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的城市最相似的时候总是在盛夏。

    白天，阳光灿烂得有些耀眼，绕过浅灰色的屋顶，透过玻璃窗和门缝，简直有些无孔不入地投射进房子里。

    这样的时候，整个城市都是悄无声息的，街上吵吵嚷嚷的永远只有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不分男女都穿着一条小短裤，捉迷藏，打弹珠，或者做一个小弹弓，朝那些镇定自若地在电线杆上站着的鸟儿们打去……

    “一，二，三……准备！”我趴在地上不动声色，像深度潜伏在敌军阵营的革命志士一样，眼睛眯成半条线，拉开弹弓——

    “你在干啥呢？”一双手突然地拍在我肩上，我转过头，看见了笑嘻嘻的何乔木的大脸。鸟儿听到声响，伸展开橙黄色的爪子，迅速地飞走了。

    “这不明摆着么？”我没好气地说，“都让你给搞砸了。”

    “我赔你，赔你行不行？”何乔木赶紧摆出一副笑脸来，“大白天这大太阳底下，你把自己当成烤肉了还是怎么着？赶紧的，陪我喝绿豆冰去。”

    小时候，我和何乔木永远是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我们其中一个惹得另外一个有多么生气，过了一分钟保管两个人都喜笑颜开重归于好。

    我和何乔木喝完绿豆冰以后，两个人就会光着膀子去篮球场打球，直到体力全部耗光，出了一身臭汗才终止。

    打完球我们俩通常不急着回家，球场搁的两块废弃水泥板是我们休息的地儿，我们两个人老是得在那儿坐上一阵子，才慢慢悠悠地回家吃饭。

    “你看那个，那姑娘。”何乔木用肩膀撞了撞我。

    “哪个？戴眼镜那个，不好看呀。”

    “你看哪儿了？我说的是长头发那个，眼睛大大的那个。”

    “哦，人家应该是在球场等男朋友。”

    “我等会儿就能追到她，你信不信？”

    “不信。”

    “那我们来打个赌。”

    这次打赌以何乔木请我一瓶雪碧、一袋牙签牛肉告终。姑娘果真有了男朋友，男朋友是我们当时就读那所学校篮球队的，长得膀大腰圆气势如虹，一耳刮子上去就把何乔木打得眼冒金星。

    “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回家路上，何乔木一直在和我抱怨：“谈恋爱这么早，一个个还都这么凶悍……”

    “你自己不也是小孩。”我冷不丁来了一句。

    “……”

    后来何乔木回家之后，他爸妈又给他来了次惨烈的男女混合双打。直到深更半夜，我还能听到窗户外头传来的何乔木的惨叫声，“我再也不敢了……爸我可是你亲生儿子……我不就弄坏了一身衣服么？不就去玩球没写作业，你至于这样么！……爸，哪怕我真是垃圾箱里捡来的，你也不能这样啊……”

    但到第二天，保准儿他还是这样，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好了伤疤忘了疼。同时他特别自恋，《灌篮高手》火的那阵儿他常常学樱木花道，自比天才，还去买了件红背心，在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了个大大的“10”号，天天上学放学都穿着，特别臭美地等着女孩子给他送情书……

    渐渐地，何乔木的红背心变成了机车夹克，手里每天拿的篮球变成了民谣吉他。而我呢，我戴上了近视眼镜，手里拿的篮球变成了厚厚的参考书……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不变的仅仅是我和何乔木一直都是好邻居、好同学、好同桌，一直到上完整个高中。

    二

    我叫陈文武，我的故事从这里拉开帷幕——这时候我17岁，在这座南方小城唯一的一所市重点高中念高一。

    我最好的小伙伴叫何乔木，和我同龄，是我的邻居、同学、同桌，从幼儿园到高中……

    他永远和我意见不一致，如果他能看到这本书，估计他现在照样儿是甩一甩头，说一句：“什么玩意儿？”——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做的，这个家伙，母亲经商，父亲是干部，对我偶尔写点东西的做法永远指手画脚，嗤之以鼻。

    我清楚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开始看《红楼梦》，一头钻进宝哥哥林妹妹的爱情故事里欲罢不能，从早到晚每时每刻一会儿吟唱莲花落，一会儿歌颂桃花开，周而复始不得安生。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语不惊人死不休，文艺不息、肉麻到底的奋斗精神让我自个儿都被自个儿感动了。但不幸的是破坏氛围的何乔木，天杀的何乔木那时候就坐在我身边，手里面紧紧握着游戏机的手柄，啃着个鸡腿满嘴油汪汪地45度角仰望着天空，带着些淡淡的忧伤说：“双全，也就只有你对这么文艺范儿的东西感兴趣，像我，从来都只解得一些岛国女子的风情。”

    “……去死。”

    不过，对何乔木这个猥琐的回答愤怒归愤怒，除了嘴上嘟囔着骂他一句我也没有其他的法子。这家伙从小擅长体育，肌肉发达，四肢尤其壮硕，在小学的时候就荣获我们小区马拉松比赛第二名——第一名是街上卖烧饼的王二，他每天都要推着烧饼车绕过全城去卖烧饼，马拉松对他而言不是挑战人体意志力的一项极限运动，反而类似傍晚聚集在人民广场上的大娘跳一通健美操一样轻而易举。而何乔木以6岁的小小年纪，在王二芝麻烧饼的引诱下，鏖战紧跟其后的张三、李四、刘五，以新人之姿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着实不易。

    另外，何乔木的这个回答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要讲这个故事必须说明的一些问题。

    何乔木称呼我为“双全”，这是他对我的爱称。

    这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何乔木和我真心是一对穿一条儿开裆裤长大，革命情谊深厚的好朋友之外，也引出了我童年的一段辛酸的血泪史——

    小时候玩过家家，何乔木老嫌弃我名字听起来比他霸气、抢占了他的风头，于是他开动脑筋，他苦苦思索，他体内本来就不多的几个文学细胞在这种时候才充分地发挥了它们的作用。

    于是，在一个炽热的夏日，在何乔木的淫威之下，我被他威逼利诱下收服的虾兵蟹将所俘虏，我被五花大绑，甚至连嘴里都塞上了布条，一路挣扎着押送到何乔木面前。当我闭上眼睛，绝望地回想起诸如刘胡兰、邱少云、沂蒙六姐妹一类坚强勇毅的革命烈士并试图模仿的时候，他慢慢悠悠踱着步子走到我身边，一脸容嬷嬷针扎紫薇的气势，手在我脸上胡乱摸来摸去，并且把我整个头像烙大饼一样翻来覆去地转圈儿。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我怀着正义必将胜利的坚定信念，怀着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精神，面对着铁血的敌人、无耻的手段，在何乔木把我嘴巴上的布条取下来之后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对他说：“行了，这次算我胆小，输给你了，你要干啥我都答应你，不过你得把我放了。”何乔木听到这句话，眼睛在眼眶里贼溜溜地转起来……

    从那以后，我就在何乔木的奸计之下，认可了“双全”这个土里土气、听上去十足像旧社会丫鬟才有的名字作为我别号的合法性，并且让这厮从小学开始叫到了高中，或许还会叫得更久，如果我和何乔木有幸能够继续在一所大学里念书的话。

    但万万没有料到，何乔木偏离了坐在电脑前两眼放光口吐白沫的宅男们的生长航线。喜爱《灌篮高手》的他在樱木花道、流川枫为了篮球而坚持不懈的精神的感召下，长成了身高一米八三、身材匀称并且颇有几分姿色的大小伙。并且更可气的是，他除了在我面前使坏之外，总能够用那张纯真无邪的脸给左邻右舍的三姑六婆留下“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的彬彬有礼的三好学生印象——从小到大！

    是的，尽管我很想否认，但事实上的确不可否认，何乔木无孔不入地充斥着我从小到大十来年的记忆中，痛苦和快乐的种种往事历数起来他全都能兼备，而且不但做梦的时候能梦着他，我睡醒了，穿透用来上课看小人书的便利而摞起来的厚厚一叠教材中间的缝隙，仍旧能够看到他拿着一支笔缠在手上转来转去。

    “喂。”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手笔直伸过去戳了戳何乔木的后背，“你别搞这些好不好？你多大的人了？”

    何乔木把头转过来正对着我的脸：“双全，你知不知道，这种有高技术含量的手部运动是建立在强大的逻辑思维之上的！这对于人智商的提升是有着莫大意义的……”

    “我不听你的歪理邪说。”我果断地打断了要滔滔不绝的何乔木。

    “好，那我问你，所有的科学家和文学家，他们写调查报告，写小说，写诗歌，要用的必备工具是什么？”

    “笔。”

    “所以说啊，双全，你想想，有多少天才的创意和灵感是来自于这些科学家和文学家转笔的刹那。而你竟然不让我尝试这项人类文明史上的创举，你……”

    “你真的很低俗！何乔木！”

    在我吼出这句话然后带着些小得意看着震惊的何乔木的时候，班主任大分贝的狮子吼总会在两三秒之后准时准点传音入耳从而彻底打断我这种“小得意”的情绪让我痛哭流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陈文武，何乔木，上自习课的时候说话，到外面去罚站！”

    于是，我和何乔木就灰溜溜地立在了墙角跟前面。

    “都怪你！”何乔木提提站久之后自然变得酥麻的脚后跟，叫苦不迭，“你说我是做了什么孽啊，你神经大条还非要把我也拉下水。”

    “喂，你还好意思说我？我是因为你玩那些低俗的游戏才被罚站的哎，何乔木，我是为你的人生考虑才会义正词严地制止你哎，何乔木。我都没有说你，你还好意思说我啊。”

    “转笔不是低俗游戏！”

    “强词夺理。”

    “哼……”

    在我和何乔木在墙角跟前面也说开了之后，班主任的狮子吼再一次如期而至。

    “陈文武，何乔木，你们两个，不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站到外面去了居然还敢说话，现在，蹲马步！到第三节晚自习下课为止！”

    我和何乔木相互对视了一眼，何乔木冲着我吐了吐舌头。

    月黑风高之下蹲着马步的我和何乔木看上去特别像清宫剧里面被人点了穴的大内刺客……

    等到班主任拿着水杯去办公室倒茶，风情万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我和何乔木的视野中的时候。何乔木才长舒一口气，冲着我小声地吐槽：“班主任最近怎么这么凶神恶煞的？”说完了这句话他又稍微站起身来，把手叉到腰上，夸张地模仿起班主任的样子来。

    我看着面前神气活现模仿着班主任的何乔木，实在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