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老屋是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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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屋居所水枯乏,抬眼望,周围尽山石。

    然而,我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里流淌着一条河。

    1

    2008年那场雪真够大的,密密匝匝,漫天飞扬,四野迷迷茫茫。山石、田块、树草、房屋、远天、近地,一切的一切,都被雪覆盖了。白,涂染了所有;雪,将一个冰冷干净的世界送还人间。然而,膨大的躯体生成了膨大的野心,雪,挥舞暴虐,扑向生灵,摧折物件,泛滥成灾。抬眼望,路堵了、树断了、水死了,千村肃飒,万户忧愁。

    此刻,我们三兄弟也伤心透了。我们眼前是被大雪摧垮的老屋。如一头牛,遭重击,訇然倒地,连骨头架子都散了。那屋瓦、蔑筋、墙泥、椽匹、檩条,包括一些家具,散落在雪地里,横七竖八,杂乱不堪,像遭了浩劫一般。

    “这屋,早就要跨的,只是被雪壅垮得快了些。”二弟说。老屋近些年没人住,空着。母亲2000年去世后,老屋便冷寂了。我1984年进城工作后便未在老屋住了,只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居住在老屋里的亲人们。如今父母去世了,三个妹妹已经出嫁,只二弟和三弟住在老屋里。后来他们去城里租了房子,打工谋生,也只是过年过节时回老屋来住几天。老屋长期无人照料,漏雨,没人捡瓦;墙裂口,没人填补。久而久之,椽子檩条便朽坏了,墙泥掉落。整个儿一栋危房,寒碜地强撑在这大峁山的半山腰。

    虽然衰败,我们却不愿它垮塌。这是我们的家,虽残破,还是我们的家。在这屋里住了许多年,老屋的形体、气息、一颦一笑都深深地镌刻在我们的生命里。老屋是母鸡,它用羽翼的温暖孵化了我们的生命;老屋是钙,给我们骨骼以力量;老屋是歌,唱出我们的欢乐、凄苦、收获和梦幻;老屋是山泉,涌流着涓涓不息的爱……

    而今,老屋垮了,这大峁山燃烧了若干年的火熄灭了。心也像被雪浸透了一般,冰冰凉。不能让这把火熄灭,因为,还要这把火烛照我们的心灵,给我们以力量,催促我们前行。

    “修复,再把老屋立起来。”我说。

    门口那棵皂荚树于风中抖落掉枝干顶上的雪块,昂头向天,抖擞起精神。

    三弟把一口小碗柜从雪堆里扯出来,随手揪了一把蒿枝,擦起来。他停下来,望着我和二弟说:“关键是在哪里立?是就这里,还是迁个地方?”

    “就在这里修,没必要迁,这里很好。”二弟说。

    我赞同二弟的意见,确实没必要迁。迁到别处去住,挺不方便的。有钱难买独家村,大峁山,就我们一家,这份宁静是难得的。外公原来说过,这老屋“负阴抱阳”,开大门见太阳,向阳门第,花都比别家开得早些,开得久些。还有这周围的绿树、翠竹,护卫着老屋,衬托和美化着老屋,如同给老屋穿上了一件标致的绿衣。有衣无衣和衣多衣少是大不同的,这涉及到阴阳相合的问题。阴阳相合,则万事顺遂,反之,则家运不昌。

    我忆及,一日,雨后初晴,红日升起时,老屋周围雾气蒸腾,一片氤氲,生气勃勃。外公喜形于色,摸着我的头说:“丫头(我的乳名),你看这气,生得多好。这叫顺乘之气,万物莫不得之于气。有好气,庄稼欣欣向荣,人丁兴旺发达,过日子大吉大利。”

    三弟却说,在这里修,好是好,你们想过没有,这里太偏僻,不通路,不通水,修屋难度太大了。

    我说:“你说的是实在话,是有难处,但要不怕难。想想祖公当年开“基业”时的难处,我们这点难不算么子(什么)。”

    提到祖公,我们都把头转过去,望向侧旁坟堂里那座蓬着树草的老坟。此刻,坟后那棵碗口粗细的椿树上,停着一只灰色鸟,突然,那鸟发声鸣叫,飞了出去,在唐家槽口旋了几圈后,又落到了椿树上,“喳喳”叫个不停。

    2

    时间之河回溯至1894年。这天,正是农历六月初六日,“六月六,晒龙袍。”按乡间习俗,家家这天都要翻晒衣物,以防虫蛀。然而,天不作美,大雨一直下个不停,且越下越猛。远处,那雨下成了柱形,下成了扇面,天空像被利器戳了些窟窿,那水自窟窿眼儿一倾而下,远观像几匹自天而挂的瀑布。地面上到处都是水。低洼处,一忽儿便成了池塘;道路上,雨水流注成河;天坑里,倾灌之水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其声嚇人魂魄。

    这时,在从三字垛通往大峁山的小路上,匆匆走着四个人,肩扛锄头。浑身淋得透湿,像从水里捞起来的;全身都是泥,像在泥沼里滚过的。他们走得很快。最前面是个大个子,云盘大脸,十八九岁。上着蓝布领褂,下穿三叠裆便裤。辫子挽在头上。他边走边用手摸脸上的雨水,那雨太大了,把鼻子眼睛都糊住了,不摸就看不清路。一边用手拨路草,那刺草蓬蓬匝匝,不拨不见路。一会儿,他的衣裤就被刺扯烂了,手上脚上有道道口子,血渗出来,一粒一粒,凝在伤口处,像红珠珠儿。他并不在乎,用嘴吸去手上渗出的血粒,继续前行。赤脚踏在石径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像夯土,像用拍板拍地。这架势,这气度,任风再大、雨再猛,也阻止不了他。什么困难都难不住他,天垮下来,他都能撑得起。

    陈代胜和他的三个弟弟刚办完一件事,便急匆匆上大峁山来。办的么子事?在断龙嶆砌长石条。何故要在哪儿砌长石条?有个缘由。三字垛地势略低,累遭山洪侵袭,垮房、泡粮、淹人和牲口,损失太大了,百姓怨气冲天,但又无可奈何,只有望雨空嗟怨。

    陈代胜的父亲是三字垛的地保,他找到一个风水先生,请他来看看,请教避洪的方法。风水先生在三字垛周围走了一遭,对地保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地保不解,眼望风水先生,渴望他能明示。

    风水先生吸了几口水烟,又咳吐了一回,开言道:“本地阴河里有一条黑蛟,戏水时,就要涨洪,三字垛就要遭殃。”

    “有无躲避的办法呢?”地保焦急。

    风水先生又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似乎有点不耐烦,眼睛微闭,“先前就跟你说了的,要把黑蛟压住。”

    “怎么压?”地保眼巴巴望着风水先生的嘴。

    “我晓得哪么压?用石头。”陈代胜兴冲冲走过来,望着父亲和风水先生说。

    风水先生眼睛忽亮,“你晓得在哪里压?找个地势最低的地方。那里就是黑蛟的腰杆。还要把方位注意到,不能乱压。那黑蛟是从大洗场——三字垛——黄泥塘这条阴河线走的。”

    “铜头铁尾豆腐腰,黑蛟的腰肯定跟豹子的腰一样,一压就断了。”陈代胜说完,就要去找那个地势最低的地方。

    地保拦住儿子,“不忙,我还要去喊些人来帮忙,你一个人去压得住么?”地保正要出门去喊人来压黑蛟。县衙来了差役,传知县的命令:明日五更处决三字垛一为匪者,你前去收尸。“你马上随我进城。”差役对地保说。地保临走前对儿子交代:“蜻蜓低飞,墙角泛潮,恐怕还要下大雨,你们几弟兄要把屋招呼好。”

    果然,那日晚饭后,雨就下来了,黑风暴雨,气势吓人。

    陈代胜和三个弟弟披戴蓑衣斗笠连夜冒雨起沟,壅墙角,不让阻水,洗墙。苦战了一通宵,终于见效,雨水沿深沟流走了,屋内再没有进水。四弟兄草草地吃了母亲做的红苕合渣,便前往何家槽垒石,压住黑蛟,再不让它兴风作浪,祸害乡间了。

    天边一道电光闪过,一个惊雷炸响,山边,一些小兽纷纷逃窜。

    及至中午,一道宽厚的长石墙垒成,横贯山嶆,若一把长刀,砍在黑蛟的腰上。陈代胜很激动,大声对三弟兄说:“黑蛟被压,他再也狠不起来了。”他觉得脚下在颤动,一定是巨石压在黑蛟身上了,似乎是黑蛟筋骨断裂的“嚓嚓”声传出,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和垂死挣扎发出的剧烈摆动。

    陈代胜舒了一口长气,望着三字垛的方向笑了。他想,三字垛恐怕再也不会淹了,乡邻们再也不会为担心水害而发愁了。他突然感到,人做了好事后心里很舒爽,很亮堂,像太阳照进了心间,像在清流里洗了一回澡一样。父亲回来见了肯定高兴的,说不定又要给我赏几口酒喝。他似乎闻到了酒香,周身发起热来。

    他原本不喝酒,一次见父亲和乡邻喝酒喝得兴高采烈,便悄悄儿呡了几口,没想到那酒劲儿大,竟然把他放到了,酣睡不醒。父亲大怒,把他暴打了一顿。并要他从此再不沾酒,再喝打烂嘴巴。未曾想他的酒门一旦打开,再也关不拢了。酒后那种奇妙的感觉征服了他,使他不能自已。他缠着母亲,要母亲给父亲说,让他喝酒。母亲却支持儿子喝酒,儿子辛苦,做农活很累,喝点酒可解乏。再则,儿子大了,成人了,可以喝点酒了。哪有大人不吃烟不喝酒的呢?“不抽烟不喝酒,白在世上走。”地保觉得妻子的话有些道理,便说:“可以喝一点,但要得到我的准许。我跟他给了喝,给多少喝多少。什么时候给,我心里有数。”

    3

    陈代胜边走边说,虽然垒了石,压住了黑蛟,三字垛还会不会遭洪灾,难说,我们还是要迁移出去,找高处修屋居住才放心。我们是四弟兄,反正树大要分桠,人大要分家。

    三个弟弟都表示赞同。他们对大哥很敬重很钦佩,平日里大哥叫他们做什么,他们是从不犟性的,很顺从。

    他们都忘不了6年前那件事。那天晚上,螺蛳沟地陷,山崩地裂。当时是月黑头,伸手不见五指。山石垮塌,声若振雷,使人惊惧惶悚;哀嚎声随风飘过,回旋在夜空,使人不寒而栗。父亲头天晚上就走了,帮人到界上扛板斗料。体弱多病的母亲慌了神,她感到灭顶之灾来临了,把几个儿子拢到身边,箍住,打算死在一起,随即放声大哭起来。这时只见陈代胜燃着篾篙挑着箩筐大步走进来,吼了一声,“哭么子哭?快走!”他伸出大手,把母亲提起来放进一只筐里,把才6岁的幺弟放进另一只筐里,挑起担子,拉着二弟和三弟就走,刚上到坡顶,只听背后“轰隆”一声巨响,陈家几间茅草房便陷进前沟里去了,一忽儿就不见了踪影……

    四弟兄来到大峁山半山腰,陈代胜叫大家停下来,他前后左右四处观望起来。

    有两只鸟绕几根枞树而旋飞,似乎在找筑巢的那一根。

    陈代胜在一块大石头前立住了,手一挥,“就是这里了。我就在这里修屋!”

    三弟兄都拢来。陈代胜对大家说:“这地方光照好,好晒粮食。前边是坡,是坪坪,无挡塞,敞亮。两边都是嶆田,好做活路。后面是大峁山,有靠山。这地方好。就是这里了。”

    幺弟扯大哥的袖子,说:“大哥,你看,顶前头那座山,生得几(多)有意思哟。”

    陈代胜顺着幺弟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见前方有一山,中间凹,两边高,像个笔架。不禁大叫一声,“好哇!好哇!”

    兄弟们问他,怎么回事?

    “笔架山,搁笔的。这里做屋场沾文墨气,可能会出文曲星哟!”陈代胜喜形于色。他小时只读了一年半私塾。母亲多病,父亲做地保耽搁多,三个弟弟又小,他必须挑起家庭生活的担子。但他太想读书了,从私塾回家那天,他哭了一路。快到家时,他抹了一把泪,自语道:“我这辈子读不成了,我要给我的后人把书供好,让他们多喝墨水。”

    也许是老屋真沾了文墨之气,文曲星光辉临照老屋,或者是祖公的祈愿感动了上苍,天公赐福,让祖公的儿子——我的外公,成了后来的“文曲星”。

    那天,祖公回家把笔架山的事跟父亲说了,父亲也很高兴,支持儿子早些把屋建起来。当然,他赞同儿子外出修屋,还有其他的缘由。家里只3间草房,住不下,加之老大最近又娶了媳妇,新房安排在阶沿上方堆苞谷壳叶的小楼上。也真是亏待了代胜夫妻俩,没办法,他们懂事,不会怪娘老子的。

    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地保未与人道过。他哥哥原是绿营兵,死后无子继之,朝廷规定:“一人在伍,全家编入兵籍,父死子继。”哥哥无后,县衙竟然把地保家编入了兵籍,乡约已给地保打了招呼,近期朝廷招募新军,三字垛竟无人应征。知县很不高兴,要地保带头,送子应征。如果代胜去大峁山修屋居住,那是另一个保甲管的地盘,和我三字垛无关了。听说鸭子塘那个保甲新军已招募满了。

    陈代胜后来从母亲嘴里知道了父亲彼时的心思,这更激发了他修屋的决心。苞谷搬完后,他就和妻子贞儿挑着锅瓢碗盏上了大峁山,开始修屋。白天,夫妻俩挖土方、打石头、平场地,夜晚就在用巴茅草和荆竹儿编的狗爪棚里睡觉。

    干了一段时间,下基脚的场子除几礅坚硬的青石外基本打平。陈代胜便借来几把钻子,开始了钻击青石的恶战。

    那青石也真够硬的,一钻子下去,什么也没留下,再打几下,也就一个小印痕。陈代胜不气馁,坚持打,一钻一钻又一钻,苦战了两个多月,才把三礅青石打平。那些天,他的手虎口处被震裂,血渗出来,染红了手掌,他要贞儿找块布条子,把手缠住,还是继续打,不停歇。

    石头坚硬,比石头更硬的是人的意志。人心专,石山穿,愚公移山并非只是个传说。

    接下来,便是下基脚。下基脚需要三合泥(水、砂、泥)作拌料。泥巴不愁,平场子有不少土方堆在那儿,砂和水泥难办,特别是水,鸭子塘的水特别缺乏。取名鸭子塘,大约是人们的一种期盼,一个梦而已。我长这么大,从未看见鸭子塘有鸭子,连旱鸭子也没看到一只。

    据说早先这儿有水,鸭子塘老街旁有一池子,一个老汉清晨起来,发现这水池里金光四射,颇感惊奇,定睛一看,是一对金鸭子在凫水,即刻转回身,急切且激动地把这一奇观告诉街坊四邻,人们纷纷赶去池塘观看,却什么也没有。便指责老汉发神经,起来早了,撞了鬼。老汉赌咒发誓,说确实看到了金鸭子,估计是人来多了,把鸭子吓跑了。他建议,推举几个年纪大的,明日再来看,悄悄地来。

    翌日晨,几个年纪大的果然看见了那对金鸭子在戏水,光芒劲射,耀人眼目。过了一会儿,又突然不见了。以后每天早上皆如此。自此,金鸭塘的名儿也就叫上了,人们的生活也过得滋润起来,鸭子塘的女儿个个水灵灵,像仙女。但后来为何将金字去掉,成鸭子塘的名儿就不得而知了。我曾就鸭子塘为何无鸭无塘问过外公。他说:听说是当年一条花蛇精坏事,施展妖术,使金鸭塘山垮水落,那池便不复存在了,那对金鸭子再也未出现过了,说是被花蛇精吞了。

    “那家伙厉害,嘴巴像簸箕,还吞细娃儿。”外公哈哈笑。

    我知道那是外公逗我好玩的,吓吓我,我后来想。但当时却感到十分惊奇。

    “那蛇精后来呢?”我喜欢盘根究底。

    “你看到宝塔了吗?那蛇精就在宝塔底下。”

    那蛇精由鸭子塘窜至五峰山,一路肆虐,疯狂作孽,摧岩折屋,崩岭壅沟,最可恶的是将峡口里的山石掀垮,阻住了清江,水淹施南府,死了好多人。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压正。一个道人出来收服了它。人们又修建宝塔,把它镇压在宝塔下的山里了,它再也不能祸害人间了。”外公说。

    “外公您参加修塔没有?”我问道。

    “可惜没赶上。”

    “祖公呢?”

    “也没赶上。”外公似乎有些惋惜,“祖公的祖公修了的,带三字垛的人去修的。”

    哦!我不由得对祖公的祖公产生了敬意。为民除害,真英雄。幼小的我,那一刻,感觉有一粒“英雄”的种子植进了我的心田。

    4

    再来说说祖公造屋用的水。读到此处,读者朋友可能会问,你祖公上大峁山几个月了,吃的水、喝的水、用的水哪来的?是他们在磨盘井和水井沟挑的,磨盘井隔大峁山约八九里路,祖公在三字垛住时,多半时间是在磨盘井里挑水吃。从三字垛到大峁山,还有3里多路,一面坡,抬脚就上。挑担水上山,很吃亏。我曾去磨盘井挑过水,路远不说,挑水上行,简直太累了,恨不得八个喉咙喘气,心子“砰砰砰”跳个不停,像要飞蹦出来似的。水井沟我也去挑过水,那路极不好走,既窄,又陡,曲里拐弯,不小心,便会跌下坎去。我曾摔过一回,那水泼得满地都是,把我的衣裤也打湿了,桶也摔破了,望着破成几大块的水桶片,看着四处流溢的水,我边揉疼痛的腰边流泪。

    祖公修屋要大量的水,他专门挑水也挑不赢,怎么办?他问贞儿,贞儿一脸苦笑,无可奈何。突然,祖公站起来,提把挖锄上了山,他要去找水,他不相信大峁山这么大一架山,难道就没有一点泉水。祖母去拿镰刀,要和他一起去。祖公把她的镰刀拿过来,挂在刀架上,然后搬把椅子放到贞儿面前,说,你歇息,我去。

    祖母已怀孕,近段晨吐得厉害,直喊头晕,不爱饮食,一看到油腻的菜饭就恶心,直想吐。祖公找了些草药和生姜一起熬了让祖母服,又煮稀饭给祖母吃,叫她不要做事,事情他来做。可祖母心里急,看到祖公忙里忙外,心里疼,只要好一些了,便强撑着做些小事,让祖公轻松一点。苦难没有把这对患难夫妻压垮,他们更加亲密更加坚强了。

    祖公下半天时回来了,一进门,便高兴地对妻子说,发现了一个地方,一道石坡上,有细水往下流。祖母来了兴趣,提出去看看。说着,便往外走。祖公知道妻子性子急,拦不住她,便搀扶着她往山上走。他们细看了一回,确定这是一缕泉水,掺和着下雨过后的渗流,水很清亮,干干净净的。祖公打算在那个石坡上修个小池子,把水存下来,别让它流走了,可惜。恰好这石坡上有个小石凹,把它扩大些就行了。不过扩大小石凹挺不容易,需在青石上开凿,那青石十分坚硬。但这并不影响祖公的决心,他当晚便动手,用凿子一凿一凿地开掘,祖母就给他照亮,燃蔑篙。

    暗夜深沉,万籁俱寂。有野鸟啼叫,更显静谧。它们飞过夜空,发现这群山之间,有一男一女,坚韧而顽强地劳作着。火把,烧融山夜的冷寂;锤声,传达出新的希望。

    一直到现在,这个石水井还被我二弟家用着,鸭子塘前两年解决了自来水,但水量偏小,满足不了群众的需求。二弟家每月至少十余天缺水,半坡里这个石水井这时起了大作用,二弟用胶管把水引下来,放进灶房的水缸里,储存起来,自来水不足时便用它来填补。

    那天,我随二弟去看石水井,雨过天晴,远山近地,一片清丽。明澈的井水里,映出湛蓝的晴空,飘逸着朵朵白云,还有树的婆娑,飞鸟的翱翔。我望着这个水井,想像当年祖公祖母打这个井的艰辛,不禁感慨非常。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先辈掘井晚辈吃水,我们可别忘了挖井人啊。

    我打算大年三十给前辈送亮时要女儿女婿也来喝一点石井水,这水在城里喝不到。这水能映现真实的世界,这水能洁净我们的心灵。

    沙的问题怎么解决呢?这难不住祖公,他到水井沟去淘去挑。

    水和沙的问题解决了,事情就好办了。只是缺人手。祖母要帮着打小工,祖公坚决不允,“你快把锄头放起,我说你是骡子下儿——不知贵贱,怀了娃儿怎么动的呢?快去歇着。我自己来。”祖公心疼地埋怨祖母。

    就这样,他一个人既拌沙浆,又砌基脚。即当师傅,又当徒弟,忙得不亦乐乎,像个陀螺,不停地旋转,旋转。祖母不能上去帮忙,便给祖公烧水喝,她去坡上摘了些梨树叶,晒干了当茶叶,泡一大砂罐,放在场子里,让祖公解渴。

    那几天天气异常炎热,她又去山上采了些斑鸠叶,做成神豆腐,让祖公吃,神豆腐可退热、消暑,又爽口,祖公连连夸赞。

    生活虽然艰辛,劳作即便苦累,但夫妻间的疼爱与默契使艰辛和苦累变得有滋有味,变成了某种享受,变成了某种幸福。

    5

    祖公那段时间也真够忙的,往往半夜子时才收拾撮箕扁担进狗爪棚里歇息,睡一两个时辰又起来了,扛着锄头出了棚。那时,四野寂寥、空旷,只有天上的钩月和寒星与他做伴。他尽量把劳作的声音放轻一点,免得惊扰了妻子。妻和她肚里的儿子——一定是儿子——就是他全部的寄托与希望。一想到即将出生的儿子他就激动。他会是个什么样儿呢?肯定像我,云盘大脸,大鼻子大嘴巴,长大了也是粗胳膊粗大腿,说话声音蟒(粗),连高山上都听得到,走路“咚咚”响,像拍墙。最好像他妈,生得秀气一点、苗条一点。长大了他是要吃文墨饭的,喝墨水的人粗实很了不像,应该瘦削,眼睛特精明,穿长衫、戴眼镜,夹着书,走路不快不慢,说话斯斯文文。

    想到这儿,他甜蜜而深情地望了一眼狗爪棚,貞儿不容易呀,怀孕没什么好的给她吃,就是她自己做的粗茶淡饭,她说吃粗茶淡饭好,祖祖辈辈都是吃粗茶淡饭长大的。话虽这样说,毕竟生活过好一点儿子肯长一些。

    可上哪儿去弄好东西呢?貞儿是个孤儿,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爷爷奶奶过世了,无处求生,父亲怜惜她,便把她接过来养育,当成童养媳,也当成女儿。

    有一段,祖母想吃酸的,祖公就去对门凤林公幺爷那里讨,罗妹幺奶奶给他在酸水坛子里捞了一大碗酸萝卜、酸大蒜、酸藠头,还有紫苏、生姜,端回来,一进棚,祖母就迫不及待地夹了个酸萝卜,吃起来,看着妻子吃得津津有味,祖公心头漾起一层幸福感。

    祖母想吃水果,祖公就满坡满岭地去采摘,野板栗、毛桃子、油柿子、木瓜籽、牛王刺果,釆回来一空背篓,那些五颜六色的果子就滚落在祖母面前,祖母眉开眼笑,拿起毛桃子在裤子上一擦就往嘴巴里喂,一边说:你真行,真有办法。祖公赶紧在祖母手里拿过毛桃子,去洗了递给她吃,嘴里嗔怪,你真毛糙,不洗怎么吃。又笑着说,你吃得我儿子可吃不得……

    对门有鸡啼,天快亮了,他坐下来卷了一支烟,抽起来,四处的山岭轮廓渐显,东方出现淡淡的鸡蛋黄,过一会儿就会变成胭脂色,绯红,再过一会儿,就有霞,那霞像烧红的水浪。那时候,太阳就出来了。那是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太阳慢慢升起来,圆圆的,殷红,像罂儿的脸。这时候,他的疲惫、辛劳、烦恼、忧伤,都卸下了,心中满是新生命带来的希望。

    他想儿子的脸肯定也像太阳一样,把他的父母眼睛照亮,把鸭子塘的土地房屋照亮,把更远的山山岭岭照亮。

    爬上山垭的太阳这时把远山近地涂上了一层浅红,他发现,狗爪棚、墙基、大峁山,包括他本人也都镀上了一层微红。这时候的景色是最好看的,他想。再过一会儿,天大亮了,太阳的红晕退去,这大峁山就不好看了,裸露的石山,泥土极薄,缺树少草稀毛癞,又像瘦子,一把骨头,少肉。他动了念头,这屋修起后,就要栽树,跟山穿一层衣服,这样好看些。不仅是好看,过日子没柴烧不行,要解决燃料问题,就只有栽树。

    大峁山上栽树是不易的,少土,还要开挖,把板结的土挖泡。种树,还要四处去找土,往山上挑,复盖石山,在上面栽树种草,不光是图好看,以后还要喂牛、养羊,牛羊的伙食就是草。屋团屋转更要栽树、种竹、养花,这主要是美化环境。

    还要多种果木,既可做风景,又能食。让儿子孙子们食,谁家的小孩子都喜欢吃果果哩。种些什么果木呢?百花桃、橘子,这两种水果貞儿喜欢吃,特别是橘子,酸酸的、甜甜的,她最爱。还要种上核桃、枇杷、板栗、柿子、李子、石榴、柚子,种上桂花、月月红、鸡冠花、牡丹、栀子花、指甲花,一年四季有花有果,赏花食果,多有意思。

    风景树要选肯长的。什么最肯长,泡桐,几年间就长成大树了;椿树也肯长,身子正,做家具最好,种在菜园子里,好管理,荒坡上不肯长,别人又喜欢偷;竹子无论如何不能少,再大的困难也要想办法栽上,围着屋栽,竹子既能做风景,又可遮风挡雨,竹笋还是好菜,竹子还能做竹器。祖公的设计后来都变成了现实。我小时的老家,风景真的不错。房前屋后,竹林环绕。我那时最喜在竹林里玩,摇竹子,看黄叶纷纷飘落,像天上下的黄雨。和弟妹捉竹虫玩,捉了后放在玻璃瓶里,看竹虫在里面嗡嗡地飞。过一会儿,飞不动了,就落下来。少顷,又飞,似乎是一定要飞出这禁锢的牢笼。有时捉错了,把萤火虫关在里面了,晚上,它点燃灯,放出绿色的光,把我们看呆了。少顷,我们用细绳把瓶子颈系住,然后甩动瓶子,越甩越快,成了一个亮亮的光圈。我们高兴极了,笑着、蹦着、闹着,连声喊:“甩快点!甩快点!”稍大些便挖竹鞭玩,一根竹鞭三尺长,骑在石头上,摇着鞭,像小人书里威武的将军。放羊时,做羊鞭;放牛时,做牛鞭。驱赶牛羊,真是有意思。但竹鞭是要背着大人挖的,竹鞭是竹根,挖多了竹子会死。

    春天里竹笋从地底下冒出来,见风长,真有趣。放学回来,母亲给我一只竹篮,要我带弟妹进竹林掰尖尖的笋子,挖竹菌,然而提回来洗了交给她,她一会儿便用竹笋和竹箘做出可口的菜肴,每次我们都吃得特饱,特有味。

    竹林边,是三台菜地,每台大约两分多地。这原是一面斜坡,祖公当年硬是用一副肩膀两只手,在斜坡上砌石坎、垫土,做成三台菜地。春华秋实,当年那三台菜地基本满足了全家人的蔬菜需要。

    菜地边沿,栽着香椿,直直的,春天里生出椿芽,父亲那时拿根梯刀,站在树下,把香椿的枝剃下来,我和弟妹在树下把香椿的枝聚拢,把香朵儿掰下来,拿回家交给母亲做菜。母亲多半用香椿芽和鸡蛋炒,那种清香使人馋涎欲滴。有时又把香椿过水,然后晾干,做成咸菜。

    竹林外围,长着一些果木,有枇杷、李子、柿子、石榴、柚子。每年一到季节,五颜六色的水果就挂满枝头,极诱人,禁不住口角流涎。

    那枇杷黄灿灿;圆溜溜的李子压弯了枝;石榴裂了口,露出满口的红牙;大且圆的柚子垂挂,像一排排葫芦儿;特别是门口三根柿子树,大碗口粗细,柿子红艳,像挂了一树小灯笼。

    那些水果当年既解了我们的馋,还给我们提供了诸多趣味,并帮助解决了家里一些困难。记得有一回我枇杷吃多了,肚子胀得像鼓,上吐下泻,母亲急得眼泪汪汪。外公过来了,让我平躺在床上,他揉我的肚子,揉了一阵子,肚子里才松劲,症状才缓解。

    那些漂亮的水果对小兽也有吸引力,那白狐就特别喜欢晚上出来偷吃柿子。我幺姨爹喜欢这时节过我家来玩,他提着一支火枪,预先藏在隔柿子树不远的岩壳里,待白狐上了树,正吃柿子时,他一步蹿出,手电直射过去,白狐被电光照定,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使它呆住了,忘了移步,这时,姨爹的枪响了,白狐应声掉落,我们兄妹听见枪响,便从屋里飞跑下来,看被打死的白狐。父亲要我们把白狐提回家,然后他把皮剥了,晾干了去卖,这比柿子卖的钱多多了。白狐肉全家人则美美吃一顿。但姨爹的枪法不是太准,多半时间打飞了,待他再装火药时,那白狐已回过神来,眨眼间便从树上窜下来,溜进了树林里。父亲后来跟人学了一手,放炸弹,把自制的小炸弹包在柿子里,白狐一咬柿子,炸弹就炸了,白狐掉下树来,我们照例欢呼雀跃,飞跑下来拾白狐。

    那时父母送我们读书,为给我们交书钱和学费,便摘下水果进城去卖,卖得最多的是柿子。我跟父亲去卖过几回,父亲挑皮篓,我背小花背篓,里面盛着红亮亮的柿子,柿子颜色鲜靓,清凉甜爽,城里人很爱吃,一会儿便卖完了。

    这时我们也饿了,父亲便领着我去打中伙。一个青椒炒瘦肉丝(瘦肉极少,几乎没有)、一碗番茄豆腐汤(清汤寡水,少油)、两碗大米饭,往往还要再买两碗,找服务员讨点汤,父子俩吃得肚胀腹鼓。吃完饭,父亲便领着我往回走。他边走边对我说,我们是吃的祖公的呢?祖公当年不栽下柿子树,我们拿什么去卖,有我们今天吃的吗?有钱送你们几兄妹读书吗?要记住祖公的恩哩。

    我点头。确实,祖公当年做了一件大好事,若没有这几棵“摇钱树”,我们几兄妹还说不定真会失学呢?我同队好几个玩伴儿小学未读完就辍学了,有两个甚至一天学堂门也没进过,文盲,没法子,缺钱嘛。那时我家除了肚子里装的,身上穿的,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再没有什么可以变成钱的东西了。祖公,您真好,您当初栽树一定是知道您几个重孙读书要钱吧。您难道是诸葛亮,未卜先知吗?

    父亲又说,你知道我们家堂屋楼上那堂楼板是哪里来的吗?我摇头。父亲说:“你要记住,这是屋后那根大泡桐树改的板子。这根大泡桐树也是你祖公栽的。”

    我“呃”了一声,不言声,心里却有些失落和惆怅。这棵大泡桐树可是我们的好玩伴呢?我们几兄妹最喜欢找它玩,看鸟儿在枝桠间欢快忙碌地筑巢,或在树下跳房子、翻纸板、捉羊子,趣味无穷。它像我们的兄长,像一个慈祥的老人,护卫着我们。暑天,为我们遮住炎热;雨天,为我们撑开巨伞。可惜呀,祖公栽的这根泡桐树。从此我们失去了一个最好最好的玩伴儿。

    其实祖公当年装点大峁山比装点老屋花的精力和时间要多得多。据说,他把屋修起后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栽树上。

    他说,山好比牛,种田没有牛不行,过日子没山也不行,要把山当牛来喂。他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在大峁山上解决他和后辈们的燃料问题。

    祖公喂这头牛太艰辛了。

    大峁山很宽,有四五十亩大的面积。他每天挖,一锄锄地挖,一寸寸地挖,像蚕吃桑叶般往前拱。他要把山的表层挖开、挖松、挖泡,这样才能栽下树。土层太瘠薄了,有的地方就是个石皮皮,或土石相杂。遇到这样的地块,他就挑上撮箕四处刨土,然后担回来,铺在土层瘠薄的地方。栽下树以后,三天两头要淋水,如果那口石井里有水也好办,如果天旱久了,石井里水少或无水,他还要去水井沟或磨盘井去挑水淋树秧。天旱还要盖苗,不然就晒死了。

    祖母说,你像爱护你儿子一样爱护那些树苗。祖公说,你说对了,那些树苗就是我的儿呢。养儿防老,以后他们会报答我们的。确实,人和植物是相通的,你投付它以爱,它报答你以情。后来,我们一家的燃料便全部解决了。有些大料还派上了大用场,母亲去世后睡的棺木就是用三根大柏枝树合成的,吊脚楼下的猪圈也是用大枞树料做成的。

    令祖公祖母和满坡的绿树未想到是,大跃进年代一坡树遭了殃,被砍伐殆尽,去作炼铁疙瘩的燃料。

    那一刻,可以想像祖公是何等地痛苦,听说他三天未吃东西,整天在山头上转悠,望着那些惨白的树桩子流泪。

    好在外公和父亲后来未让山再次荒芜,他们不能让祖公的心愿落空,政策松动后,他们坚持栽树,年年栽树、年年养牛,到现在,又是满坡绿树,郁郁葱葱了。

    我去年从市政府大院搬到春光家园小区,住17层,很高,若大晴天,一开窗,便能瞧见我老家的大峁山。虽遥远,且鸭子塘方向山多,但大峁山有形体特征,高峻的山体上,有一个圆形的盖儿,极像祖公当年戴的棉帽子,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它。

    这些年,我每年都要回去小住几天,住二弟家里。白天去大峁山上玩,看树、赏花,寻找祖公、外公和父亲的足迹,感受他们当年的气息和体温,生发一些使人充满英雄气概的想象。晚上,和二弟坐在场坝里闲聊,看月光如水,从大峁山上缓缓流泻下来。起风时,松柏迎风歌吟,低廻、婉转、绵长,那是对祖公、外公和父亲的歌唱,怀念和告慰……

    6

    山月渐渐圆了。

    祖公算了一下,再过两天就可盖草了,一盖上草,这屋就修起了,就可以搬进去住了。他和贞儿就再也不用住狗爪棚了。他激动了,掏出一个扁形小瓶,扭开盖,一仰脖,吞下一口酒。盖草就上梁,修房盖屋,是好事,是大事,把亲朋好友接来,热闹热闹一下。他又吞了一口酒。

    突然,狗爪棚里传出贞儿的声音,急切、惶恐、慌乱。他愣了一下,倏尔,急忙跑进狗爪棚。

    妻子要生产了。只见她赤裸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搁着木盆。

    他紧张起来。太突然了,算了一下的,还有20多天才会生,怎么就要生了呢?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呀。好在前天他回三字垛,母亲跟他说过生娃儿的事,当时没在意,情急时刻,母亲讲的方法突然升起在脑际。

    他对妻子说,你莫慌,我来了。

    他走过去,抱着贞儿的腰,防止她因疼痛而乱动。贞儿的腰在战栗、抽搐,他知道,这是疼痛所导致的。

    他把贞儿抱得更紧了。这时,贞儿面前的地上出现了一些水,他惊恐,这是羊水,破了就不好办了,弄得不好贞儿的生命还有危险。贞儿的疼痛加剧了,“妈呀!妈呀!”连声喊叫起来。他安慰她要忍一忍,生出来就好了。他知道,生孩子是女人最痛苦的时刻。他听母亲说过,生他时,肚子里像有刀子在搅,身体像要爆炸似的。贞儿突然咬住他的手,他不动,让她咬,只要能减轻她的疼痛,管她呢。他的手被咬破了,有血流出来,他仍不抽回。

    贞儿口松了,他知道,她的疼痛减轻了,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用衣袖揩了一下妻子额上的汗珠。

    孩子露出“风口”了,他托住妻子的腰,扶她慢慢站起来,抓住面前的梯子,悬跪着,使劲,使婴儿滑入木盆。

    孩子下来了,妻子以微弱的声音喊:“剪子,剪子。”

    祖公赶忙从三字垛搬来的那个抽屉里面翻剪子,翻出来递给妻子。糟糕,剪子不快,像“背篓口”,剪了几下未断,妻子生气,“啪哒”一下,把剪子扔到墙旮旯里。然后瞪着他。唉,他捶了一下自己的头,妻子早就要我磨剪子,这几天太忙,一直未磨成,这怎么办呢?忽然,母亲的话响在耳边,“咬!”他俯下身去,用牙把脐带咬断了。

    妻子晕过去了,他连喊几声也没应,他慌了,忙掐妻子的人中。他又停住了,他发现婴儿没有呼吸,脸色青紫。他赶紧抱起来用嘴咂,咂了好一会儿,婴儿“哇”地一声哭了。贞儿这时也缓了过来,他高悬的心落了下去。

    这时,在对面笔架山的上空,升起了一颗又大又亮的星,他抱着儿子出门观望,啊,文曲星,他望着笔架山上空的那颗星,惊喜万分。

    7

    “哥哥,你看。”二弟从雪堆里翻出一根钻子,递给我。

    “祖公当年用过的。”祖公的遗物记得只有两件保留了下来。一件是一个黑色的背篓,当年祖公就是用这个背篓背土背出了三台菜地,一件就是这把钻子。我记得父亲曾用火纸和油纸把这两件遗物包裹紧了搁在神柜里。那只背篓不见了,钻子却在。我把那把钻子拿在手里观看,钻子约一尺五寸,黑黄色,锈迹斑斑。祖公当年就是用这把钻子打的屋基么,打的石水井么。我想像着祖公当年打石头的情状,骑在石头上,一根帕子搭在肩,左手握钻,右手扬锤,一下一下地击打,石屑迸溅,挥汗如雨,祖公纹丝儿不动,继续击打,击打……击打声里,坚硬的石头破碎了,消融了,变矮了,变小了,而祖公却变大了,变高了,变得像一座山一样高大。

    此刻我握钻在手,感觉到了钻子的热度,是祖公当年握钻的热度啊,在零下17度的今天,这热度传入了我的身体。我用钻子击打场坝边一礅岩石,“啪!”直觉虎口被震痛,再一下,“啪!”手臂发麻。我停了下来,打算歇会儿再试。

    二弟劝我不必试了。“你是耍笔杆子的,祖公是使大力的,你怎么比得。煮酒熬糖,各是一行。”

    我感慨非常:这么两下,我就受不住了,而祖公长年累月地击打,这需要多么大的力量,祖公的意志是多么坚韧啊!

    我们只要有祖公这种意志,肯定能把老屋恢复得起来,我说。二弟赞同,只要有勇气,不怕难,肯定修得起。

    三弟还是觉得在老屋基重建不好办,不划算,关键是不通公路,“运材料的费用该要多少?”

    形不成统一意见。二弟说,我们干脆征求一下外婆的意见。我们这个大家庭,只有她老人家年纪最大辈分最高,德高望重,看老人家怎么说?

    我和三弟表示赞同。三弟平时非常敬重外婆,外婆的吩咐,他基本上都是照办。

    外婆肯定是不会同意在别处重建的,她绝对是要我们在老屋基建房,我想。

    8

    果不其然,外婆要我们就在老屋基重建。“别的地方不要去修,麻雀做窝都在老地方,要把祖业保住。”

    她病得较严重,咳吐得厉害,喘气,晕厥过好几次,肢体已经不能动弹了。医生说已管不了多久了。

    外婆九十多岁了,内部脏器已严重衰竭。她的继子邓开柱抱来一床被子,我们三弟兄把外婆扶起来坐着,邓开柱把被子垫在外婆后背,让外婆靠着被子和我们说话。

    外婆要邓开柱把茶缸子拿过来,她要喝茶。

    我们知道,外婆喝了茶,便要打开话匣子了,这是她的习惯。我们都知道她会说什么。外婆病重期间总是翻来覆去地跟我们讲那个故事,我们已听过好多遍了,但我们还会听。我想,注意倾听外婆说话,她会感到快慰的,心里会好受些。只要能减轻外婆的痛苦,我们什么都去做。

    1934年的冬天还真是个冬天。天气异常寒冷,雪三天两头下,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只往人身体里钻,冷得人直打牙磕。地面绞黑壳壳凌,滑溜溜地,稍不留神便会摔倒。

    外婆却不感到冷,应该说,这个冬天对她来说是温暖的。十五岁的她和外公结婚了,爱情是极有力量的,它能将寒冷消融,唤醒春阳,临照山野,温暖年轻的心。

    当然,温暖往往和苦涩相伴。

    结婚第二天她就和外公、祖公、祖母一起开始修房子。不修不行啦,当时只有两间茅草屋,一间是堂屋,一间是她和外公的婚房。婚房原本是祖公祖母的房屋兼灶屋。外公一直睡在堂屋楼上的。婚前,祖公祖母便把他们的房屋腾出来,当外公外婆的新房,他们到堂屋楼上去睡。外公不同意,坚持要把堂屋楼当新房。

    祖公不高兴了,“你这个娃儿怎么不懂事哩,已经在教书了,还不晓得事理。让新人住在小窄楼上,爬上爬下的,你说像不像事?”

    他接着说,胡冬妹虽说结过一次婚,可她家里却富足,在外河沿算个殷实户,一年有十几担稞,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住的是住的。“她还在你这里来受罪?”

    外公望着有点不高兴的祖公,不言语了。

    然而婚后第二天,外婆就上楼去把祖公祖母的被子抱下来了,把她和外公的铺盖卷抱上楼。

    外公阻止,外婆说:公婆年岁都大了,上楼下楼不方便,还是我们上楼去。哪有晚辈享福,让前辈受罪的呢?

    这晚,外公外婆缠绵之后便商议起修房子的事来。

    外婆说,无论如何也要再修两间房子,一间住,一间作猪圈,猪子关在堂屋外面地圈里不是个事儿。丑不说,臭不论,还不肯长。

    外公叹了口气,难啰,主要是缺钱。缺钱,就买不回来瓦,再盖茅草么?最好是换瓦。不然别人说,胡家姑娘那么俊俏洒脱,嫁过去住个茅草棚棚,好说不好听嘛。缺钱,就喊不到人帮忙。喊人帮忙,要有酒肉,别人跟你下力,总不能亏待人家。要有好招待才过意得去,这就离不得酒肉,可买酒肉要钱啦。

    商量了半宿,还是没商量出个办法。天亮时,外公起身去猫儿嶆教私塾,外婆起来去大峁山挖树疙蔸,烧火取暖。

    外公擦黑时回来,见场坝里有一堆树,便问外婆,砍了做么子用?

    外婆答:烧炭。你昨晚不是说缺钱吗,烧炭卖钱呀。

    你烧得来炭?外公问。

    外婆说,我一个族房小哥哥会烧,把他请来教我们。

    外公又说,晓得老汉儿(父亲)同不同意呢?这树是老汉儿栽的哩。

    “我问过的,他们两老都同意。没别的出款(收入),只有烧炭卖了。”

    说干就干,翌日,外婆就去外河沿,请族房小哥哥过来教方法烧炭。不凑巧,小哥哥让别家请去了,她怏怏地回来。吃罢饭,她就提把挖锄去拱窑子。她打算先试,好在她也大致了解一些烧炭的方法,原来听小哥哥讲过一些。

    窑子当天她就和公公婆婆一起拱好了,接下来就是装炭料和木柴,然后将装料口和木柴口密闭,从火口点火焚烧。

    第一窑失败了,第二窑又失败了,第三窑好了一点,第四窑成功了。外婆把炭提在手里,一敲,“当当”响,像钟。外公一回家,她就给他报喜:“烧成了,烧成了!”外公看父母不在,在外婆脸上亲了一口,算是对她的奖励。

    这之后,一直到春节前,一家人便一窑接一窑地烧炭。外婆负责烧,祖公负责办炭料和进城卖炭。祖公卖炭几乎每次都要喊三字垛的三弟做伴,三弟是杀猪匠,力大过人。兄弟二人每次进城都要带上杀猪刀,用牛皮裹好,别在腰上。因那时匪患猖獗,治安混乱。鸭子塘进城有一必经之处——易家冲,无人烟,极荒凉,险恶,时有散匪在此抢财掠女,杀人害命。大约散匪也是看菜吃饭的,半夜时吃桃子——捻软的捏,见祖公兄弟俩高大强壮,恐不是等闲之辈,不敢贸然下手,因之祖公卖炭倒还未遇到过散匪。

    倒是有一回在恩施老城差点栽了。那次是雪天,祖公刚把担子放下,两个背枪的保安队员过来了,要祖公两弟兄把担子挑到保安队去。祖公脑壳一炸,今天遇到强盗了。他晓得保安队买东西是从来不给钱的,这炭挑进去就是他们的了。他实在不甘心。但他们手里有枪,好汉不吃眼前亏,得想法子跟他们斗。他给三弟递了个眼色,说:我们还没过早,请两位哥子去过早,过完早就挑到保安队去。

    他又对三弟说,薛家巷有个炸油香的,你领两位哥子去吃油香,喝点“三三见”(酒)哟。我就挑炭过来。

    祖公又把担子担上肩,忽然,“啪嗒”一声,炭筐侧翻在地,大约是绳子没挂稳扁担。

    祖公蹲在地上捡散落的炭,那高个子保安队员恶颜厉色地对祖公说:“你狗日的不要玩鬼,当心吃亏。”

    祖公赔笑:“哪能呢?一时慌忙,绳子未挂住。您和我兄弟去过早,我装好炭就来。”

    满脸骚胡子的保安队员冷笑道:“你兄弟在我们手里,我们也不怕你跑。”

    三祖公和两个保安队员转弯进了薛家巷,祖公看不到他们了,便挑起炭筐,拔腿就跑,从东门过渡船。刚把炭挑下船,那两个保安队员就追来了,在河那边大跳大叫:“卖炭的,快停下,不然老子赶过来剥你的皮!”

    “船渡子,快摇过来,耽搁了打死你!”

    祖公挑担快步跑进桔林,绿浓掩没了他的身影。

    三叔祖那次是借故上厕所跑出来的,从狮子坝上六角亭过石家坡走谭家坝绕回三字垛。

    那以后,祖公卖炭再也不进恩施老城了,多半时间挑到城郊土桥坝集贸市场上去卖,或者半夜时动身,走远路到向家村、龙凤坝赶场卖。

    祖母每天忙完家务,也来帮忙加柴。外公一放学便往家里赶,除炭、码炭,做些细碎活儿。

    要说外婆最辛苦,她很紧张,怕烧砸,整天提心吊胆。晚上觉也睡不好,心里记挂着窑子里的炭。眼睛刚迷住,又即刻醒了,立马跑去看火。那些天,她蓬头垢面、衣衫邋遢,原本漂亮的鱼眼布满血丝,完全看不出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妙龄小媳妇。

    外婆顾不了许多,她心里只有炭,这炭系着全家人的希冀啊。那两间新房好多次出现在她的睡梦中。

    烧炭火候是最要紧的,火候不到,那炭是青的,料还是生的,没烧过心,没成炭。火候过了,那炭又融了,一把黑面面。她摸索出一个诀窍,当看到烟口排出的烟是青的时,就马上停火,并立即把烧柴口和排烟口全部密封。第二天,把上柴口一打开,那一根根好炭就呈现出来了。

    密封也十分重要,外婆因密封问题吃过两次亏。一次是密封不实,一打开,里面全是火,她赶忙打水灭火,然后把炭再取出来。另一次是密封的时间不到,打开上柴口,见炭火好像已熄了,祖公挑回家后,那炭火竟然又燃起来,差点把茅草屋点着了。上回当,学会乖,外婆及时总结经验教训,立马改正。

    后来每一窑都烧成功了。不仅黑炭烧成功了,连坚硬的白炭也烧出来了。外婆烧白炭的经验是:当木材在窑内烧成炭后,趁热从窑内扒出来,然后用湿沙土掩埋熄火,之后从湿沙土里把炭抽出来,只见一层白灰附在木炭上,这就是白炭,比黑炭坚硬,卖价也比黑炭高许多。

    这一冬的炭烧完卖完,外婆的箱子底也有了些“大脑壳”和“小脑壳”洋钱,还有一些纸币。

    一过春节,外婆就开始计划修房子,祖公是大力支持的,说:“只要我这把老蛮骨头不碎,就和你们一起把屋修好。”

    待苞谷一种完,新屋就开始下基脚了。这时,一桩倒霉事发生了。祖公借对门李林书家的牛来踩三合泥——下基脚砌石用,不小心被那头黄牯打了一角,把肋骨打断一根,疼痛难忍。外公急忙去把双天坑胡医生接来治疗,胡医生看了祖公的伤情,说,只有上夹板,把断骨处固定,然后外敷内服,祛瘀、消肿、和血、止痛,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祖公问胡医生,那要多久才搞得事呢?胡医生伸出一根指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百天里不要强勉做事,啥面都吃得,强面(勉)吃不得。当心病情加重。”

    祖公脸上焦急,“我们正在修房子,这哪么耽搁的哩!本来就差人手。”

    外婆对祖公说:“您就不要得急修屋的事了,有我们,屋肯定是修得起来的。”

    9

    五个月以后,一幢吊脚楼立起了。吊脚楼分上下两层,下面一层作猪圈,楼上是外公和外婆的房屋。旁边是早先那两间茅草房。

    吊脚楼落成那天,外公外婆整了一个上梁酒,亲戚朋友都来贺喜。鞭炮鸣响,锣鼓齐奏,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宴席之前,外公扯开高亢又略带沙哑的嗓子赞新房:

    红日一出在东方,

    照在我家华堂上。

    今日我家来上梁,

    九龙八卦定阴阳。

    阴阳和谐有大利,

    粮茂钱丰日子香。

    家庭和睦皆有礼,

    儿孙会成状元郎。

    “好哇!”“妙哇!”下面一片喝彩之声。

    这时,祖母端了一筲箕“梁粑粑”出来,外婆和祖公拿起“梁粑粑”往空中抛,边抛边喊:“都来抢梁粑粑吃呀!”这时外公就在旁边大声念“梁粑粑”赞词:

    一个粑粑,鳌头独占。两个粑粑,福禄双全。三个粑粑,三星高照。四个粑粑,四季常青。五个粑粑,早生贵子。六个粑粑,六六大顺。七个粑粑,七仙下凡。八个粑粑,八洞神仙。九个粑粑,天长地久。十个粑粑,地久天长。

    来客蜂拥上前抢粑粑。鞭炮锣鼓又起,场面更加热烈。

    送走了客人,外公外婆便关门睡觉。他们太累了,几个月没睡过囫囵觉,白日昼夜都在忙修屋的事。

    祖公受伤后,外公就放了私塾在家护理祖公。祖公不要他护理,说:“我又没哪里残疾,要你护理么子呢?你去给你媳妇帮忙,把屋早点修起来。”

    那些天,外公外婆喊了点工,突击了一阵子。后来便不喊了,不好意思喊嘛。别人一家大小要吃饭,光给你来帮忙行么?特别是芒种时节,芒种,芒种,忙收忙种,白日打火晚插秧,人们忙得够呛,谁也抽不出时间来给你修屋。但修屋又不能停,怎么办?自己苦一点吧!那几天正在打墙,外公挖泥,祖母上泥,外婆掌板挑泥,紧张而忙碌。

    外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她把泥倒进板口里,然后用墙捶夯实筑紧,之后,把墙板松开,又架在打好的那蹬墙上面去,又急忙下去挑泥巴。祖公按住疼痛的胸脯,在墙边教她打墙。“筑严、夯实、拍紧,不然,墙泥巴是散的,不作用。”

    后几天,祖公看外婆实在忙不过来了,便忍住疼,来帮忙挑泥。外公要他歇着,莫挑。祖公一摆手,“不要紧,我挑少一点。一个鸡公四两力,我也要凑点力。”

    三晴两雨,园子里的菜蹭蹭往上长。

    屋墙一天天往上升……

    10

    外婆又咳嗽起来,胸脯涨潮般起起伏伏,脸上倏尔变紫,邓开柱赶紧去倒开水,三弟上前轻拍外婆的后背。外婆举着软软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前胸。喝开水后,她稍好一点了,咳嗽轻了些。我上前给外婆把面前的被子掖好,二弟把外婆后背的被子理了理,让外婆靠在上头舒服一些。

    她问我,丫头,你们到底几时修屋?

    我答,我们还在商量。

    外婆说,这个事我跟你们做个主算了,就在老屋基修。本来我不该做这个主,应该是你们的父亲做主。可你们的父……亲……走……了……呀!她变得伤感起来,腔调缓慢、低沉,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

    “白发人送黑发人啦,本来我要先走的,他们却走在前头去了。你们记得么,你们的父亲为修屋,吃了好大的亏哟。”

    确实,父亲为修缮老屋付出得太多太多。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牢,那一日,父亲搬张梯子去剐棕,打算卖了买几斤钉子,新灶屋已基本修起,只待买钉子钉椽角檩挂了。

    谁也未想到会出事。父亲把梯子架在那根棕树上,棕树很高,长在一道坎边,下面是乱岩壳。不知何故,那天父亲神情有些恍惚,估计是头天晚上打夜工挑灶屋里的泥巴睡晚了,没休息好,精神极度疲惫。梯子突然滑了,父亲从高处栽下来,跌在乱岩壳里,待我们听到一个放牛娃儿的急喊赶到棕树旁时,父亲已昏死过去了。我看到父亲头摔破了,裂了好大一道口子,血汩汩往外流,连脑骨都看得到,不禁泪流满面。我们三兄弟把父亲抬回家,母亲叫三弟赶紧跑去请海医生(双天坑胡医生儿子)来治疗。海医生赶过来给父亲包扎了,又给了些丸子,要父亲按剂量服,好好休息。没想到父亲第二天忍住痛又去除灶屋里的泥巴……

    父亲啊,父亲,您若还没走,是同意我们在原处或别处修屋吗?我望着窗外迷蒙的天空。

    我希冀父亲的身影出现在天空中,或者从遥远的天国飘来他虽低沉却浑厚的声音。

    父亲同意在哪里修我们就在哪里修。儿子绝对听从父亲的。

    但什么也没有出现。

    外婆说:“你们的父亲在也会要你们在原处修的。”

    我点点头。是的,父亲是不会同意我们在别处去修的。我忆起了一件事。

    父亲那日带信要我回家一趟,他自知身患绝症,去时无多了,想和大儿子说说话。我那天陪着父亲说了会儿话,他便要我扶着他出去走走。我扶着父亲去看大峁山,山上有他和祖公、外公、外婆栽的树,那树青枝绿叶,郁郁葱葱,风起处,绿树摇曳,波涛似海,尽情宣泄着生命的旺盛。树啊树,你们知道吗?有一个给了你们生命的人现在要去了。他的生命之灯即将熄灭,然而他坦然,你们和我——他的儿子,就是他生命的延续啊。我在心里和树说话。这时松声似歌,似在吟唱父亲的恩情,又如在把父亲深深地挽留。

    父亲又去看菜园子的菜,看责任田里的庄稼,抚摸他栽的那些花,注目他挖的水井,他微微笑了,他有一种满足感、成就感,这辈子没枉活,为这个家,为上老下小,做了应该做的事。

    父亲最后站在场坝里,久久地凝视着老屋,一言不发。他的眼睛湿了,两粒浑浊的泪溢出,顺着枯瘦疲惫憔悴的脸颊淌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触情深处。老屋里有他的青春、有他的爱、有他的追求、有他的梦。而现在,他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盛载了他全部情感的老屋。他舍不得,他丢不下。他多么想还在老屋里多活些时光,看着儿孙们幸福地生活,可是,死神已经临近了,也许,就是今天、明天、后天,或者是哪一天,自己就被死神拿去了。他闭上了眼睛,脸上是伤感沮丧的表情。忽然,他睁开眼,眼里放出光芒,“20年后我还要回老屋里来的”,他喃喃自语。

    外婆躺下了,谈了会儿话,她有些受不住了,似乎困得连眼睛都难睁开了。我们安慰了外婆几句,又跟邓开柱表叔给了些钱,请她给外婆买点营养品,如奶粉之类的。之后,我们回家。

    身后,忽然响起外婆的声音:“走之前我要回来,我要他们抬我回来,看你们在老屋基修的新屋。”

    天空突然响雷声,我的心为之一震。

    11

    老屋重建的事,暂时搁下来了。三弟兄资金准备都不到位,特别是我,几乎拿不出来钱建房。原有一点储蓄,支持女儿装修新房,办她的婚事,已全部掏出来了。估计我这种经济窘状,暂时几年内是没办法修的。但修是肯定的,绝不能让祖宗的遗产在我们手里消失,变成一堆废墟,让他们的心愿和瞩望化为乌有,使他们在九泉之下唏嘘长叹,不能瞑目。更为重要的是,重建老屋使其成为一种纪念的载体,一种缅怀的标志,让一种符号承载的精神在长天飘扬,生生不息。

    二弟和三弟都打算再扎扎实实干上几年,资金筹备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建,到底建在哪里合适?怎么建,到时候再议。

    这一年多,二弟兼了多份职,努力赚钱。他在一摩托车行做保安,又兼仓库保管,还管理车行旁边一个停车场,工资可观;二弟媳在朝阳宾馆洗碗,兼采购,又承包了几个白领家庭的清洁卫生;侄女在海澜之家卖服装,下班后又匆匆赶到打字店上班。他们计划这一两年干下来,全家有笔不菲的收入,加上原来打工积攒的一些钱,就可以动工建房了。到时候,还要在浙江打工的儿子也凑点钱。

    三弟两口子早几年进城卖水果,生意一般,赚的钱不多,加之在城里开销大,又送儿子上学,一年到头,余不了几文。两口子计划,今年除继续卖水果外,还准备擦皮鞋,水果生意清淡时就去打扫卫生。

    二弟是按计划进行的。2009年月半节刚过,他就跟我商量,准备马上动工建房。我高兴地表态,支持他一些钱,手边没有,找人借。我问他是在老地方重建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估计你不会同意,但我把话说完了,你可能又不会反对了。”

    我说:“你这么自信,说说看。”

    二弟下面的话有些道理。

    他说,我准备修在唐家槽口。修到这里有几个考虑。一个是节约费用,老屋基在一面坡上,搬水泥、沙等原材料费时费钱,而搬到唐家嶆口就省工省钱一些。二是从长远考虑,唐家嶆口要修公路,公路修起,我家在公路边,生活就要方便得多。譬如我买了车,或儿女买了车,肯定是停在唐家嶆口公路边,而不会停在老屋基,老屋基修公路难度不算小,估计上头暂时不会考虑。唐家嶆修公路可能较快,大峁山反背已通了高速路,服务区就在唐家嶆过去一点,唐家嶆是服务区到清江漂流景点的一条要道,肯定是要修公路的。三是唐家嶆口隔老屋基不远,就在坡下,屋后就是三台菜园,算是连着老屋的。

    “哥哥,我跟你说。纪念也好、缅怀也好、守望也好、继承也好,关键在心里。”二弟似乎想得深,“不入心,不入脑,只图样子,有多大意义呢?你说呢?”

    我没回答二弟的话。抬头望天,有白鹤从高深湛蓝的天空飞过,翅膀忽扇着矫健和自信。

    12

    二弟动工修屋那天,我在鹤峰办点事,没能回去,只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了些情况,又叮嘱了一番。

    他说:“你回不回来不要紧的,我要问你的是今天是么子日子?”

    我感到诧异,他怎么问起这么个事来?“今天是9月6日,农历八月初五。”

    “那你记得祖公当年修老屋是么子日子?”二弟又问。

    哦。我倒忘了。祖公当年正式动工建老屋的日子也是八月初五——外公告诉我们的。二弟记忆力真好。看来,他选在这一天动工建屋,是有意思的,可能是为了纪念逝去的祖公和消失了的老屋。还有,让这个日子把我们和祖公连在一起,把新屋和老屋连在一起,让我们和祖辈的心与精神产生契合,进而生出一种力量。当然,让祖公愉悦,在另一个地方护佑他修好房子。

    其实二弟建屋并不顺利。刚把石墙捡起,他就住院了。胆结石,疼得在地上打滚。医院给他动了手术,切除了胆囊。还没痊愈,他就提前出院回家了,他记挂着修屋的事。回到家,立马喊劳力修屋。那几天,他家很热闹,场坝里,水泥搅拌机轰响;楼上楼下,扎钢筋的、浇灌的、安门窗的,紧张而忙碌;门前的小路上,驮原材料的骡马来来去去不停歇,人喊马嘶。二弟跑前跑后、跑上跑下,大声吆喝着、指挥着。

    他很亢奋,他对我说,照这个进度,三个月得屋坐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可是,他的预想未能实现,他第二次住进了医院,修建进度又慢了下来。他原本就未痊愈的病又被感染了,有脓血从创口溢出,疼得他龇牙咧嘴,虚汗直流。医生要他这次再不要急着出院了,养好了再走。可他还是“跑”了,回到唐家嶆,他心里装着他的屋,他仍然坚定地朝着“三个月目标”进发。那些天,他的腰上系个尼龙口袋,一根软管从伤口处伸出,排出身体里的脓血和分泌物,过一会儿,他便要去厕所倒空尼龙口袋里的脏物。他忍着疼痛依然忙进忙出,指挥人们建屋。

    病痛的折磨,使他的饮食受到很大影响,吃得很少,过度操劳,睡眠严重不足,他很快就瘦了,原来140多斤,现只有90多斤了。那天我回唐家嶆去看他,吓了一跳,原来的一张圆脸现只有二指宽了,脸色萎黄、眼珠深陷、黯然失色,憔悴不堪。我说你这个样子连风都吹得滚了,当心房子没修起,人就不行了。赶紧停工,进城去治病,病彻底痊愈了再回来接着修。

    二弟说,我现在骑虎难下了,我已包给他们了,三个月我要得屋坐。我说,那正好,你包出去了就不要操么子心了,到时候按合同验收。他说,那不行,我要监工,这样才能保证质量。合同只是一张纸,只约束得到君子,约束不了小人,不要太过相信。

    这时,三弟在外面喊我们,今天太阳火好,我们三弟兄在场坝里来谈白(聊天)。

    正是中秋天气,天高云淡,远山近地,一片靓丽,大峁山的桂花、菊花、一串红,开得正艳,真可谓姹紫嫣红开遍。

    二弟指着那些花对我说,这些花最初是祖公栽植的,有些花是死了又发的。

    这些花是不会死的。因为这里有一条河,河水滋养着它们。我望着那些花思索。

    三弟说,这些花每年都是要开一遍的。

    我说,祖公有灵,这些花就是他的语言。花一年开一遍,他便是一年对我们倾吐一次。

    他倾吐的什么呢?

    我望二弟和三弟,他们望我。都在思忖,寻找着答案。

    二弟说,不管祖公倾吐的是什么,有一条可以肯定地告慰他老人家,我们没给他丢脸。他老人家开创的“基业”我们继承下来了,“老屋”最终没有消失,还是重建了。虽然有点变化。

    我点头。有点变化是正常的,只要他老人家开凿的这条河的流向没有改变。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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