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彻底醒了过来,杰西卡冲进来,揭掉了我嘴唇上的那片唇膜,扔在地上,然后拉着我就要走。
“等等,怎么了?”
“他们是骗子!全都是骗子!我们要离开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
“没时间解释了。”
杰西卡拉着我走出房间,但我听到后面传来一声——
“你就不想知道你的朋友在哪里?”
我呆住了,转过身,J正看着我。“什么意思?”
“留下来,你会见到你的朋友。”
“谁?”
“那位你已经五年没有见过的朋友。”
我目瞪口呆,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儿?
“留下来吧。”J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可怜。“我会改进我的工作,你会得到最好的体验。无论在心理还是生理上。”
“别听他的!那都是骗人的,是你的幻觉!”杰西卡说。
“难道你想回到你无趣的生活里,和那个无趣的人结婚?”
我开始犹豫了。J说得对,杰西卡不在的五年,我过着一种失去时间的生活,我以为我会就此适应这样的生活,承认自己已经丧失探索世界的野心,但我最终承认的是,每天我都过得非常痛苦。我靠从实验室研制的药物麻痹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走在白天的日光下,在街头涌动的人群中不会感到慌张。不会质问自己是谁,要去哪里。我没有被失去杰西卡的生活击败,我被自己对虚无的拯救击败了。度日如年,辗转反侧。
“留在这里。”J对我微笑,“刚刚那个免费套装,是你的朋友送你的礼物。”
“你说什么?”
“你那位,最好的朋友。杰西卡·李,她是叫这个吧?她希望你可以尽可能多的体验生命,她想让你知道人生有无数的可能。还有什么比体验更重要的呢?”
“真实!”杰西卡松开了我的手,“是真实。”
“真实?”
这位杰西卡摇晃着我的肩膀,“你愿意选择过那种终生生活在幻觉里,被药物控制大脑的所谓体验式的生活?还是愿意过一种艰难、枯燥但真实的生活?”
“我……我不知道。”
“你被他们的药物给骗了。”
“药物?他们不是在用什么高科技的设备制造这一切吗?”
“高科技?”杰西卡冷笑着拾起那片唇膜,“这是一张大概1000ìg剂量的LSD。”
“这是真的?”我盯着J,他开始游移眼神。
“你是不是觉得过去了很久很久,每次看表却只走了不过一分钟?”杰西卡问。
我点点头。我开始相信她说的了,我没有吃过LSD,但听说它的效果和迷幻蘑菇差不多。在那个旅程中,你会感觉到永恒。一分钟会像一个世纪那么久,你会感到自己漂浮在宇宙中央,成为了一个点,任何一种外部反应都会让你产生全新的体验,你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所有的感知觉通道都被打开并相互联结,你会知道黄色是什么味道,文字是什么声音。你会发现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你理解不了的,你发现了万物至理。你可以和神对话,你又同时感到自己就是神。
“不是LSD,”J说,“是一种接近LSD分子式的新型药物。你应该很熟悉它。”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非常恐惧。这种恐惧就像是刚刚在幻觉中的感受,就像是一个Bad Trip。
“你不是经常尝试吗?”J说。
“不,我没有。”
“你没有?”J从口袋里掏出了成把成把的唇膜,五颜六色,它们散落一地,“这就是你自己研制出来的。”
“不……”
我感到喘不过气,大脑一片混乱,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试图追忆过去这五年、乃至这十年来的事情。我发现我分辨不清它们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它们甚至真的是我自己的记忆吗?
“不要相信他的话。”杰西卡拉住我的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听到走廊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她在那儿!快抓住她。”
我摇了摇脑袋,试图把所有的念头驱赶出去。“走!”杰西卡拉住我就要跑。
“你真的要抛下你的朋友?”J大声问我。
我愣住了。“杰西卡她在这里?”
“这就是她创造的。一切。你难道不觉得刚刚的那些房间都似曾相识?”
的确。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刚刚开始就感到不对。
2006年4月3日香港开往中环的地下铁
“你在看什么?”我问杰西卡。她翻出了书的封面给我看,《麦田捕手》。“你怎么会看这种书?”“怎么了?”“这不是每个人初中就该看过的书吗?”“哦,初中的时候我在忙着谈恋爱。”“是吗?对方是谁?”“是我小学同学,不过我后来才想起来他是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是警察,因公殉职。母亲改嫁了。他很淘气,不过很帅。”“那你应该好好看看这本书。”“哦,是吗?”“你一定会非常喜欢。”
2007年2月14日曼谷市中心的电影院
“我真倒霉,为什么非得在情人节和你一起在这看一部没有字幕的电影?”“谁说不是呢。”“我还不如写论文。”“嘘,看电影别说话。”“可这里除了我俩一个人都没有。”“不,你要是遵守电影院的守则,就一定会得到报答。”“什么报答?”“会有一个同样遵守规则的人爱上你。”
2008年6月5日旧金山一号公路
“如果你不能让我吃到一个冰淇淋,我就拒绝再继续往前。”“你让我从哪里变出一个冰淇淋啊?!”“那我们就下车。”杰西卡笑嘻嘻地说,“在路边拍拍照,顺便等着路过的车子。”“等他们干嘛?”“我们准能等到一辆车有冰淇淋。”“我觉得不会有任何一辆车会停下来。”我看了看一望无际的公路,“不,我认为不会有一辆车路过这里。”“那你就错了。”“为什么?”“曾经我就坐在公路边,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2009年5月17日古罗马斗兽场
我们在炎热的天气下参观这个没有一点儿遮挡的建筑物,没有什么地方比罗马更让人感到惊奇了,这座城市的市中心是一堆残断壁垣,政府花了大代价把这些废墟保护起来,然后全世界的人们一拨接一拨地来参观它们,就像可以脑补出它们完整而辉煌的样子。古罗马斗兽场的演员辛苦地穿着廉价的衣服卖力扮演着历史上没有名字的角斗士。就在我买汽水的工夫,杰西卡已经和一个演员搭讪上了,“嘿,你愿意明天和我们一起去梵蒂冈吗?”
只有五号房间的记忆是我的,完全是我的。他们没有安排一点儿杰西卡的影子进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四号房间会被J突然中断,因为那太明显了,会立刻让我想起那是我和杰西卡共同的经历。看上去那好像不是他安排的,而是被意外安插进去的。
2010年8月31日科隆开往南法的火车
对面那个意大利男人仍然在滔滔不绝地游说着我们,去做职业性工作者是一个多么棒的职业选择。“你们可以体验到不同的人生!这就像你们自己的人生突然被拓宽了无穷的可能性。”借由性这一过程,你可以感知到另一个人的灵魂。他说得跟真的似的,连我都快要被说服了。杰西卡自然更是雀跃不已,“我们去吧!”她说。“看来你的朋友有些犹豫。”意大利男人说。“这样好了,不如我们来做一个实验。”他说。“什么实验?”她问。
那是个什么实验?我的记忆在这里中断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杰西卡握紧了我的手。
那是个什么实验?我必须要想起来。
“她很想你。”J靠近我。
“不,他是在骗你。”
“她一直在这里等你。”J又走近了。
“这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幻影?”
“这是你们共同创造出来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你这个混蛋。”杰西卡一脚踹开J,拉着我就要跑,但此时他们已经把房间的门堵住。
“抓住她们。”J捂着裆部说。
杰西卡抓住我,冲向房间里那扇窗户。窗户外面是河道。
她蹿上窗户,一手抓着外面的水管,一手伸向我,“快上来。”
我抓住她的手,刚想上去,却感到一只脚被拽住,我回头看,是J。
“别管我了,你自己走吧!”我说。
她盯着我看了两秒,然后从口袋掏出了一个喷雾,喷向J的眼睛。J发出一声惨叫。
“我没法丢下我的朋友。”
我们一起站上了窗户,必须足够远,才能够落到水里,而不是摔在地上。
“我数一,二,三。”
一,二,三。我深深地吸气。
“一,二,三。”
我努力让自己像抛物线一样跳出去。
扑通,我落入了水中。7月的阿姆斯特丹,水并不冰冷。
但我没有听到另一声“扑通”。
我费劲地游上岸,庆幸自己虽然没有学潜水,却还有一点游泳技术。
杰西卡·李,不,应该是我们的赫敏·格兰杰,正坐在路边的草地上。
“嘿,你怎么样。”
“还好。”
她神色看起来还算自如,幸好我们只是从二楼半跳下来,动作片里的画面欺骗了我,让我觉得一个正常人完全可以跳下来而不受什么伤。
“我们赶快走吧。他们可能会追下来。”
“呃,我的腿好像骨折了。我走不了了。”
“怎么会这样?!”我开始想自己真是太蠢了,这可是二楼半啊。“我背你。”
“不。”
“怎么了?”
“嘿,听着,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我知道。但你能不能之后再告诉我。”
“不能。”
我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说。”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说的,这根本不是什么妓院,完全就是个瘾君子聚集地,一群疯子!”
“不,”她盯着我,“我是说,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我开始糊涂了。
“你需要自己发现这一点。”
“我自己?”
“不然你不会醒过来。”
“我不懂。”
“好好想一想,你必须想起来。”
“从哪里?”
“从你开始忘记的时候。”
从我开始忘记的时候?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
我开始回想每一个细节。
“不如我们来做一个实验。”“什么实验?”
什么实验?那是个什么实验?
一个检验友谊的实验。
一个有关真实和幻觉的实验。
“贴上这个。”
“你真的有一个要结婚的男友吗?”
“你真的允许自己过上那种依靠药物平衡虚无的生活吗?”
“你真的让杰西卡·李在你的生活里消失了五年之久吗?”
时间真的过去了那么久吗?
你是从哪一次旅程里开始迷失的?
你必须找到那个点,才会从真实的时间点里醒过来。
科隆,开往南法的火车上。那个意大利男人在游说我们去做妓女失败后,送了我们两张新型LSD,并告诉我们,“你们会经历一个漫长的旅程,你们会在旅程里见到自己、对方和永恒,如果幸运的话,你们还可以见到上帝。”
缅甸茵莱湖,水上市场。你从那个小贩的手里用五美元换取了一点鸦片,当时你在研究鸦片酊方面的论文,在缅甸你很容易获得这些,在任何一家小店都可以用五美元买到一切药物。小贩交给你的时候向你发出邀请性的眼神,“好运,姑娘。”
加德满都,博大哈佛塔附近。这里流行的是纯种的大麻,和混合型大麻不同,纯种大麻带来的镇定或欣快效果更加明显,你可以靠使用它们来完成平时用意志力无法做到的事情,比如,在三天内写完你的论文,或者是暂时逃避汹涌的人群以及不可避免的孤独。
哈瓦那,革命广场。你按照广场上抽着大麻玩着雷鬼音乐的牙买加人的指示,一步步找到了巫师的所在,然后从他那里获得了一杯浓稠的泛着泡沫的绿色的死藤水。“趁热喝。”巫师说。“喝了它会有什么效果?”“你会来到终点。”
我翻弄着海马回中的这些瞬间,它们到底哪些才是真的,我应该是从哪一次的旅程中进入到了永恒?
科隆,开往南法的火车上。
“我们去吧!”她说。
“看来你的朋友有些犹豫。”他说。
“我觉得我的生活挺好的。我并不想体验什么生命的可能性。”我说。
“这样好了,不如我们来做一个实验。”他说。
我找到它了。是那个时候,在意大利男人给了我们两片LSD的时候,这是一种新型LSD,可以贴在嘴唇上而非上颚。
“贴上这个,你会进入到一个旅程中去,你可以选择过你自己的那种生活,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可以适应它。”他说。
“这会持续多久?”我问。
“不会很久。在火车到站之前,肯定可以结束。”
“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你一个人。”
我看了一眼杰西卡·李,“放心吧,我不会扔下你。”她微笑道。
于是我贴上了那片LSD,然后一切就开始了——
“我明白我是从哪里开始忘记的了。”我看着眼前的杰西卡,她显得非常虚弱。
“太好了。”她看着我笑了。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阿姆斯特丹、河道、科斯路97号……”
线索一直都在,不存在的路牌,印刷错误的《米其林旅游指南》,一模一样的姓名。
“包括你。”我看着杰西卡。她看上去仿佛变小了。
“你发现了。”
我哭了。痛哭流涕。我并不想要体验生命,只想获得一段友谊。
“这五年来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它们都是我的想象。你也是。”我说。
“这个实验的目的是什么?”我问。
“你会发现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说。
我过了一段长达五年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就像我自己希望的那样。但我没有经受住这个考验。显然,我开始疯狂地找机会逃离这一切。我忘了自己已经在一段旅程中,我忘了时间,开始和结束。如果我忘了,我就会永远地困在这个旅程里。“你会见到自己、对方和永恒。”
旅程开始变得糟糕,服用过迷幻剂的人都明白一段漫长的永不醒来的Bad Trip意味着什么。
我找到的解决方法是去找新的迷幻剂,试图用另一段旅程来结束这个旅程,但这是不可能的。就好像你试图在三维的世界里去解决四维世界的问题。
直到另一位杰西卡·李出现了。
“你不是杰西卡·李。”我说。
“我不是。我是你的向导。”她说。
这个旅程中的世界由我过去的记忆和所受到的影响主宰,这就是为什么我在那些房间里体验到了似曾相识的经验,它们全都是真实世界的碎片在旅程世界里的投影。
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神奇地帮助我抵御Bad Trip,杰西卡·李就是我的身体防御机制创造出来的产物。
现在,她正在消失。
“你应该结束这段旅程,回到真实世界去了。”她说。
我哭着拥抱她,和她告别。
任何一种告别都令人难过,无论是在哪个世界里。
杰西卡·李和我脚下的世界一起扭曲,分解,消散。
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会醒过来。
我甚至已经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读过很多书。”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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