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3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30

    几天过去了,王济良依然趴卧在码头上,哪儿也去不了。中餐厨师喂给他的泻药量太大,他一直在屙稀,几乎把肠子都屙出来了。没有吃的,只有几个发了霉的肉包子,吃了等于雪上加霜,屙得更厉害。夏天的阳光照耀着他,他浑身散发着恶臭,都熏跑了好几艘近旁的船。他所在的这个码头很大,差不多能同时停靠十艘大船,上船下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们远远地躲着他,除了臭,还因为那些带血的鞭伤,就像无言的坦白:我不是什么好人,好人不会被打成这样。有个警察过来盘问,他想把一切说出来,发现船上学来的语言还不足以完全表达自己。警察听了似懂非懂,决定不把他送进医院,那是很麻烦的。他身上什么证件也没有,只能算是无国籍难民,但比利时不接受来自任何地方的难民。他给王济良拿来一桶淡水和一些面包,叫来港口的医生给他的伤口消了毒。医生离开时,又留下了一些止泻的药。王济良千恩万谢,挣扎着跪起,给警察和医生磕了头。对他来说,没有继续遭遇捆绑和吊打,已经非常侥幸,受到这样的对待,算是意外之喜了。

    但他丝毫不能松懈,心情越来越紧张:以后怎么办?如何离开这里?尤其让他沮丧的是,吉娜送给他的项链不见了。项链是金质的,有精致漂亮的花纹,十字架的胸坠儿上还有基督耶稣的袖珍造型,看上去很贵重。不过贵重并不是他珍爱的理由。那是吉娜的临别留念,是她送给他的唯一信物。它的存在能证明他的生活中有过吉娜,有过一段令他和她都万分感激对方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她让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而他却让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他曾经无数次地用德语和英语对项链说:亲爱的;无数次地亲吻它,就像亲吻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有天夜里,他梦见吉娜从海上走来,从他的行李上拿起项链就走。他醒来后惆怅了半天,突然翻开行李胡乱找起来。他从来没有翻找过,因为他一发现项链丢失,就认为是中餐厨师趁机偷走了。翻找的结果表明,他的想法是对的,项链的确已经不在了。但意外的收获却告诉他,翻找并没有错,吉娜在梦中的启示让他有了离开这里的可能:也许是张起的关照,也许是亚瑟船长并不想把他逼向绝路,在他以为绝对不可能继续存在而忘记翻口袋的时候,他积攒的全部工钱和亚瑟船长写给辛格船长的信却依然安静地躺在口袋里。昏暗的锚位灯照亮了它们,也霎时照亮了他的眼睛。

    王济良渐渐好起来。一个星期后,他下海洗净了自己,然后在码头上四处走动着,打听来往于比利时和德国的“泰晤士”号货轮,打听辛格船长。终于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刚刚靠岸的那艘船就是。“泰晤士”号正在卸货,辛格船长来到码头上和货主一起清点货物。王济良二话没说就加入了卸货人的行列,等卸完了货,才满头大汗地来到了大胡子的辛格船长面前。船长以为这个十分卖力的人是来讨要工钱的,指着货主说:“钱由他付。”王济良赶紧弯腰弓背,连说“不不不”,然后把信双手递了过去。辛格船长看了信,翘起胡子说:“你是中国人?”接着便问起青岛的港口,吃水的深浅、吞吐量、货物的类型、气候的变化,等等。“我在这一带航行了十五年,真想去远方走一走。要是能发现新航线、新贸易就好了,让我的轮船航行在未经测量的汪洋大海里,那才叫不枉此生。对了,中国有没有航海图上还没有标出的岛屿?我要登上它然后以我的名字命名。”虽然对他的大部分问题,王济良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但他还是在不停地问。突然,辛格船长不问了,审视着王济良说:“看来你的工钱得由我付了,亚瑟船长说你是个从来不知道偷懒的水手。”他赶紧表明他除了做水手还有别的目的,又絮絮叨叨说起他跟吉娜的事。他发现这种跨越国境、万里迢迢的爱情特别容易引起外国人的好奇和同情。辛格船长耐心听完说:“上船吧。”

    因为等待装货,“泰晤士”号在奥斯坦德港停靠了五天才启程。其间王济良一直在干活儿,就像在“苏格兰”号上一样,他把甲板和所有允许他去的地方都用油棉纱擦得闪闪发亮。辛格船长说:“你只要擦净甲板,就等于付了坐船的费用。但你却擦净了几乎整个货船,就算我是一个刻薄的船长,也得免费给你提供食物了。”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泰晤士”号到达德国威廉港。激动得整夜未眠的王济良去向辛格船长告辞。辛格船长又向他打听中国的事,尤其是青岛和山东的物产,好像他已经决定要去了。问完了,船长从桌上拿过面包篮子说:“拿上,都拿上。”他连连鞠躬:“大人,您是天下最好的船长,连说话都给报酬。”他收起面包,背着行李卷,转身下船,一脚踏上德国的土地,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王济良快步来到进出港口的栅栏门边,满脸堆笑地望着头戴白色大檐帽的把门人,殷勤地问了声好。把门人说:“护照。”“没有。”大概把门人经常遇到没有护照就想溜出港口的外国船员,摇摇头说:“不行,真的不行,尤其是你,你是一个东方人吧?”“中国人,知道吧,遥远的中国人。俺知道没有护照不能过去,但你没听出俺说的是德语吗?俺跟德国姑娘结了婚,就是德国的女婿,算是半个德国人了。”“半个德国人?那就更不能过来了。在德国生活的,都是完完整整的德国人。”王济良说起他跟吉娜的爱情,觉得这个带有德国殖民色彩的故事应该更容易感动把门人,没想到对方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用一阵呵斥打断了他:“吉娜真是个令人恶心的女人,居然跟一个中国人生孩子,这比跟犹太人生孩子更糟糕。回你的船上去吧,德国不欢迎你。”王济良愣怔着,似乎不相信对方的反应,等到人家把刚才的话又吼了一遍,才摇摇头往后退去。他想起了亨利希。在德国大概有许多“亨利希”,他们活着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歧视外族人。但他并不沮丧,既然已经来到德国,就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他用中国话说:“你不让俺过去,俺就不过去了?哼。”他观察了一番,看到港口的围墙都是下半截红砖上半截铁栅,铁栅的顶端有菱形的矛,虽然密集,但并不锋利,防君子不防小人而已。他在码头上等到天黑,悄悄地摸了过去。

    出了港口,往前没走多远,他就开始打听:“先生,请问在哪里能找到吉娜?”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很傻,德国不是王哥庄,一问王济良,大家都知道。何况还有重名的,整个德国不知有多少“吉娜”。有人问:“你是要找卖水果的吉娜大婶?”“不,她不是大婶,也不应该卖水果,她去过中国,有一个孩儿,他的哥哥叫亨利希。”说得越具体越没人知道。有人问:“她住在哪条街上?”一句话提醒了他:为什么不打听炮台?只要找到炮台就好办了。昏暗的路灯下,有人告诉他,炮台在西边,靠近荷兰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步行的话大概得半天。他寻思:半天算什么,俺连夜出发,明天早晨就到了。“路怎么走?”“没有路,穿过一片旷野,看到有森林的地方差不多就到了。森林边上有人家,你再打听。”他又问:“那里的森林是不是长在山上?”“是。”“山前面是不是海?”“是。”王济良听着很激动,他修过的炮台,正是在群山密树的包围之中,在一个面朝大海的高处。他朝西走去,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停下了,头顶刮起了大风,脚下出现了沼泽。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又往回走了一段,来到一堵刚才路过的残破的石墙下,靠着行李卷坐下,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后他继续往前走,看到沼泽其实只有一点点,水也不深,很后悔昨晚停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吃起来。中午晚些时候,王济良看到了森林和几户人家。有人指给他炮台的位置,就在森林里面,一座临海的山峁上。他急急忙忙走过去,沿着小路翻了两座山,过了三条谷,炮台赫然出现了。他戛然止步,呆愣着,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不错,是炮台,但不是他要找的。一堵低矮的石墙上架着三门炮,都已是锈迹斑斑,残缺不全了。对他来说,石墙是有语言的,一看就知道它是历史的遗迹,年代多远不知道,但至少比他王济良的生命更久远。他灰心丧气地骑在炮筒上喘气,突然想:德国沿海有多少炮台,不可能数不过来,俺一座一座地找,总能找到吧?他起身来到有山泉的地方,喝饱了肚子,朝回走去。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