不光是树木枝叶铺在地上,还有死去的鸟、其他小动物……咱们从头开始吧,大家都得咬紧牙关。要紧是遇事不能慌急。”

    四哥的话与我和老人分手时听到的叮嘱一模一样。我说:“嗯。”

    就在我刚刚搁下背囊不久,甚至还没有展开炕上的行李休息一会儿,一个从未到过我们葡萄园的人踉踉跄跄迈进了门槛,他就是老经叔。老人一进来就回身掩门,然后轻声低语说:

    “你算回来了。跟我走一趟吧,毛玉不大好……”

    “怎么了?生病了?”

    “你刚走不久她就病了。唉,年纪也到了。她让你去一趟。”

    三

    海草小屋里是一种檀香味儿。大白天关门堵窗,所以光线极暗,好像到了黄昏时分。老经叔将我领进门就退出了,离开时将炕上的那只大猫也一起抱走。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才看清躺在炕上的毛玉,看到她一团白发散在枕头上,就像李子树的繁花。一阵难过让我抿紧了嘴巴。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拍拍炕边。我坐下了。她又拍一拍,我就坐得更近些。我往她身边挪动了两次。她的手摸到了我的手,我马上觉出她在发烧。一只烫烫的手握住了我,长时间不再松开。

    “大婶,您该去医院啊!”

    “孩子,什么医院比得上我的药呢。这不是治不治的事儿,这是气数。我先得问问你:找到该见的人啦?”

    我点头,握紧她的手,俯身去看她的眼睛。我发现她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眼里的那一点儿火星随时都要熄灭似的。我嗓子眼发热,一时说不出什么。

    “好孩子,你得给我从头说细发一点,从头说吧……”

    我点头,但只好扼要说了一遍。

    老人长时间没有吭声。这样停了一会儿,她喉咙里突然发出几声咕噜——像笑又像喘;然后她示意我扶她坐起。她倚在了一大摞被子上,大口呼吸了一阵,这才说道:

    “我今个要你来,是要告诉你个大事,那个人——就是那个首长,前天死了。”

    “啊,您怎么知道?”

    “都……知道。广播了,不过没人听……我听到了。这不会错的。他真的死了……这一回你就能找那个太史算账了,再没人护着他了。这个无恶不作的人是他的亲外甥……”

    我的心一下下沉着有力地跳着。我听下去。

    “他前几年见到一份关于‘六人团’惨案的内部资料,然后就慌了,怀疑是我透露了什么,就派外甥来盯我、缠我、折磨我。我让他放心,说与魔鬼订的契约还没到期呢,我这边说话算数。他逼我扎紧嘴巴,威胁我……”

    原来如此。我说:“你知道罗玲为什么来这里吗?她母亲的前夫就是‘六人团’的成员。还有那个老红军,他是当年脱险的一个……”

    “我都知道。可我还要遵守跟魔鬼订的契约。你会骂我是个胆小鬼,骂吧——我今天说出这一切,也许太迟,也许还不算迟。今明两天,你再叫上罗玲,我要从头细说一遍。再不说,我闭不上眼啊……孩子啊,我男人铁力沌以为种片园子就能躲开,最后还是死在那些人手里。原来天底下没有一片园子能藏住人啊,你记住,这是我们搭上命才弄懂的一个道理!我的孩子啊……”

    我的泪水在眼里旋转。我咬咬牙关,点头。我站到窗前,轻启一点儿缝隙,看着一地残枝。

    “不用看了,这个好办,老经叔他们这几天会领人来拾掇。园子好办,只要心里有就成。我说的不是这个……孩子,我回头看自己这一辈子,悔得要死的事不知有多少,都不一一说了。我这辈子只干对了一件事,找了个好男人,这也是最大的事啊!他不光有一身好功夫,还有一颗真心。真心抵万金啊,真心无好报!他要是听我的话备上一件火器,也许会好些。他只信那身功夫,不信火器。他要死得晚,会把一身功夫传给我。我学点穴、就地十八滚,其实差得远呢……他手上有十八个字:擒拿封闭浮、沉吞吐抓拉、撕撤刮挑打、盘驳压;脚下有十个字:双拉牵虎式,暗藏金龙形。晚了,都随着他去了。乱世难存真人,剩下的是飞脚这一类,他们得了善终。”

    “可是,我不甘心……”

    “孩子,我看中的就是你的‘不甘心’。好孩子,记住这三个字啊,咱今后可全靠你这三个字了!”

    “大婶……”我嗓子里有些堵。

    “大婶还有件事对不起你啊,那一夜我使了喜药……多担待吧。”

    我这才想起应该叫上肖潇来此。我忍住泪水,悄声说:“对您说假话是可耻的,我们俩相爱,但我们那天发誓一生要像亲兄妹一样……”

    老人闭上眼睛,牙齿轻轻磕打:“抓紧时间做真人吧,时间比飞车还快的……”

    附记

    在毛玉最后的时刻,她身边站了葡萄园所有的人:有肖潇和罗玲,老经叔和村头儿老驼。简短的送别仪式之后,她给安葬在园子一角,铁力沌和螳螂拳师的身边。事后来探望的有地市乡三级官员及园艺场的领导。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走在海边,被前边浪缘上的一个黑影吸引了。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那只黑白大猫,它溺水而死。它最后也葬在了园角墓旁。

    在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葡萄园一步。为了它的再生,我们所有的人都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这期间武早像获得了保释一般,被我们迎回了葡萄园。但他最终未能久待,再次返回林泉治疗。

    第二个春天,这里又开始出现了一片碧绿……

    我接来了小慧子,从此葡萄园成为她暮年的又一处落脚点。

    为了这片田园,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在将来迎接无法测知的各种磨难。

    1990年4月至2001年11月,一至三稿于龙口、台北

    2009年11月五稿,于济南、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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