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犁-拆迁之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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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这一带的人们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乱,先是有人来通知这一带要拆迁了,让人们到什么什么地方去办手续,人们便好像是个个都火儿了起来。那些本来天天嫌这里脏乱的人忽然一下子珍惜起这脏地方来,好像这地方忽然已经变成了宝地。又好像是,住在这里的人们忽然对这地方温情起来,有一种生离死别的味道在人们心里。邻居们呢,个个都好像要永别了,都不知道会不会再住到一处。尤其是那些老年人,在这里从小长到老,就像是一棵老树,要给人连根从地里移植到别处去了,这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但这恐慌也只是在心里,老年人的修养就是有话从不乱说,但眼睛却流露出不安。

    好像是要拆迁的话只是一种遥远的传闻,说了几天,人们忽然又不提起了,这让那些急于告别老房子的年轻人又多多少少觉得失望。人就是这样,比如人们都在那里嚷嚷着要地震,人们便一下子兴奋起来,夜里要在床头立空酒瓶子,日里要看鸡鸭猫狗有什么异常,但最后还是没有地震,人们反而失望,这就是人性。

    是春天的时候人们说要拆迁,那一阵子杏花刚刚开着,白白的,恰又下了一场小雨,杏花便好看,自里边有一点点娇气的粉红,是花萼。再说那小小的杏树叶子一星一星地绿了,其实杏花在这时候最好看。北方的春天毕竟是风多雨少,一刮风,杏花就没看头,土哄哄的。杏子长到有蚕豆大的时候,忽然又有人来了,扛着黄漆漆过的测量仪,是两个嘻嘻哈哈的年轻人,他们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又把石灰粉在地上纵纵横横撒了些道子。人们便明白,这里的房子真是要拆了。一开始是住在紧靠北边的那家人家忽然搬家了,搬家总是乱的,要的东西都上了车,不要的东西便给扔了出来,比如说破了的一个腌菜缸,比如说一个折了腿的小马扎。不搬家的时候它们好像还有个家,其实主人也舍不得把它们丢掉,一旦要搬家了,它们就被无情地扔了出来,让人伤感地出现在垃圾堆上。人们看到它们,想起那些静若流水的日子。比如那腌菜缸,在秋天的时候,会给主人宝物似的洗了又洗,再把洗好的小萝卜什么的腌进去。再比如那小马扎,主人坐了多少年,也许主人就坐着它在路灯下下象棋,或者主人坐着它在那里洗脚。旧家具是最能勾起人们的伤感的。有人搬家了,那第一个搬家的人简直是让人觉得可恨,就好像是河边的堤坝从他那里决了口。好像是人们都不知道他们会搬,他们就忽然搬了,这就有了一种背叛的味道在里边。人们站在那里,看着这家人搬东西。看着四个后生把老大一个旧式立柜从屋里边终于抬了出来。这立柜也是太大了,装车的时候,这样放也放不合适,那样放也放不合适,放了好长时间却终于又不放了。主人的意思是,先把一个五屉柜放上车,放在车的前边,五屉柜上呢,还要再放一个茶几,然后才放这个大立柜,这大立柜最后还是上了车,委委屈屈地在车后露出一半。这样一来,倒像是车子一下子变长了。

    人们围在那里看这家人搬家,搬家有什么好看呢?人们便好像是在那里品味自己的伤感。没人注意到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太也站在那里,她的个子本来小,在许多人的地方她就显得更加小。

    搬家和拆迁不同:搬家是一户或几户人家离开一个地方;拆迁却是一大片,就好像是发生了战争,又好像是将要有什么灾难降临了,这片拆迁之地几天内就乱得不能再乱了。

    原来的井井有条忽然消失了,让人们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们原是多么乱七八糟,多么瓶瓶罐罐。又好像是演完了戏,观众一下子散掉,只留下遍地的瓜子皮和各种的果核烟蒂。剧团的人开始拆台了,那么漂亮的山水布景也一下子软下来,什么也不像了。现在这片拆迁之地到处是给人们扔出来的东西,到处是又黑又烂的丢弃物,原来是一个垃圾堆,现在则到处是垃圾堆。恰又刮了风,垃圾堆上的塑料袋子给吹到树上去,像莫可名状的旗帜一样在那里招展。地上的垃圾又不知给谁点着了,冒着烟,那烟慢慢慢慢摇上去,又让空中的气压压迫了下来,制造出雾蒙蒙的效果。搬家的人家一多,原来的那些存在人们心底的轻轻薄薄的伤感便产生了变化,变成了烦躁,天又这么热。许多人家都看着自己已经乱了套的家感到惊奇,惊奇自己家里原来会有那么多没用的破东西。比如瓶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空瓶子?还有空了的饮料罐,还有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和生日蛋糕盒子。这一带住着的既然都是平平常常的市民,趣味便也是平民化了的,那些空瓶子,空盒子原来是放在那里占地方的,只是觉得不该扔掉,就堆积了起来。现在要搬家了,不扔是不行了,就给扔了出来。那收破烂的好像都合计好了,谁都不肯收瓶子、饮料罐之类的小东西,知道这些东西迟早是要给扔的,他们的心胸现在一下子伟大了起来,简直就要变成了野心。他们准备着大干一场,拣些大一点儿的东西回去。那些瓶瓶罐罐却给那个又小又瘦的老太太捡了回去。人们不大注意到她。她本身就好像是一堆垃圾,身上的衣服是垃圾的颜色,脸呢,也差不多是垃圾的颜色。她要是远远地站在那里不动,眼神不好的人真会把她当作一堆垃圾。她也是住在这一带的,只是她不住在靠街边的地方,她住在这个好大一片拆迁之地的中间地带。她只有一间房。她的邻居们知道她早就死了男人,她好像在什么地方工作过,她好像有儿子也有女儿,这只能说是好像,因为人们根本就见不到有什么人在她的屋子里出入。这又瘦又小的老太太每天就是去垃圾堆里捡垃圾,早早就在那里了,手里是用八号铅丝拧的耙子,把柄上缠了些塑料布,塑料布毕竟有些滑,耙起垃圾来不太好使,她便又在塑料布外边缠了些布条儿。和她在一起捡垃圾的还有几个垃圾样的老头儿,都是每天一大早就准时出现在垃圾地带。这老太太居然会分类,瓶子要放在一个蛇皮袋子里,烂塑料什么的又是一个蛇皮袋子,铁丝什么的又是一个袋子。每天到了八点多的时候,人们就会看到她背上和她体积差不多的破烂回去了。有时候呢,有人会看到她坐在街边的馄饨摊子边在吃什么东西。脸红红的在那里出神,好像是在想什么。脸分明是用很热的水刚刚洗过。人们无端端地会觉着她是在那里吃什么人吃剩下的东西。

    拆迁开始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一片拆迁之地有多大。从靠着北边的街口那边的土楼房拆起,那土楼有三层高,却是既没水也没有暖气。当年这土楼风光的时候还有不少人想住到这里来,但到了后来人们发现这种楼房根本就无法和平房相比,一是取暖用的煤,放在什么地方?放在什么地方都不对!冬天来到的时候,人们先就为了煤发了愁,一点一点拉回来用是不可想象的。北方的天气有多么冷,下了雪,路上的雪消消冻冻便就像玻璃一样滑。北方过冬第一要办的事情就是把煤拉好。但住这种土楼就让人没办法可想,没地方放煤。二是吃水,没有上水,也没有下水,吃水要到下边去挑。从下边慢慢慢慢挑上来。上楼梯要慢慢上,二十三级,前边的水桶要高一些,用手控制着,这还免不了把水洒得到处都是。上了一层楼梯,转弯,台阶又是八级,更要小心,楼梯转弯处原是窄的,转过这一个弯便再上一层,又是二十三级,再转,又是八级。这种楼房的设计好像就是要和住在这里的人过不去。人是吃喝拉撒样样儿都不能减,有水给担进去就要有水给倒出来,没有下水问题就更大。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天,水倒在什么地方都是要结冰的,这一带就总是滑溜溜的,那滑溜溜的冰简直连一点点诗意都没有。冻在冰里的东西又很丰富,菜叶子呀,烟蒂和瓜子皮呀,小孩儿拉的屎或者干脆会有个打了结的避孕套子混迹其中。水要天天用,脏水也要天天倒,有时候那冰会一直冻到街上来,小汽车开过来都要有一百个小心,只怕给滑到一边去。

    这样的土楼要拆了,却有人又不愿离开,这大多是家里连一点点办法都没有的人,拆旧房住新房是要交一笔钱的,老头儿老太太去什么地方生钱?他们便先在心里慌了,看着别人搬更明白自己原来是连一点点办法都没有。这样一来呢,拆迁的工作就要停顿下来,人们天天在街上走来走去可以看到这里的土楼几乎都快搬空了,但总是有一两户人家的窗玻璃还在,旁边人家的窗上不但玻璃没了,连窗框都没了。原来一楼接出来的灶披间也都给拆了,从外边看过去是黑洞洞的,有人可以放大胆子去那里小便了。是个小伙子,叉着两条腿,理直气壮的样子,牛仔裤紧绷绷的,突显出年轻的臀部。或者是个中年人,左右看看,狐狐疑疑地掏出来,想赶紧了事,完了,掂几掂,草草收兵的样子。或者是个老者,自己眼睛昏花了,也就无所谓了,全无遮掩的样子,一派慢条斯理的作风。从两边过来的人可以看到在那里解小便的老者的生理特点。一开始是,主办拆迁的单位被那两户不肯搬的人弄得没了办法,这种事照例是要开会的,开了会,便定了要给那几户不肯搬家的停电停水,电停了黑着还可以过,停了水就让人不知所措。这土楼的北边原是一条街,街不宽,说不上繁华。从北往东先是一家美发厅,两个温州女人,十片指甲染得鲜红,在那里“叽叽喳喳”做生意。再过去,往东,是一个收破烂的,用铁丝网网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范围里便都是收好的破烂,瓶子、玻璃、铁丝和烂塑料。那收破烂的几乎天天在那里又是收又是过秤,或者是蹲在那里往直了捣铁丝,或者是用力“叭喳”地踩易拉罐。再过去是一家从内蒙古那边过来的人家,原是来这里打天下的,他们打天下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把牛羊的下水和头蹄买回来加工好了再卖。先是燎毛,那味道原是要人恶心的,羊的蹄子和头都要先用火燎了,然后再用烧红了的铁棍细细地收拾,把闭着眼睛好像在那里睡大觉的羊头收拾得光光的。然后是煮,用一个他们从别处买来的用来盛开水的白搪瓷大桶煮。这家的门前还立着一个牌子,上边便用红油漆写了“现煮羊头羊蹄和马板肠,鲜香无比”。字是写在一块木板上的,只冲着东边,要是骑着车子从西边过来还不会看到。从这家往东又是一家做护窗的小作坊,幽蓝的电光总是一闪一闪,或者就在那里喷漆了,银粉在空中飘来飘去,人们擦眼镜的时候会发现眼镜上蒙了一层什么,竟是擦不掉的。

    水和电是停了,但人们就看到坚持不搬的那几户人家到街对面卖羊头羊蹄的这家来接水,接了水再提回去,一路上是水。他们提水回去连路都不用绕了,只从他们楼下没了门的黑洞钻进去。只看这一场景,好像让人们感受到了战地,比如中东或阿富汗,那里的灾民就是这样在战争的缝隙里生活,一样会生出活蹦乱跳的孩子来,就好像给炮弹打过的地方也一样会开出探头探脑的小花儿来。卖羊蹄羊头的这一对夫妻好像是并没受到搬迁的影响,其实他们到什么地方都一样,所以总是在那里忙。有人出出进进到他们那里接货,也有零单的客人,踅进去,买一两个羊蹄子,在盆子里用一双筷子挑来挑去。一个羊蹄子才一元钱,两个羊蹄子正好下酒。也有买半个羊头的,这时候男主人多半不在,总是穿着一件红毛衣的女主人就会拎起刀来劈,把羊头一下子从中间劈开,白白的脑子露出来了。买羊头的人还在那里等着,等着这女人把羊头肉从骨头上剔下来,再切好,放在一大片茴子白的叶子里,浇些蒜泥,再在上边盖一片茴子白的叶子。这一带的居民好像是对茴子白情有独钟,天快冷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好像要买许多茴子白。茴子白是一种彻彻底底平民化的蔬菜,一叶一叶紧紧包在一起,长相是实用的,不像长白菜那样有时会披散开,一棵一棵撂起来的时候又容易烂掉,茴子白却无论你把它们怎么堆在一起,因为它们是圆圆的,所以总是有缝隙存在,所以不容易坏。这地方的古风是,人们买肉馅儿或别的什么,竟不用别的包装,就用一片茴子白菜叶,你买十来块腐乳,放在半圆的茴子白菜叶里,多么方便!

    这一带,北边靠着一条街,南边呢,也靠着一条街,南边的那条街是条大街。不拆迁的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这一带会有这么大,也不知道地形竟然是南边低北边高。房子拆得差不多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北边竟是个高坡,高坡上长着几株很老的杏树。房子拆的时候,很多的乡下人便都赶来了,来把拆剩下的砖拉回去,所以人们总是能看到有人在那里拣砖,有拖拉机停在那里,车屁股“啪啪啪啪”冒着青烟。一排一排的房子拆掉后,原来看不到的树都一株一株地显露了出来,让人看了伤感。那树从小原是和人们亲切在一起的,这时却孤单了,在热风里“哗哗哗哗”响。这里一株,那里一株,而且都是杏树。杏树是长不太高的,所以无端端让人们觉得它们也老了,树干黑黑的,又像是经了火的洗礼。随着房子一天一天的拆除,人们就又看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别的房子都拆了,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倒像是一下子变得让人关注了,这让人不由得不关注。这么大一片空地只有这么一座房子,房子的周围堆满了各种破烂。房子原本应该是方的,但这座房子却是没有形状的,各种破烂在房子周围堆积起来,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这房子像是一座孤岛。别的房子都拆掉了,这地方一下子空旷了起来,好像是要走近这座房子非要走那么一段路。因为它的孤单伫立,这就让人们替它和住在这里边的人又多了一份想象:里边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因为远远望着,那边又总是没有动静,所以本来是匆匆走过的人也会把脚步放慢下来,想看到有人从那房子里走出来,但总是没人从里边走出来,人们便只好若有所失地走开。这里既然拆空了,正好成了人们从南边到北边的近道,但忽然有一天人们发现这里不能走了,施工的围墙砌起来了。河北的民工们来了,他们是人类中的候鸟,冬天不见了,天一热便又会出现了,都兴冲冲地扛着行李卷,都是些不知忧愁、性欲旺盛的年轻人,脸又都是红红的。红脸的人总是要给人们一种错觉,让人觉得他们时刻都在兴奋着。因为年轻,因为从河北到了山西这地方,他们多多少少是有些兴奋,一切都有新鲜的意味,比如,他们在盖工棚了,工棚盖在南边,那边靠近大街,有多少方便。工棚盖好了,工头又让他们搭了地铺,厚厚的木板,用红砖支起来,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就睡在上边,像罐头里边的鱼。而且,他们同在一个锅里吃饭了,给他们做饭的那个河北人,五十多岁。伙房在工棚的最东边。大笼、大锅,水就放在汽油桶里。每天的饭就是老大的馍头,有小孩子脑袋大,菜也就是烩菜,山药和白菜,有时候会有豆腐出现,有时候在碗里出现的又是粉条子。他们的食欲竟是那么好,开饭的时候一人捧了一只大碗,菜在下边,馍头像帽子一样戴在上边,他们,就坐在杏树的下边,一边吃一边说话。吃一口菜,咬一口馍头,最后是那个老伙夫提来了水,他们便在碗里倒了水,“嗦嗦嗦嗦”地喝,让人知道水有多热。天也是热的,汗出来的时候,人是很难受的。便有人到大汽油桶那边洗头去了,顺便把身子也擦一擦,或者就用桶里的水往身上浇,或者是看看左右,忙把下边也擦一下。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原是带着一支笛子的,便在那里吹了,总是一个腔调,翻来覆去只那么一个腔调。下雨的日子里,这笛子的腔调让人心里难受;天热的时候,这笛子的腔调让人觉得更热。这天,有人从工棚里出来到墙角那边去撒尿,便看到了那个老太太,背着什么,到那孤零零的房子里去了。撒尿的只看到老太太的背影,这便有了错觉,让人觉得是一堆垃圾长出了两条腿在那里走动。

    旧房子没了,拆房拆出的破砖烂瓦也没了,这里便平平的像是一个工地了。但那个孤零零的房子还在那里。工地的人和开发这小区的人好像是碰了头,房子要先从西边盖起,好像是他们有了主意要怎么对付那个垃圾样的老太太,又好像是他们连一点点主意都没有。人是怀旧的动物,那些从这里搬出去的人,还时不时地回来看看,看什么呢?这怎么好说清,也许是,什么也不看,也许是,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他们能看到的,就是那个垃圾样的老太太。这让他们忽然关心了,好像是他们的利益,一下子又都集中在这个老太太的身上了,原来的那么一大片房子现在都给拆光了,过去的时光和对过去时光的回忆现在忽然只能落实在这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太身上。便有人去看那个老太太,这近乎慰问。那屋里,乱而且黑,地上到处都是精选过的垃圾,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一条小炕呢,上边也全是垃圾,是各种罐头瓶;墙上呢,也到处挂着垃圾,是各种别人扔掉的破旧衣服。进到这屋子里的人忽然都后悔了,觉得自己是不是神经有些古怪,怎么会来这种地方?那老太太呢,知道来的人过去是在这一带住的,但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他们来做什么。来的人也只不过问老太太多会儿会搬,搬到什么地方去。来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老太太塞在椅子下边的一个别人丢弃的没了盖子的高压锅,有一只猫在里边卧着,猫是白的,现在倒是灰的。不知是谁家的猫,主人搬走了,却丢下了它,它给自己又找了一个家,便是这只高压锅。这只猫从高压锅里跳出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那猫是用绳子拴在了锅把子上,原是没自由的。

    这一带原来是热闹的,现在冷清了。西边的房子盖得很快,房子盖到二层的时候,为了进料,便在工地围墙上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很快有人发现了这个口子,便有人来这里谈情说爱。出租车司机是早出晚归的,往往是,他们离家的时候他们的妻子还在睡梦中,他们回家的时候,他们的妻子也早早安歇了,他们的性生活总是没有规律的,无法安排的,忽然来忽然去的。坐他们车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便有出租车司机把妓女带到这里来,往往是,妓女坐了他们的车,又不愿出车钱,一次次坐到了那个数,便提供一次服务了。出租车司机便把车子开到这里,谁会注意到这里有车子呢?最早注意到的就是那些河北来的包工队工人。他们先是看到了扔在那里的避孕套子,后来他们明白车子停在那里是怎么回事了。那些司机的胆子是可以包天的,心是不平的,力气也肯用下去,还有一点点报复的味道在里边,又有一点点对自己,对自己妻子的不满在里边,总之力气是用到十分。古人的话句句说得都好,“色胆包天”真正是真理。那车子是怎样被车里的人弄得一动一动,简直就是一腾一腾,好像要腾到半空里去,让偷看的人的想象不由得不丰富起来。那女的,原不是良家女子,竟会叫出声来。这就更丰富人们的想象力。西边,原来是一栋四层楼房,是什么局什么局的家属楼。既然是夏天,窗子是不能不开的,那边的人们也明白这边有什么事在发生着。有人买了望远镜留意着这边,像天文学家观察天体一样认真而职业,但他们能看到什么呢?只看到车在那里一动一动,他们的想象也就跟上一动一动。然后是车子终于开走了。有时候呢,是司机从车上下来了,冲着他们的方向撒尿,提裤子,然后是志得意满地离开。性交这种事,从来都是要让那些心胸浅薄的男人凭空生出一种成就感的,这是命运对他们的抚慰,更何况他们是和不属于他们的女人在一起耕云播雨。

    房子全部盖起来的时候,差不多天都冷了,北边的房子和南边的房子都是六层的楼,这就让人们看不到里边了。包工队的工人们在天冷前要赶着把楼房粉刷出来,是那种好看的颜色,是苹果绿,温馨之中好像是有些欲望在里边。这颜色是年轻的颜色,又有几分娇嫩的意思在里边,让人想到好看的苏绣和古典戏曲里花旦的裙衫。这么一来,那房子便好像是漂亮了,虽然阳台是十分的小,但整齐,好看。看房子的人来了,他们都急于看看自己的房子是什么样子,好不好,怎么安排,看房子的人一多,工地方面就有意见了,居然在那里派人把门了,要那些前来看房子的人出示房号才让进去。过去住在这一带的人们进去了,发现房子真的盖好了,但院子里真是乱,但人们又知道了院子里是要弄一些花池的,里边要种玫瑰和迎春花什么的。人们也知道了现在这个院子已经不能再叫什么什么院子,而是要叫“小区”,还要交管理费。人们的火儿便又涌上来,又听说每个单元的门都要安一种可以对着讲话的安全门,这又要家家户户出钱,人们就更火儿了。话说了才几天,那种门就果真安了起来,再想进去,便要先买了钥匙才可以。人们自然是火儿极了。但心里却开始小瞧那些不安这种对讲门的地方,比如他们的熟人和朋友住的那些地方,楼门原来是整天整天不关的,他们在心里觉得自己好像是地位一下子高了,说话呢,口气也好像变了,那里里外外要对讲一番才能“啪”地打开的门让这些平平常常的市民有了新鲜的喜悦和身份变化的感觉。

    人们都想不到这拆迁之地会变成这样,那些杏树呢,早给砍了。但人们现在已经没了怀旧的情绪,人们给新鲜感推动着,又给种种面临的问题鼓噪着,不安着,算计着,一分钱一分钱地苦恼着,这让他们的怀旧心情一点点也不再存在,这让人明白现实原是连一点点诗意都没有的东西。

    人们又终于发现了这新盖起的小区南边的那一大堆垃圾,灰灰的垃圾,垃圾里又是一个棚子,棚子是自己搭的。人们看到了那个捡垃圾的又瘦又小的老太太,背了垃圾回来,远远看去,就像是垃圾自己长了两条腿,在那里走着,慢慢慢慢走着。人们又不免急煎煎起来,问:楼房已经盖好了,天暖和起来还要种月季,这老太太去什么地方?怎么会让这样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住在这里?难不难看?竟还有人去小区管理站质问,是南边那两栋楼的居民,他们始终是兴奋着的,因为这新房,因为他们对新房的种种想法。但这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和她的垃圾让他们的幸福感大大打了折扣。他们去问了,激动着,有那么一点点的环保的味道在里边,但他们的激动总是得不到确切的回应。小区那边的人总是闪烁其词,他们也不知道该怎样处分那捡垃圾的老太太。而准准确确回答他们的是忽然起了风,这是春天的那种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的风,把老太太垃圾堆上的塑料袋子一下子吹了起来,直飞上去,飞上去,飞上去。那些说话的人们便把头抬起来,抬起来。这时候有人打喷嚏了。“妈的!”这打喷嚏的人说,但这人又马上抬起头来,用感觉和眼睛还有隐隐作痒的鼻子迎接那悬在天上的太阳,那样子像是告诉旁边的人他还想再打一个。打喷嚏是舒服的,有时候竟然接近快感。

    现在只有那些在空中自由飞舞的塑料袋子可以鸟瞰这一大片拆迁之地。

    那老太太要住到什么地方呢?谁也不知道。

    杏花快要开了,但这一大片拆迁之地已经没有杏花可看,人们要看杏花需到公园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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