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荡的墓园-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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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了沈宏念十五年的办公室主任,每月都往一个卡上打上2000元,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卡的主人是什么人。卡号对应的名字是魏福坤。

    魏福坤就是魏莉的父亲。二十多年了,他从离开家乡后再也没见过他,除了给他打过两个电话外。他不想见他,但是也不想一次性用钱把这个心债抵了。

    父亲的骨灰依然下落不明,只要还在槐杨县,他就是把整个县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来,如果实在找不到,他就把所有无主的骨灰都收到他建的墓园里去。他还要看看妹夫给他搜罗的东西怎样了,这种人不是你打个电话心就可以放在肚子里的。

    县城的许多小巷子找不到了,他和魏莉在人民医院附近租房的那片平房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楼群,与南方锥子一样的楼群相比,这些楼更显得一板一眼,就像县城里的人一样,虽然穿戴也很时髦了,但是面孔还是大同小异,几乎千人一面。深圳这个城市是不同的,你很难在两座楼上,在两个人身上找出什么共同点。他喜欢这一点,让他觉得怎么样都安全,就像一粒砂子混在水里被洒向千万颗不同沙砾的地面。在所有的个性里面,你很难显得特别。这多爽。

    人民医院原来狭小的门口也改道了,他一辈子也不想再踏进去了。从他离开的那时起,他就变成了另一个叫沈宏念的人。而今再回来,连那个当初离开的人也不是了。

    在他熟悉的县城,人生的第一站,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他在街上七转八转,他找不到魏莉的家,那时是在石油机械厂的南面的一条巷子里。但是除了一条东西大街还有他略微熟悉的样子,两边的泡桐树和地面上的青石块没变之外,其他一点原来的形貌也没有了。他也不怎么希望找到。他在县城北郊的一座叫做华帝大厦的宾馆住了下来。

    房间很干净,雪白的床单就像刚刚出厂一样,他晚饭后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开始俯瞰这座不断膨胀体积规模的小城。他还是真不敢认它了。记得刚参加工作后,他们经常去百货大楼一个日用品专柜,装作买牙膏牙刷肥皂之类,和那个漂亮的女售货员聊天,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个子矮一点,人称半截牡丹。半截牡丹现在也该退休了吧?他记得还去一个地下放映厅看过《蜜桃成熟时》。他的童年在鹤塘村,青年时代则是在槐杨县城,后来他遇到了魏莉。这是夜晚,他自己一个人,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那种漫长得等不到明天的感觉啊,找不到一个可以靠的地方,每一秒都像凌迟。他要找个地方,找个人说说话。

    他下楼,顺着这条原来不存在的街走。炒鸡店、过桥米线、喜润面包房,一股甜腻的味道。

    他继续往前走,他记得县城原来有那种连理发带推拿的崔师傅按摩房。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用胳膊肘给人按摩肩背。他想躺下来,听人说说话。这时他看到了一个顺子理容店,店面上贴着几个大字:针灸,刮痧,耳烛。做什么都行,只要把这个夜晚混过去。他都“奔五”的人了,不跟自己死磕了。他推门进去,很清闲,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清秀女人在绣十字绣。女人见他进来,站起来招呼他。

    进来看看吧。先生想做什么?

    随意吧,解解乏。

    做个耳烛怎样?一看先生就是成功人士。工作压力大,正好可以排排毒。

    他答应着。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类似印度檀香的味道,音乐也像梵唱。似乎一进来就和外面喧嚣的世界隔开了,像一个通往未知的隐秘通道,与外面两不相干。他跟随女人上楼,楼梯很窄,上了楼却别有洞天,淡紫色墙壁,三面墙上盘绕着绿萝,天花板是苍蓝色,上面镶嵌着斑斑点点的小星辰。他听从女人的安排,侧身在一张床躺下,手放在蓝色毛巾覆盖的枕头上。

    女人穿着一件很窄的长筒裙,像一尾鱼游到他身边,俯身坐了下来。她的脸小小的,下巴微收,唇上一颗小黑痣。女人一边给他按摩耳穴,一边让他闭上眼睛,低声让他想象蓝天白云,草地溪水,水里有鱼。脊骨透明,穿过白色鹅卵石。鱼身上有细细的透明条纹。女人一边絮语,一边将毛巾盖到他的头发、脖颈上,然后轻轻用手拍打他的脊背。

    先是耳朵,接着是整个头颅,慢慢发热,这种汩汩的温热一直弥散到他全身,他像一颗胖大海被这热感泡得无限膨大起来,充满了他所能感到的空间。他迷糊地去看天花板,是一个浩瀚无际的苍穹。女人问,热不热,如果觉得热,就说。

    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摇了摇头,虽然幅度很小,但是女人还是感到了,拍了拍他的头,表示明白他意思了。在恍惚中,他又觉得自己像一块潮湿的柴被人烘干,最后成为碎片、羽毛,轻飘飘地向渺茫处飞去。后来自己觉得自己一点一点从床上脱身而出,在头顶的苍穹里飞来飞去。

    他趁着有力气的时候问,这里就你自己吗?

    女人说,今天有个女孩订婚,我给她们都放假了,提前下了通知——很少有这么闲的。

    他闷声嗯了一声,问女人:“你认识一个叫魏福坤的人吗?”

    “魏福坤?你说的是前街上那个酒鬼?你认识他?”

    “一个远房亲戚,多年不联系了。他怎么成了酒鬼?”

    “不知道。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喝了就坐街上哭。”

    “我有个亲人,十几年前去世了。可是我从来没梦到过她。”

    女人停顿了一下,问:“你怕见她吗?”

    女人感觉到沈宏念的肩膀急剧抖了一下,便拍拍他的背,然后在手掌心倒少许精油,顺着他的大椎穴一路捋了下来。从肺腧、心腧、胃腧、肝腧、肾腧,一直延伸到尾骨末端。柔若无骨的手在他的腰椎轻轻点压、按摩,疼痛、温热、酥麻、麻——就是在腰椎那个部位,他就是那么摁着魏莉的那几节腰椎!给她打了要命的一针!那种无尽弥散的放松感一下子褪尽了,他突然骨碌一下爬起来,抱住了那一只手。哽咽着轻轻喊了一声,魏莉。女人先是一惊,接着顺势抱住了他,用胳膊环绕着他的头,示意他躺下。刚才她按摩他背部时,觉得里面气脉郁结,犹如崎岖处行车一般颠簸。猜他定有大的淤积。所以也不劝慰,只任他在怀里念叨,低泣。

    此时魏莉走到窗前,淡紫色窗纱星星点点的,布满了月亮和星辰。后来窗帘随风拂动,变成了蔚蓝的天幕色。魏莉走到床边弯腰坐下来,不说话,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身上还是那股沈宏念忘不掉的蜂花洗发膏和紫罗兰面霜的香味。他紧紧攥住,那所有的光阴,那开着的窗子传递过来煎干狗鱼的煳香,毛线摩挲着脸毛茸茸的,他依偎在魏莉胸前,那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心跳声,头的温热的触感,他不敢想不敢碰的往昔全来了。全来了!最绝望的时候,他半夜起来,爬到楼顶,用手摩挲楼壁,试探着把头伸下去。他的腮贴在水泥板上,和当初贴在停尸房里魏莉躺的水泥床沿并无二致,那些让他生不能死不得的夜晚啊!天地那么大,他竟然找不到一个让他靠的地方。他涕泗滂沱,无法遏止。

    房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切死灰复燃,他回到了他曾经恐惧无比的过去,推开了一扇从来不敢推开的门,温暖的一切却还都在。他婴儿一样抱住魏莉的胳膊,就像原来她织毛衣时依偎在她怀抱里那样,时间静止了,风也不再吹动窗帘,万物酣眠,静谧的气息从地底下传递上来,沈宏念抓住一根稻草一样顺势而上抱住那圆润绵软的手臂,轻轻抬高脸颊触碰着,摩擦着,迷醉而欣慰,转瞬又紧张起来,惊恐得用力紧紧抱住胳膊,仿佛世界别无他物,就只有这温暖可靠的胳膊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沉沉睡过去了。

    沈宏念醒来后,不见魏莉,自己两只手虚空地抱在一起,正好是一个胳膊的空隙,是一场梦?他腮边触感还在,闻闻衣服,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紫罗兰面霜味道。他希望一直就那么抱着,时光停滞,万物凝固,不再醒来。

    莫名其妙的,他觉得像脱下了一个壳子,浑身轻飘,仿佛和进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他坐起来,掩饰着羞赧说:“抱歉,睡着了。”

    女人知道他意思,微微一笑,唇边的一颗黑痣像是跳了起来,睡下正好休息一下。你睡得不算久的。

    第二天,他去了城西墓地,买了一大抱白百合,找到魏莉的墓。他倚在青石墓碑上,点燃了一支烟,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他说,魏莉,我来看你了,爹娘的骨灰找不到了,你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没人回答他。他捧一捧新土,添到坟头,一只鸟在静寂中擦着树叶边忽啦啦飞走了。

    下午他再度去顺子理容店,见是一个更为年轻的短发女孩。他突然失去了兴致,退出来,走到马路上。不知不觉走到一条法桐树荫覆盖的大街,路北边稀稀拉拉地摆着小摊,上水石、五彩石、水晶石等奇石盆景,还有一些老钱币、复古花纹瓷盘,绿锈斑驳的铜佛等古董器物,大多为仿制品,估计没几个真东西。他恍惚记起这条街原来是一溜古玩铺子。他蹲下身,问眯眼打盹的摊主,这里的铺子搬到哪里去了?摊主打量他一眼,都集中到文化城了。喏,那边——他眯眼望去,看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唐风建筑。摊主说,哎,我说老板,我这里货真价实不说,全是最低价。他摇摇头,摊主撑开双手,真古董你要不要?他好奇有什么样的古董,男人招呼他到后面的车斗边,将透气薄膜撑开一角。一尊残了半个身子的佛头,低眉垂首,一派端庄相。男人手边一只朝天铜盒子,沈宏念问,那是什么?男人拿出来,都是些搭头。沈宏念拖过盒子,里面有佛珠,鼻烟壶,石头把玩件之类。

    他觉得心里突然莫名其妙慌乱地跳了一下,忍不住低头在那堆物件里扒拉着,突然看到一个旧物,在一大堆乱七八糟小玩意中发出微弱幽光:大约有六十厘米长,一半青黄,一半莹白。他浑身发紧,心跳加剧,哆嗦着手从杂物中把它拿出来,托在手心里端详着——

    老天!是一个火石烟嘴,他亲手放到父亲骨灰盒里的火石烟嘴。老天啊,它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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