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犁-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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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说呢?一开始,人们都不在意刘红桥养了那么一头猪。

    在村子里,你养一头猪,他养一头羊,或者是,只要你喜欢,忽然养了几百只鸡或鸭,人们都不会觉得奇怪,人们谁都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放在心上的也许只有养猪、养鸡、养鸭的这家主人,只有他们关心他们的猪长不长,关心他们的鸡是不是已经快到下蛋的时候了。所以,在一开始,谁也没在意刘红桥养了一只猪。那只猪在小的时候也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白猪,没什么特别,身形细挑且贪吃,总是这里拱拱,那里拱拱,一副永远吃不够的样子。猪呢,可能普天下都那个样子,英国、法国,或者是意大利的猪,大概也都概莫能外。人们不怎么注意刘红桥的猪,可能还和刘红桥这个人有关系。刘红桥的岁数呢,都已经七十多了,一辈子这么过下来却还是光棍儿一个。到了他这岁数,人们也不舍得叫他光棍儿了,一村的人都叫他红叔,大人、小孩儿都这么叫。其实以他的岁数,早应该是人们的爷爷了。刘红桥的兄弟已经过世,和他同辈的人在村子里也不多了,现在和他住在一个村子里的还有他的一个侄子,他的这个侄子对他特别上心,特别关心他。刘红桥和这个侄子都是出过远门的人,在村子里,人们对出过远门的人像是特别尊敬。刘红桥和他的侄子刘俊出远门,也就是到塘沽那一带打工,这打工可不是一般的打工,是搂盐,一去就是二十年,搂出的盐恐怕都有好几车皮。要在一般人,外出打工的雄心壮志就是娶媳妇、盖房子。现在村子里都时兴盖二层小楼,许多人都做到了,但刘红桥什么都没做到,一没把媳妇娶回来,二没把房子盖起来。人们都说,刘红桥这个人是怎么啦?在外边浪了二十多年难道什么都没挣下?这就让刘红桥在村子里话一天比一天少,人也一天比一天孤独,他很少去别人那里,别人也很少去他那里,其实村子里的人们未必就会因此小瞧他。再说呢,他的岁数已经是村子里的爷爷辈!刘红桥是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到后来,他连侄子的家都很少去,倒是侄子刘俊经常来看他。来了,互相递根烟,也没什么话,看看屋,看看场院,看看晒在那里的玉米,看看晾在那里的白菜,看看刘红桥的鞋子,看看刘红桥的衣服,有什么地方破了就拿回去让自己女人给补补。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下来,直到刘红桥养的那头猪出了名。

    猪能出名吗?猪怎么就不能出名?刘红桥的猪是越长越大,先是,比一般猪大了些,接着是,比一般猪大得多,然后是,这头猪简直要长成一头大象了,大得自己都站不起来,要人帮着,它才能往起站。怎么帮?也就是让人推着它,它才能站起来,这样大的猪真是远近少见,因为这头猪,刘红桥家里慢慢热闹了起来,远近的人们都赶来看猪,刘红桥叫他的猪“小白”,现在还这么叫。但外边的人却不这么叫刘红桥的猪,人们叫刘红桥的猪“猪王”。自从报社记者来过一次,远近的人现在都知道刘家楼出了猪王。现在乡里开个什么会,来个什么客人,乡长刘庭玉和书记李峰还会常常亲自陪着客人下来看猪王,好像刘红桥的猪王已经成了乡里的旅游节目。再说呢,刘家楼乡也没个什么可以拿出来夸耀的,现在有了,就是刘红桥的这头猪。

    村里大人、小孩儿都知道,刘红桥特别宠爱他的猪,对猪,原是可以用“宠爱”这两个字吗?怎么就不能?刘红桥对猪就是宠爱,什么东西都舍得给它吃,晚辈送他的点心和水果他都舍得给猪吃。别人养猪是为了杀了吃,是为了养肥了卖钱,而刘红桥养猪却好像不是为了这些。没事的时候,刘红桥还总在那里和猪说话。“过来。”“过去。”“吃吧。”“喝吧。”刘红桥的话,那猪王居然像是句句都懂,猪王在刘红桥的家里其实就像是一口人,它在刘红桥家里一待就是十年,刘红桥的这头猪还真是聪明,聪明得有时候简直就和狗差不多,这家伙耳朵又好得出奇,刘红桥还没走到院子,刚刚走到下边那块田里,轻轻咳嗽一声,刘红桥的猪就会听到,而且马上就会在那里“吱吱吱吱”叫起来,这“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像是撒娇,且细声细气,让刘红桥听了特别动心、特别亲切,这叫声让刘红桥觉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孤单。因为这头猪,刘红桥后来对猪的叫声就特别敏感,猪这东西,要是你要杀它,它的叫声是从喉咙里直冲出来,一条线似的从喉咙里叫出来,而刘红桥的猪“吱吱吱吱”地叫,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细声细气,又像是打招呼,或者简直就是问候。问候谁呢?当然是在问候刘红桥。刘红桥每天一起来,嘴里先要“啷啷啷啷、啷啷啷啷”一阵子,算是和猪互致问候,刘红桥在那里“啷啷啷啷、啷啷啷啷”,猪在那里“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唱一和。村里人就会说,听听听,听听听,刘红桥又在和他的猪说话呢。只是,人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刘红桥的猪,在小的时候,还会一下子立起来,只要刘红桥拍拍自己的腿,猪就会一下子立起来,把两只前腿搭在刘红桥的腿上,用嘴去拱刘红桥的手,拱啊拱啊,刘红桥手里果然有一个小萝卜头,或者是从道边捡的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干巴了的果子,刘家楼这一带苹果树很多,没人稀罕从树上自己掉下来的落果,这就可以让猪开怀大嚼。刘红桥的猪,再大一些的时候,还会跟着刘红桥出去,在刘红桥屁股后边晃晃晃晃,晃晃晃晃,猪走路可不就是晃,狗是上下颠,猪是左右晃。刘红桥在地里干活,猪就在地头拱啊拱。刘红桥从地里回来,猪就又跟在他后边晃回来。从小到大,刘红桥吃什么,这头猪就跟着吃什么,刘红桥把饭做好,先给猪拨一半,然后自己再吃另一半。到了后来,猪比刘红桥都吃得多,每顿饭都是猪吃多一半,刘红桥吃少一半。有句话是“同吃一锅饭”,刘红桥和他的猪就是同吃一锅饭!这还是猪王小的时候,到后来,猪王一天比一天大,食量也一天比一天大,刘红桥种了三亩地,红薯、玉米再加上几趟子小麦,这三亩地打的粮食到后来都不够猪王吃。刘红桥总是向邻居们借粮食,这让他侄子刘俊很生气,都什么年月了,还到处借粮食?他侄子刘俊是怕不知情的人说自己,就那么一个叔,是不是吃不饱?怎么总是东借西借?刘红桥呢,是先要保证猪王有吃的,然后才是他自己,一晃十年过去了,刘红桥什么也没挣下,好像就挣下这么头猪王!刘红桥十年做了些什么事?好像就只做了这么一件事,把一头猪养得奇大无比!猪王让刘红桥在心里骄傲得了不得!除了他,谁还能把猪养得这样奇大无比,把猪都养成了猪王。但养这么头奇大无比的猪却真是给刘红桥带来很大的麻烦,天已经很冷了,一入冬,刘红桥的麻烦就更大,刘红桥的侄子刘俊打定了主意,说什么也要让他叔把猪给卖了。

    刘红桥的侄子对刘红桥说:“人家的猪在猪圈里,您的猪就在屋里。”

    刘红桥笑笑,看着前边。

    刘红桥的侄子说:“人家的猪吃猪食,您的猪和您吃一锅。”

    刘红桥还是笑笑,他本来就话少。

    “您可好,”刘红桥的侄子说,“人家种地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您是为了给猪吃。”

    刘红桥还是笑笑,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搔了搔头顶。

    刘红桥的侄子把话说到节骨眼儿上了:“人家养猪是为了卖钱,您呢?为了啥?是为了贴钱,乡里来了人您还得贴茶、贴烟、贴招呼。”

    刘红桥说话了:“我养猪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一不是为了卖钱,二不是为了杀了吃。”

    “那您为什么?”刘红桥的侄子把一支烟递给刘红桥。

    刘红桥答不上来了,想了一阵子,搔搔头顶,笑着说:

    “反正我就是不杀也不卖!”

    “那您为什么?”

    刘红桥答不上来了。

    “为啥?”刘红桥的侄子觉着又好气又好笑。

    “小白都跟我十年了!”刘红桥说。

    “十年又怎么啦?”

    “小白跟了我十年了!”刘红桥立起身,去了西边那间屋,他侄子跟在后边。

    “我给您找条狗吧。”刘俊说,“这世界上还有拿猪做伴的?狗比猪好。”

    “狗黑夜乱叫!”刘红桥已经站在了西屋里,他反对侄子这么说。

    刘红桥的三间屋都很老了,他住东边那间,猪王就在西边那间,中间这间放粮食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刘红桥怕猪王给冻着,地下铺着很厚的秫秸,猪王就侧躺在秫秸上,躺在那里也闲不住,总是不停地用嘴叼秫秸,把秫秸叼过来叼过去。人们都说,它又不是头要下崽儿的母猪,它那么做是在做什么?但刘红桥就是喜欢看猪王这么把草叼来叼去,猪王这么做的时候让人觉得它就是一条大蚕,一条奇大无比的大蚕,一只马上就要做茧的蚕,猪王在那里动,嘴一动,全身也都跟着在动,用这村子里的话就是“鼓拥”,浑身肉一鼓拥一鼓拥的。猪王实在是太大了,太肥了,这么大的猪,不少人说去马戏团肯定不行,它表演不来,但它应该去动物园,让人们买了票来参观它,看看猪肥到猪王这个地步是什么样。肥得连眼睛都没了!其实不是没了,是那两只眼睛都缩到脑门儿那地方的肉褶子里去了,肥得连下巴都没了,猪嘴直接和猪肚子连在一起,白晃晃的一大片。猪王现在总是在那里躺着,气派十足,想起来就得刘红桥帮它一下,吃食的时候得刘红桥蹲在它旁边喂它,把手里的面条子一把一把搁到它嘴里,刘红桥给猪喂食别人看了都觉着害怕,怕猪一不小心咬了他,人们都知道猪这种东西是会咬不会放!刘红桥的得意也在这里,刘红桥把手塞到猪嘴里去,不但是手,好家伙!半个胳膊都进去了,“啊呀,啊呀。”旁边的人都叫起来了,这么老大一口猪,咬断他一根胳膊还不是像吃一根豆芽!人们担心,可刘红桥不担心,刘红桥知道小白不会咬它,从小,他就这么喂它喂惯了。连刘红桥自己都不相信,十年的工夫,小白怎么会长这么大?那天,一个杀猪的来了,给吓了一跳,说:“杀这只猪恐怕得用一把东洋刀!光有东洋刀还不行,还得使多大的劲儿?恐怕得使吃奶的劲儿!”做鼓的那天也来看猪王,他围着猪王转圈走了走,发出一声长叹,说:“这张皮可以绷一个全世界最大的鼓,比所有的鼓都要大。”又有一个厨子,根本就不相信刘红桥的猪王有人们说的那么大,也赶来看,给吓了一大跳,厨子也不看刘红桥的脸色,说:“这头猪,杀了连头蹄、下水算在一起够办他妈一百张席!光那个猪头,腔子那里下得大一点儿,一颗猪头就够两桌人吃!”

    杀猪的和绷鼓的鼓匠还有那个油光光的厨子让刘红桥很不高兴了一阵子,他把门一锁,不让人们看他的猪王了。他坐在那里生闷气,眼里都有泪花了。

    怎么说呢?刘红桥现在不得不打主意要把猪王卖了,因为他病了。刘红桥的侄子刘俊说他叔刘红桥是给猪王累病的,刘红桥的病是头晕,站都站不稳,站在那里看他的猪王,猪王现在是一大片而不是一个,这说明他眼睛有了毛病。他侄子刘俊对他说:“您这下子好了,不但把自己的东西都给猪王吃光喝尽,而且还把自己都给累病了。您病了,猪能不能带您去看病?还不得我带您去!”刘俊带刘红桥去了县医院,在那里挂了号,做了各种检查,大夫说刘红桥是脑血栓,不过还不算太严重,但要注意休息,不要累着,这病越累越厉害。刘红桥的侄子刘俊当然知道脑血栓不是什么好病,这病动不动就能让人瘫掉,动不动就能让人嘴歪眼斜。但最最可怕的是让人动不了,拉屎撒尿都得在床上进行。刘俊对他叔刘红桥说:“这回您知道了吧?您这病都是给您那宝贝猪累的!再累也许就赶上刘旺弟了!”刘红桥当然也知道脑血栓是个什么病,村子里的刘旺弟就是脑血栓,现在连走路都走不好,一走三晃,嘴眼都跟上乱动,谁看了谁想笑,说刘旺弟要是上了剧团,那个王耍丑保证就没饭吃!

    阳历十二月,天还不算太冷,但寒流一来就要猛地冷那么一下子。很不巧的是,刘红桥这几天又感冒了,刘红桥平时最怕自己生病,自己生病少吃一顿没什么,少喝一口水没什么,刘红桥最怕没人给他喂小白。刘红桥又没别的亲戚,他一病就是刘俊的事。刘俊天天都得把饭做好了送过来。刘俊对他叔说:“叔,我侍候您能行,因为您是我亲叔,因为您和我爸是亲兄弟!但我就是不能侍候您的小白,一是做不来猪食,二是我也推不动它。”刘俊这么一说,刘红桥也没说的,他对侄子说:“饿它两顿也饿不死,就饿它两顿吧。”等刘俊前脚一走,刘红桥就把侄子给自己的饭哆哆嗦嗦都倒给了猪,侄子送给刘红桥的饭能有多少?够一个人吃,这点儿饭给猪王吃可不够。猪王饿得在西屋里“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直叫。刘红桥忍不住了,颤颤抖抖找了两根红薯给猪王吃,猪王躺在那里,刘红桥坐在它旁边的木槽上,把红薯用刀一块一块削开了,再一块一块放到猪王的嘴里。刘红桥一边喂他的猪王,一边流清鼻涕对猪说,天马上就要下雪了。说这话什么意思呢?没什么意思,刘红桥总是想起什么话就没头没脑对猪王说什么话。

    “小白你看看你,你知道不知道,我病了。”

    刘红桥又把一块红薯喂给猪王,刘红桥又说:“要是在别人家早把你卖了,别家的猪最多也就活个两三年,可你呢,啊,你呢,你都十岁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们猪是六个月就顶一岁,十年就是二十岁,你都二十岁了,你二十岁了你能做什么?你把自己吃这么肥你能做什么?你就不能少吃一顿?你整天躺着,你像条大蚕,可你又不会吐丝,你吐根丝给我看看,你要是会吐丝就好了,上边就有人把你收走了,也许国家都会让你去给他们吐丝,也许都会让你去美国表演吐丝!”喂完红薯,刘红桥又颤颤抖抖站起身,去把那根老粗的木棍取了过来,他想让猪王站起来走走,现在天冷了,要是天气好,刘红桥也许就会给猪王洗个澡,用桶提来水,给它冲,用竹扫帚给它把身上打扫打扫。刘红桥一拿来棍子,猪王就知道它的主人的意思了,它把身子一欠又一欠,一欠又一欠,终于顺着棍子的劲儿就站了起来,它站起来了,但它不知道为了帮它站起来,刘红桥累得一下子靠在了墙上。猪王实在是太大了也太沉了,为了帮助它站起来,刘红桥得使多大的劲儿!猪王一站起来就显得更大,简直就是一堵奇大无比的白花花的墙,是一堵肉墙!白花花的肉墙!刘红桥都怀疑,猪王要是再长下去还能不能从西屋那个门走出来,到时候恐怕那个门太窄了。刘红桥在猪王小的时候就没考虑过给猪王弄个猪圈,猪王还是条小猪的时候就给放在了西屋,在西屋一待就是十年!有时候,刘红桥打它一下子,它会“吱吱吱吱”叫着直往西屋里钻,它认定了西屋就是它的老家。

    猪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它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抖,“呼噜呼噜”抖一阵子,把全身的肥肉都要“呼噜呼噜”抖到,好像不这样它就不舒服,好像不这样它那浑身白晃晃的肉就不会醒来。肉会睡着吗?怎么就不会?肉睡着了就不会动,要想让它动就得好好晃一阵子,要是在小时候,猪王还会把后蹄子朝前翘起来弹弹脖子,那样子还真好看,抬一下左边的小蹄子,再抬一下右边的小蹄子,但现在它太肥了,蹄子抬不起来了,它现在只能抖,它把身子一抖,浑身白晃晃的肉便一下子都活了起来,从上到下的肉都在晃。抖完,猪王就要到墙边去蹭蹭墙,蹭蹭这边,再蹭蹭那边。蹭墙的时候,刘红桥就抬了头看房顶,他很担心那墙会给猪王一下子蹭倒了。猪王蹭墙的样子不像是在蹭痒,倒像是在用了全身的力气在推那堵墙,把身子斜了,靠在了墙上,“吭哧、吭哧”一前一后地蹭,“吭哧、吭哧”一前一后地蹭。“轻点儿轻点儿。”刘红桥在旁边说话了,他还用棍子轻轻碰碰猪王,说,“你用这么大劲儿把房子蹭倒了怎么办?我这房子还要留给我侄孙呢。”刘红桥的侄孙是谁?就是刘俊的儿子,马上就要高考了,忙得没时间过来看他。刘红桥这么一说,猪王居然像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不蹭墙了,但它不蹭墙也得靠墙站着,只要是不走动,只要是不躺在地上,猪王就必须靠墙站着。刘红桥身体好的时候还会把猪王带出去转转,手里拿根萝卜什么的,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把猪王引出去,慢慢慢慢,慢慢慢慢到处走走,可现在刘红桥病了,不能再带它到处走了。

    刘红桥放下了手里的棍子,也慢慢坐了下去,坐在那个猪食槽子上,他对着猪王,把手抬了起来,他一抬手,猪王就像是明白了,又晃晃晃晃地过来了,刘红桥就把手放在猪王的脑门儿上了。刘红桥对猪王说:“小白你知道不知道我病了,是脑血栓,你知道不知道?我又感冒了,脑血栓加上感冒,我流清鼻涕,我头痛,我感冒了你怎么不感冒?怎么就让我一个人感冒?你比我年轻,你比我经冻,你看看你这身膘,三九天也冻不进去。我呢,我现在到处都疼,我拉屎也拉不下来。”刘红桥说话的时候,猪王就开始用它的嘴蹭刘红桥的手,“噗、噗、噗、噗”把热气和涎水都喷到刘红桥的手上。刘红桥把一只手伸到猪王的嘴里了,伸进去,说:“还是你这地方暖和,你就给我暖和暖和吧。”伸过这只手,又把另一只手再伸进去,又说,“还是你这地方暖和,你就好好给我暖和暖和吧。”猪王的嘴里可不是暖和,猪王的嘴轻轻张着,任刘红桥把一只手在里边转来转去。猪王仰着脸,只有在它仰着脸的时候,刘红桥才可以看到它那长在肉褶子里的眼睛,那两只眼亮亮的,就像是镶在肉褶子里的两颗宝石。猪王就用它这两颗宝石看着刘红桥,猪王的这两颗宝石亮晶晶的、湿漉漉的。刘红桥总是想把猪王脸上的肉褶子给它洗洗,白猪是越胖颜色越粉,颜色是粉白粉白,猪王要是洗干净了还挺好看,但猪王脸上的肉褶子怎么也洗不干净。有一次刘红桥用牙刷子给猪王刷,猪王给弄得大声尖叫,把头摇来摇去,意见大得了不得。

    刘红桥很伤心,伤心自己终于打定了主意。他站了起来,领着猪王从西屋去了一趟堂屋,堂屋的桌上放着几个皱皱巴巴的苹果,还是刘俊的儿子他的侄孙上次拿过来的。刘红桥手拿着两个苹果再把猪王从堂屋领回到西屋,出门和进门的时候,猪王都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自己从门里挤出去或挤进去。这还是没有吃食,如果吃饱了食,刘红桥就得在猪王屁股后边使劲推,猪王在前边用劲,刘红桥在后边也用劲,猪王才能进那个门。刘红桥忍不住笑了,他想起猪王总是进不了他东屋的那副急样子,它只能把头探进东屋的门,身子却进不去,急得“吱吱吱吱”叫。别看猪王个头现在长这么大,叫起来还是细声细气的。

    刘红桥坐下来,突然伤感起来,他用手拍拍猪王的脑门儿。

    “小白你要是会把戏就好了,你就可以到马戏团去了。”

    猪王“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不知道在说什么猪语。

    “我要是不病就好了。”刘红桥又说,“我又不是神仙,大夫说我这是吃盐吃多了。”

    猪王“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它有点儿急了,仰起头,想用嘴够刘红桥手里的苹果。

    “没别的法子啦,看样儿咱们得分手。”刘红桥说,“千里搭长棚,自古就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在塘沽干那么多年还不是照样回来了。”

    猪王够着了,不是它够着了,是刘红桥把手里的苹果搁到了它的嘴里。

    这时候外边门响,是刘红桥的侄子刘俊来送饭了,是面条儿合子饭,饭菜都在里边了。乡下天冷的时候,人们就爱吃这种饭。刘俊顺便还“呼哧、呼哧”提来了一桶潲水,潲水里搅了些玉米面,还有烂菜叶子,是猪王的晚餐。刘俊把给他叔叔的饭先放在了东屋,然后才过来把那桶潲水给猪王倒在了槽里。“不杀就行。”刘红桥的侄子刘俊突然听到叔叔刘红桥在自己背后说了话。“什么不杀就行?”刘俊愣了一下,把身子转了过来,刘红桥忽然又不说话了,看着侄子。“您是不是烧得厉害了?”刘俊抬手摸摸他叔的脑门儿。“只要不杀就行。”刘红桥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刘俊这回听明白了,兴奋了起来,叔这是同意卖猪了。“我看他们买回去也是个杀。”刘红桥又说。“猪哪能总在家里养着?”刘俊蹲了下来,说,“您想开就好,都十年了,谁家有过把猪养在家里十年的事?”刘红桥长叹一声,说:“他们杀不杀我看不见就行,但拉走小白之前我要给它好好洗洗,到时候我躲出去你们再拉走,别让我听见动静就行。”“我帮您洗。”刘俊跳起来说。

    来拉猪王的人还是把车又开了回去,他们实在没办法把猪王往车上弄,他们只好赶着猪王走,他们用两根绳子把猪王的前腿拴好了,他们想这样把猪王牵了走,但猪王突然尖叫了起来,它感觉到了什么。它已经出了门,但它不再走,回过头尖声尖气地扯着嗓子叫了起来,还猛地把浑身的肉“呼噜呼噜”抖了几下。猪王太大了,这样的猪得用个起重机往车上吊,不知谁在一旁说了一句,说没有起重机就没法子弄它上车。因为人们要往外拉猪,刘红桥一早就躲了出去,躲在屋子后边的葵花地里,葵花地里现在只有葵花秆子和“哗啦哗啦”直响的干葵花叶子。但猪王的叫声还是让他又出现了,刘红桥哆哆嗦嗦出现了,他把手里的一个筐子猛地递给侄子刘俊,说用筐里的萝卜慢慢引着小白走,小白昨天饿了一天了,不这样你们谁也别想把小白拉走。“用萝卜引着小白走,别打它!”刘红桥又对侄子刘俊说。这个方法还真管用,那四五个来拉猪的人果真用筐里的萝卜慢慢慢慢把猪王引出了刘红桥的院子,又从刘红桥院子前边那块菜地引到了路上。猪王慢慢慢慢、慢慢慢慢嚼着萝卜往路上走的时候,人们忽然听到了什么,人们这才发现刘红桥跟在了后边,刘红桥颤抖着叫了声“小白——”然后就一屁股蹲在了那里。猪王停了一下,迟疑了一下,像是要转过身来,但它“呼噜呼噜”抖了几下,然后又跟着萝卜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用嘴够那萝卜,它是给饿狠了,筐里的萝卜对它是最大的诱惑,四个人就那么围着猪王,慢慢慢慢走到路那头去了,慢慢慢慢朝西去了。这时,人们又听到了刘红桥的声音,刘红桥又颤抖着叫了一声“小白——”猪王又停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又像是要转过身子来,但它又“呼噜呼噜”抖了几下,然后又跟着萝卜往前走,就这样,慢慢慢慢走远了。刘红桥的侄子刘俊也跟在猪王后头。猪王走远了,往西走,再往西,马上要消失到那排杨树后的时候,刘红桥忽然又大声叫了一声“小白——”然后就靠在一棵树旁不动了,刘红桥希望小白停下来往回走,要是那样,自己再怎么困难也不会让人往外赶它,但猪王没有停下来,嘴里嚼着萝卜。刘俊还是听到了身后他叔刘红桥的叫声,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让猪王走得快些,赶快走到他叔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刘红桥很少生病,在塘沽搂盐那会儿,天那么冷,一天要搂四五百斤盐,整天站在水里也没感冒过,在冬天真正到来之前,天又暖和了一阵,刘红桥的病却像是更重了,走路都像是不行了,但人们这会儿见到刘红桥的时候倒要比以前还多,但刘红桥好像更不愿和人们说话了,他慢慢慢慢走动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根干巴萝卜。后来,人们发现刘红桥总是坐在菜地过去的那个路口,在那地方一坐就是老半天,两只眼睛好像已经定在了路那边的杨树那里。没人知道刘红桥为什么在那地方一坐就是老半天,也没人知道刘红桥在想什么或在等待什么。只有他侄子刘俊知道他叔为什么坐在那里,为什么总是一坐就是老半天。直到这一天,刘红桥忽然开口说了话,只说了一句,然后马上就跟着哭了起来。这天是刘红桥的侄子从镇里回来,用车驮回一只粉白色的小猪崽儿,他对他叔刘红桥说:“叔您看我给您带回什么了。这一下您可不用老在这儿坐着了!”这么说着,刘红桥的侄子用手猛地拍了一下那个蛇皮袋子,蛇皮袋里的小猪崽儿被拍得受了惊,“吱吱吱吱”尖叫了起来。

    刘红桥抱着小猪崽儿从北边绕道回的家,他不要他侄子跟着他,他怕别人听见自己的哭声,又怕别人听见自己怀里抱着的那个小猪崽儿的叫声,他慢慢探着腿下了村北边那个坑,坑里的积水已经冻得很硬了,刘红桥的侄子在坑的另一边小声说:“叔、叔、叔、叔,您小心点儿——”

    刘红桥慢慢慢慢抱着小猪崽儿从坑的另一边往上爬的时候,一边爬一边小声说:

    “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刘红桥的侄子又在坑的另一边说:

    “叔、叔、叔、叔、您小心点儿,慢着点儿——”

    刘红桥没回答他侄子,嘴里却一直在小声说:

    “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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