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回眸:当代红学的记忆-卷首心语——阅读《红楼梦》,缅怀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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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雪芹的先祖是辽东汉人,被俘虏而成为满洲贵族的“牛录包衣”(家内奴隶)。后来,他的六代祖曹锡远、五代祖曹振彦遂以军功得到提拔,并从龙入关,但曹家此时并未取得显赫的地位。直到玄烨亲政以后,出身“包衣下贱”的曹家,才“赖保育之恩”——即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曾当过玄烨的“保姆”(非乳母),方逐渐发迹变泰。康熙二年(1663),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被点放江南织造,“专差久任”,从此奠定曹家的基业。继曹玺之后,曾做过玄烨“佩笔侍从”、侍卫的曹寅继任江南织造,“专差久任”使家业的发展进入一个鼎盛时期。

    “生于末世运偏消”。赫赫扬扬的江南曹家因曹寅的病逝、康熙帝的退位终于运终数尽,树倒猢狲散。刚刚13岁的曹雪芹从此结束了“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富贵公子生活,于雍正六年(1728)初夏,离开了那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石头城,回到了“月照丹墀环佩齐,风生青琐旌旗扬”的天作神京。从敦诚、敦敏、张宜泉诗文集中的记载,以及《红楼梦》“楔子”中的“作者自云”、“自又云”与清宫档案里知道,曹雪芹一家回到北京后,先是居住在曹寅曾经住过的南轩——崇文门外蒜市口十七间半旧宅之内。约在乾隆二年(1724)之后不久,曹雪芹离开南轩,屡栖破庙,最后结庐西郊,“茅椽蓬牖,绳床瓦灶”的穷困生活由此开始……

    一 扬州旧梦久已觉

    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秋天,出身于“天潢贵胄”的宗室诗人敦诚,在喜峰口松亭关榷署写了一首《寄怀曹雪芹(霑)》,诗云: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

    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

    接篱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

    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樽。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敦诚在这首寄怀诗中,真实地描述了曹雪芹家世变化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境况;满怀深情地追忆了他们于“虎门”(宗学)朝夕相处的高情雅谊;高度称赞了曹雪芹诗笔的奇崛和高谈雄辩的傲岸性格;真诚地劝勉他在困窘的条件下坚持“著书黄叶村”。

    毫无疑问,敦诚《寄怀曹雪芹(霑)》诗中的内容,为我们推究曹雪芹家世生平的最重要的资料之一。敦诗首句“少陵昔赠曹将军”袭用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诗句“将军魏武之子孙……文采风流今尚存。”第四句“于今环堵蓬蒿屯”亦源自杜甫《贻院隐居昉》诗“蓬蒿翳环堵”句意。所谓“扬州旧梦久已觉”句下小注“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是研究曹雪芹生年的重要信息。“旧梦”是指曹家在江南的繁华生活已成“旧梦”,“久已觉”含意非常深刻,如果翻译成白话,就是说曹雪芹在经历了自己家庭生活的巨大变故之后,思想上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很快地“觉悟”了。诗末句“不如著书黄叶村”,显然指雪芹晚年过着一种“隐居”生活。

    江南——当时的南京、扬州、苏州、杭州一带,是中国首先产生资本主义萌芽的“圣地”之一。这些地方的丝织业、盐运业、商业及其他手工业最为兴盛发达。曹家久居江南长达60年,与他们的亲戚——苏州织造李煦、杭州织造孙文成,“连络有亲,互相遮饰扶持”,过了一段“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世家大族生活。然而好景不长,曹家连同他们的几门亲戚盛极而衰,如同《红楼梦》中所说的“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曹寅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七月“梦散”扬州任所,继而曹雪芹的生父又不幸“染疾”身故,黄口无知的曹頫过继后不久,曹家的大靠山——康熙皇帝也寿终正寝了。新皇帝雍正上台,励精图治,要扭转江河日下的政治局面。1723年,雍正皇帝亲政伊始,即从整顿经济、吏治两方面开刀。首先,他下令严查钱粮亏空,追补积欠。曹家因在康熙年间四次接驾中堆山填海般地肆意挥霍,让老主子尽情享乐,欠下国库十几万两银两。结果到了雍正五年(1727)底,曹頫任上仍然偿还不清所亏银两。这些亏空连同骚扰驿站事件,终于触怒雍正皇帝,导致曹頫先是被革职,然后遭遇抄家藉产的厄运。

    曹家家道中落,不仅改变了曹雪芹的生活状态和生活轨迹,同时对这个正憧憬着美好未来的少年的思想也是一个意外的冲击。这一点,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但是,倘若仅注意到曹家家世变故带给曹雪芹思想的影响,那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及曹雪芹生活的时代,随处可见与曹家变故极为相似的例证,这种变故绝非个别的偶然现象。不同之处在于,当家族由盛而衰之后,其子孙后人所选择的道路极不相同:有的终生消沉、颓废,抱怨造化弄人;有的潦倒不堪却安于现状,无所事事一事无成;有的则阿谀当权,投机钻营,想方设法混上个有饭吃的“官长”,做统治阶级的鹰犬。具有同样家世变故的人是很多的,但能如曹雪芹一样,成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诗人、戏曲家、小说家,为中华民族文明史作出重大贡献而名垂青史者,却绝对是凤毛麟角。因此,曹雪芹能够从“旧梦”中觉醒,思想发生变化,并写出伟大的《红楼梦》,除了饱受家世变故这一原因之外,还应该有他所处的时代原因,以及他个人具备深厚的文化修养等主客观条件。

    曹雪芹生活在封建“末世”,这是一个充满了错综复杂的矛盾,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历史变革的时代。这对曹雪芹的觉醒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远远超过他家世变化的影响。

    明末清初天崩地裂的社会剧变,在封建社会的母体内孕育着新思想的“因子”,它悄然而有力地冲击着封建制度的根基。整个封建社会内部,随着新经济因素的萌芽、发展、壮大,市民阶层也发生了变化——明末清初两次启蒙思潮已经在呼唤人们的觉醒。新与旧、前进与保守,在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一个是在搏斗中成长、壮大,一个是在搏斗中走向衰落和死亡。

    “秦淮风月忆繁华”,曹雪芹的少年时代是在山明水秀、繁花似锦的江南度过的。那里的成长环境,使他有机会首先呼吸到新时代到来前的新鲜空气,而曹家的败落又使他有机会看到旧时代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对于这位天资聪颖的未来的大作家来说,江南的生活虽然仅有短暂的13年,但却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他会不停地向他的祖母、母亲、叔父,乃至他所认识的每一个管家奴仆,追问家世兴盛与消亡的原因。一幕幕的“往事”在脑海中闪现,如锥刺骨般敲打着他的心扉。他在吞咽一颗“苦果”,品尝着其中的酸甜苦辣,最终成为他创作《红楼梦》的真实素材。他在《红楼梦》中所写的江南“贾家”,正是隐去“真事”的曹家的影子。而小说中的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思想中所反映出的那些民主与自由的要求,也正是曹雪芹受到新时代影响的表观。

    一个作家的文化修养是长期积累而成的。曹雪芹是在一个“诗书旧族”中成长起来的,少年时不仅可以从织造官衙中送往迎来的文人墨客、外国贡使、传教士身上学习到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而且还有条件从祖父曹寅留下来的《楝亭集》和数以万卷的藏书中,得到别人难得一见的书本知识。这些条件,加上他个人的勤奋努力,“杂学旁搜”,为他未来的《红楼梦》创作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恩格斯在《致裴·拉萨尔》一信中说过:“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阶级和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们时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们的动机不是从琐碎的个人欲望中,而正是从他们所处的历史潮流中得来的。”18世纪中叶的中国社会现实,为曹雪芹提供了民主主义的思想武器,帮助他认清封建制度的种种罪恶。因此,他能够在《红楼梦》中塑造出贾宝玉、林黛玉这些追求自由、平等,具有博爱精神的典型人物。曹雪芹把一个为人称颂的“盛世”,看成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认为那是整个封建制度走向衰亡前的回光返照。在曹雪芹心目中,旧制度终有一天要“运终数尽”的。这绝非是因为曹家一门遭受变故,或是他个人由“锦衣纨绔,饫甘餍肥”落到“举家食粥”穷困生活的“琐碎的个人欲望”的发泄。他同旧制度彻底决裂,用如椽巨笔写出《红楼梦》,把旧制度撕开来让世人看,让人们看清历史的走向,“正是从他所处的历史潮流中得来的”。

    曹雪芹精心创作的《红楼梦》,不仅深刻揭露了旧世界的不合理,而且还满怀激情地歌颂了那些敢于向旧制度提出怀疑、并与之斗争的社会下层人物。曹雪芹不只是站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怨恨、诅咒它,更重要的是,他怀着一颗热烈的希望之心,去追求新的光明世界的到来!林黛玉的《葬花词》是以花喻人,叹息美的消逝、人生的短暂。诗中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是曹雪芹发自心灵深处的、震撼着千百万人心弦的“天问”!200年间,这“天问”震荡着、回旋着,直到旧制度——封建社会的彻底灭亡!

    二 传神文笔足千秋

    无疑,曹雪芹的“觉醒”,在于他留下了一部《红楼梦》。他的“忆”,不是要找回昔日的“繁华”,重回“温柔乡”,而是在用自己手中的解剖刀,解剖一个典型的世家大族消亡的病根,探寻吞噬这个庞大“躯体”的内因与外因。尽管他的思想是朦胧的、困惑的,但却是深刻的、勇敢的。他的名字将永远和《红楼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无论是过去、现在或者将来,无论是前人、今人或者后人,要研究和评价曹雪芹伟大的一生,都始终离不开对《红楼梦》一书的研究和评价。

    从脂砚斋等少数人评《石头记》开始,迄今为止,除了极个别人之外,绝大多数的读者和研究者对《红楼梦》一书的评价,都是非常中肯的。甲戌本《石头记》卷首凡例之末附有一首七律,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关于这首诗的作者是谁,不管研究者们的说法如何不一致,其末二句却是对曹雪芹和《红楼梦》一个非常知心的评价。这14个字把曹雪芹一生撰著《红楼梦》的全部心血,作了高度凝练的概括。如果联系到《红楼梦》第一回作者所写的第一首标题诗,我们不难看出,二者之心确实是相通的。第一首标题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从诗中可以看出,曹雪芹是满含辛酸泪来写作《红楼梦》的。脂砚斋等人评《石头记》,有时是“放声大哭”,有时是“血泪盈腮”,这其中固然有批者对自己身世的感慨,但同时更说明《红楼梦》这部小说写得成功,感人至深!

    继脂评之后,清宗室文人永忠曾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写下“吊雪芹三绝句”:

    其第一首绝句说: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第三首绝句又说:

    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下赋穷愁。

    这是一个宗室文人对《红楼梦》一书的评价,代表了自乾隆以来绝大多数封建文人的看法,一个“情”字,足以反映出永忠对这部伟大作品的美学价值的认识。

    近代的红学研究中,以胡适为代表的新红学考证派固然有较大的影响,并成为百年以来的红学“统治者”,但由于他们的指导思想和研究方法的局限,对于曹雪芹和《红楼梦》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并没有、也不可能给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我个人认为,在这一历史时期里,唯有鲁迅先生对《红楼梦》一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评论,是最深刻的,最符合《红楼梦》的实际情况。因此,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评价是最值得我们今天的研究者重视和学习的。

    鲁迅先生在《(草鞋脚)(英译中国短篇小说集)小引》中说过:

    在中国,小说向来不算文学的。在轻视的眼光下,自从18世纪末的《红楼梦》以后,实在也没有产生什么伟大的作品。

    从这句话中可以明显看出,鲁迅先生对《红楼梦》一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给予高度肯定的。

    那么,《红楼梦》究竟好在哪里?鲁迅先生为什么要这样高度赞扬这部小说?鲁迅先生在以下几段评论中作了非常深刻的阐述,他说:

    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相同。

    说“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相同”,其具体内容又是指什么呢?鲁迅先生下面又作了进一步的说明:

    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为写实,转成新鲜。

    “写实”、“存本真”,这是一切文学作品成功的根本所在。此后,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对《红楼梦》“写实”的价值和意义说得更详细、更具体。他说:

    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于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以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人,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由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强烈表现出自己的忧患意识。他通过对荣宁二府种种罪恶现象的描写,揭露了一个“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日益腐朽不堪的衰落历程,真实而形象地再现了一个世族之家的生存状态,揭示了封建贵族社会“大厦将倾”的历史必然趋势。曹雪芹以“家”喻国,向世人提供了一部最卓越的中国封建末世上层社会的现实主义历史。《红楼梦》中描写的金陵十二钗的悲剧命运、贾府教育的失败,和子弟的一代不如一代、经济管理上的入不敷出、伦理道德的沦丧,不独发生在宁荣二府那样的世家大族,而是整个封建社会的缩影。毫无疑问,人们从《红楼梦》中所看到、学到的东西,比从官修的正史、大内的档案、私家的诗文笔记中学到的东西,还要更形象、更生动。

    曹雪芹把对旧制度的强烈仇恨和对新生活的热切渴望,全部都倾注到自己心爱的《红楼梦》中去。小说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体现出曹雪芹对封建专制制度所造成灾难的辛辣讽刺和空前批判。

    毫无疑问,《红楼梦》的思想内容、故事情节等方面是因写实而具有巨大生命力的。而除此之外,我认为这部小说还继承了我国古典文学的抒情传统,并把这种传统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永忠诗中说“不是情人不泪流”,这个“情”字绝不仅仅是曹雪芹个人的身世感叹之“情”。《红楼梦》中写的是时代之情、社会之情、悲剧之情!这“情”虽然是痛苦的,但它是美的,催人泪下的。曹雪芹写得太动情了,道出了人世间的全部真情!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妨说曹雪芹堪称古今第一大“情”人!

    所谓“抒情传统”,也绝不单单指《红楼梦》中写了一群儿女为爱情而欢乐,为爱情而苦恼,或者是为爱情而发生的种种纠葛,以至以死殉情等情节。《红楼梦》中写事件、写人物、写环境,甚至写诗填词、演戏猜谜,处处都在传情——人生之情、命运之情。全书充满了抒情的意境、抒情的气氛、抒情的韵味,如同读一部抒情史诗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曹雪芹一生如他的远祖曹操、曹丕、曹植、曹霸一样工诗善画。他把诗的情趣、画的意境,全部揉合到他的《红楼梦》中了。“情”有欢乐的,也有悲哀的,《红楼梦》中都做了最充分的表现。当然,以往的小说中也有不少写“情”的内容,既有男女之间的爱情,也有人物、环境描写的抒情,但是同《红楼梦》相比较,以往写情的小说往往仅是局部抒情,且多注重在“爱情”上。尤其是有些言情小说把情写得很滥,常常着眼于个人生活际遇之情,因而其社会意义是极其有限的,没有《红楼梦》中的情抒发得那样感人至深。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抒情,是处处笼罩着一种悲凉之雾,让人们透过这迷雾认识社会、认识人生,这是与前人的抒情之作——无论是小说、诗词还是其他形式作品的不同之处。

    《红楼梦》艺术上的成功,还在于曹雪芹为我们塑造了几百个形象丰满、鲜活生动的典型人物和他对北京话的娴熟运用。小说中人物的一言一行都深刻地反映出他们的时代特征,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真的人”,进入了千家万户。曹雪芹在塑造小说中的人物时,把中国古代绘画的所有笔法都运用上了,有如清人王雪香所说,《红楼梦》中“有正笔,有衬笔,有借笔,有明笔,有暗笔,有先伏笔,有照应笔,有着色笔,有淡描笔,各种笔法,无所不备”。《红楼梦》中塑造的人物,不仅主要人物——顽宝玉、痴黛玉、贤宝钗、辣凤姐等,个个都是袅娜纤巧,美丽动人,才智双全,令人观之忘俗;就是小说中的次要人物——勇晴雯、俊袭人、俏平儿和伶牙俐齿的小红等,也都写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从主子到奴才,从男人到女人,从老到少,每一个人物都有鲜明的个性。而这些人物的性格,都体现了他们那一阶层人物的共同特征。如果说,“文学是人学”,那么,《红楼梦》中的人物画廊里,则充分展示了那个时代的人情、人性的全部风貌。

    《红楼梦》中的“写实”、“抒情传统”、人物塑造,自有其千秋不朽的价值。以人物描写而论,王昆仑先生所著一大本《红楼梦人物论》,蒋和森先生的《红楼梦论稿》中的人物篇,以及王朝闻先生的《论凤姐》等,都是这方面研究的代表作品。至于情节结构、环境描写、语言锤炼等方面,也有不少论著作了专门的探讨。

    但是,《红楼梦》的“足千秋”还有两点是过去所注意不多的。

    一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为我们设置了一个“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这固然是为小说人物安排的一个典型环境,但更重要的是,大观园体现了作者思想中所热烈追求、又有几分乌托邦式的“理想国”。这个“理想国”虽然是建筑在那个封建主义还有一定势力、资本主义萌芽还较软弱的时代,但曹雪芹毕竟看到了新的理想王国终将会实现,并为此而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在18世纪中叶以后的中国,大观园——曹雪芹理想中的王国里所有的欢乐和悲哀激动了千千万万读者的心。而这种对未来的追求、渴望,恰是《红楼梦》诞生以前所有中国古典文艺作品中所缺少的。

    二是《红楼梦》一书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丰富的小说创作、文艺鉴赏、文艺批评的经验。不难看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故事情节的设置、对结构的安排、对人物的塑造、对语言的锤炼,都充分表明了一个伟大作家观察社会生活之细、之广、之深。作者自云此书曾“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才使其思想性和艺术性达到高度完美的统一,从中可见曹雪芹创作态度之严谨。文学作品是要供人鉴赏的,用曹雪芹的话说,是要“问世传奇”,在通过作品使读者“消愁破闷”的同时“换新眼目”。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泪”就是洒在这里,希望在后世的读者中找到“知音”,解出“其中味”来。

    《红楼梦》中不仅写到了读《牡丹亭》“妙词通戏语”、“艳曲警芳心”,而且还写了很多评诗论画、棋道琴理。在这些鉴赏活动中,曹雪芹让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开展了自由的“文艺批评”。如论诗谈画时,不仅指出什么画好、好在哪里,而且还指出缺点何在、原因何在,然后又提出精辟的修正意见。这些精彩的文艺评论,反映出这位饮誉世界文坛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位“精骛八极,神游万仞”的大学者。从时代的角度来说,《红楼梦》中的一些说法无疑是过时了的,只能作为一种认识材料来供我们研究,但《红楼梦》中所表现出来的卓越的艺术技巧和审美意趣,至今仍有学习和借鉴的意义,不会因为时间和地点的改变而失去价值!

    三 傲骨如君世已奇

    曹雪芹的青年、中年时代都是在北京度过的。作为被抄家籍产的罪人之后,他的家境,特别是乾隆二年(1737)以后举家迁到西郊一带的岁月,生活是异常困苦的。他的好朋友敦诚在《赠曹雪芹》一诗中曾描述他当时的生活景况: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

    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敦敏在《赠芹圃》诗中也说:

    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待到雪芹于壬午(1762)除夕不幸逝世之后,敦诚在《挽曹雪芹》诗中还说: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竞负君。

    除了敦氏兄弟的诗文记载之外,与曹雪芹相去不太远的另一位宗室文人裕瑞,在《后红楼梦书后》中还记载:

    又闻其(指雪芹)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

    近世的《红楼梦发微》和《曹雪芹先生传》中,亦云雪芹“生平淡于荣利,不乐仕进”,“暮年虽窘乏,犹质典琴书以应故人之急”。

    从上引诗文笔记中,我们不难看到,曹雪芹回京后的生活是十分困窘的,但他即使在“质典琴书”的情况下,也要“应故人之急”。而他自己则在贫困中仍然是“白眼向人斜”,既不去“叩富儿门”,也不去“弹食客铗”,而宁可过着“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清贫生活。曹雪芹“工诗善画”,也有“苑召”的机会,但他却是“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曹雪芹在穷苦的生活中执著追求的是事业上的成功,恰如敦敏在《题芹圃画石》诗中所说: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曹雪芹是一个有“忧患意识”的作家。他“著书黄叶村”的目的,就是要写出天下人的“胸中块垒”,并为实现这个夙愿而奋斗终生。

    《红楼梦》第一回“楔子”中,在谈到“红楼梦”一书的来历时,曾引述作者自己的话说: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日“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衿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蓬牖茅椽,瓦灶绳床,其晨风夕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曹雪芹在这个“楔子”中,向读者交待了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创作《红楼梦》的真正原因。尽管他过的是“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生活,但他却认为这一切“并不足妨我襟怀”。他住在人迹罕至的“寂寞西郊”,却觉得有“晨风夕露”、“阶柳庭花”来润人笔墨。这就是曹雪芹的傲骨!

    四 几回掩卷哭曹侯

    曹雪芹生前写下《红楼梦》时,只以抄本流传,没有机会刊印流布。他生前没有拿到一分一毫稿费,也未荣获堪可夸耀的“诺贝尔文学奖”,更没有得到泰斗、大师桂冠,甚至连自己的心血结晶受到社会公认赞许的话都未及听到,便在贫困中匆匆离开人世。这位旷世奇才的逝世,令人无限缅怀!

    曹雪芹的一生,无论在思想上、创作上,还是品格上,都是极其伟大的。当年宗室文人永忠捧读《红楼梦》,想起作者,竟是“几回掩卷哭曹侯”。永忠的“哭”,一是因为《红楼梦》写得太好了,感动了他,即如诗中所说:“传神文笔足千秋”。二是因为“可恨同时不相识”,他当时同在北京城,却与曹雪芹失之交臂,始终未能与这位伟大的小说家、诗人直接对话。

    今天,我们距离曹雪芹生活的时代已有二百多年了,时代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革,自然也就没有永忠那种“可恨同时不相识”的慨叹了。但是,当我读过《红楼梦》之后,特别是当我接触了一点红学研究之后,也情不自禁地有过“几回掩卷哭曹侯”的心境。这除了有感于《红楼梦》的“传神文笔”之外,还因为:

    ——“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

    《红楼梦》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可惜曹雪芹在世时,只完成了前八十回,神龙无尾,后四十回竟未能完稿(至多不过完成了部分书稿)。根据目前可见的十几种抄本的文字情况可以看出,曹雪芹生前还没有来得及最后修改、润饰全稿,更没有最后定稿。

    有人用维纳斯的断臂来比喻《红楼梦》前八十回,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我常常想,断臂的维纳斯固然很美,假若是四肢完好,不是断臂,那维纳斯也许会给我们另一种更深刻、更完美的享受!对《红楼梦》,我也作如是观。因为,从现在已看到的《红楼梦》前五回以及脂批的提示可以判断,八十回后的故事情节将更为波澜壮阔、跌宕起伏,贾家的败落、十二金钗的结局,将更悲惨、更富有悲剧性。遗憾的是,如今的后四十回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与前八十回有一定的差距。如果不是曹雪芹逝世过早,如果他有时间和精力完成全书的定稿,那该多好啊!

    ——“年未五旬而卒”

    曹雪芹的生卒年月问题,当前红学界还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本文不想对此进行讨论。但我认为,不论是“四十年华付杳冥”,还是“年未五旬而卒”,都是说曹雪芹中年而逝,这一点恐怕不大会有什么异议。

    人到中年,正是思想趋于成熟、阅历较为丰富、精力最为充沛、创作最为旺盛的时期。在这个年纪,才华横溢的曹雪芹不仅可以完成他的巨著《红楼梦》,而且完全有能力为中华民族文明史作出更多的贡献。但不幸的是,穷苦的生活环境,过度的创作劳动,竟然无情地夺去了曹雪芹的生命,这是多么令人惋惜、让人心碎啊!

    ——曹雪芹没有留下关于自己家世生平的传记材料

    随着《红楼梦》一书的广泛传播,读者、研究者愈来愈关心曹雪芹一生的行状。但迄今为止,有关他的家世生平桩桩件件都成为争论不休的“谜”。例如,曹雪芹其人是否真的存在,是否为“抄写勤”的谐音?他是明末遗民还是乾隆年间的人?他是汉人还是满人?他的祖籍是辽东还是河北丰润?他生于何年何月,卒于哪年哪日?他的生身父亲是曹頫还是曹頫?他晚年生活在西山附近的哪一村哪一庄?他的相貌如何?是裕瑞说得对,还是王冈绘得似,抑或陆厚信绘得真?他究竟娶了几房妻子?是李兰芳还是史湘云?凡此种种,“红学”家们各持一说,云山雾罩,莫衷一是。现如今,红学界奇文怪论层出不穷,大荒山变成了黑水河,见诸各种媒体,令人大有“红楼春梦好模糊”之感。

    如果用《红楼梦》中现成的话说,曹雪芹一生遭际的不幸有如贾探春的判词:“生于末世运偏消。”而今,有关他的家世生平之谜难解,戏说文本成“疯”,为他的一生又添一大不幸。如果曹雪芹在九泉之下有知,不知又将作何感想?一念及此,怎能不令人一哭!早期脂评本中有署畸笏叟于甲午八月泪笔:

    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何不遇癞头和尚?怅怅!今而后惟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批者如此,后世的读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可惜的是,造化主不能尽遂人愿,我亦怅怅!

    逝者已矣。今天,我们活着的人来缅怀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艺术大师,就是要更加深入地研究曹雪芹的一生和《红楼梦》的思想艺术价值,还给他以应有的崇高的历史地位。

    恩格斯曾经说过,在欧洲,“意大利是第一个资本主义民族。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最初一位诗人”。在世界的东方,曹雪芹则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位最伟大、最深刻的作家,而同时又是新时代即将来临之时的最初一位伟大作家!

    “红楼是梦元非梦,青史无情还有情!”

    2007年菊月定稿于饮水堂

    (原载《北京文史》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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