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着我-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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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死后(警方仍定性为失踪),游悠和乐仔暂时被安排住到了福利院。陌生的环境令两个人都非常不适应。

    游悠和乐仔没在福利院住多久就跑回家去了。她十八岁了,认为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弟弟。当一个人处于绝境时,才会学得坚强起来。

    她找了不少工作,卖报纸,派传单,钟点工。才十八岁,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她站在城市冷漠的街头,看那灰蓝色的苍穹,沉甸甸地目送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青春的祭祀。

    同龄人嘻嘻哈哈地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看得见他们脸上飞扬的笑容。那些残留在她身边的笑声,在她眼里的冢里轻易便沦陷了。

    游悠不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忧伤。她甚至还去舞蹈教室上课。尽管忙得要命,她还是那么努力地,想抓住自己曾经拥有的一点东西。

    她跳得比以往更好了。很多年后,她将成为一位出色的舞者。这些都是题外话,回到正题,关于阿莲的。是的,事情还远没有结束,至少这个夏天还没有完结。

    蝉仍在窗外的树上叫得欢。热辣辣的日光把窗台灼得发烫,潮湿的苔藓被蒸干了水分,蔫蔫的。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让游悠很沮丧,课间休息时她坐在角落里黯然神伤。虽然程亦天试图用笑话来开解她的郁闷,但这丝毫不起作用。游悠倚靠着墙壁,感到很累。她的人生静静地伫立在白昼与黑夜的交界线上。

    是步向黑暗,还是光明?游悠心事重重的样子,雯老师是看在眼里的。下课的时候,她走进了更衣室,其他人都走光了,只有游悠还坐在椅子上发呆,服装和鞋子都没脱下来,就发呆着,目光零散地漂浮在黯淡的光线中。

    雯老师坐到了游悠的旁边。雯老师叹了一口气,对游悠家里发生的事情她略知一二,并感到悲哀。

    “别太难过了。”雯老师温柔地把手抚在游悠的肩膀上。她看到少女眼睛里的忧伤,像春天里纷纷飘落的樱花。

    游悠目光仍注视着前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点神不守舍地低喃道:“他们都不相信。”

    “什么?”雯老师跟着说道。“警察他们都不相信。”游悠转过头,那双眼仍充满了哀伤。她看着雯老师幽幽问道:“你相信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怎么会扯到这个话题上呢?雯老师虽然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决定配合地附和她道:“也许真有呢。”

    “嗯。真的有。”游悠语气稍微提起了精神,盯着雯老师说道,“方阿姨是个好人,可惜她被鬼上身了,才做出那么疯狂的事情来。”

    “真的?”雯老师有点吃惊,“那是怎么样的鬼呀?”

    “那是一个小孩的冤魂,是从医院跟着我回家的。我错了,老师。”游悠忽然抓住雯老师的手,眼眶迅速湿润了,她忏悔道,“我不该利用它去害花琪珍和杜佳君的,她们俩都是因为我而死的……”她双手捂住脸,内疚和罪恶感化作悔恨的泪水流出来。

    她手心都哭湿了。“我有罪,我应该受到惩罚。可是,它不应该加害其他人呀。我的爸爸、方阿姨都是无辜的。”游悠再抬起头时,泪光闪闪。雯老师看了好心疼,掏出纸巾抹去她眼睛的泪水,问道:“不是你的错。谁都有自私的时候。”

    是怎么样的一个鬼呢?雯老师对此充满了兴趣。当听到游悠说出“穿黄色雨衣,喜欢拍红皮球,名字叫阿莲”时,雯老师的脸一下子白了,好像脸上的血都流干后,只剩下一层苍白的薄纸。

    “是阿莲?果然是它。它又回来了。”像那么多年前,又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雯老师奇怪的表情让游悠觉得意外。雯老师好像认识阿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雯老师终于决定打开那个埋藏着尘封记忆的盒子,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无尽伤悲。“说起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候还很小,跟妈妈搬回到乡下去住。我家在村尾,村头有一大片开阔地,所以我和小朋友们每天都聚在村头玩耍。我们玩很多好玩的游戏,每当我们玩游戏的时候,我总看到有个小女孩趴在窗口静静地望着我们。

    “她就是阿莲。“我知道她很想跟我们一起玩,可是她的妈妈经常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来。因为她的妈妈要上班,家里又没其他大人,妈妈害怕女儿走丢,所以才把门锁起来。

    “阿莲总是很孤独,孤独地看着我们玩到散伙,自己的妈妈回家了。她妈妈给她买了一个皮球,她于是经常一个人拍着皮球玩。久而久之,没有任何小朋友留意到阿莲。即使她能从屋里出来了,她也只是躲在一边看我们玩。

    “我觉得阿莲很可怜。有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跑到她家的窗户前,跟她说话。阿莲很害羞,可是我知道她很高兴有别的小朋友肯跟她说话。她还把妈妈买给她的粽子分一半给我吃了。”

    “粽子?”听到这里,游悠忍不住打断雯老师的讲述。只见雯老师点了点头,“是的,粽子,每次阿莲和她妈妈放学回来,都会在村口那里买粽子吃。”

    “哦。”游悠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阿莲对粽子情有独钟呢,原来是这样。她又想到了什么,紧紧看着雯老师问:“那么,老师你一定也知道这首歌吧?是这样唱的,猜呈沉:呈沉剪……”

    “猜呈沉:呈沉剪,呈沉包,呈沉糯米叉烧包。赢左吾食香口胶,要食豆沙包。输左就杀死你屋企只猫。”雯老师果然跟着游悠轻吟起来,只不过,她比游悠唱多一句。

    这才是完整的版本。“输左就杀死你屋企只猫。”游悠听毕,不禁感到背脊发凉。这首童谣她刚开始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唱完整了,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这是我们那时候玩猜呈沉常唱的,现在的小孩子都不唱这个了。”

    “那么后来呢?阿莲是怎么死的?”游悠急欲知道后续,紧张地抓住雯老师的手腕问道。

    “阿莲……”雯老师好像回忆起了难过的事情,顿了顿,有些哽咽,“那天我想去找阿莲玩,可是我看到她跟一个男人走了。那个男人牵着她的手,朝村外的小树林走过去。我记得,那天下着毛毛细雨,阿莲穿着黄雨衣,还抱着红皮球。”

    “我至今都很后悔,如果那天我叫住了阿莲,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雯老师充满了悔恨,双眼噙着泪水,她继续说道:“我以为那是阿莲的亲戚什么的,可我错了。那个男人只是个虐杀小孩的变态佬。阿莲失踪后,她的妈妈发了疯地去找她,后来阿莲的尸体终于在树林边的小河被发现。根据线索,警方很快便把那个变态佬捕获归案。”

    回忆起孩提时惨死的朋友,雯老师早已悲伤得泪流满脸。游悠也被阿莲的悲惨遭遇感触到了,抽噎着,不能言语。

    “后来,我搬离了那条村子。本以为可以就此忘记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可是,几年后,我又看见阿莲了。”

    “真的?”游悠心一紧,“是阿莲的鬼魂?”

    “没错。当时电视里正在播一条关于铁路的广告。我就在电视上看到阿莲混在玩火车游戏的小孩里。”

    “那条鬼广告!”游悠叫了起来。雯老师点了点头,“是的。那天我看到花琪珍在教室里播放这条广告,莫名就感到害怕。我不希望别人用这种东西娱乐大众。这种不吉利的东西,连电视台也吓得不敢再播了。”

    “这条广告播出后,出了什么怪事吗?”

    “不知道。”雯老师摇了摇头,“我只知道电视台很快就把这条广告禁播了。也许是怕引起大众的恐慌吧。唉,我只是没想到,阿莲到现在还没得到安息。”

    是的,阿莲还很孤独,等待着下一个朋友和阿莲一起玩。那天晚上,夜深人静。深夜的街道上行人寥寥。

    孤寂的夜色生出荒芜的风。死寂的城市犹如进入一种瘫痪状态,丧失了喧嚣和光明。骑着电单车沿着街道朝东行进,雯老师感到一阵阵黑色的风扑打在脸上。

    城市的古老和沉寂,黑夜笼罩的街道的味道,都使她感到莫名的紧张不安。一路上几乎没几个人影,仿佛自己是这个宛如被灾难洗劫过后的唯一生还者。

    雯老师下意识地加大油门,只想赶紧回到家里,冲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

    她想法简单,电单车却极不配合,走得很慢,像垂死的老人。发动机半死不活的声音,使人更加疲惫。雯老师对这漫长的路程感到无奈和倦怠。她睁了睁沉重的眼皮,睁开眼后仍是墓穴般的黑夜中漂浮着幽暗的路灯。

    有一条捷径。穿过公园,花上两三分钟就能到自己那条街的路口。

    雯老师夜里很少走这条捷径。公园里一到晚上治安并不好,听说过有打劫伤人的案件发生。雯老师把车停在公园的路口,内心挣扎了半晌,终于把车头转向幽深的小路。

    她实在太累了。小路通进阒静的黑暗中,冰冷的黑暗和悲伤的温暖,平行地朝她涌过来。黑暗中仿佛躲藏着凶恶的眼睛,盯得人心里发毛。

    雯老师抓紧了手把。她想起车尾箱里还有一把扳手,必要时可以保护自己。但如果好几个人一拥而上呢?她开始有些害怕了,并且后悔自己做出的愚蠢决定将自己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电单车已经驶入小路一半的距离。周围仍然很寂静。公园就在左手边,平日孩子们常来玩的儿童设施,好比秋千,滑梯什么的,都静静地躺在黑夜中,散发着金属暗冷的色泽。长椅上并没有铺着报纸入睡的流浪汉,或者角落里吸毒者蹲着点燃锡纸的火光。

    古墓般的阴风,扭曲着黑暗的轮廓。突然,静默的夜空被哪里响起来的嘭——嘭——声敲碎。公园里,有个小孩在玩皮球。夜这么深了,居然还有小孩在玩。雯老师不由自主地停下电单车,她向周围看了看,这个地方现在似乎只有她和那个小孩两个人。但难保什么时候会跑来流浪汉或者吸毒者,把小孩子拐走,再卖给人贩子。她想到这里,感到很担心。

    幽静的风从身边无声地走过。雯老师从车上走了下来,打开车尾箱,拿出扳手攥在手里。她一边朝公园里的小孩走过去,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公园难得地清静。小孩始终背对着她在拍皮球。

    越来越近了。雯老师渐渐看清楚小孩的穿着。今天一整天都是艳阳高照,夜晚的空气也显得闷热干燥。但是……那个小孩竟穿着雨衣,黄色的,并且好像在不断往下滴水。那个皮球的颜色也瞬间燃烧在夜色中,鲜红如血。

    前进的步伐顿时僵住了。雯老师浑身战栗,努力想忘掉这个熟悉的背影和背影在脑中勾起的回忆:那个被男人牵着手的小女孩,在阴湿的雨中朝荒凉的小树林走过去,背影印在雨中。

    不!

    雯老师不敢再向前多走一步。她开始后退,她的大脑空白一片,逗留在神经深处的往日影像此时刺激着她,折磨着她,她害怕极了,无法释放出来的恐惧在体内像被泵气的球不断地膨胀。

    她后退得越来越快。特别是听到那个背影在慢慢地哼着:“猜呈沉:呈沉剪,呈沉包,呈沉糯米叉烧包。赢左吾食香口胶,要食豆沙包。输左就杀死你屋企只猫。”她终于转身拔腿就跑。

    开动电单车,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嘭嘭的声音在后面被甩得越来越远,好像消失了。雯老师驾着电单车冲回到自己住的公寓楼下。刚走进入口处,只听到身后幽幽地响起来:“雯女,一起玩吧。”很久没有人这么叫她的小名。除了家里人,就只有那些曾经的小朋友们,包括阿莲。她站在原地,两腿发软,走不动。腿骨里好像扎满了碎玻璃,稍微动一下都疼痛难忍。绝望的哭声在胃底迅速地形成。她哽咽几声,最终没有哭出来。

    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就站在身后,全身滴着水。当那个身影就要伸出手抓住她时,雯老师尖叫一声,疯狂地跑开。她绝不要跟阿莲一起玩!她不想再做它的朋友了!大楼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会来解救她。雯老师冲到了电梯前,拼命地按下开门键。

    电梯门打开后,无处不在的黄色身影正在里面慢慢地朝她抬起一张苍白的脸。

    她尖叫着,理智混乱地冲进旁边的楼梯间。幽静的楼梯间,上方有嘭嘭的声音滚动下来。它无处不在。只要它缠着你,你就别想逃得掉。

    一起玩吧。玩猜呈沉。你赢了我,我就放过你。

    如果你输了,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玩。

    雯老师冷汗淋漓地冲出了楼梯间。走廊上苍白的灯光照亮她的家门。

    她跑着,一边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一边颤抖地从包包里掏出钥匙。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消耗了大量的氧气,她于是感到虚脱得有点头晕。

    很近的地方,有种窸窸窣窣的声音阴森恐怖地响起来,包围着她。这时她已经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平时很利索的门锁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怎么也扭不动。那种窸窣如尸体爬动的声音吓得她越来越慌,一着急,手一哆嗦,钥匙不知怎么就从手里飞了出去,差点没甩到楼外。幸好,钥匙只是掉在栏杆上。

    雯老师走过去捡那串钥匙,她忽然听清楚那种窸窣的声音是从水管上传来的。水管在细微地振动着,与墙壁摩擦发出她所听到的窸窣声。

    那么,水管为什么在动呢?而且越来越剧烈?就好像有个人沿着水管利索地爬上来。是的,那个小小的身躯,黄色雨衣,苍白的手像猴子那么敏捷地抓住水管飞快爬向她所在的阳台。

    如果她伸出头去看,她可能会看到一张苍白的脸恐怖地朝自己逼近。

    雯老师被自己的推测吓得面如死灰。必须赶在它爬上来之前打开门!她呼吸急促得像一台超速运转的机器,几乎喘不过气。就在这种与时间竞赛的压迫感中,她终于拧动了门锁。

    锁开了,可是水管的响动声也随之停止了。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脖子上被身后野兽般沉重的呼吸吹得发凉。

    她浑身战栗地回过头。

    啊!

    “啊!”身后的男人被吓了一跳,连连退后好几步。“雯老师,你干吗呢?”

    “我……我……你,你……”雯老师捂住心口,只感觉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后站着的管理员晃动着手电筒,用看精神病人的眼光盯着她。

    “你干吗无声无息站在别人身后呀?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啦!”

    等缓过气来,雯老师才有点不满地责他一眼。管理员觉得好冤枉,明明是你神经过敏嘛!不过他还是捺着性子道歉说:“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好巡楼嘛,看到有人就过来瞧瞧。”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雯老师的脸,说道:“雯老师你脸色不太好呀。没事吧?”

    对管理员关心的问候,雯老师反而觉得自己刚才语气太重了,她有点内疚地放软语气回答道:“没事没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她擦了一把冷汗。

    “阿伯,不耽搁你了,你继续去巡楼吧。”

    “那行,没事我先走了哦。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到下面的值班室找我。”

    管理员说完,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他回头看见雯老师已经打开门走了进去。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呢?他怀着这个小小的疑惑,离开了走廊,继续往下一层走去。

    墙壁上的水管,在无人的走廊上又幽幽地震动起来。

    管理员巡完最下面一层,回到了值班室。他坐在办公桌前,打开值班日记,填上日期,然后认真写道:“今夜,十二点巡楼,并无异常。”

    刚写完,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前的夜幕中坠落。“十二点零十分,四楼住客雯老师坠楼身亡。原因不明。”

    从大楼走出来。天色一片灰白,像死人腐烂的眼白。值班室外的水泥地仍保留着淡淡的暗红。血烙进混凝土里。

    那是雯老师身体里流出的血液,像即将枯萎的花在夏天里眷恋地保持着色彩。游悠看着那块血迹斑斑的地方,脑中忽然出现一幕景象。

    从半空坠落的身体,急速穿行在夜色中。然后,鲜血随着死亡一起迸裂在黑夜中。死者圆瞪的瞳孔,充满冤屈。瞳孔中那抹冷漠俯视下来的黄色身影,从逐渐冰冷的视网膜上慢慢脱离。

    不会再孤独了。在另一个世界,两个小女孩,一起开心地玩剪刀石头布。阿莲和雯女,继续着她们前生的友谊。

    猜呈沉:呈沉剪,呈沉包,呈沉糯米叉烧包。赢左吾食香口胶,要食豆沙包。输左就杀死你屋企只猫。

    这首童谣仿佛又在游悠的耳边。她捂住耳朵,拼命摇起脑袋,仿佛想把这可怕的声音从脑海里甩出去,甩得越远越好。旁边的程亦天拍拍她的背,温柔地抚顺她的不安和忧虑。游悠良久才使慌乱的心安静下来,然后她想起一个问题。

    阿莲,会收手吗?

    没有人知道的答案。

    他们离开雯老师所住的大楼,走向公车站。雯老师死后,舞蹈教室又安排了一位新的老师。原来的课程仍在继续,女生们的八卦话题仍在继续,热辣辣的夏天仍在继续……

    游悠和程亦天今天来到雯老师的住所前献花。白色的雏菊,希望逝者一路走好。舞蹈课,他们退出了,反正只剩下几节课,夏天结束后就是紧张得发疯的高三生活。

    可挥霍的青春还剩多少?回到雯老师的话题上,她是坠楼身亡的,这毫无疑问。到底是自杀,还是谋杀?警方却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死者没有感情纠葛、金钱纠纷,任何导致自杀的动机都不存在。反而是,警方在死者的家里发现一些奇怪的痕迹:走廊有一摊奇怪的水,客厅里的电视机是开着的,门上有个手印,栏杆上也有手印,沿墙的水管有什么东西攀爬过的痕迹……

    根据种种证据,警方曾经推断是有小偷进屋了,因为任何人想在这栋大楼出入都得经过值班室。而管理员那天并没有看见有什么可疑的人。所以,极可能是一宗小偷进屋谋财害命的凶杀案。但是,问题在于,现场留下的手印很小,不可能是大人的。而大楼老化的水管也只能承受一个小孩的重量。

    小偷是个小孩。这不出奇。可是一个小孩不可能把一个大人从走廊上扔出去吧?

    除非那个小孩有超乎常人的力量。雯老师的死,仍是个谜。对游悠来说,这不算是迷团。是阿莲干的。

    公车在跟前缓慢地停下来。发动机压低声音,发出沉闷的低吼随即被夏日炙热的空气卷走。“去哪儿呀?”

    上车前,程亦天问她。游悠走上公车直接朝空座走过去,头也不回地说:“去我爸的报社。”

    报社里也许有有关阿莲的旧新闻。因为爸爸曾在报社工作的缘故,所以她很顺利便被应允可以到档案室翻查所需的资料。档案室是一间光线不足的房间,弥漫着粉尘和潮湿的气味,货架上堆满了旧报纸。幽暗中无时无刻不涌动着沉重的阴影。死寂如滑过指间的丝绸,不能抑制地流淌出来。

    保管员把门打开后便离开了。游悠和程亦天在安静的档案室里分工合作,要找出有关阿莲的新闻。她死的那一年,雯老师说过是一九八五年,而那条鬼广告出现的年份,则是一九九二年。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隔了这么多年后,它再次出现在人间。

    就是这两份报纸,要被他们从成千上万份的报纸中寻找出来。近似大海捞针。

    游悠和程亦天找了两天才找到那两份报纸。第一份——新闻摘要,一九八五年七月十一日。本报讯:日前在围村发生的女童被谋杀一案,案情有了突破性进展,警方经过连日侦查,将一名三十五岁李姓嫌疑犯抓捕归案。据警方调查,此犯自小遭受严重的家庭暴力,曾有屡次伤人记录……

    第二份——娱乐版,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日。

    某电视台近日宣布,将无限期禁播一条有关某铁路的广告。根据坊间流传,这条广告与灵异现象有关。广告播出后,电视台接到几百条观众的投诉,大多指出广告出现灵异现象,令人感到不安。

    据本报记者深入调查,广告中的工作人员在广告拍摄期间接连出现意外,而广告播出后,广告里的孩子全部不约而同因意外去世。

    ……

    广告里队伍的最后一个小孩果真是鬼吗?

    游悠紧紧盯着报纸,哑然失声。内心最后一线希望黯然熄灭。后背和手心都开始冒出大量的冷汗来。所有人都死了。它想和他们做朋友,便用最残酷的方法来保持永恒的友情。它是一个孤独很久的恶魔,以收集友情为乐。所以,雯老师死了,她也会死,乐仔也会死。一种类似恐惧,却又带点伤悲的冷冽感情勒紧她的胸口。对生命的绝望忽然瞬间夺走了她身体里一切的声音,她默默地把报纸折好,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走出报社,她站在公车站牌下,不说话,表情如同小说中般冷漠。无数的发着白光的细线将她的轮廓慢慢钝去。她想到了很多事情,忽然脑海里又刹地倾空了,而后又涌进来更加复杂和纷乱的思绪。

    程亦天没有说话。眼下说什么都不合适。他也沉默着,直到上了公车才问坐在旁边的游悠:“我们这是去哪里呀?”

    “去赤岗监狱。”对方的回答程亦天很快便明白过来了。

    杀死阿莲的凶手,被判了无期,被囚禁在那所监狱里。灰冷冷的墙壁圈养着一群与世隔绝的人。被抛弃的罪恶、龌龊、阴郁、暴烈,被城市驱逐到一处荒凉的野地。沉重的铁门像是白天与黑夜的分界线,嘎嘎的开门声,是谁进来了,或是谁出去了。

    那个男人,被关了二十几年,两鬓开始发白。沧桑的岁月摧残着他的面容,却摧残不了他眼中的阴毒。他的嘴角保持着邪笑,对暴虐的欲望流淌在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

    男人跷起二郎腿,眼神贪婪地看着两个陌生的后生。很久他都没有见过这么嫩,这么纯净的脸了,这个监狱里都是些肮脏的灵魂和肉体,他不屑一顾,他多么希望能再次触摸到纯洁的身体,然后慢慢地残酷地将它摧毁。他享受杀人时血液凛冽的清香,就像大麻烟一样令他的心境进入天堂。

    他的脑海里构想出将面前这两个后生肢解的血淋淋的场面……这些极有快感的幻想使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他抱着瘦弱的身体,嘴角流出口水。

    游悠和程亦天见到这么神经质的男人只感到一阵心寒。她刚才的问话似乎并没有让男人听见,她大着胆子又提高声调问道:“你、你还记得阿莲吗?”

    “阿莲?”男人扭曲的表情仿佛仍处在幻觉中,陷在浑浊眼白中的眼球艰涩地转动几下,“是谁呀?”

    “就是被你杀死的那个小女孩,穿黄色雨衣的,红皮球……”还记得的。男人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夏季的雨天,他的身体向奇怪的方向扭曲,带着浓烈快感的记忆陶醉了他的神经和骨骼,它们全部蠢蠢欲动起来,他露出满足的邪笑。是的,他记起来了。那个小孩叫做阿莲。

    “……我看到她一个人在屋外玩,我就走过去……她不肯跟我走,我就和她玩游戏……她输了。”男人越回忆越兴奋,竟然手舞足蹈起来。他的眼里涣散出迷幻的凌乱,像看到了完美的梦,在面前摇曳,恍如画面。

    “她出剪刀,我出石头。我告诉她,输掉要听赢的人的话。她很乖,乖乖地跟我走了。对了,那天下着雨,她穿着黄色雨衣……我们走到了村外的小树林,那里有条小河,河水涨得好高,我把她的皮球扔到河里,骗她去捡……我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按在水里,她不吵不闹,阿莲真的好乖哦!她以为输掉游戏的人要乖乖地听话……”

    男人说着,表情越发阴险和恶毒,对往事的回忆将他内心的罪恶全部释放出来。他忽然猛扑到桌子前,眼露凶光,脖子神经质地斜着,像怪物一样咧开嘴朝游悠发出狰狞的阴笑。

    如果不是狱警将他拼命按在座位上,游悠肯定会被这罪犯活生生地掏出心脏。她靠在椅子上,背脊凉透了。男人恐怖的嘶笑四处飞溅,沾到她的头发、眼睛、手心,以及肌肤上,全部细细地灼烧起来。

    就是这么可怕的男人杀死了阿莲。

    他愿意跟她玩游戏,所以她把他当成了朋友。他和她玩猜呈沉。她输了,她被他杀死。所以她认为玩这个游戏输掉的人都得死,她赋予了这个游戏最恐怖的规则。

    男人突然脸色煞青,凸起的静脉割裂了他邪恶的表情。他紧张得眼皮抖起来。

    游悠和程亦天面面相觑,搞不明白刚刚还凶神恶煞的男人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惊恐不安。他像看到了什么,目光的焦点落在游悠的身后。他的眼睛里,有一张别人看不到的苍白的脸。

    是你,你来找我了!男人从椅子上摔下来,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头发直竖起来,全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胸口不断地起伏。他连滚带爬地冲到狱警的脚边,抱住别人的腿大声尖叫:“带我进去!我不要见它!带我走!”

    狱警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攥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他仍悲嚎地抱住狱警。

    “快带我走!”他真的吓坏了,目光一接触到游悠的身后就畏惧地闪躲着,不敢看躲在她身后的那张脸。游悠也莫名觉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向程亦天旁边靠过去。肯定是它跟在她的身后,来见这个男人了。仿佛有一只湿漉漉的小手搭在她的腰部,她觉得那里寒意深入骨髓。

    男人抱着狱警大哭大叫,然后空气中迅速弥漫出一阵尿臊味。狱警把男人拖了进去。

    监狱的夜晚,高墙森然。铁丝网交错分割出月光的凌乱。死寂的监仓被冰冷的铁窗隔离在浓重的黑夜中。走廊上的灯光彻底化开投在墙沿,半流质的暗色微微淌动。灰蓝色的烟雾,梦一般沿着空气静止的纹路堆积起来。

    整个世界,陷在梦里。犹如宇宙尽头的寂静。

    然后,一点点的声音从最初的细碎慢慢地澎湃起来,从走廊那边渐渐响起来的。

    嘭——嘭——

    谁在轻哼:“猜呈沉:呈沉剪,呈沉包,呈沉糯米叉烧包。赢左吾食香口胶,要食豆沙包。输左就杀死你屋企只猫。”

    安静的监仓里,躺在床上的男人从睡梦中惊醒。他惶恐地望着亮着微光的走廊上,有一抹纤长的身影出现在地面。它走过来了!男人退到了角落,抱紧被子,紧紧注视铁门外的走廊。

    席卷在监仓里冷飕飕的风夹裹着奇异的血腥味,他睡在最后一张床,房间里挤满了十几个犯人,但这仍然使他感到孤独。犯人们恶臭的体味搅拌在浑浊的空气中,像虫子一样爬进他的呼吸里。他多少次觉得呕吐,都被更强烈的恐惧给覆盖过去了。

    身影彻底出现在铁门外。只不过是一个巡视的狱警罢了。狱警往里面瞥了一眼,又漫不经心地朝下一个监仓走过去。男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胸口的压迫感骤然消失,他颓然地躺在床板上。他盖上被子,打算不要再胡思乱想,好好睡过这一夜,像之前的那二十几年,对自己所犯的罪过毫无愧疚,心安理得地睡过一夜又一夜。

    “叔叔,我们再来玩吧。”男人顿打一个寒战,僵在床上动弹不得。一双苍白的小手竟从他的枕头两边伸了出来,那双湿淋淋的手缓慢地抚过他的额头,眼皮,鼻子,所到之处,他感觉腐湿的黏液在脸上蠕动,然后纷纷钻进他的身体里消失不见。

    一张苍白的脸从枕头边浮了出来。他就像浮在河面上,多年前被他杀死的小孩从河底浮了上来。他痛哭失声,它出现得如此突然,原来一早就藏在他的床下。

    “叔叔,玩吧。像上次那样,谁输了谁就得死。”它笑眯眯地说,一张脸被水浸泡得发涨发白,双眼凸出,眼球都是浊白的,黑色的河水不断从鼻孔和嘴巴里流出,那肿胀的舌头塞住了它的嘴巴,它却没有因此说话含糊,反而每个字都清晰得很,生痛地敲进他的脑中。

    他闻到河水和水草的气味,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感觉就像要被淹死一样。它黏湿的身体把他抱得紧紧的,钳住了他,他既不能逃,也不能大声尖叫,它的双手按住了他的嘴巴,并且继续地往里掏,仿佛要从喉咙处把他的内脏连根拔出来。

    “叔叔,我们做好朋友。永远永远的好朋友。”谁也分不开他们。

    男人死了。同监仓的犯人起床后发现男人的尸体已经僵直。他伸出半空的手,始终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像我们常玩的剪刀石头布。他出的是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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