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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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济良回到青岛后没地方去,就住在“苏格兰”号上。亚瑟船长本来要在青岛港装货——一批可以去英国换来钢铁垃圾的煤炭。等了几天日本人又变卦了,命令他送一批劳工到中国的满洲里。亚瑟船长觉得跟日本人打交道很难挣到钱,更不喜欢他们的强迫命令,连夜开船逃离了青岛港。行前他问王济良走还是留。尽管王济良比亚瑟船长更不喜欢日本人和日本人治下的青岛,但还是选择了留下来,他不能连儿子的面都没见,就又远走高飞。亚瑟船长说:“要是不走,你恐怕很难再去欧洲了,那可是你喜欢去的地方。我不会再来青岛,除非日本人离开这里。”王济良说:“大人,俺不是喜欢欧洲,俺是在寻找吉娜,俺找她找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放弃。”亚瑟船长钦佩地竖起大拇指说:“你是中国人里的这个,祝你好运。”“苏格兰”号走后,王济良住进了一条废弃的渔船。渔船搁浅在沙滩上,他找些木板和席子蓬起来,能够遮风挡雨就算是家了。冬天已经过去,天气越来越暖了,加上还揣着几个钱,断不了吃喝,日子也就过下去了。白天他四处转悠着找零活儿,活儿不难找,国民政府撤离时,采取“焦土抗战”的对策,炸毁了码头和许多日本人开的工厂,所以到处都是重建工地,尽管每天的工钱也就能吃饱一顿饭,但总比没有强。一天,拉洋车的栗子来找他,拉着脸说:“你到现在都没去见见你孩儿吧?怎么不去见见呢?”王济良重重地叹口气:“天天都想去,又不敢去。我这副寒酸样子,只怕会辱没了俺孩儿。”“还是去见见吧,他知道你回来了。他没有忘恩负义,你倒六亲不认了。”

    王济良在过去的毕史马克街、如今的万年町负一号的门前按响了门铃。王实诚好像知道来人是谁,快速走了出来,愣怔了片刻说:“来了?”王济良像是见到了大人物,弯了弯腰,仰视着儿子说:“比俺都高了。”但他吃惊的还不是高,而是皮肤的白皙和一脸的英俊,竟是越长越随了他娘哑巴。已经二十郎当了,该是干营生、娶媳妇儿、顶门立户的时候了,可儿子看上去还像个文弱的学生。看来书是不能多念的,越念越像书。再看儿子身后的住宅:德国式的洋房、青石的院墙、冒出嫩芽的爬山虎、结实厚重的木头的院门、高大的木芙蓉、石头的山墙上红色的木格装饰、波浪式的屋顶。儿子居然住在这里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问:“你在这里还住得惯吧?”儿子似乎不屑于回答,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一直在国外?”“嗯。”“你喜欢国外?”“大部分时间在海上。”“你喜欢在海上?”“不喜欢。”“那干吗要去?”“俺是为了去德国。”“德国好吗?”“不好。”“那干吗还要去?”“找人。”“俺知道,你为了这个人,把俺娘都丢了。”王济良无言以对。儿子问:“找到了吗?”王济良摇头,沉默了片刻,又说:“张起没了。”儿子神情顿时有些黯然:“早没了,又不是现在。”“栗子对你好吗?”“他对俺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对俺娘好就行。”“这一家人对你好不好?”“好着哪!”“好像太好了。那姑娘叫什么来着?”“玛丽娅。”“你跟她是不是……”“你想问什么?不好说就别问了。”“你是大人了,该有了。”“有什么?”“媳妇儿。”儿子立刻显得很烦躁:“你没操心过俺的任何事,这件事就更不用管了。还有什么事?”“没事。”但王济良没有走的意思,他多么渴望儿子请他进去,看看这户人家。他一想到人家对他的儿子就像对自己的儿子,就想哭,想跪下来磕几个头。他一生磕过许多头,但最应该磕的头却没有磕。王实诚突然说:“我明白了,你等着。”转身进去,把院门关上,一会儿又跑出来,把一摞火烧塞到他怀里,又从裤兜掏出一卷“联银券”(日伪政府发行的货币)递过来。王济良脸红了,儿子把他当成叫花子了。但是他并不生气,儿子没错,自己跟那些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叫花子没什么区别。他把火烧紧紧贴到胸口说:“好,好,就算是俺儿请俺吃了顿饭。不过这个俺不要,俺有。”为了那么一点点尊严,他推开了儿子攥着“联银券”的手。“俺走了。”他说着,“啪嗒啪嗒”落下几滴眼泪来。

    此后,王济良再也没来看过儿子。整整一年,他都在给日本人干活儿,先是修码头,再是修日人区若鹤町二丁目(今辽宁路)的日侨住宅,后来又被抓去修沿海炮楼。一天,他按照日本人的要求正在炮楼顶端的石头上打造太阳旗的图案,就见从远处走来一男一女,心说:这女人真没脑子,别人躲都来不及,她还往日本兵扎堆的地方跑。等两个人走近了,才认出竟是儿子王实诚和玛丽娅。他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在这里,喊叫着他的名字,表情愤怒而悲伤。这时候大风正在吹起,海面上怒浪翻滚,几辆日本军车快速驶过,炮楼周围尘土飞扬。王济良生怕日本兵对玛丽娅起邪念,丢开楼梯,从炮楼上跳到地上,踉踉跄跄迎了过去。王实诚说:“爹。”玛丽娅也说:“爹。”

    栗子死了,是被一辆日本军用卡车撞死的。他在前面拉着洋车边走边招呼顾客:“请上车先生,你坐一趟车,俺吃一口饭,方便了你,接济了俺。”卡车从后面急速驶来,直接撞了上去,当场就没命了。王济良放声号哭,他想到了哑巴,哑巴的命苦,先是失去了他,再是走了张起,现在又没了栗子。她以后怎么办?一边哭一边推搡儿子和玛丽娅:“快走,快走,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俺给日本人说,看能不能请假回去找你们。”王实诚说:“找俺们有什么用?你去找俺娘。”“好,好,俺去找你娘。”王济良目送着他们匆匆离去,心说:万一日本人扑过去,他一定要豁出命来拦住。日本人不可能放王济良回去,就是亲爹亲娘死了也不可能,没有什么比圣战更重要。炮楼修好后,他又被送回到若鹤町二丁目继续修建日侨住宅,这里不是军事设施,只有少量的士兵看守,当天夜里他就逃跑了。谁也无法告诉他,栗子的死到底是意外事故,还是蓄意杀害,哑巴更不能,她除了哭,还是哭。王济良去栗子死亡的现场看了看,越发觉得可疑,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卡车如果失控,怎么可能只撞死一个人?如果不是失控,那谁又是幕后指使?王济良又一次想起了老君会,想起了老君会的会首王强和杀害张起的老铁。老铁是日本浪人团的帮凶,他找过栗子,还打听过他王济良的行踪。他不寒而栗,修过炮台的石匠都死了,只剩下他了,如果是老君会所为,下一个暴死的还能是谁?

    他比画着对哑巴说:“你不能再待在青岛了,你得回王哥庄去。”哑巴摇头,她回去算什么?爹娘会怎么说,乡亲们会怎么看?她眼泪汪汪地望着王济良,不停地比画着,意思是:当初你走了,把俺交给了张起,张起去世了,把俺交给了栗子,栗子不在了,那俺就还是你的人了。王济良犹犹豫豫地点点头。也就在点头之后的第二天,他住进了团岛的砖房。儿子王实诚很希望他这样,带着玛丽娅一连来了三四趟,对王济良的态度比先前好多了,有了笑容,有了问候,还带来了礼物:吃的和用的。而王济良却一点儿也没有和家人团聚的快乐,心事重重,迷迷茫茫,每天都会告诫自己:就这样吧,不想吉娜和那个孩儿了,永远不想了,这辈子就这样了。说是永远不想,其实每天都在想。但如果不是那封信,也就只能想想而已,今非昔比,青岛的海域已经被日本人军事管制,航路不通,自己去不了德国,再也去不了啦!

    那封信来自德国。王济良很奇怪:日本人控制的电信局居然知道他的住处,会直接把信送到砖房来。正好他在家。骑着脚踏车来送信的人喊他出来,问道:“你就是王济良?找到你真不容易。”那人戴了副很大的墨镜,王济良看不清大部分表情。他接过信,颠来倒去地看着,只看明白上面既有中国字也有外国字。那人又问:“你不会不识字吧?”王济良说:“俺就是不识字。”“早说呀,我给你念。”那人要回信去,打开,热情地读给王济良听。王济良简直不相信,竟然是吉娜的来信。吉娜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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