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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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济良失望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从窗口探出头来的女人是年轻漂亮,其他条件说不定也完全吻合,但她是另一个吉娜,不是他的那个。又是一场竹篮打水,无法言说的挫败感就像闷棍的袭击,让他一下子虚脱了,半晌没有起来。人们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只摇头不回答,似乎连说话的精神都没了。直到越来越多的人走过来问这问那,他才警觉地站起来离开了小镇。

    王济良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走停停,第二天来到了不来梅港,在港口风餐露宿等了一个星期,才等到又来办理远洋手续的“泰晤士”号。上船后不久他就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冒汗,忽冷忽热,瘫软无力。有人说是疟疾,会传染的,所有人都得完蛋。船已经开始航行,只能扔到海里。辛格船长几次想扔,又几次看着王济良送给自己的雕像,没有扔,心说:愿上帝保佑。他把王济良隔离在了很少有人去的装货物的底舱,每天派人用毛巾蒙了鼻嘴送去吃喝。半个月后,王济良奇迹般地有了好转。看到他走出底舱出来呼吸新鲜空气,辛格船长比他本人还要庆幸地说:“好在没扔。”

    “泰晤士”号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送往中国的货源,又开始了近海运输,主要往来于英国、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王济良既不能回中国,又不能去德国继续寻找吉娜,就待在船上做一个勤勤恳恳的水手。直到一年以后,“泰晤士”号再次得到从圣彼得港运货到中国的机会,他才带着一颗冰冷的心,踏上了更加冰冷的青岛口岸。

    王济良先去看了儿子。是晚上,他没进屋,就在砖房门外把儿子喊了出来。跟儿子一起出来的还有张起,张起问道:“你找到吉娜了?”王济良的回应则是:“俺孩儿怎么一点儿也没长啊?”其实他是窃喜的:儿子高了也胖了。张起说:“俺也觉得,他怎么不像庄稼一样给点儿水肥就疯长呢?是种子不好吧?力气可是长了不少,都能提动一桶水了。”“你就让俺孩儿天天给你提水?”“哪能呢,就是俺舍得,俺媳妇儿也舍不得。他是在学堂里栽树,女先生让他浇水,他提着铁桶走来走去。俺都看见了。”王济良拉过儿子来,抚摩着他的头,心说:这个哑巴,说要让儿子念书,就真的念上了。幸亏她跟了张起,张起听她的,跟着俺可不行,她说西俺偏向东。又问道:“你进了哪个学堂,念的什么书?”儿子说:“胶澳童子学堂,念的是《三字经》和英文。”“英文?你会说英文?说几句给俺听听。”儿子说了,“父亲”、“母亲”、“晚上好”、“再见”之类的。王济良发现儿子的舌头已经不大了,也不结巴了,高兴得掐掐嫩生生的脸蛋说:“你以后就可以像俺一样去外国船上当水手了。”张起说:“这孩儿怎么还要当水手?念书就是为了不靠力气吃饭嘛!”王济良冷笑一声说:“把你能的,有那样的好事?俺的儿俺说了算。”心里却暗暗叫好,人活一世,谁愿意做卖力气的下等人呢?王济良离开时留下了一些钱,不多,只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尤其是在儿子面前:瞧瞧,我拿钱来了。顺便也慰藉一下自己的良心。他说:“俺的儿还是要俺来养。”好像这点儿钱足够养儿用的。张起也不计较,大度地说:“当然,你的儿是你在养,容易得很,一眨眼就大了,像海里的鱼。”

    之后他又去找栗子:“俺没地方去,只能跟你住了。”栗子住的是执法队的房子,几个人伙在一起,无非是再用几块木板拼凑一张床而已,听他说说海上和国外的经历,一屋子没出过国的人也觉得新奇,长了不少见识。睡觉前栗子说:“听说了没?美国人在华什么顿召集世界各国开会,要求日本人把青岛还给中国。”“没。”“高兴不高兴?”王济良说:“高兴什么,跟俺有什么关系?俺还是俺,什么也没有,除非美国人去德国帮俺找到吉娜。”“你这是什么话,可不敢去街上说。这些日子青岛的学生在游行,要求北洋政府立即收回青岛,人家会把你当成卖国贼的。”“胡扯,国家又不是俺的,俺卖给谁?”栗子带着鄙视的笑容乜斜着他:“你还走南闯北呢,怎么连俺都不如?俺给学生捐钱都捐好几回了。”“你挣了好多钱吧?都舍得散人了。”“哪里是挣的,偷了东西换的。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日本人明显是秋后的蚂蚱,顾得了东顾不了西。俺们就专偷日本船,执法队的中国人个个都会里应外合。你也来偷吧,我保证你万无一失。”

    王济良不想再跟“泰晤士”号去海上漂荡,想去石艺行继续做一个从事雕刻的石匠,去了才知道兴亚株式会社早就不存在了,石艺行被一个叫老司的德国侨民接手,变成了一家生意兴隆的西式糕点房。他无事可干,在大街上晃了几天,经不住栗子的再三撺掇,便也跟着偷起来,偷了几次就发现,靠偷发财真是太容易了。在货船上和仓库里守夜的执法队谨防的不是贼,而是货物的主人。守护者栗子们和偷窃者王济良们彼此都是视而不见的。偷出来的有面粉、大米、砂糖、奶酪、奶油、香烟、洋布,甚至有一次王济良竟抱出一箱黑乎乎的大烟膏来。因为没有地方藏匿,赃物必须当夜换成钱,所以很便宜,市价十个现大洋的,只给两三个。有一次王济良把一罐果酱拿给儿子吃,被张起扔了出来。张起拉他离开家门口,走出去老远才说:“俺知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你不要命了?日本人的东西是好偷的?你以为人家没看见?让俺给你儿怎么说?说赶紧吃,吃了不要给人讲,是你爹偷来的?”王济良红了脸,回到砖房门口捡起果酱扔到了海里,说:“你给俺儿什么也别说,就当这一趟俺没来。”

    张起说得不错,日本人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自己动手。偷也是反抗侵略的一种方式,他们不想在这种因为霸占青岛而受到国际舆论谴责的时候,再制造一起镇压反抗者的事件。贼只能让中国人自己去抓。1922年12月10日,青岛回归中国。与此同时,北洋政府派来接管青岛的胶澳商埠督办下令逮捕在港口肆行盗窃的犯罪分子,因为在回归谈判中,日本代表提出,如果中国政府不能立刻严惩专偷日本货轮的“码头贼”并赔偿损失,日本守备军将考虑无限期推迟撤离青岛。逮捕机密而迅速,包括栗子和王济良在内的所有人无一漏网。名单是日本人提供的,他们安插了卧底,早就张网以待了。拷打是必然的,又扯出一些转移和买卖赃物的人。王济良懊悔不已:俺怎么变成一个贼了?万一以后放出去,找到了吉娜,俺怎么给她说?俺在她眼里可是天底下没有几个的艺术家。艺术家靠偷吃饭,哪里还有脸见她?不如死了算了。何况还有儿子王实诚,张起一定会幸灾乐祸地告诉儿子和哑巴:王济良因盗窃入狱,恐怕出不来了,出来也难做人。他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冲着狱卒喊起来:“处死俺吧,赶快处死俺。你们要是手下留情,俺就自杀。”一连喊了两天,张起出现了。

    隔着欧人监狱探视室的铁栅栏,王济良说:“你是来送俺走的吧?”张起说:“不是送你走,是要带你走。俺给亚瑟船长说了你的事,亚瑟船长愿意出面担保你。”原来“苏格兰”号上的中餐厨师喝醉酒说漏了嘴,并拿出吉娜送给王济良的项链向人炫耀,大家才明白当初王济良是冤枉的。赶走中餐厨师后,亚瑟船长特意告诉张起,他欠王济良的,如果能见到王济良,请转达他的歉意,并随时欢迎王济良再来“苏格兰”号。张起不想丢下哑巴媳妇儿,第二次去欧洲回来后就告别“苏格兰”号,去一家国人开办的铁工厂干活儿,觉得亚瑟船长已经远离自己的生活,没必要扯起往事,就一直没对王济良说。这次听说王济良入狱后,他一直在码头上转悠,一见“苏格兰”号来港,就急切地跳了上去。亚瑟船长问:“难道这次也是冤枉?”张起解释说,这次不是冤枉,是真偷,不过不是为了财富,是为了赶走日本人,日本人太坏了。“请大人想想,我们无权无势、无枪无炮,受日本人欺负怎么办?除了用偷拿泄恨,还能有什么办法?”亚瑟船长说:“好吧,那我就去试试,看能不能保出这个爱国者。”张起赶紧跪下磕头:“大人,救王济良一命吧,还有栗子,俺跟王济良的好朋友。”

    胶澳商埠的督办对洋人一向恭敬,很给亚瑟船长面子,明里说是拉王济良和栗子出去枪毙,半路上却放了。按照张起的主意,王济良去自己住过的执法队的房子找来遗弃在那里的雕刻工具,又去海边的礁岩上取下一块石料,精心打造了一尊亚瑟船长的半身像,前往码头当面感谢亚瑟船长。又听说“苏格兰”号这一趟要去德国的库克斯港,便又有了寻找吉娜的念头,请求亚瑟船长允许他再回“苏格兰”号做水手。亚瑟船长也像辛格船长一样,惊讶于他的雕刻手艺,把雕像摆到桌子上,前后左右看着说:“这应该不是你的请求,而是我的请求,来到船上就不能是水手了。”王济良沮丧地问:“那是什么?俺连水手都做不成了吗?”亚瑟船长“嘿嘿嘿”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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