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智的旅程-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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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觉得每个人都该有面自己的鼓,鼓声比调性还敬天。她最喜欢的那面用了极柔的软皮,大大圆圆的像张绣花绷,也像个发声音的月亮,所以她就叫它月亮鼓。鼓有只雕花的牛角把手,拿在手里就像拿着月亮,鼓搥是颗软橡皮球包裹在一块细棉布里,减少了橡皮的弹性,那悠渺绵柔的鼓声于是更自然,如镜湖底潜流暗行的水音,不同于木搥敲击硬鼓的阳刚。她一直希望天地能暂时无声,完全的无声,只留下她的鼓声的延长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文明还没有形成,她的鼓声是她和海潮之间婴儿期的对话。

    他却觉得每个人都该有管箫,说是箫其实什么乐音也没有,就是一段凿空的梧桐木,挖了前后两个圆孔,圆起嘴对着孔送气,一长阵像风吹进山洞的呼鸣。他在玛雅遗址里看见的乐器,那儿的店家现成有的卖。他却认为那应该和自己的呼吸同调,所以应该自己锯一段木头凿空了试试,他试过好几种材质的树心,山茱萸,胡桃棍,樱桃树,黄杨秆,最后选了淡色飘音的梧桐木,那松深幽亮果然接近他,接近肉嗓的吟啸,树的沉鸣。

    他说的,他们的爱是木鸣鼓应,鼓是她的水音,所以是水木相生。

    他带她去经历一个除了两个人的木箫与软鼓,没有其他人声的时空。

    “除了电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她略带忧虑地问。

    “不是,你还有我。”他回答得像安定的鼓。

    “那我还带些什么呢?”

    “就带你自己。”

    “连洗发精也没有吗?我总得带块香皂,我不能不洗澡。”

    “你可不可以只是信任我?”他嘻嘻笑。

    “那我穿什么呢?”

    “我穿什么你就穿什么。”

    “书呢?我总可以带书吧?没有书怎么能活?”

    “嗯,这是你唯一可以带的,不过,一百年以内的书都别带,而且就只挑一本你最喜欢的。”

    “你别忘了你的月亮鼓,那才最重要。”

    她开始发愁,坐在书桌前呆愣,他走上前捏了她的脸一把。

    “我终于知道你从来没真正信任过我!”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能让我信任。”

    她看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大包袱,深蓝的棉布上印着带叶的杏子,打了个齐整的双套结,他那管梧桐木箫穿过两个结,成了他的扁担,看来他还想做挑夫呢!她又好气又好笑。

    “那你那么大个包袱里,包的是什么?”

    “你的信任呀!”

    她拣了只手袋把书和鼓收进袋里,他抓出来扔掉她的手袋,解开包袱,露出他自己缝的那只大皮袋,裁成方的一张大皮对折后缝上边,再对折装颗铁扣,他洋洋得意的许多劳作之一,他的东西都在皮袋里了,她还看见另外好些荷叶绿的粗筋纸袋,揉皱了鼓蓬蓬的叠在一块儿,也不知是些什么。他把她的书和鼓一起收进包袱,重新打好结,把木箫穿过结试扛了扛,他的梧桐箫挑着她的月亮鼓。

    “我还是喜欢你就只带你自己。”

    锁上门,他把包袱和木箫搁上车,递给她一罐水。

    “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只可以发问,不可以辩论,只可以推敲,不可以推翻。”

    “Notebook也没带?”

    “这种问题不必再问啦!你的问题越少越好。你平常就像一只装满问题的冰箱。”

    “为什么还是冰箱?”

    “越问越让我浑身冒冷汗!”

    她抱歉地拉他开车腾出来的右手,他的手肉厚骨突,简直不衬他的人,她形容过,一身诗书礼乐,两手挑夫走卒,却是他身上她最喜欢的部分,什么都会呢!他用水晶碗种九层塔,养在书房窗框上,每天挪过来移过去,晾月晒日只用冷茶浇灌,才刚冒芽舒几片米大的嫩叶,就摘光了炒蛋吃,只够炒半颗蛋,一人两口。他说一定没有人尝过,日精月华,雨露清香。她不敢替他炒,跟在他身后兴奋莫名,她一炒可就全糟塌了,她对火候毫无概念,炒菜像给鸡拌饲料。

    “把车开到公司留给他们,我们去机场。”

    “还要搭飞机?不是开车去吗?”

    “下了飞机再租车,远着呢!”

    她站在烧腊店的红灯笼下等他,他就这么似无忌惮,龙行虎步地挑着蓝包袱,在空气里搅动着理所当然,成为她视流里最狂妄的风景。他当然是舒坦的,不过,她相信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比他还舒坦还快乐,在许多类似的当下。她从来无法体会爱需要什么胶着火热,也不过是无数个看他的模样儿就偷偷地笑,仿佛抓到时空之贼!她的记忆因此一圈圈被秘密的窃笑占领。“空间如果不存在心灵知觉的对象时,我们所感知的时空,将虚无而且失去意义。快乐代替虚无,是一切记忆与感知的目的,不论何其遥远。”

    她对这段话彻底倾倒的原因,全因为她藏在心底的所有窃笑吧!每一个都是颗石榴红的圆灯泡,照红了她记忆的街。

    他还真不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来去毫无章法,黄牛属于权利,却是个绝对可以放心的人,他说他把心锁在五斗柜里,唯一的一把钥匙给了她。一头是混乱,一头是安稳,她在牵痛柔肠与头昏脑涨中没空单调,他给她的爱,大概可以名之,绝无冷场的生命吧。她可以接受冷场,却不能关掉街灯。

    她在不信任中依赖,那划船般摇晃的依赖,补牙般填进去岁月,遂成为完美的不信任。他说对了,她彻头彻尾不信任他,但是爱,他信誓旦旦的一切承诺,在她无非放屁罢了,烟云与屁成分相同,谁跟烟云谈信任呢?治屁之道,无所谓信任,但也无所谓怀疑,好好留着那些窃笑。画押般的信任是给未来的,愉快而秘密地窃笑是给当下的,他不给人画押,她就不想未来,实在没啥分别,一晃好几年了。她本来就是个对未来只有看法、没有期盼、更无感觉的人,不赞成感官太操劳,宁可活得像月亮鼓声,一场自然的延长线,听不到丝毫高亢。

    他大喇喇摇着包袱荡过来,挑眉露齿,绝少男人笑得像春花开艳,他就是,找不出更好的词,他的艳就更使她要捂嘴偷笑,摆明了信任必是一场骗局,这个感情的赖皮鬼,谁敢跟他上契?爱当然可以只是爱吧!也不信任也不牺牲,也没未来也没过去,也不规划也不放弃,就要那偷偷的欢喜,那些刚好舒爽的窃笑,秘密地搜集着。想不起来还要些什么?顶多钱用过了度不够使,只敢问他开口借,她一笔一笔都仔仔细细数了还给他,她喜欢他是她借钱的钱庄,那里充满借钱还钱的天真,她对钱很羞赧,只有他的钱像小鸟,飞到这儿飞到那儿,信使传书般飘来飘去有借有还的郑重,使她开心,还欠着的部分有一种缠绵,她绝对不会赖账开溜,她对钱的信守严苛过感情更多,感情如果死生契阔,还钱那得结草衔环来世续报,他们的契约在借据。

    “你欠我钱使我放心,有时候我觉得我一定会失去你。”

    有一回并肩站着等车,他忽然掉出一句。

    “走吧!”他推她的腰。

    “我想买两个烧饼。”

    那家烧饼灵巧薄脆,有个碟子那么大,每一层却都飞薄得像宣纸,嚼不到一点干硬,饼心里的糖面也特别绵,灵巧的家常就是幸福,她对幸福的要求差不多就是这样。他越来越发觉慌张,她是对的,如果幸福是烧饼,烧饼以外的一切几乎都带着复杂不安,不可信任的人最后发现,自己比谁都更不能信任自己,比她对自己完美的不信任还残缺,他什么都观风行色,逃避不安,招式局促,她完全不知道这一点。

    飞机掠过雪山上空,塞尘俱静的高度,冰激的月光照银了冷云的边缘,她睡了,手里抓着装烧饼的小纸袋,他问她:

    “怎么只买一个呢?”

    “我是买给你吃的,你不喜欢飞机餐,甜的吃多也不好,不然我就替你买两个。”

    他更觉得迟早会失去她,他恨不得她施压把他定下来,他像个陀螺不想转了都摆不下身段喊停,他高举的自由现在是他的心虚胆怯。上回来看她是一年半前,她擦完地板到厨房外给野鸟的食盒换饲料,食盒挂在紫槿花树下,被雨水渗透了,黄松木盖和底座都长了苔霉,里头的燕麦和葵花籽也湿了,在玻璃盒里闲闲地长出翠青的麦草,三只红胸知更鸟,在玻璃和木盖的隙缝间起劲地叼啄,贪那几条鲜绿,终于还是徒然。她在盒旁看傻了,也没换饲料,兴冲冲进屋告诉他,徒然草!他心一惊觉得在暗示自己,他来去都像兴之所至的偶然,她随意都像心无所住的必然,他是落地的偶然雨,她是自绽的永远花,最后都将成为时间的徒然草?他像冻钉收声,她仍旧只是笑容可掬,他几乎要咆哮,可惜给他端面镜子他自己也照不出来。

    他一气决定冷她一年半,折磨出点身价,除了收她工工整整寄来的借据列表,他换掉电话了无音频。

    还是失望极了,她靠着他的肩窝睡得像只软枕,至少仍看不出曾经情伤或忧怨,他忽然手臂使力挟紧她,她挪了挪往他心口蹭,头发扫着他的唇,他一抿就刺痒痒嚼在舌尖。

    他忏悔苛求宽容又折磨宽容,就是忍不住自导自演。

    也不那么单纯,徒然草前,他早焖油豆腐包般生了两天气。

    他的工作在国外,好几个月才能来一趟,两个人靠写e-mail来往。那回他下飞机时一团火热,她接他时给他的招呼,让他像刚吹熄的蜡烛,兀自冒着怅惘的烟,也知道怪不了她,自己是个有名声在外的人,是他三令五申要低调,弄得她口风最后比自己还紧,临上机前几天,他刻意打电话给住她附近的旧友透点风试探,她还真是滴水不漏,他当下仿佛被捅一刀,没享受到情人炫耀的虚荣,孔雀开屏竟无掌声,整个的竟是不痛快!这机场根本是个是非之地,不知怎么偏就是怅惘,一赌气进了门也不抱她,跟她礼仪起来,她愣了会低头给他拿拖鞋也不说话,也不抱过来,尽问他要不要吃她刚包好的鲜虾馄饨,千里迢迢谁飞来吃馄饨?他更一肚子嘀咕,顶她两个字不吃,她闪过脸的委屈使他不忍,偏那委屈稍纵即逝,她要他自个儿把行李拿进房里,她得先洗个脸,他对着她往浴室走的背影,压住光火的刺恼,故作轻松问她:

    “我这回还睡上回那个房吗?”

    “嗯。”

    她头也没回,他当下痛恨她的屋子房间太多!就这么跟她脑子拴螺丝拧上了。

    天色尚早,她说想下坡买菜,他起身陪她,那季节风寒云湿,随时零星落一阵浇花雨,她递把伞要他带着,雨早已经停止,她走在他身边足足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他索性把伞撑开,存心哼咳了一声,自认招她靠过来的意思极为明显,已经是让步了,也不知激将还是糊涂,她居然低头直走像只郁郁的小刺猬。有几盏路灯已经亮起,照长了两个人的影子,他在伞里冷冷热热揪拧着心,忽然停下脚收伞,气呼呼地吼:

    “像你这么别扭还得了!”

    她对站着望他,眼泪忍在眶里,就是没掉下来,那模样搅乱他的肠胃,却又隐隐不满,这眼泪你还忍给谁?你该掉一缸。他那几天全不对盘,倒像来算账来找碴,整她冤枉。

    他样样挑剔,无端就给她排头,她越忍他越凶猛,仿佛受到不在乎的奚落。她的工作是在一家精神疗养院里担任音乐治疗,屋子里很多小乐器,她正练习手风琴,他因为娴熟转调比她还能拉得顺手,他背上手风琴绕着屋子边拉边转,风箱下头的绊带是解开的,所以幅度太宽,走着拉直往肩下滑,她上前替他扣上,手在他腰底探来探去,她也紧张,半天扣不紧,扣紧了还是滑,肩带太低了,她又转到他身后替他调整,手在他肩背移上移下,两回竟然都能不触碰及他,他要她示范左手的和弦键,她认真地拿书摊开让他读,他气得要爆炸,晚饭时候忽然劈头戳她:

    “我觉得你是最做作、最讨人厌的女人!”

    两个人分房睡,他抽烟抽到半夜,天快亮前她拿着枕头躜进他被窝里,背对着他什么也没说,他反正就是还想再发飙一阵,也不理她,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谁也不多挪一寸,都热得浑身冒汗,他再没睡好,后来还是她先起床打破僵局,灿烂如花地对他欠身笑:

    “我睡得好舒服!”这又把他得罪了。

    她买了烧饼豆浆回来,他吃喝之余板脸示威:

    “我可不准你在街上拉我的手!”

    他几个月才来一趟,还蓄意躲着人,几时有过上街的机会?她在莫名其妙里红了眼圈答应,那毫不抗争的接受激得他想动粗。好不容易捱到午睡,她有午睡的习惯,他说他也想睡会,她替他把床单四角掖拢齐整,静静地回她房里,他等了几分钟熬不住,忽然就闹不舒服吵着要走,叫她给他订下午的机位。她是真受伤了,完全不明白到底那儿犯了他,他尖锥锥地坚持立刻走:

    “这屋子我可一分钟都呆不住了!”

    自己又虎着脸留个台阶暗示:

    “说不定没有位置,你试试看。”

    就有她这种蠢蛋,她在他跟前讲电话,一五一十地转述:

    “头等舱还有。”

    搞得他不走也再撂不下脸,她一直求他别走,他气她虚伪耍心眼,要留我不会说没位置?铁齿咬住非走不可:

    “我可不喜欢待在你这儿。”

    就盼闹她心急了黏上身来撒娇,她只是哭,找纸揩泪,还做饭怕他等飞机误了饿,真要送走呢!原本他最拿手的肉末玉米,她剁剁剁剁切葱切得像砍柴,肉还冻着呢,全扔进锅努力地炒,边醒鼻涕边问他需不需要加胡椒?炒上来惨不忍睹,淋过雨的鸡饲料。

    “我不是整天都要吃饭的人!我不需要你给我做饭!你根本不把人当人看!”

    她还是听不懂,多疑多心的鸳,碰上没心没肺的鸯,全乱了套。

    就真的把他送回机场,行李都还没打开呢,她一路开车一路水闸般掉眼泪,走错了两回路,下车问路还忘了刹车,他坐在车上发觉往后滑,赶紧拉手刹车停住,恨不得她开口说赶不上飞机,她真是傻瓜般尽忠职守到底,那没面子的情何以堪,他下决心非报仇不可。

    真是足足冷了她一年半。她照旧每天睡前给他写e-mail,他完全不回,她还是写,就像个妻给丈夫报告家务,叨叨絮絮仔仔细细,从外头麻雀抢饲料,说到院里有个吸毒犯,一直到洗衣机坏了,他每天活在她的空气声音里,醒着也是她,睡着了梦里还是她,不理她哪里好受?他开始偷偷来看她,住在旅馆里,每天换租不同的车跟踪,不能来的时间太多,他心里说不出来的不放心兼酸楚,他跟踪她上网。他要看电子报,她开计算机时他瞄一眼就记牢了她的密码,她去疗养院他在她屋里翻翻摸摸,把她每样东西都玩一玩,敲她的月亮鼓,用她的杯子喝水,戴她的太阳镜,香菇般的圆草帽,踩她的拖鞋,他记得母亲生前说过,将来结婚以后,每天早起下床一定要抢先踩住妻的鞋,她就永远顺着自己了,他光脚在她鞋上踏踏踩踩,邮差送信来,都是些垃圾邮件,单只电话账单惹他毛痒,他从信封窗口凑眼瞧,发现是计算机那只号码,偷偷就抄进本子。

    她信里老说手臂疼,伸手关掉冷气,他叫空服员再拿条毛毯,轻手轻脚给她覆上,像片飘落的羽毛。从小到大还真记不起来,几时那么喜欢过一样东西一个人,再想要什么难得的好东西,大闹特闹它两天,没有不手到擒来。就她把他螫螫蝎蝎,搞得野魂烈魄杀气腾腾又终日惘惘,他变尽办法尽想蛮来,像极了巷口那家炭炉铜盆里油孜孜滚跳跳的煎肠,他头一回领悟有智慧的女人的头脑加眼泪之可怕,当然还有那坠摇摇圆饱饱果树般的身材,千金散尽但求一刻销魂。

    “你不睡会儿?”她忽然眯缝着眼抬头。

    他其实很傻,她从他来找她的头一眼,就什么都会答应他,跟他厮守一辈子,她烧的饭实在乏善可陈,要是他肯吃,替他烧到老也行,生也好死也好,他叫她干嘛她都心甘情愿。就是不懂原来潇洒高妙玲珑剔透,让她偷存窃笑的一个人,忽然三不五时乱发飙,把她当箭猪,家教那么坏,修养那么差,脾气那么爆,整个人那么燥?白玉牌镶满大钢牙,鼻烟壶错装辣椒粉,红眼青面像头狼,糟塌天纵英才。她的职业素养给她好几路方向思考,老处男内分泌失调?公众人物压力症候群?事业遭遇隐性挫折?自负人格多重障碍?童年未获父亲肯定焦虑病?恋母情结与异性渴求整合失败?家庭排行争宠后遗症?她憋气忍泪搅脑搅肠地替地想,战战兢兢就怕误踩他成长的精神禁区,经验告诉她,那是会造成惊爆地雷的崩溃,她在疗养院里看病历、选音乐时,最小心翼翼的就是别触动疮疤。他行止言语混乱充满攻击性更危险,千万别逆着他,他怎么说怎么办,她吞咽着迁就,柔柔地通通都点头,把自己变成一团棉袄里松软的丝绵。那折磨仿佛把心放在磨上转,转,转,转,转,磨成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那憋进去的气,鼓,鼓,鼓,鼓,鼓,滚浑浑的在胃里压缩成一桶瓦斯。每回幽幽说洗脸都是去弹泪,她从来没那么委屈心疼过一个受伤太多的才子,他是来找温暖疗伤的呢!她暗暗计划安排带他去疗养院瞧瞧,得先填表申请,门禁严格。那儿才高八九斗的可多了,画画都像毕加索达利,弹琴十指飞得比李斯特还快,手巧得能在小火柴盒里打两百多个线结,都是他精神同源的弟兄,可别日后就是他的家,他们一见奶就笑嘻嘻上前,退回婴儿期,她的制服密严严像只方垃圾箱。他们都喜欢她的月亮鼓,她打什么节奏都能跟。他真该多听她的。

    “你又不记得多喝水?烟抽那么凶,每个小时都该补充水份。”

    她掀起毛毯摇头晃脑要去给他拿水,衬衫睡斜了领口露出乳沟,凭他的素描基本功,目测拿捏绝对精准,吓!真是自家园里长有好木瓜树。似乎该跟她说一声,偏舍不得。她如履薄冰真端水来,歪着她的衬衫,睡毛的发脚兜头罩眼,幸好这条航线都是当地居民,又是头等舱,否则可不能由着她亮相,她身子扭过的路线,老让他疑心空气流几分钟内都没停止颠荡,他慌张往机舱巡一眼。“你不睡?那你别忘了多喝水,我还想睡,好几天没睡好。水真的可以安宁神经,燥皆因火,还有待会你如果想听音乐,少听钢琴和铜管,键盘金太重,铜管火太强,木头琴键猛敲钢弦,根本是伐木砍木之声,杀气!容易多疑神经质,疯狂的音乐家都是钢琴的琴魔。你就是火大加神经质,听弦乐器好些,竖琴、吉他,大提琴都好,要是有古琴最好,我来替你挑吧!”她揉揉两眼想坐起来,他赶紧拦住:

    “你还是睡吧,我可不想内疚。”她那软绸鼠灰衬衫整个领口都塌陷,黏着皮肤依势起伏,暖酥酥的体温离了他的胸口,才几秒钟,他就真觉得神经质,是需要水,他喝口水。她满意地望两眼,挨着继续她的睡姿。她会没睡好?她简直就是头睡猪,他都说是睡美人,她睡过的空气都香,家是穴中养头猪的象形会意,头一回叫他佩服古人思潮博大永恒,他自在舒适伸长腿微笑。

    他在跟踪她里找到疯狂的乐趣,他熟悉她所有行迹,洗头,散步,买菜,上教堂,疗养院,买鸟食……因为她都在e-mail里说给他听,那跟踪就变成兴奋的等待和隐形的参与。一回她说衣柜里翻出条十年前做了偏没穿的黑毛料圆裙,发奇想打算拆开改成披风,那是他还不认得她的时代,他觉得一阵惆怅,他真希望她的每一个时代都曾参与,脑门热烘烘的第二天傍晚已经躲在她附近,跟她的车开过市集看她进了布店,一个钟头以后就收到她的e-mail,说买了八尺花边,滚在拆开的圆裙上正好,是慵懒草原的惬意。第二天清早就看她披在肩上,下头套条褪色牛仔裤,露出粉色毛衣的袖领,他说不出来布衣荆裙的向往。跟踪了三天得回去,临走前趁她上班拿了她花盆里的备用钥匙,进房劫走了披风,还没下飞机呢,她的e-mail又来了,抱怨不记得把披风忘在哪儿?

    她像小孩丢了心爱的玩具,他接连几个礼拜不可理喻地乐不可支。

    还有一回他下飞机匆匆忙忙租了车,急往疗养院冲,想赶上看她下班。刚转进巷子,老远就瞧见她的车霸王般横在巷头,她提着油腻腻一只长嘴汽油桶,喀哩夸剌揪眉蹶嘴半跑步,背的网袋里又是摇筒又是铃鼓,车前站定气嘟嘟塞奶嘴般直往油箱里灌,她平均每三个月要出一次状况,她在信里说过,加油工看见这个女人就摇头。他躲在车里又是笑又是疼,她在精神上像个母亲,生活里像个妹妹,精神的部分值得九个字,崇高母性意象的升华,妹妹的部分也值得九个字,忘世忘机永远的天真。他握着方向盘渐渐觉得鼻梁湿凉,好想好想有个家。好想。

    地面茂陵浓绿,已经到了。

    直到前些天翻书查找资料,不经意间几页话仿佛瀑布垂泻入眼帘,一行行激昂澎湃飞滔滚雪,终于在尽头让大石头般八个字拦住,洄流千转,停成一汪云影清泉,“实时豁然,还得本心”。

    他霎时敛容颤栗,难画难描地惭愧,竟看见她就在书里,闲坐石头上柔柔地点头,光着脚丫踢水,瀑布阳光在她身后一起灿然。如来如来,她那么豁达如来,从来就不是个妹妹,那妹妹的部分比母性还更母性,他几乎羞耻。

    从行李柜里拿下包袱,她一如往常崇拜的眼神,是毫不保留的赞许,她是那么容易取悦容易打发,长期使他狂妄自得,他现在知道那像婴儿的奶嘴,他早已无法断奶,掺混着他来不及回报父亲母亲地那份复杂,一切变得值得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蓄藏已久涌动爆发。

    那眼神不是崇拜,是他狂妄因之以为崇拜,她一直只是温柔和慈悲,爱使她温柔善良使她慈悲,她对他的尽是不忍,善良的爱,无止尽的容让。他背着她,把抓下来的蓝布包袱、梧桐箫和月亮鼓全抱在怀里,又有掉泪的冲动,近来似乎特别脆弱,眼泪比她还多,当然她是不知道的,她有很多很多不知道的事。

    租车以后朝南方开,当然是他开,她是有记录的危险驾驶。真不可思议,她开车的方向感奇差,胡撞乱撞,谁都怕搭她的车。心灵的方向感却精准单纯,仿佛可以直达圣境,绝对无需改变,庄严像自然,自然也像庄严,总之,他最后发现仍须跟上她,否则人生也无出口。

    她在车上啾啾唱歌,眼睛尽往后座蓝布包袱打量,要她不好奇可不容易。她是没兴趣则无所用心,有兴趣则皓首穷经,两皆概不由人,叫也叫不动,没兴趣别知道最安静,有兴趣投进去最开心,她完全泾渭分明,她的世界所以只有投入她爱的事的开心,乘着其它通通别知道的软毯,天方夜谭自在飞,真难相信这个时代还能活得那么化外逍遥,她简直是个桃源。他有名,她干脆不订报不看跟他有关的杂志,只上网浏览国际大事国家要闻,他倒不大跟要闻有关,她还真能鼠标随心,他的高压锅般的花花世界,按个键即滚红尘般卷入,一桩又一桩闹得他神经质长夜难寝,她一无所知。他试说过几回给她听,她对檐下闲鸟敲窗的兴趣更大,他发觉她根本没仔细听,有一回忍不住追问她看法,她翻庄子给他看,他赌气说不看,就要你说,你根本不在乎我!

    “动而空寂吧,任何事情结束,心就该回到空寂,不要存任何情绪的多余,受宠就留恋耽溺,受伤又忧愤超支,损神弃智,坐妄迷妄,都是自伤。最好的生命状态是纯和自然,最好的心灵状态是恬淡活泼,心与眼像孩子般纯净,智与情像哲理般洞悉。心如明镜,一无所滞,不过是反射事实的明暗,同情一切事情的发生与存在,让性灵明照,养智养心,希腊哲学家也认为这是最适性自在的生活智慧。所以,红尘俗事没必要知道,就别费力去打探,自己眼前发生了,想了解就理清楚到一无疑惑,弃我执去打破砂锅问到了然!然后就放下,像了结公案,再也别拿起。”

    “心如明镜反射就好,事情都过了,你还反射什么呢?眼前有鸟就只有鸟,美就记下来,不美就恁它飞走,没有了。我只记忆美丽,好多事,知道是缘,不得不知,记忆是法,你却可以不记忆,不存心,不受影响,审美和审丑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烟云过眼罢了,保留美好的记着,脑子里别放丑吧!你的记忆才是你的世界,一切的前一分钟,都只剩你的记忆,你留什么在脑里,你就活什么过去,什么现在,什么世界!世界有亿亿万万个呢!你为什么老要活他们那一个呢?这件亢奋,那件怒恨,此处起疑,别处郁闷,全浑搅在一颗头壳里,能干什么?我一听就脑乱心烦,我不爱,我听听是让你舒服有个伴,真记不起来你都说了什么,一大车,差不多全是垃圾吧,有价值不会让人记不住的,垃圾你还理?”

    “诸行无常生生灭灭,坐妄观想冲虚守静,总之别留多余,多余则伤。值得留在记忆里的,唯有真诚的情感,没什么人有真诚的情感,那就现破现立,尽忘尽抛!抛什么?抛多余。立什么?立自性!心里留真情,眼里过眼忘,脑子里——多念书吧,智慧都在坟墓里,死人比活人有智慧!我信任死人多过你!你好好照顾你的心、眼、脑吧,尽看垃圾装垃圾。”

    那大概是她当面训他最长的一回,以后她都写在信里,涓涓滴滴像——他长期脸红想那两个字,但最贴切,像喂奶。他兀自脸烧,她绝对没留意,留意也不会问,她静观,有知无涉,随其平静,不属于她的情绪她就留给你自己,她像暖熨斗烫平他的神经质,到了她这儿,神经质也不过自生自灭轻松随喜,突然安稳放心,他说她是装满问题的冰箱,根本是恶人先讹诈,他太多心虚冷在兜里就怕她掏,忙着先闪躲,她空空无所谓,越是让他冒冷汗。后来知道她不是高手只是真空,空净,她只要俩人欢喜,什么也没在意,比父母还没要求,他的脸更烧。

    “我可不可以偷看你的包袱。”

    “不可以!”

    “里面一定有我的东西呀!你不会不带我的,我只看我的,不看你的,这总公平吧,我要看我的。”

    “不准!你的也不准看。”

    “我要看,我现在就要看,我不看肚子会疼。”

    “我停车给你揉揉,不过还是不准看。”

    “不要你揉。”

    她嘟嘴不哼气,那嘴——他又想脸红,也是长期不好意思说,她每次嘴嘟得圆圆翘翘都让他想起奶头,他要好强自镇定才能不让她狐疑,否则非算账不可,他老闲着没事干寻小事惹恼她,就为了看她奶头般嘟嘴,通体舒泰难以告人,她当他精神病研究,恋母情结,父亲否定,伊底帕斯,什么词都有,为了让她同情他全承认,她怎么给他写病历他全自首,一身病颠狂,就要她治疗,他最怕的问题,就是她直通通一句:

    “喂,你简单扼要讲清楚,你到底是来找我干嘛的?”

    他当下语塞,才真要人格整合失败,不如一身颠病,她主动关怀探问招手,掂记耽忧像心疼猫狗,她不管正常人。

    另一回是真恼了指天划地凶过来:

    “喂,你四肢发达脑筋清楚,来瞎搅和浪费我的时间干嘛?你知不知道院里好多人缺手缺腿,公园还有流浪汉等我去发三明治!你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你比我都还健康!”

    他哪敢再健康。她在他血管里很难形容,今天灌蜜明天麻辣,忽然温柔忽然泼洒,烧饭拖地摇身一变哲学家,肃然起敬却又颠荡两颗瓜,反正就是两个字,难忘。她温柔时写的信,读来荡气回肠,他睡前一遍一遍读不够,扪在怀里寤寐梦着交颈。他有时怀疑,她写时情热,他收到读时怕她早已凉了?这一来一回到底真实还是虚幻?并不在同一个时空里,她的信像吸魂女鬼,一封一封织出他的盘丝洞。

    “我还是想看。”

    他不理她,车开过一座紫蓝的铁索桥,两只红嘴灰鹭让她转移新目标,摇下窗咻呼几声哨,脱了鞋袜把脚丫架在车窗。他诗书礼乐的家教,一辈子也不可能这种轻狂。她的脚丫干燥,不如她有一封信里撩人的形容,他被那封信撩得差点完不了工,信里说着两个人常去的电影院:

    “电影院换了新地毯,葡萄紫上勾出金绿的叶,开着一朵朵黑蔷薇,从地面铺到墙上一直到天花板,落地玻璃窗的框也换了,黑与金紫,挂着白纱幔,每一扇窗都画了一朵黑蔷薇,夜深以后黯黄的街灯照着。黑蔷薇的角落里有人拉小提琴,他用琴盒装钱,三明治,日记本,旧照片,诗集,散谱,一条珠灰的长围巾……我站在街上看他,小提琴的弦音河水般流过来,淹过我的脚掌,凉湿湿地像河里开出两朵荷花。问别人快不快乐很无聊,然而我忽然想起我站的位置,你就站在一样的地方,告诉我你好快乐,我当时以为是那场电影,我现在想起来了,因为我在电影院里靠着你的肩睡着了?是你有点傻还是我有点傻?我站在河里不能移动,给了他几块钱,他在一只深茶色的玻璃缸里点上一截短蜡烛,用长竹签挑落多余的蜡花,他也许以为我那么喜欢他的音乐,倾听了这么久,在白纱幔前的一朵黑蔷薇下。其实是那个位置,开出两朵荷花的位置,使我忽然不那么快乐,我想留在那里,想你。”

    他血涌胸腔猛然踩死刹车停在铁索桥头,抓过她一口就吞住圆噘噘奶头嘴,手捞她的衬衫,紧峭峭银蓝的胸罩裹着胖白两只奶皇包,色调跟她的鼠灰软绸衬衫配得温婉典雅,仿佛深山沟爬出两个大月亮,他愣了一会儿,掌心逼仄往内游,握不住面团般鼓突的柔软,匆忙慌张又憋不住想笑,假想了不知千万回,摸起来竟是有点出乎意料,揣揉在手里怎么像是面包师傅和面,家里揉馒头!说不上来的降压和滑稽,手心里被颗鸟嘴啄得搔痒,他松开唇往下挪,叼含住那鸟嘴,亲得喳喳喳喳宛如对话,伸长舌头舔,糖葫芦般满意,满足。

    “你疯啦。”

    桥上除了鸥鸟什么人车也没有,远处是绿烟般一排木麻黄,他捞她印着鸢尾花的棉长裙,她有本事把棉跟绸一起穿上身相安。

    “不准!真是胡闹!”她拍他的手。

    “你再闹我就咬你耳朵。”

    她说到做到凑嘴就啃,他的耳朵薄嫩她平常说像片薄荷果冻,灯光下透莹精巧,他爸妈的杰作,实在不像个男人的耳朵,耳朵软没主张,墙头草望风倒!她还真舍不得咬,轻轻用牙啮了啮,他更受不了,单手捂着裤裆闭上眼睛,这可不是合适之地!好不容易歇下来重新打醒油门,她低头理衫裙脸红红的抿着唇笑,不像奶头像两片对贴的桃叶,吹出来的气有桃花的香,她理了又理,理了又理,就是不抬头,两颗酒涡深得正是掉花刚结的青桃,她不生气还喜欢,他心荡似给老师缴成绩单过关。

    “到底上那去?”

    他朝远处望往高坡开,还不想回她话,一径想着妻妻妻,妻妻妻,这字很美,凄欺气栖,逐水之妻择木而栖,被他欺负也不生气,就是妻,水木相生,自从爱上她老是多愁善感,放屁也掉三行诗。

    他亲过的地方仿佛花园开花,亲一处开一朵,一朵一朵一朵铺在身上,她舍不得摘下来,又像他的眼睛,一只一只一只都让他看光了,仍留在身上窥探,她浑身臊热不安更像还要,原都是梦里空想。他喜不喜欢自己?她在不安里担忧。

    她瞄他一眼。

    才新养的落腮胡,青葱茂华像灌木,刚才扎得她奇痒难熬不好说,依他的性子故意逗趣的成分更高,明知都想着亲热他偏留来捣蛋,他一向刁钻于打破庄严,他原来下巴如巴农神殿完美的转角,托着戴维的鼻梁,现在像废墟杂草,吻他仿佛草里舔蛇,亲在身上好似刷锅,她的担忧霎时退潮,捧着胃肠呵哈哈爆笑。他像她的天乐,生来取悦她。

    “你笑什么?”

    金太多的疑心病说犯就犯,可别等闲视之,她太有经验。

    “嗯,你的胡子真好看。”她端然收笑。

    “真的?”

    “真的,没胡子儒雅,有胡子任侠,亦侠亦儒,怎么样都好。”

    她自己拍案叫绝,真能哄他,他干嘛她都能掉书袋扩充他的得意,不过诚属小事,不干祸福,无关痛痒的抬举,无伤大雅的抬爱!看他洋洋自得是一种情趣,或成就,类如牵牛弹琴的机智。她又有笑的冲动。

    她是他遇合里笑得最多最淋漓的女性,她一笑他就窝心,很难形容,像小时晚餐桌上确定今日必无责打,肠胃安稳。真留恋刚才她绵软的奶,电流贯通全身的刺激,每个细胞都苏了,小虫般咬螫着神经,争闹着饥荒,喂食饱足能安眠当枕,她的笑无限鼓舞,等都不能再等!

    他忽然清醒,想哪去了,真饥疯了,夜里的梦白天也来缠。

    她静下来往窗外凝望,换了两颊羞色,必是也想到一处,他心底淹漫一片温存,可以用来抗世御敌,替换愤世嫉俗。

    两个人同时悄然,给无数的线牵着。

    爬过仙人掌、野婴粟、土石叠磊的高坡,眼前出现海,土耳其蓝玉的清艳,车子几乎垂直冲向海。

    她环他的右手靠倚过去,隔着车的排档有些不自然,却就是比沉默里分开着好,他搂紧她,某种保护。

    路的尽头是悬崖和铁轨,他牵她下车沿铁轨走,悬崖很高,一边长满了针叶松油加利,以及紫球般的花朵,一边就是黄沙和海,季候像一场焚烧,狂野的云与浪,如同时由天与地抽长出来的蚕丝,在海的远处交缠成打不开的丝线结,金颓颓半落海的夕阳,把一切敷上最后的华丽。她踏着枕木间的黑卵石往前走,他在她身后,铁轨的尽头无限延伸进浪与云里,要走到哪儿去呢?她没有问他,也没有回头,华丽与狂野同时落海,天就黑了。两个人还在走,无言地走入暗涛如鼓,远处亮起一盏灯,她想起她的月亮鼓,她回头找他,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放光,灼热的牵引,她忽然发觉即使他走在身后,她仍看见他眼里的光,可以无视于黑暗,她也在他眼里看见自己,他们互相是对方的光源。两个人站在铁轨上对望,她觉得身上像长出无数叶片,窸窸嗦嗦重叠,在渐水凉的夜空里被热气包覆吸吮,吮过的每一片无声无息立时焦红,站在原地成了一棵火烫的树,她那么想他吻她,或者不想?因为觉得他们的唇会同时烧成枯叶,她听见远处火车的汽笛,太远了,轻得像口哨。他吻她,暖泽的舌青蛇般缠卷,探着她的喉咙,一直掏一直卷,仿佛要把心瓣都捞出来,她在昏眩里绵软无力,整个身子贴紧他才能站稳,他把她兜在怀里舔她颈窝耳涡,鼻尖发脚锁骨,火烫的树烧成了一块炭,她不自禁颤抖,他在她耳朵里吐气:

    “我们结婚吧!”

    她回过神,定眼盯着他。

    “你不能对着我的爱情鸟吐烟,不能叼着烟弹琴,灰全掉进键里。”

    这就是她的条件?他眼泪忍在眼睑,忏悔的况味,她最令他着迷的就是,始终能让他保持忏悔状态,他不喜欢爱喜欢被爱,不喜欢宽容喜欢忏悔,不喜欢牺牲喜欢赎罪,他爱这接近受宠的模式,他一路挑衅折磨她,身不由主想沉浸于示威与屈从的魅惑,跟踪她完全希望目睹她的孤寂和牵痛,他的爱因为所欲为燃烧于赎罪。她始终隐忍没有怨怼这一年半,更使他痴狂于输诚,复杂得他自己都解释不清,像王者又渴望为奴,渴望忏悔,渴望鞭打,他简直想请她鞭打,宠溺加鞭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心理学漏掉了这精力过旺的章节,雄性动物配对仪式,他自己都觉得吃撑了。

    “你不怨我这一年多?你真不生气?也不问我去哪里?”

    他明知故问。

    她靠在他肩上摇头,黑暗里仍读得出枫印般血色的幽怨,他要的悱恻缠绵,总引动他山河气壮,最适合他的完美挑逗,巅峰的挑逗,所以,该结婚了,结束一切不可信任。他想起她在信里说,刚强最弱,脆弱次弱,柔弱次强,柔强最强,真正强者的灵魂,接近仁者无敌,尧舜得之可以王天下,寻常儿女得之,在有情世界里王天下,付出者就是柔强,爱情里的仁者,你是刚强和脆弱。她对了,他是来俯首称臣。

    她抬头看他,几秒之间肠内已流过苦水的河,从他出现到此刻,分离对他来说不必解释仍从容潇洒,走到哪里挂上帽子就可以是家。她活在无我的当下,他活在有我的须臾,她静观,他被观,她不在的场合他活在无数忙录自赏的被观,他记得她但没余闲太想念,相思惆怅俱属风雅闲差,她很清楚。一向只有静观者记忆被观的脸,没有被观者记忆静观的眼,有也云淡风轻吧。她因静观而无我而宽容,他因被观而全我而自私,纯粹的自私成为肌肤般第二人性,所以他们是极好的象与镜。但为什么要来镜中停驻,形成注视与对照?象是镜的镜!这样的依附已是停泊的伦理,又岂可如此待她?墓石般的冰冷。而在残酷冷漠的一年半后,却又翻身一径热火焚情,那疯狂分裂在他是自然,在她是分裂。一个人要霸道只顾自己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翻云覆雨为所欲为?塞不进感同身受的缝隙。他可以不来看她,但为什么刻意了无音讯,毫无只字词组?那冷酷绝非自然,世上没有不需要倾诉的爱,他不必倾诉比不回复她,更接近无情,自私的人也有自私的需要,他不会因别人的需要而回复,那比较容易理解,他在长达一年半里,竟无情感自身倾诉释放的需要?这她难以理解,岂可成立为热情?这正是她对无情的认知。无情正指自身并无倾诉的需要,倾诉者落情缘,他想念过她没有?一个无情忽然回身向你奉献永远,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怎么度过那些摧折。她能怎么回答?疲倦的自私需要过渡的歇石?稳定某种不为人知的挫伤?她并不在乎过渡,但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五百多天!她在无数的信里透露凄咽,早放弃了自矜,他竟然一个字也没有。她不怕无爱,但不喜欢示爱而无真诚,他完全有沦陷她的能耐。这矛盾逻辑不在她的真诚系统,但他要她怎么样她都会跟随,一如过往柔柔地容让和逆来顺受,但只是她的爱,无关他。还能回答什么?她想要的是他的解释,但她习惯等他坦承,她没有逼供的教养。

    她后来学会顺受比了解还了解。顿悟后给他写信,内容关于罗马帝国一个储君的头脑,从不固着于一种状态,企图无所不及,无处不在,显得优秀飘忽反复奇特,以致于他既不认识自己,也不为别人所认识。

    没有中间状态,总是出人意料地,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思路无定律,常常因不可思议的改变而中断,没有简单性质,或说正是以无法掌握为简单性质!对他最好的概念就是:他竭力通过使自己不被认识的途径,来使自己为所有人认识!与他相处的明智之举就是,千万别承认多了解看透他,只承认甘心顺受!因为,那就是控制欲。因脆弱而不安,因刚强而专断,不安定灵魂的控制欲,失控将使他瓦解。弱者有为而制,强者无为而制,她当下顿悟礼让到底,她输不了,他输不起!

    火车汽笛很近了,该正通过不远的小站,他揽她跨出铁轨,坐进紫花堆里,夜海有艘长船,捕鲸的旺季,真是一个人一个人生。此时的相依为命那么像无憾,她要记忆永久,所以不想苛责,至少他又来了,实在不想破坏,无论如何有他的记忆全好过没有。火车发光的龙般冲过来,两个人捂着耳朵往黑卵石堆趴下,在滚过的轮隙间窥切片的海,巨大的震动摇撼的风,嘉年华的欢乐,她迎风尖叫他也叫,用赛过火车的声量,疯狂地喊,撑开喉咙那样的喊法,每一根发丝仿佛都被音频冲直,她叫得心满意足,重逢以来,现在最快意人生,她喜欢两个人的声音平行在一起,她的圆亮,他的润朗,鸟一样飞入夜空。她兀自浅笑,仰头寻找音鸟的滑翔线,不晓得为什么常常不想告诉他这类想法,爱情在她是有许多秘密的,她要独享。啊,有个人陪自己在夜海夜车边叫个过瘾,像叫梦,也许是年老时回忆里最亮色的几个画面之一呢!多好,好这个字,已经比什么都好。

    “你真好。你是世界上的最好。好极了!”

    她偏头乐笑盈盈。

    “我决定给你一个比最好还更好的自己。”

    他惭愧地抱紧她,用腮胡擦她的颈,痒得她闪躲,他的胡子和头发一样卷而粗浓。

    “你的胡子打上肥皂简直可以当澡刷!”

    说完又脸红,什么联想?

    “好主意,我说了你什么都不必带,这就是你的澡刷!”

    他还要擦她,她啊啊再叫拉高裙脚就逃,两个人在铁轨上追跑,他真想把她按在铁轨上,她叫春的声音不会那么大吧?也许像她唱歌?娇而工整,他喜欢走在她后面,一摇两巅夹得紧紧的臀,是他独家的风景。

    七夕那晚他就在她浴室窗外,她早一天的e-mail里说想他,还想起一首歌:约郎约到月上时,等郎等到月斜西,不知是奴家山高月上早?还是郎处山低月上迟?她打算晚点散步看月亮度节。他看她拿下隐形眼镜洗脸梳头,没戴眼镜走出门。一脸的委屈,慢懒懒真有相思病的可怜,她走在月光里,他故意开车摇下车窗从她身旁经过,欺负她夜视力有限,她望了他一眼,树影遮去部分街灯的光,她毫无感知,他觉得有趣,刻意绕村子反向面对她再来一圈,她正走出两株木兰树影,他若无其事如扬长滑水,她愣住了,停在街边目送他的车远离。他半小时后在她门外的车里,读她从屋里送出的e-mail:我一定是太想你,刚才看见一辆车,从我身边开过,车里那人跟你像极了,尤其是巴农神殿的转角,可惜没戴眼镜,若是你,你不会不叫我。那消失的下巴,在月光下仿佛爱尔兰艳鬼。他在车内熬到半夜,拿了备用钥匙溜进她房里,她睡觉真像奥运地板操决赛,从床头翻到对角,一塌糊涂,她的睡衣是件细肩带的黑丝短衫,两边开叉的同料短裤,两条腿从叉里抬出来弓左弓右,露出模糊难辨的草丛,他头一回体会喷鼻血这类的字义,为什么当时竟能没蛮来,她一定惊喜,他对自己的这点坚持自豪,他要给她一个家,他要在他为她准备的屋子里爱她,真实拥有,像圣经里的玫瑰花床。

    “上飞机到现在,你就只吃了烧饼,你不饿吗?找个地方吃饭吧!”

    除了母亲,她是世界上最关心他吃饭的人,比他自己还关心。他嫌吃水果费事,只愿意吃香蕉西瓜者流,她说抽烟的人该多吃葡萄枇杷,摘下来用盐水清水荡过沥干了给他。葡萄连皮吃好,枇杷可没法连皮吃,她一颗一颗替他剥,剥得一手汁,玉黄的枇杷盛在菖蒲蓝的瓷碟里,他真舍不得入口,嚼在口里像嚼着青天暖阳,他连谢都没说过。

    她用枇杷老叶加甘草煮茶给他喝,浓绿的叶烧出来殷红的水,色如情深意重,美人红颜绿鬓,莫话生离死别,他像喝血般难忘。

    “哎,对了,你来到现在,我怎么都没看见你抽烟?”

    “我戒了。”

    “真的?为什么?”

    “不想抽啦,自由意志的灵魂,御物而不为物所御,抽烟而不为烟所抽,说不抽就不抽,不都是你说的。”

    “那怎么会是我说的,是真理,真理!放诸四海皆准,检验真理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践!我不信你能戒多久!不过,检验真理最重要的关键就是,你为真理或为自性,就是别为我!自性本身还是真理,所以我可没有要你戒!我尊重自由意志,你什么都别为我。”

    他心里笑,我不为你还为谁?她若也有三令五申的爱情铁律,那就是做什么都别说是为对方,为来为去像债与债主,有朝一日拿出账本算总账吓人!为自己就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她的帐上他不欠她爱,银货两讫,倒是她欠他钱,还得结草衔环!年年生日她给他寄礼物,他存心逗她,拒绝投桃报李,换她生日一概相应不理,她根本不以为意提也不曾提,她的感情彻底像招待流浪狗,不只施爱,施舍,她开感情收容所。

    “我为我自己,烟抽多影响性能力,我可不想暴殄天物。”

    他又想亲她,促狭着眼故意往她胸口盯,延年益寿好好享用。

    “你别再闹了!快找地方吃饭吧!你不饿我可饿了。”

    “你想吃什么?怀石料理?”

    她的最爱,童年柳叶鱼家家酒的衍伸。

    “这儿怎么可能会有怀石料理?你到底来过没有?总有地方吃饭吧。”

    “你又开始不信任我,你现在是推翻不是推敲。”

    “难不成你还变得出怀石料理?谁推翻你,看也看得出这儿哪会有,这连推敲都用不上。”

    “我是指你不相信我来过,你不相信我替你安排的人生。”

    “说那么严重,都不像你了。”

    “结婚对我的意义是生死以之,不离不弃。”

    “从来都是你弃我。”

    “我永远不会了。”

    她静默不答腔,她的沉默通常更多时候指的是默摈,沉默中摈弃。

    他心里顿时慌慌落落,这回他不想要她的逆来顺受,摇船般的不信任,他要扑火飞蛾对灯光的依托,水绕山蝶恋花,完美的信靠。

    她静静掉泪,也没啜泣也没抹,低眉敛眼也不看他。

    “我戒烟了,所以再也不会对着你的爱情鸟吐烟,也不会叼着烟弹琴,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我要你跟我结婚,你还没有回答我。”

    这个突然更傻了的傻瓜,她还是停不下眼泪说话。

    “我真的不会再那么久不理你,我每天都让你知道我在哪儿。”

    “这个问题我不接受沉默,我金太多火又大,我有精神病危机,我疑心病重神经质,你说过对这样的人,必须给予简洁直接精准的答案!所以,我要你给我答案,愿意还是不愿意?说清清楚楚!”

    才刚温酒般温热的含情脉脉,掉个头就换成审死判官,她破涕为笑,闹不过这个人。

    “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捂嘴喷笑,笑从指缝里流窜散花,他雀跃里还是不放心。

    “你说,你说呀!你不会烧饭没关系,我烧饭你吃饭,你脱衣我洗衣,我不听话你怎么打骂都可以,我得罪你马上道歉,一秒钟都不耽误。我就是要你说清楚,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扶着额头笑得岔不出气,他来真的!她花了好几分钟懔笑端容。

    “你要我下跪吗?我只跪过爸妈的坟。”

    “你别跪了,我不爱那套!我愿意。”

    重逢到此刻,他的心才像满天飘雪悠然落地,轻悄躺下来。缺了她,他的所有都是没有大地可俯卧的雪,飘零的雪。他牵她的手往回走,他小时读过一个童话,一个姐姐想要只小狗,在狗店里选了单薄嬴弱的小红狗,只有巴掌大,没人说养得活,姐姐揣在怀里养了几年,它竟长成起重机才挪得动,一条船才载得走,窝比摩天楼还高的巨狗,保护姐姐之余,成为好鸟岛森林救火英雄,一口气能吸干湖水灌灭林火,大红狗克利佛,姐姐用它翘起的尾巴荡秋千。他从小喜欢这个童话,忘也忘不了,这狗的传奇是他的性格对理想的向往,莎士比亚说,让一个男子成长的最好方法,去爱一个值得敬爱的女人。不只爱,还敬惜。

    他搂紧她回到车上。

    公路虽平阔笔直,路灯却很少,枯草焦风,天涯流放的况味,仿佛都仅有眼前的彼此,刚才的海誓,谁都得剑及履及,她现在起是他的,他恨不得也打个包袱扛起她,一根箫两头挑,一头是鼓,一头是她,扛身家性命。

    果树园挂着摘桃李水梨的广告,园口小铺收摊了,否则还能买条法国面包夹芥末冻肉,她往黑山浏览,亘古无人不识,因为庄严,望之谦卑。别再问他了,现在是天涯追随。

    他又记起她在信里叙述前后院的猫鸟,她的信因为横读竖读过太多回,背书般印在脑里,是他的休闲娱乐,她说的流动其间的相依为命,完全吻合他对她的幻想眷恋,他瞄她一眼,她答应的事死生契阔,不是赖账的人,她现在是个真的妻。他不自禁加速,还想按几声喇叭。前院说的是白木门前那盏黑雕花铸铁廊灯:

    “红胸知更鸟在我的廊灯上筑窝,衔来些软松针和荻花,黑的铁铸灯罩有四个飞檐翘角,刚好托住了窝,后来不知那叨来几团废毛线,终于用口水糊出一个齐整的家,总是另一只鸟待在窝里,应该是母鸟吧。为什么选择门灯上筑窝呢?院子里有那么多花树。也许是夜里门灯亮的时候,橘色的罩叶像个小烘炉,在露湿的夜里,烘出一点干燥温暖,它们用它孵蛋,孵出四只小知更鸟,小鸟生下来不久,它们搬到木兰树上,留下门灯上圈着废毛线团的空窝,不朽的艺术品,留给我想念的惆怅!不晓得什么时候还会再来,用那一点点干暖孵蛋哺孩子。艺术模仿自然,生活先于艺术!而自然就是,生命靠向温暖,在那里停留,创造爱。”

    后院写的是巷口移来花和猫:

    “巷口有人搬家,就搬到两条巷外,把熏衣草,芭蕉,一架紫藤都挖起来移植,枯了好一阵,今天又抽花蕾了。每天散步走过,细心些就能察觉沉静里的摸索和试探,生命在试探一场创造和新生,带着前进的力量。一只野猫怀孕了,这些天把猫食装在钵里,放在枇杷树下,叫它几声,它清早便按时来吃,怯生生闪着怀疑的眼光,一只断腿的蓝雀也来吃,相安无事地分享,是母性使它失去扑鸟的狂野?小猫生下来,四只全死了,它消失了好些天,还是回到枇杷树下,陪着那只蓝鸟,隔着一点天然的距离,是受伤使它们互相接纳?也产生静态的宗教,温柔的超越?互相移植自己,试探一场创造与新生。”

    “我带你去试探一场创造与新生。”他忽然开口。

    “什么?没听懂,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带你去吃你没吃过的好东西。”

    “快点就好,我可没你那么挑嘴!我饿得又想睡觉了。”

    这头宜室宜家的猪,睡觉这两个字,心爱的女人说起来,就无限风光旖旎,除了读信以外,他最钟意她说这两个字,他就要个信写得好觉睡得香的女人,别的技能全免。信写得好是头脑好,觉睡得香是身体好,他咧嘴暗自得意,像菜场买回上肉鲜笋。

    走走停停又开了个把钟点,她再没多问,由着他指挥。

    路旁出现葫瓜棚,夹行种着红辣椒,空地上一垛垛切割利落的玉米秆,再远些,风干的花玉米堆得如碉堡,旁边围着几个厚唇扁鼻的红陶俑,头上顶着臼,抬腿仿佛跳舞,粗陋自在的线条,月光下像群谷仓小神。路越走越深了,隔二三英里才有几户人家,绕过瓜棚转出来竟又见到海,一望无际珊瑚礁和白沙滩,盐份过高的瘠地爬满了仙人掌与青花对叶草,远处零星星几家面海别墅,暖咸的风,连只路灯也没有了。他开进小路,停在一座蓝瓦白窗红砖楼前,四周围的白篱笆攀缠着野藤,他跳下车,往后座抓起蓝布包袱,他的梧桐箫和她的月亮鼓。

    “到了,你马上就会有东西吃了!”

    “这是谁家?”

    “我家。”

    “胡扯,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呢?全世界的海边房价都贵得吓人!这是我认为最划算的地方,最美的海最少的人最有价值的钱。”

    “为什么人少?”

    “缺水缺电缺瓦斯!不宜长住。”

    “那你买来干嘛?”

    “做梦。”

    “疯子。”她不可置信。

    “你不是想有个眠海钓月的房子?走,跟我进去吧!我说了,什么都缺你也还有我。”

    他用箫挑起包袱,裤带里掏出一只钥匙。

    “你开门。”

    她低头看他两指拈着的黄铜钥匙,在铁轨已经答应他,现在是打开他的梦门,她凝定闪神了一会。

    “你发什么呆?该不会是要我抱你进门吧,我可只能撑三秒,背就没问题,我背你好了,跳上来吧!”他放下包袱蹲马步。

    “我想背你,我背你,你拿包袱。”她四野八合寻两眼。

    “你背不动。”

    “我背得动,这荒天老地若是我出事,你背我没问题,若是你出事,我看我现在就练习背你求救,比较保险!”

    她弯腰非要他趴在她背上,她矮他一大截,趴着脚尽在地上拖,她反手捞他大腿想往上提捞不着,光挠得他腿酥魂麻,重心剧烈摇晃。

    “好了好了,别背了,还是我背你。”

    “我要背。”

    她鼓着腮帮,竟然一口气扛门板般背着他跑到门前石阶上扔下,叉腰对着他笑。他说不上来由衷的抱歉感,他那么重,骨架硬得像捆柴,还没有女孩子背过他,忽然想起这些年,他一直是她的负荷,她在卸重担,他欠她太多了。打开门,这是他还她的开始。

    “换我背你进去吧!我背你,你开门。”

    她搂着他的脖子几乎窝在他背上,绵软的胸弹揉着他的背心,两腿环紧他的腰,他捧着她的臀,也像面团,他工作场所里的女性都保养得赛牙签,她是浑然天成糯米丸,小时候家里用牙签穿糯米丸沾花生粉吃,日本叫“大福”,她的奶是豆大福,镶着两颗红豆。

    门开了,他在墙上熟手拍开关,空窿窿一阵引擎的剧烈吵杂,烧汽油的刺激,金枣红的吊灯亮了,像几只高低垂悬的酒囊,灯下两只沙漠黄的高背皮椅,蓝布素蜡染的软垫,小柜上立着他最爱的蝴蝶盏,吊灯酒色的光,把两只蝴蝶放大了映在白墙上,点上蜡烛更美,蝶翅随着烛火的跳动扑飞,他说给她听过。

    “你不是说缺水缺电?”

    发电机太闹了,她扬高声量,显得更兴奋。靠窗有架核桃色旧琴,看来像古董,琴后小几上是他的托尔斯泰白铜宽肚热水壶,他在安娜卡列妮娜里读到过,他认为一模一样,壁炉上一幅裱了框的手抄乐谱,手工纸限量精印的舒曼手迹,十五号练习曲,一面窗,两壁书,是他的家没错。

    “但有发电机,水缸,瓦斯桶,否则怎么叫还有我?”

    他放下她,顺手把包袱搁在地板上,深蓝底的棉布带叶的杏子,梧桐木的箫,天衣无缝溶入主人的情天色界。

    “先看食物让你放心。”他拉开走道的壁橱。

    “糙米,花豆,绿豆,黄豆,黑豆,荞麦,燕麦,小米,马铃薯,地瓜,还有这么多罐头。”

    她凑前瞧,肉酱花瓜小菜心豆豉辣椒油焖笋,什么都有,底下一格排满瓶装水。

    “今晚就吃地瓜杂粮稀饭配花瓜,我带你去厨房,明早我们去买鲑鱼和龙虾。”

    碎白瓷砖拼贴的厨房,吊着三排黄铜锅、长柄杓、深锅浅锅大大小小像敲打乐团,她探舌藏笑。他爱锅子,厨房是他的特别行政区,正中她下怀,她宁可盘据书房转战浴缸。他爱锅子,房子,镜子,清早起可以对镜贴花黄般,先把头梳抹得丰神俊朗,然后去将屋内打理得风雅潇湘,回过头来院子整治得花木嫣然,最后再下厨房煎煮炒炸,终结是弹一曲肖邦送你上床,素来是她目瞪口呆的今古奇观,他要女人干嘛?她的豁达高比率由于洞见供需失调!除了生孩子,女人该做的事他全做得更经典,他切的香干肉丝像筷子,她切的像棍子,他连眉毛都会修,眼线也会画,她穿衣印象派,化妆抽象派,烧菜野兽派。这样一个男人你拿什么套他,随便他吧!每回心疼他饿也使不上力,不过是闹钟尽心。

    她跟在他身后,就差没记笔记。

    “花豆黑豆黄豆不先泡过,都煮不烂了,所以今晚就只下糙米荞麦、燕麦和小米,糙米跟荞麦先下,然后地瓜小米,最后才下燕麦,三倍水,我教你。”

    他从前说过,他母亲的厨艺是他爸爸教的,她在他的辖区毕恭毕敬。她拉开抽屉找刨刀,哎呀,什么都有,捣蒜蓉的小杵钵都有,她拿起地瓜刷刷刷刨。

    “你洗米吧,你使什么刀都很恐怖,别把你的皮给刨了。”

    他想起她上回剁葱,剁鸡也不必那么斩将搴旗。

    她放下地瓜杓水淘米,她适合水,爱洗东西擦地板,厨艺不精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她像传统女人跪地擦,他拿书挡脸跟着她挪,找最佳角度欣赏大曼陀罗,她一点都没发觉,从屋前擦到屋后,像小孩临帖练书法,这也是他要结婚的重点考虑之一。她洗米的样子就有一贯的仪静体娴,她在厨房里十足贴身丫鬟,他乐于烹小鲜主政。

    他把小瓦斯罐装上炉,在黄铜锅里下地瓜杂麦,窗外看得见星空远海,两个人守着一炉火一锅粥。

    “你不问我住多久?”

    “噢,住多久?”

    “一年,我想住一年。”

    “什么?你不工作啦?公司怎么办?”

    “他们都比我会管,半年看一次账就行,你说的,换个时空等于多个人生,我想沉淀沉淀,也是你说的,体验纯净的抒情与思考,穷理尽性,乘正御辩。”他转身拿花瓜肉酱。

    “你自个儿待在这儿行吗?”她认真假设。

    “还有你呀,什么都是你说的,你还不莅临督导?”

    “我哪说什么?我说的都是书说的,都是……”

    “真理!我唯真理马首是瞻,所以你别赖。”

    他拿筷子在锅里拨。

    “我没有请假。”

    “你再也不必上班了,你就治疗我一个。”

    她静默垂眉,罗马储君的脑袋很难招架。

    “你放心吧,我存的钱够你花三辈子。”

    她还是呆愣。

    “一年不是全待这儿,我们去旅行,一年以后搬到另外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地方,喜欢住哪就住哪。”

    “这儿怎么办呢?”

    “卖掉呀!”

    “谁买?”

    “有梦的人多的是,你愁什么?三辈子的钱一辈子花光,就是我的计划,我说过啦,你只可以推敲,不可以推翻。还是你说的,我的生命像一场美学的冒险,加一个字,我们的生命像一场美学的冒险,你能不能只是信任我?信任我的美学深度,美学能力,我在行使力量的和谐,而不是力量的抵销,我在企图给你最美的记忆,你留什么在记忆里,你就活在什么世界,所以,我在企图给你最美的世界。”

    他一径搅动已开锅的地瓜粥,眉眼严肃端凝,也不抬眼看她。

    她从背后抱紧他,用他的衬衫擦泪。

    做完饭关掉喧哗的发电机,他把手电筒系在蒂芬尼的灯罩里,没有声音的美是耳朵的宗教,灯罩上是绿叶紫堇粉蝶,这是家的第一餐,两个人的家,第一个家,看来他是要放逐。放逐是一种态度,显示内在的不确定感,选择放逐正是为寻找确定意义,或者说梦想,存在壮丽的个性解放,美学激情,心灵创造。只要做得到就不算疯狂,他不见了一年半,因为他在创造,是创造,不是疯狂,也没有冷漠,更没有残酷,他在这场创造里,倾诉释放他的想念,邀她做梦是眷爱与专宠,他的爱恐怕只有比自己还郑重。她在稀饭里拌肉酱,婴儿食物的拌法,再不忍着点,还要拌进咸水,她一年半都在冤屈他。

    “吃的东西最好都别剩,没有冰箱,只有放冰块进去那种旧式冰柜,用来暂存鲜鱼鲜肉,清早买中午烧,你看你拌的稀饭,不信你吃得了,剩的我替你吃吧。”

    不论在哪吃饭,他都替她清理残余,关系的确认和宣告,他一开始就要定她,同一碗饭同一枕梦。

    “你已经确定什么是不必要的吗?”

    “我已经确定什么是必要。”

    “我要上厕所。”实在忍不住,她需要大量纸巾。

    她对外人都说洗手间,对他才说厕所,他很早发现这点分别。他喜欢她多一点粗鄙,逻辑的冲撞,这个太逻辑的女人,非理性打破她的逻辑就是痛快,教堂里胡思乱想的快感!渎圣。哈哈,她要露天拉撒洗澡了!真理就是看她往哪躲?老是换衣出恭泡浴缸,都锁门像防贼,防谁呀!他要御驾亲征视察王土。

    她总使他振奋,由于天真,很哲学又很天真,也许哲学的终极就是天真,一如宗教艺术,他的职业与身份长期使人精神耗弱,掏空真诚,在这里回归自然,她可再没话拒绝,完全仰望真理。他等着看她的表情。

    两壁书一路延伸到后面书房,中间隔着几扇编合的木页门,垂着鹦鹉绿配珊瑚红的布帘,热带天堂的色调,他拉开门与布帘,书架前有张包裹着同色料的贵妃褟,鹦鹉绿的青铜扶手,天花板和空出来的墙,也漆了浅珊瑚红,书桌上有只晶蓝玻璃碗,漂着白圆的水蜡烛,他点亮蜡烛,奇丽的水波碎影立刻荡在墙上顶上,那鹦鹉绿和珊瑚红,在火与水光里更斑烂狂野,恣意的幻想曲,哪里像个书房?他的意志凌驾壁上所有书册,他的意志在这里是马戏团的欢愉,他读书为得是快乐,他对她坦白承认,他拒读看了就不舒服的书,更别提痛苦,她回答他那是对的,选书该保留神圣儿童的天真。她眼泪也烘干了。

    他神秘地笑,打开最后两扇木页门,整座楼铺展出去的透明玻璃大浴室,亮在眼前月下,像个花房,大得够养千盆兰草。浴室外比里面稍亮,她先看见一后院真正的花,如果没认错,是她最喜欢的黄玫瑰和熏衣草,她让花给惊呆了。

    “没有水你怎么能种花?”

    “先叫工人把整个前后院的土挖出来,打上三英尺水泥地基,砌得像两个游泳池,再把肥料混土填回去,你看见的花园其实是个大花坛,要不然浇多少水也流光,我原来认为你问不出这个程度的问题。来,我让你看水管。”

    浴室比书房低两阶,他牵她下来,她手里端着蓝玻璃碗,小心翼翼怕灭了水烛,她把碗搁瓷砖地上。

    又拼了一地的碎白瓷砖,黑的填泥走着流窜的自由线条,因为面积大了太多,显出厨房无法达到的视觉奔放,贝壳般的搪瓷铜浴盆有四只花型的脚,他要她弯低近看,一根黄铜水管伸进地,他指着浴盆后面的黑铁架上,一只巨大方型黄铜壶:

    “水灌进壶里,把瓦斯炉搁在壶底这层铁架,水烧热了,只要把壶朝前倾斜顶在侧面这个支架上,它就自动倒进盆里,不要的水从这根管下去转个弯,正好流进花坛里,厨房的水流进前院,洗澡的水流进后院,绝对不落外人田!”

    他自得地笑,肥水使她留意马桶,她藏不住困扰:

    “那马桶也冲进花坛里吗?”多美的花,多煞风景的想象。

    “小姐,我哪敢!我也想,我不敢,你天天都会检举我种的黄玫瑰、熏衣草有异味,它冲进水泥地基底下十英尺都不止的地方,还直角弯出院子半英里外,喂养野草闲花去了,你放心了吧,我盖的是花坛不是化粪池!我还会不了解你?我敢?”

    “噢,那就好。”

    唯一的一面墙是房子的红砖墙,挂着面落地穿衣镜,很古典的浮雕铜框,镜前有个弦月型桃花心木桌,窄的小抽屉镶着铜边铜锁,桌上瓶瓶罐罐一大阵,和脸盆架该是一组,对角临花的位置摆了张写字台,也是华丽的桃花心木镶铜锁的屉,他提过他很喜欢费城Emlen Family的作品,线条纤秀有节奏感,传统Queen Anne风。他总不会她洗澡时要写字吧?她拿起梳子走上前照自己,他站近她,两个人在镜里,幽幽魅魅梦游魂,他们都有两个酒窝,她的圆像青桃,他的长像小叶,就因为酒窝,两个对看都不免觉得神似。

    “你不尿尿啦?”他推她,她转身环视。

    “那你去书房,关上门。”

    “我到院子看不是更清楚。”

    “能不能装上窗帘,百叶窗也好。”她烦恼地注视浴缸。

    “为什么?你的灵魂那么不自由吗?”

    四周都密围了一人高的白篱笆,何况哪来的人?

    “不习惯,总还是有点不安。”

    “善良的灵魂都是强健的。”他开始朗诵她的句子。

    “你不认为这样的地方,这样最自然吗?”

    “确实,不过……”她期期艾艾找开脱。

    “自然是神最伟大的著作,艺术或许有错,自然却绝对没有错,遵循自然也就靠向了真理。”

    她两手遮着脸笑,真是栽定了,她接不上嘴。

    “心灵的自由才是最高的自由。”

    “但有时候是要有点弹性的。”

    “有弹性的是原则不是真理,原则是相对的,真理是绝对的,我没背错吧?在这儿这样最自然,是绝对真理,你不能曲从相对原则,那更没原则。”

    她肚子都笑痛了,真是要解放解放,他赖着不走,硬要参观出恭,简直蛮不讲理。

    “思考真理而不去实践的人是错了一半!”

    他干脆阶梯上坐定。

    “我没有你那么美,我怕看坏你高标准的审美眼珠,坏了你的好品味!”她一脸无可奈何,一肚子水再难憋。

    “熄了灯所有的女人都美丽,何况,你是我顶级的品味。”

    实在没法再熬,她掀高裙子拉低底裤,一屁股坐上马桶,两手兜抱着裙裾,粉嫩浑圆的大腿和臀,肉滚滚的小腹,膝并膝嘟着奶头嘴,他觉得终于迟来的快慰和奖赏,这一年的呕心沥血!她比平日更娇俏十分,不知怎么,他就是希望她没有一点秘密对自己,他想要了解她的全部,分分秒秒都想她在视线内。她起身擦净穿好,低头不服,他趋前搂吻她,紧得她透不过气,两个人抱得火烧火燎,像熔浆要灌模铸造对方,他停下来叹气。

    “我还得再等一天,明天,明天,你知不知道那有多难受?”

    她微微摇头,不是不知道难受,而是不懂为什么还等明天。

    “明天你就会明白,你会感激我的煎熬,你该补偿我的难受。”

    还煎熬得不够吗?她也想,不过他说明天就明天吧,对罗马储君循例悉听尊便,他能忍她岂会不能?谁知道他还缺什么?不是说买鲜鱼龙虾?还得先吃龙虾脑补荷尔蒙?疯子,再补也休想一夜变唐璜!

    卧房与厨房反正都是他的辖区,她亦步亦趋无意抢发号司令,由着他去吧。

    “你需不需要洗个澡?”

    “我上飞机前才洗的。”

    她又嘟嘴摇头,失魂落魄妙不可喻。

    “那就早点睡,清早就得去买鱼,刚捕上来新鲜的,错过可惜。”

    她跟着他一路吹熄烛火上楼,楼梯沿壁凹进去四扇菱花小窗,黑铸铁镶嵌的彩色玻璃画,她仔细看,发现是巴比伦神话菲拉莫斯与笛丝蓓的故事,两个情侣隔着墙夜话虚吻,相约在雪白桑椹树下私会,母狮追逐笛丝蓓,奔逃间掉落了红斗蓬,菲拉莫斯来到看见母狮和撕裂的斗蓬,以为心爱的人遇害,在桑椹树底拔剑自刎,血染红了一树桑椹,笛丝蓓返回发觉情人已逝,悲痛地扑剑相拥殉情。他朝墙上拍亮菱窗底下暗藏的一盏盏梯灯,抒情诗剧的哀感顽艳,霎时随光晕的忧伤围裹住了整个梯间,她伸手触摸笛丝蓓的斗蓬,很美的酒红,桑椹红。

    “这些灯也装了干电池?”

    他点头,眼睛在幽色里叙述。

    楼上一整间打通了,铺着比楼下浅的橡木地板,有一面墙全是镜子,镜前摆着跟她屋里一模一样的七磅呼拉圈。镜墙对面看得见海的木格窗上,悬着一根长长的横杆,秋葵色的纱幔不经心缠绕飘坠而下,床边一组橡木高脚橱和衣箱,镶着贝壳锁银边的拉扣,熟虾红的贝壳锁上银质的细边,写意里添华美,像她一贯内在平静的品味,麦穗黄的床头板是只抽象的七弦琴,铺着她喜欢的手钩纱针织床罩,一式的枕套,窗台上菊花型的一只青花瓷盘,养着一丛洋水仙,月光照在水仙叶上。他把床罩掀开,里面是他轻暖的薄蚕丝被,他夸过口,他那条大有学问,他在产地订购的,每一根丝都抽自那年雪地春蚕的新茧,她只读过麻绉纱经过雪水漂洗,雪地晾晒,雪天纺织的叫雪纱,夏布中阴阳自然和谐的极品,不知道蚕丝也分季节。

    “我还没有选好这里的灯,我想自己做一个,也许把一只海螺壳雕空了装上灯炮,或者做个玉米叶灯笼?”

    她坐在床上抱着枕头,这个心细手巧的人,如果让她选他身上她最想吻的部分,她选择他的手。

    “你没带睡衣,穿我的吧!”

    他打开衣箱,给她一件他的旧衬衫,宽松洗白的纯棉。她背过身,一阵伸缩拉扯,里里外外全脱换完毕,她把地板上脱下来的衣服叠好,让他收进衣箱,再从一边袖口拉出她的银蓝胸罩,塞进枕头底,他什么也没瞧见。他自己脱下衬衫长裤,里面是圆领贴身棉衫和印着小象的四角裤,即使夜逃地震也不致于出丑的稳健穿着。

    “我睡前习惯做伏地挺身。”

    话没说完兔起鹊落,他马上动手脚,双手撑着地板卖弄地起伏,做了十来回合停工:

    “太热了。”

    他把贴身圆领衫从胃卷到颈,露出大片胸毛,她从来没看过体毛这么多的人,轻咳了两声,蚂蚁躜进去恐怕也迷路,倒像战车履带压碾过草坡的痕迹,来意不善的敌军。干嘛?显宝?也不露更够看的,以为我看得少?不是说明天,那还挑什么逗?无聊份子。谁不知道上回被窝里的楚河汉界是怎么一回事!不行就不行,偏花样还一堆,自负者的弱点就是无法面对挫败,有什么大不了,早早承认不就结了,公鸡打摆子!我同情你,我不想伤害你,我不会逼奸你,我也不会说破你!天才都是神经敏锐,体能颓废!你不行正足以证明有你小有才华,性心理障碍症候群,世所共见的通病,骗谁呀,掩饰是一种懦弱的行为,敢于真诚的人,没有必要掩饰,爱情唯一的禁忌就是自欺!男人担忧那根不够硬,跟女人担忧身材不够劲,同样属于——脑袋不够好!

    “我同情你。”

    她对着墙镜嘀咕,镜里是他一上一下弹簧般的屁股,是弹簧不是唐璜。

    “你说什么?”

    “我敬佩你,这屋子真是个杰作。”

    “那还用说!”

    他喘着气继续努力,八十了,再做它五个,你还不知道幸福。

    “你说什么?”

    “强者的灵魂是强体质的精神主义,弱体质神经质,我觉得你的话一针见血。”

    “没错,我也该练练。”

    她下床拿过呼拉圈,对着墙镜旋扭,蹲高蹲低,呼拉圈从胸到腰到臀,臀到腰到胸,银环里随意耍肚皮舞,她的拿手绝活,腰力像条躜洞的蟒蛇,弓弓屈屈淫荡得汁汁水水,他趴在地板上酸得不便起来,佯装稍事歇息,眼风追着蛇。

    “你睡床吧,我睡书房。”

    他忽然站起来,她正浪扭得色授魂与。

    又来了,别以为拿翘能遮盖真象!诚实面对自我吧,说实话永远是上策,You, go ahead!她温柔地点头。

    “黑灯瞎火你别害怕,上厕所记得带手电筒。”

    他拿过枕头。

    “那我先去睡啰,手电筒在哪里你知道吗?”

    “嗯。”

    她换侧扭,俩胳臂高举头顶翻掌搭成圈,身姿立刻凸胸挺臀抬下颚,拉丁舞基本亮相,他的大棉衬衫撩过她股沟,内里空无一物。

    “这衣橱里有蟑螂,夜里特别会出来找东西吃,下床时别踩着了,明天买鱼顺便买杀虫剂。”

    他故意打开高脚橱检查,东张西望。

    “你怕不怕蟑螂?”

    “你放心吧,我没那么娇脆,小时候家里更多。”

    “那你自己注意点,晚安。”

    “晚安。”

    他拿着枕头下楼梯,一阶一阶走向巴比伦神话。

    “你给我站住!”

    她终于发火。完全掌握,跟她长期交手像斗牛。

    “我要你陪我睡。”

    “我必须等到明天。”他一脸无辜。

    “不打炮就不能纯陪我睡觉吗?”明天你个屁!狗屎!

    “那我睡地板你睡床。”

    “我不要,我就要你陪我睡,我要你抱我睡,你不抱我睡我明早就搭飞机回家!”

    性无能还拿翘,什么天理?要牺牲我多少幸福!性爱又不光是性交,你吃不吃龙虾脑都一样,明天也还是不行,下午亲了我的奶,现在还装什么君子?我还要亲奶,我要你摸我亲我奶!你该学会非性交性爱!性无能也可以幸福,没知识也不买书读,傲慢。

    “我陪你,可是我不能抱你,你千万别碰我。”

    去你的蛋,神经病,银样蜡枪头还不肯虚心,那你露毛安的是什么心?明明不行还作怪,病态,谁要碰你,同情你教你还不知感激,什么女人那么宽容仁慈!

    “我知道,你要等明天,我只是不想一个人睡,我只想你在我身边,我必对你秋毫无犯。”

    哼,得了吧,你这个寡人有疾的罗马储君,我不想跟你计较,我尊敬你的才华再次同情你。临床治疗性障碍,最忌讳直接刺激伤害,你需要鼓励指导,你需要怜悯安慰,先给你几桶蛋卷冰淇淋般的赞美,让你轻松信任打开心结,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不信你学不会,有那么困难吗?她又轻咳两声。

    “嗯,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已经满足。”

    她帮忙把上层床垫拿下来,肥腿卷夹着薄蚕丝被,头埋进枕里,视他若无睹自顾自地睡了,他隙着眼缝欣赏,爬在床边看她令人感动的丰满的奶瓶,人类最完美的容器,他轻轻解她纽扣——他自己的纽扣,亲了亲,她入梦无误,他舌头蜥蜴般缱绻地舔,她还是昏睡,是他自己抵受不住,一夜倒有半夜忙于升降旗,礼枪致敬。

    她哪里会没知觉?岂有女人这样大意自己的身体,他的舌尖轻曼得像芭蕾,黑暗里他看不见她背脊的颤栗,她想起来了,明天是个礼拜天,她说过如果有一天结婚,她什么婚礼都不需要,但不能没有神祇的祝福,只要有就算数,不必惊动任何人,就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简单庄严,这四个字是仪式,多余的是形式,她完全不想要形式,但绝对不可无仪式,形式是众人的,仪式是自己的,他明天要带她去告知神祇,寻找仪式,他还没给她仪式。她知道他几次靠近离开她的床,她怎么能睡好?枕是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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