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根儿-许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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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永善文学》2016年第01期

    栏目:小说阅读

    给小说取个好标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就像你即将读到的这个小说。

    我本想将其命名为《1984》,因为故事的主人公们全都出生于1984年,但这个标题早就被人用了,我再用,就有附庸风雅之嫌。冥思苦想过后,终于想到了《老根儿》。老根儿是我老家的方言,广义的老根儿泛指所有同一年出生的人,狭义的除了同一年出生之外,还得是拜把子兄弟。本文所说的老根儿是狭义的。

    许保山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老根儿。他出生那年,也就是1984年,保山的父亲光荣地当上了村里的护林员,于是,就想将他取名为“许保林”,只是这名字在5天前被我的父亲抢注给我了,考虑到君子不夺人所爱,故重新取名叫许保山。

    我跟保山不仅是老根儿,还是邻居,咱俩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后来又一起上学。由于我们总穿一样的衣服,名字又只差一个字,老师和同学们都以为咱俩是双胞胎。我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班上的第一第二名总被咱俩包揽,留给其他同学无比羡慕的目光。这些事都是后来我妈说的,我印象不深。保山在我头脑里的第一印象来自于那次数学比赛。

    那年,学校要选拔一名学生去参加县里的数学比赛,很荣幸,我担任了这一使命,保山则遗憾地落选了。那时候,咱俩谁也没去过县城,不知道县城究竟是一所大学校呢,还是一座大村庄。保山送我到村口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在我的右边胸部狠狠地擂了一锤,险些把我打倒。但考虑到他的行为是出于对我的鼓舞,我也就不大好意思还手了。后来我不负众望,拿了个第二名回来。我拿着奖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保山家,想把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保山的母亲拿着奖状看了一遍又一遍,啧啧地赞叹道:全县第二啊,我们村总算出了个人物了。保山听后,冷冷地说:考个全县第二还算不得人物,以后能挣一万块钱那才叫本事。那时,我们不仅还没学会四则混合运算,甚至连比百更大的数字单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的一万让我费解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保山自然而然地辍学了,家里实在没钱送两个孩子上学,而他哥哥的学习成绩比他好。没有保山的教室,显得特别没劲,总觉得里面空荡荡的。我问保山:你爸凭什么送你哥哥不送你?你哥哥比我们多了思想品德和自然两门课,他的分数肯定比你高,这不公平。保山说:不是分数,是名次,我哥哥考了全班第一名,而我是第二名,第一名不小心被你拿了。那时候我就有了一种愧疚感,为什么我不故意做错两道题,把第一名让给保山呢?如果他们兄弟俩都考第一的话,按照“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的传统,那么,读书的就一定是保山了。而我的妹妹还没到上学的年纪,自然也就没人跟我争上学的指标了。也就是说,哪怕我考了个倒数第一名,也能正常上学。

    那一年,保山像村里半数的孩子一样,在家里放牛、做饭。放牛这件事是要承担风险的。我们村养的都是水牛,水牛有着长长的犄角,还喜欢打架,打红了眼就会不管不顾,谁不让它打它就挑谁,据说保山的肠子差点就被挑出来了。做饭也不容易。首先是点火,由于人矮,保山要想点着火,就得整个人都爬进锅洞里面,点着以后就得快速地爬出来,否则会烧着自己。每次点完火,保山的脸上都糊满了锅底灰,分不清鼻子眼睛。烧菜也颇费劲,人还没有灶高,只能在脚下垫一把椅子,然后双手紧握锅铲,来回翻动。保山就这样过了一年。

    这一年里,保山偶尔也会来找我玩儿打板儿。打板儿是我们老家的一种游戏,将纸折成方方正正的板儿,轮流用自己的板儿打别人放在地上的板儿,打翻过来了就算赢。我的板儿是用废弃的作业本折成的,保山的则是用他的课本折的。他说反正不上学了,与其将这些书放在家里占地方,还不如折成板儿痛快。作业本的纸张质量远没有课本硬实,因此我老输。输急了,我也想过把不用的课本撕了折成板儿。但我父母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不爱惜书本的人注定一辈子成不了大事儿。尽管我年纪还小,但我明白成大事儿是个好意思。不就是输几个板儿吗?大不了不玩儿了。

    第二年,据说粮食的价格有所上涨,保山又回到了学校,成了班上的第一名。但相对我而言,他毕竟是低年级学生,我有足够的优势指导他的作业。每次他做家庭作业时,我都会在傍边指手画脚,告诉他答案,而保山则坚持要自己独立完成,不接受外援。为这事儿,咱俩没少打架,关系也就越来越疏远了,以至于过来的好几年都没怎么联系。

    我读初二的时候,保山也考近了我所在的二中。当时我们县有两所重点初中,实验中学和二中。实验中学在城中心,限城市户口,二中在城边上,不限户口。可是到保山小升初那年,政策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合乡并镇,然后二中就不再是重点初中了,但凡户口在我们镇的应届小学毕业生,只要考试及格了,都能读二中。这样一来,校园里各种牛鬼神蛇就多起来了。但不管怎么说,好歹也算进城了。进城了的保山整天跟城边的一些孩子混在一起,学古惑仔,还纹了身。一到了下课时间,他们一伙人就从库管里掏出一把明晃晃或生了锈的西瓜刀,在走廊里嬉戏,吓得那些胆小的学生哇哇地叫,然后他们就哈哈大笑。我曾告诫他说,不要这样,像我们这样的山里娃儿,只有读好书,才可能有出息。保山则不屑地说:跟有钱人处好关系更重要。于是我就背地里笑他傻:那些算什么有钱人啊?有钱怎么不去读实验中学啊?

    有时候我也会站在保山的立场上想问题:钱对他来说,的确太重要了。保山不像我,每到了周末就回家取生活费。他周末一般不回家,而是去他父亲在城里的出租屋,然后取出他爹的人力三轮车拉人,自己赚生活费。这时候,他父亲就会回家盘那几亩薄田。运气好的话,他拉一天的收入够他两个星期的生活费。看着保山大把花钱,有段时间,我也对拉三轮十分向往,但我父母不同意,他们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

    有一天,保山突然找到我,问我们班上是不是有一个留着包菜头、皮肤很白、个子不高的女同学,家住城里面。我说有,但她不是城里人,她妈在城里卖菜。这时,保山突然塞给我十块钱,说:千万别让她知道我在拉三轮。我不明就里,自然不肯拿他的钱。他说:昨天她正好坐我的车,并且问我是不是206班的,我装哑巴,没跟她说话。你千万别告诉她我的事情,让人知道了多难为情啊!我想想也对,谁愿意跟一个拉三轮的做校友啊?也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他的钱。

    我中考前夕,保山终于被学校开除了,不是因为拉三轮,而是因为打架。据说是为了争夺一个女孩子,双方大打出手,保山他们将对方一个家伙砍成了重伤。保山他们5个兄弟一起被开除了,并且约着一起去沿海打工。

    送保山出村口的时候,我也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擂了一拳,算是扯平了。

    一年后,我如愿以偿地坐进了县第一高级中学的教室,保山也鬼使神差地回来了。保山说:在外面打工不容易,没身份证,稍微正规一点的厂子都不敢要我们。我问他是不是回来办身份证?他说一来是办身份证,二来是回来弄个文凭。我问他怎么弄,他说:要想进工厂,就要有初中文凭。原来,那年国家出台了强制九年义务教育制度,县里要求学校把流失的适龄儿童全部招集回来,开扫盲班,并给每个扫盲班学生每月发100块钱的生活费。我当时的生活费是每月80元。保山比我幸运,免费读书不说,每月还有100块的生活费。

    扫盲班离我的学校不远,但保山从来没有来找过我,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晚上十点多,教室、宿舍全部都熄灯了,不知道保山用了什么办法进了学校,还溜进了我的宿舍,黑灯瞎火地就钻进了我的被窝。他用被子将我两捂得严严实实,悄悄地问我有没有日过逼。那个年龄段的我,对这事儿尽管好奇,却从不敢想,一听到都会脸红心跳。我说没有,莫非你有?他不无遗憾地说:没有,差一点就有了。他说,他的珠海打工的时候,因为没有身份证,只好进了一家小作坊,在那里弹棉花。作坊旁边就是一家大工厂,比我们学校大好几倍呢。工厂院墙外面,每天晚上都会有好多鸡站在那里卖弄风骚。我打断他说:你开玩笑吧?大城市也有鸡?就算有,晚上早睡着了,只有在天亮前才会打鸣的。保山听后,笑得将被子一阵乱踢,差点把我的室友都给吵醒了。他告诉我:不是那个鸡,是城里专门卖那个的女人。他说,那些鸡穿得可漂亮了,他甚至打赌,我们村的那些女的,十年也穿不起那么好看的衣服。但她们认钱不认人,只要给钱,就可以拉到树林里去日。他看见好多厂里的人都日了,心里就有些痒痒。发了工资后,他走到一个看上去很年轻、漂亮的鸡面前,问多少钱。那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问他有没有满十八岁了。他说:我有钱。那鸡说:不是钱的问题,你应该把你的第一次留给你爱的女人。保山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后就走了。

    讲完故事,保山问我想不想知道日逼是什么感觉?我说这是男生宿舍,想也没条件,还不如不想。保山说他可以帮我。说完就将他的手伸进我的裤裆,一阵乱动过后,我还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保山说,他在珠海的时候,想女人了就这么干。若干年后,我上了大学又毕业,没女朋友,也这么干。

    扫盲班结束后,保山也如期拿到了身份证,却没有离开。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光有身份证也不抵事,他们没给我们发毕业证,而是发了个什么鸡巴业证,外面不认的。我让他拿出证来看,是一个蓝色的本子,上面写着肄业证。“业”前面那字儿我也不会读。我们的毕业证都是红色的。保山说:我想好了,先留下来学一门手艺,等有了手艺,走到哪里都不怕了。

    保山所说的手艺是修车,他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家汽修工厂当学徒。但我认为,保山还学会另一门手艺:说脏话。不知什么时候起,保山每说一句话都会带上生殖器官,以男性的居多。那时候,我们学校的伙食不大好,很多同学中午都跑外面来吃。我一次,我也出来吃面。突然想到了保山,就约他一起。保山从一辆大货车底下钻出来,一身的油污。听说我约他吃面,随手将手里的扳手丢在地上,说:面有什么鸡巴好吃的?有本事你把我弄进你们学校,让我也吃一回一中的食堂。我说这个容易。吃完食堂,保山扭头吐了一大口痰,说:什么鸡巴玩意儿?比他妈猪食还难吃!我说是你自己要来的。他说:以后你别吃这背时的食堂了,去我那儿吃。

    保山在城里租有一间房子,虽然简陋,但好吃的不少,腊肉鸡蛋什么的应有尽有。当时他哥哥也没上学了,家里没什么负担,也就舍得吃了。我在保山那里蹭了一年半的饭。后来保山不修车了,买了一辆正三轮摩托车跑运输。那会儿,从县城到我们村还没有公交车,村民们赶集有两个选择,要么走路,要么就坐保山的三轮车。我问保山为什么不修车了,他说:没什么鸡巴前途!干这一行,没本钱,永远也别想自己开厂子。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偷厂里的钢圈卖,被发现了,但我没有揭穿他。我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也学你跑车,到时候你教我啊。保山听后,一脚急刹车,然后哄我下车。他说:你个狗日的!还没考就想后路,一看就知道不是个什么鸡巴东西!我要是你,吐泡口水就淹死了!那年,他把我扔在半路。其实我是跟他开玩笑的,考大学对我来说,那是小菜一碟,关键是考什么样的大学。

    高考结束,填志愿那天,保山也来了。他对我说:你就填青蛙大学,要是有把握的话,填牛蛙大学也行。当时我纳闷,什么叫青蛙大学?仔细想想,大概是他在恶搞,他说的应该是清华大学,牛蛙的个头比青蛙大,所以应该更牛。我说清华大学我考不上,就别填了。保山一下子就怒了,他冲着我吼:你就这么不中鸡巴用?老子的好运气都被你占了,连个青蛙大学都考不上?我说:清华大学是那么好考的?再说,我占你什么了?保山说:你别给老子占了便宜还鸡巴卖乖!老子一出身好运气就被你占了。首先是名字,你比我早生5天,就把我的名字抢走了;后来,要不是因为你考了第一名,我会停学一年?不停学一年,我不也一样能上重点初中?你在老子面前都这么狠,在青蛙大学面前狠一点会死?我不甘示弱:你自己跟别人学古惑仔,怪我?保山说:我们一起入学的,我永远都比你低一个年级,而且一辈子都跟重点初中无缘,这书读起来还有他妈逼的意思?我感觉保山已经不可理喻了,就不再搭理他了。

    我没想到的是,这一不搭理就是好几年。大一回家过年,从城里到我们村的公交车已经开通了,保山不知所踪。我找到他们家,他父亲也说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就这样,我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本科毕业后,我又读了研究生。我不明白,除了读书,我还能做什么?

    我研究生毕业前半个月,家父不幸病逝。安葬老人需要很多钱,我一时六神无主。可就在这个时候,半山却神秘地出现了,从天而降,大腹便便,并帮我垫付了所有的钱。保山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他说:要不你来我公司吧。我问他什么公司,他说他打算回县里,开一家农机销售公司,加盟的。我说我没学过市场营销学。他说这玩意儿不用学。我想了想,说:算了吧,我占了你那么多的好运气,现在突然不占了,有点不习惯。保山说:那随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回来找我。

    想通这件事很容易,但我没勇气回去找他,我漂泊在各个城市之间,找不到家的方向。我说的漂泊,其实是个伪命题,准确地说应该叫巡考。不管哪个城市招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什么的,我就会义无返顾地去考——应该是陪考才对,考完就跟这座城市说再见。这些年,我一直没回老家。听说,保山的公司越来越火了,他本人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最后,我终于考进了一家事业单位,欣喜地给打电话给保山报喜。保山听后,沉默了老半天,然后只说了一句话:考全县第二还算不得人物,能挣一万块钱那才是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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