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手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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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婶娘的舌头在腮帮子里费力地捣鼓着,终于把一根咸萝卜丝从牙缝里清扫出来,“扑”地吐在地上。宋祥贵看看天,估计快晌午了。

    他们已聊了好一会子,先是她小孙子上学的事,后是他摔伤胳膊以及学校停课闹革命的事。祥贵靠门站着,吊在脖子上的右手悬在胸前,左手捏着一根卷烟头。婶娘坐在对面的条凳上纳鞋底。门槛外面有几根茅草棒在风里打着旋。

    闹腾吧,闹腾吧,能把地里闹腾出粮食来才是本事。婶娘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收起鞋底,两手按膝打算站起来。宋祥贵扔掉手里的烟头,却又拾起另一个话头,说袁素贞怎么又疯了。婶娘炯炯发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下,把准备抬起的屁股重新放回条凳上,叹了口气。唉,命苦,给学生拉去陪斗,不知被哪个狗日的趁乱抹了一脸屎,还被踢了几脚,能不疯吗?宋祥贵抬头看住墙角的蜘蛛网,说上回在你家老宅院里看她还好好的呢……婶娘没接他的话,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她家孩子也不是个东西,不拿自个的亲娘当人。咋了?宋祥贵用不解的目光发问。婶娘捶着腿说,顾家弟兄几个在新宅基地上陆续盖了十几间土坯房,袁素贞的两个儿子也各分得了两间,带着媳妇孩子搬了过去,歪歪倒倒的老房子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说是房子不够,还不是嫌她有病有意抛弃她!

    宋祥贵想起那天看见袁素贞背柴草的情景,不禁问,她一个又瘸又疯的女人怎么过日子?婶娘摇摇头,过日子?她是挨日子,挨一天算一天,死了才算受到头。真作孽,不如当初死在炮楼里。宋祥贵不禁打了个寒战,不是还有个闺女吗?婶娘嗤笑一声,那丫头早说了婆家走了,不走也指不上,太老实,外号叫木头你忘了?

    祥贵说她家丫头我记不清了,两个儿子我了解多一点——那个大阵还那样厌恶(方言:怪诞,不合常理)吗?婶娘像是真的看见了大阵,皱着眉把脸转到另一边,说还不如小时候呢,越大越没良心,他娘挨斗那几天他怕沾上自己不敢出头,这阵子倒又贴上了一支造反派,给他们当马前卒、狗腿子,跟他娘划清界限,更不管他娘了。都说养儿防老,这样的儿,生下来就该填尿壶里淹死。

    宋祥贵与袁素贞的儿子大阵年纪相仿,小时候也在一起玩过。那时候大阵是个瘦高沉默的男孩,有明显的驼背,沉默加上驼背就难免给人垂头丧气的感觉。他看人时目光躲躲闪闪,小偷似地叫人不舒服,因此常和他弟弟小阵成为男孩们欺负的对象。那时候宋祥贵也很瘦小,个子比大阵还矮,但因为出身清白又有几个哥哥姐姐架势,境遇就好得多。记得有一回大阵和某男孩发生争执,那孩子就扯着嗓子骂他“野鸡养的崽子”,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大阵的脸憋得通红,终于和那男孩动起手来,其他孩子一哄而上拉偏架,推搡中有人用石头砸了大阵一下,把他的后脑勺砸了个洞,当场倒地不省人事。大阵被送进卫生所昏迷了两天才醒来,伤好后先是有点发呆,然后就性情大变,做事古里古怪,还动辄跟人拼命。小伙伴们不敢再轻易惹他。奇怪的是他对自己的母亲也变了样,横鼻子竖眼没一点耐心,好像袁素贞上辈子欠了他,不高兴还骂骂咧咧,宋祥贵就亲耳听见大阵骂他娘“怎么不死”。小阵比大阵小几岁,凡事紧跟哥哥,对他娘也没有好脸色,村里人都把他们母子间的事当笑话传来传去。

    宋祥贵从婶娘院里出来没直接回家,沿着村里的土路信步走,像是在寻找什么,其实心里乱糟糟又空荡荡的,没着没落。村里很安静,几乎看不见一个青壮年,他们有的去外面串联,更多的被派去县里兴修水利挖大河,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学校都在停课整顿,开展文化大革命,特许在家养伤的他就近参加村里的学习。宋祥贵偶尔去给老弱病残们念念报,日子过得像松了发条的钟表,没了准时间,无聊得叫人发慌。

    这天宋祥贵又在村子里闲绕,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西头。这里是地势低洼的老住宅区,几乎所有的住户都已搬走。他找到顾家的老宅院,见院落的土墙已有多处坍塌,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摇摇欲坠地蹲伏在下陷的黄泥地上。从坍塌的墙头看进去,乱糟糟的院子里堆着柴禾杂物,长着枯败的野草,像一片从未有过人烟的荒滩。宋祥贵又仔细看了看半掩着的堂屋大门,就转身往村外走去。沿着小路走了半支烟的工夫,他站住了,目光固定在前方。一棵歪脖子大柳树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在笨拙吃力地动作着;是披头散发的袁素贞,她正站在井台上打水呢。今年雨水多,水位高,打水应该不难;她却像个醉汉,手里的水桶根本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把桶拎上井台,刚跨出几步,脚下一滑就坐在了地上。

    宋祥贵不再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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