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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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辛格船长磕头告别之后,王济良跳上了青岛码头。已经是冬天了,寒风用力扇打着晴空,洁白的海鸥如同飞翔的冰,怯懦的阳光沉重地落在肮脏的地上。港口人来人往,到处堆积着货物,看上去依然繁忙。日本人运回本国去的物资好像越来越多了,运来为他们服务的东西也在增加,比如“泰晤士”号上的钢铁和机器零件,就是为了满足正在扩大的日本机车厂和纱厂的需要。王济良穿得很少,冻得瑟瑟发抖,边走边东张西望,看到走来几个穿着土黄色日式棉袄的海岸执法队的人,立刻上前打听:“栗子呢?”

    栗子被人叫来,脱下自己的棉袄给他披上,带他去执法队吃住的地方烤火。问起去德国的经历,王济良摆摆手:“一言难尽。”岔开话题问,“见没见到张起?”栗子说:“回来了,还在‘苏格兰’号上当水手。不过……他也是一言难尽。”“怎么了?”“你去见见他吧,见了就知道。”“俺今天就回王哥庄,过几天再来。”栗子说:“你先别回王哥庄,见了张起再说。过几天说不定‘苏格兰’号又要启航,你见不上他了。”

    王济良在执法队吃了午饭,被栗子催促着去了胶州湾的入湾口——团岛。团岛是贫民窟,大多是低矮的泥房子和草棚子,仅有的十几户人家的砖房显得格外突出。张起就住在砖房里。王济良不知道他住哪一栋,路过一栋喊一声“张起”。有个女人从窗口探出头来说:“最西头的就是。”他走过去,看到张起已经立在门口,神情有些紧张慌乱:“你,回来了?”王济良说:“不错啊,你都住上砖房了。青岛的砖房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张起说:“总不能让……你大概也知道了。”“俺知道什么?”张起看看远处说:“团岛三面临海,潮湿得很,地皮不值钱。房子也是才盖起不久,俺在‘苏格兰’号挣的钱不够,又朝亚瑟船长借了些,答应再跟他去一趟欧洲,他只付半个人的工钱。”“咋不请俺到里面坐坐?栗子一见俺,就催俺来见你。”“他没给你说什么?”王济良有些奇怪:“你们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俺?”张起低下头说:“也不是瞒着,就是不好张口。”其实已经用不着张口了,王济良看到了门里面的哑巴媳妇儿和自己的儿子王实诚。

    王济良开始是惊讶,接着脸就变白,变紫,变青了。张起说:“你说过的话你忘了?”“俺说什么了?”“把哑巴媳妇儿让给俺。”“俺什么时候说过?”“在船上说过。俺说你命好,俺命孬,你德国一个媳妇儿,中国一个媳妇儿,俺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你说你顾不过来,可以让给俺一个。”“俺说了?说了也是开玩笑。”“俺可没觉得你是开玩笑。”“王八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疯了的是你吧?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什么碗里的、锅里的,俺白跑一趟,连毛都没找到。”“没找到也不能说话不算数吧?”“你抢了俺的媳妇儿,倒是俺不对了?”“就是你不对嘛,哑巴那么好,还给你生了孩儿,你丢下她不管,又去找外国娘们儿,对得起谁啊?”“不跟你说了,你不懂,俺在人家眼里是艺术家,是天才,跟你不一样。”王济良冲进门去,拉起哑巴媳妇儿就走。哑巴媳妇儿不跟他。他一个耳光扇过去,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张起扑上去扭住了他:“你有什么权利打她,她已经不是你的人了。”“是不是俺的人,让她自己说。”“对,让她自己说。”哑巴媳妇说不出来,但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呜呜”地哭着,跑到里间去了。王济良看媳妇儿不跟自己,扯住儿子王实诚的衣领,拉起来就走。儿子不走,他没头没脑就是几巴掌。儿子“哇哇”地叫着,跑去找娘。王济良不依不饶地朝里间扑去。张起从后面抱住他,使出一个铁匠的全部力气把他扔出了门外,然后抄起一根棍子,立在门口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俺死。”王济良说:“肯定是你死。”说着从地上抱起一块石头就要砸过去,看到哑巴媳妇儿跑出来横挡在了他和张起之间,突然就没有力气了。他扔掉石头,长叹一声说:“那还是俺去死吧!”转身朝海边走去。

    青岛的天虽然依旧,蓝是蓝,白是白,远的是碧透,近的是皓洁,海却不一样了,怎么这么混浊、这么臭?好像搅进去了无数大粪,冒着恶心的气泡。鸥鸟也是污脏污脏的,栖息在礁石上跟一块石头差不多。王济良揉了揉眼睛,才发现不是海水混浊,是自己的眼泪混浊,想要改变世界,其实只用一滴泪就够了。又发现他来到了下水道的入海口,城市的污水正在汹涌流淌。他赶紧走开,找了一个洁净的地方,望着海呆坐了很久。他心里恨恨的:恨张起,恨哑巴媳妇儿,转眼又恨起了自己:你这个没出息的脓包,在外国你被人追杀,可怜得不如一只老鼠,回来就想抖威风,你有威风吗?有打女人、打孩儿的威风。他越想越悲哀,擦了一把泪,却引来更多的泪。突然他胸腔一阵起伏,酸楚就像涨潮的水,不禁号起来:“德国媳妇儿没找到,中国媳妇儿也丢了,俺怎么这么惨哪!俺上辈子做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报应?”

    王济良后来才知道,哑巴媳妇儿在王哥庄等不来他,就在爹娘的撺掇下,带着儿子来青岛找他。她拿着一张纸,纸上写着“石艺行”三个字,逢人就拿出纸来问路,结果被几个日本海员骗到了码头上。她模样好,又不会说话,他们更可以肆无忌惮了,正在将她往一艘日本船上拖时,执法队的栗子路过了那里。栗子看到女人“哦哦哦”地反抗着就是说不出话来,手伸向被拦在船外的孩儿直淌眼泪。孩儿一声声地喊着“娘”。他有些疑惑,走过去问:“光喊娘不喊爹,你没有爹啊?让你爹来救人。”“俺有爹。”“你爹是谁?”“王济良。”“什么?”栗子说,“我说呢,长得好看的哑巴女人不多,不是王济良的媳妇儿是谁?”立刻跑去告诉了张起,问他怎么办。张起刚从欧洲回来,还待在船上等待卸货,一听就喊起来:“还能怎么办,抢回来。”栗子说:“俺的饭碗是日本人给的,俺不敢。”张起说:“俺知道你不敢,不然你不会来找俺。”说着飞身而去。他先抱起孩儿,再跳上日本船说:“媳妇儿,媳妇儿,你怎么在这里?”又说,“俺是‘苏格兰’号的人,有英国人做主,你们不能欺负俺媳妇儿。”说罢拉起她就走,连被日本海员撕扯掉的外衣都没穿。下了船,张起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哑巴娘儿俩没处去,张起也没处去,他就把他们带到了“苏格兰”号上,对亚瑟船长说:“俺媳妇儿来看俺了。”亚瑟船长真以为是他媳妇儿,让人腾出一间卧舱让他们住,其实那两天张起是睡在卧舱门外的。后来张起买了些便宜的废木板给哑巴娘儿俩在团岛搭了个窝棚,先是宝贝一样守着,天天供吃供喝,一有空儿就又是比画又是说,让她明白王济良另有媳妇儿,叫吉娜,美丽得赛过天仙,已经给王济良生下了孩儿。他去德国跟吉娜团圆,很可能不回来了。“你给俺当媳妇儿吧,俺会好好待你一辈子,也会好好待这孩儿。”哑巴懂了,还有什么不肯的,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待她这么好过。再说她一个女人,又是哑巴,要活着就得靠人,眼下不靠这个人靠谁?就这样张起也住进了窝棚。他说:“你现在成了俺的媳妇儿,俺不能委屈了你,俺要为你盖房子,不是泥房是砖房。”觉得哑巴没听懂,又说,“你就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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