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4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48

    玛丽娅怀孕了。妈妈逼问着:“谁的?谁的?上帝啊,不行,绝对不行,你跟王实诚怎么能是夫妻呢?也怪我,也怪我,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们大了。”玛丽娅红着脸问:“为什么不行?”王实诚疑惑的眼睛瞪得如同顶棚上的大灯泡。妈妈说:“没有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又说,“外国人和中国人之间的爱情都是悲剧,你们难道不明白吗?王济良就是例子。”玛丽娅抚摩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说:“妈妈,生米已是熟饭了。”妈妈果断地说:“打胎。”为此她亲自去了教会医院,被教会医院以“上帝不允许无故杀害生命”为理由拒绝后,又通过“皇族资本”,把女儿送进了一家日本战时医院。一向仇恨日本人的妈妈这次却表现得极其反常,不仅向所有日本医务人员卑躬屈膝,说尽好话,还找到丸山,乞求他假扮自己的丈夫,去医院守护玛丽娅。丸山答应了,这样就可以避免那些无耻无理、强梁霸道的日本伤兵侵害玛丽娅了。玛丽娅被顺利流产,又被丸山用自己的车迅速接出医院,拉到了家里。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躺下睡去,一睡就是三天。可见为了这事,她已经多少日子没合眼了。玛丽娅多次问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妈妈说:“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要以王济良为戒,外国人跟中国人的结合没有好结果。”玛丽娅总是摇头,她不相信妈妈的话。

    妈妈坚决拆散这桩婚姻的做法对玛丽娅和王实诚的打击很大,他们处于悲伤和困惑之中,就像跌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海,甚至王实诚都要搬出“负一号”了。但恰好遇到日本人侵害哑巴,团岛砖房成了一个十分危险的所在。妈妈说:“你就当你是我儿子,就当玛丽娅是你亲姐姐。”玛丽娅和王实诚都哭了。以后,他们彼此尽量保持着距离,别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变得较为融洽。先是玛丽娅想通了,叫他“弟弟”,并以姐姐的身份和姿态对待他,他也开始叫她“姐”。但看得出他比她陷得更深,生活上的依赖和感情上的依恋始终在超越“姐弟”的界限。他让她洗自己的内衣内裤,习惯性地抱她吻她、抚摩她,不敲门就闯进她的卧室,甚至滚到她床上。她会清醒而耐心地纠正他,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直到他大哭一场后有了新的习惯:让男人的私密只属于自己,而不亮相于她,因为她是“姐姐”,是一堵让他不得不压抑的伦理高墙、一道不可逾越的道德深涧。他问:“姐,你以后还会回德国吗?”玛丽娅说:“我得看妈妈。”“妈妈是一定要回去了。”“那不一定。”“姐,你想过我吗?我以后怎么办?”“你以后会娶妻生子,然后离开我们,每个中国人都这样。”他沮丧地说:“我多么想成为一个德国人,永远跟你们在一起。”玛丽娅瞪起眼睛说:“你不要你娘了?你娘是中国人,她虽然是哑巴,但她是世界上最漂亮也是最坚强的哑巴。”王实诚默然无语,他对娘的感情没什么可说的,那是一种必须为她努力活着的感情;而对玛丽娅,却是一种恨不得为她去死的感情。死了就知道,在他的骨子里,她不可能是他的“姐姐”。所以王实诚经常会说到死。“皇族事件”以后,他满脑子都是为爹去死的念头,见人就说十八个人都是他杀的,并不是因为他跟爹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而是为了用这种畸形的方式表达对玛丽娅不可磨灭的爱,为了宣泄因爱不成而出现的悲愤和孤独,包括他突然就有了的对香烟的嗜好。

    妈妈在遭受日本人兽性的侵犯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情绪也不好起来。“抑郁”开始骚扰她,而且越来越严重。日本投降后,有所好转,好转的标志是她再次提起了那个似乎她已经忘记了的“命令”——一张纸或一句话。她问晃晃悠悠走进来的“德国亲戚”:“我不提‘命令’时你也不提,我忘了,你也忘了吗?”“德国亲戚”一愣,半晌才说:“德国有了新政府和新的最高军事机构,我们还需要等待下去,我不能给你说什么。”妈妈说:“走,你赶快走。不带着‘命令’,你就别来我这里。”她赶走了“德国亲戚”,其实并不仅仅是他没有带来那个一直压在她心里的“命令”,而是他不理睬玛丽娅,对王实诚更是视而不见。赶走他的好处是:家里的气氛不再那么坚硬冰冷,窒息难忍。不管妈妈多么不幸,她希望带给两个孩子的永远是温暖和舒畅,尤其是在她一手斩断了他们的爱情之后。

    妈妈的抑郁好转了两年,接着又日复一日地严重起来。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便是中国日益激烈的内战,眼看和平无望,那张纸或那句话的到来越来越渺茫,被她重新拾起的“命令”又因为病情加重而被她痛苦地抛弃了。没有等待的生活才是最暗淡的生活,妈妈的日子变得乏味、枯燥、沉闷、无所事事。她跟王实诚一样,动不动就会说到死。王实诚是想为玛丽娅而死,而妈妈是为了世界,她说:“我死了,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可妈妈的世界是什么呢?当然不是地球,也不是全人类,她装满内心的其实还是那张纸或那句话,就算她已经决意不再等待,但存在毕竟是存在,未来不会因为人的绝望就不会到来。妈妈还是想着未来,一个天天想到死的人却比谁都固执地企盼着未来。复杂的心情、矛盾的姿态就像硬币的两面附着在妈妈身上。妈妈太苦了,她因为内心世界的封闭和不可抗拒的沉默,而活得比谁都苦。

    痛苦的日子里,妈妈不再想接触任何人,除了玛丽娅和王实诚,甚至都不愿意接触户外的空气,极少走到院子里来,更不要说上街了。家里所需的一切都是玛丽娅在采购。渐渐地,她连客厅也不去了,从厨房到卧室,每天往返数次,是她的全部。“妈妈,今天天气特别好,我们去海边转转吧?”玛丽娅和王实诚都不止一次地说过。得到的回答是沉默,无边的沉默。只有一次,当玛丽娅说起维多利亚海湾的风景之美,说起如果妈妈不去海湾看看,那真是辜负了生活也辜负了青岛时,妈妈说:“你是要我去跳海自杀呀?”玛丽娅哭了:“妈妈,妈妈……”

    就在这种畸形的沉默和对死亡的日常化思考中,妈妈等来了一个历史的转折点:国民党节节失败,共产党即将解放全中国。对每个生活在中国的人来说,这个转折点都至关重要。“德国亲戚”一大早紧紧张张来到“负一号”,径自上楼去了妈妈的卧室:“来了,来了。”妈妈问:“什么来了?”“德国最高军事机构的命令。”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念了一遍上面的文字,又把那张纸交给了妈妈。妈妈看着,目瞪口呆,突然一阵哆嗦,把那张纸团在手里号啕大哭。等来了,终于等来了,德意志的命令——祖国的声音:“解除关于维多利亚炮台的禁令,公开建造炮台的所有秘密。”这个命令终于以“一张纸”的形式和“一句话”的内容,来到了“皇族资本”,又来到了“负一号”的妈妈面前。妈妈哭了很久,整个“负一号”都在抽搐。

    玛丽娅不说了,神情悲伤得如同泡在雨里的海,从里到外都是湿的。我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给她倒茶,又请她喝汤,好像她还湿得不够。突然她站了起来,懊悔地说:“今天真不该来这里,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事。”“可是,你好像并没有说完。”“说完了。”“不,你是在用眼泪接着说。”她不吭声,片刻才说:“不想再说了。”“也就是说,不想再说服我了?”“你看着办吧!其实我知道,就算我全部说出来,也不可能说服你;就算我说服了你,又怎么能说服‘五人调查委员会’呢?活该我们摊上了这样的灾难。”我要送她回“负一号”。她拒绝了,说要自己走走。我们来到聚福楼的门口。天上正在落雨,路面上的湿像是润着我们的情绪,均匀而细腻。我目送她的背影,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她的哀恸的袅娜,一种怜惜、一股酸楚从心底奔涌而来。我突然转身,快步过去,骑上了我的脚踏车。

    但是我没想到,我会在半路上再次碰到玛丽娅。她坐着一辆洋车,从另一条路上斜插过来,拦住了我。她叹口气说:“我想了想,还是全都说出来吧,已经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必要隐瞒呢?”我们冒着细雨霏霏的夜色朝前走去,前面是高高的教堂尖塔,是幽静、寂寞的城市一角。她的话语就像她的脚步滞涩而沉重。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