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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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是为了向亨利希示威,这天晚上,王济良和吉娜互相搀着走进了巴赫别墅。晚餐照例是他们两个一起在餐厅用,亨利希一个人在厨房用——他决不让他喜欢的鱼被端到厨房外面去,除非它变成鱼刺。王济良说:“俺准备放弃你,放弃俺在巴赫别墅的日子,滚回俺的猪窝去。”吉娜瞪起眼睛威胁他:“你敢。”“亨利希先生一直想让俺离开你。”“他虽然是我哥哥,但从今天开始,你才是我最亲的人。”说着,抱住他就吻。王济良不仅没有离开,还从客房搬进了吉娜的房间,从此开始了他们朝夕相伴、同床共枕的日子。亨利希几次要撵走王济良,结束他带给自己的难堪,吉娜坚决不允许。她说如果王济良不来巴赫别墅,她就去炮塔跟他同居。她跟王济良一样,对占有对方的身体始终充满了期待,几乎每次做爱都会成为下次做爱的理由。喊叫、呻吟、呢喃、沉默与流泪。他们发现快乐的结果并不一定是笑,很多时候是龇牙咧嘴地忍受和痛快地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是王济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快乐得都让他忘了爹娘、忘了故乡,一口一个“我们的万年炮台”。有一天,吉娜告诉他:她一直没有怀孕,很担心她或他出了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她又有了相反的担忧:她可能怀孕了。他没有在意,依然快乐地在她身上满足着自己,直到她的肚子明显地挺起来。他惊慌失措地说:“真的有孩儿了?这可怎么办?”突然,他想起了爹娘,想起了遥远的祖国、迷人的青岛,不禁打了个激灵,冒出一身冷汗。

    以后的日子对王济良来说惶恐而苦闷。他跟吉娜还没有结婚,怎么能抱着孩儿去见爹娘?跟外国人结合本来就与乡俗严重不符,再加上未婚先孕,整个王哥庄都会沸腾起来,乡亲们的唾沫淹不死自己,却能淹死爹娘。他抛下爹娘来德国挣钱已经不孝,怎么还能让爹娘因他蒙羞,为他受辱?他知道爹会怎么说:“你还不如杀了俺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孩儿。他试探着问吉娜:“也许你并不想生下一个中国人的孩儿?”吉娜说:“为什么?不想生就得打胎,那跟杀人一样,我怎么会杀死我的孩子?”他又问:“将来你会跟俺一起去中国吧?”“当然,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听了很感动,但苦闷又增加了一层。他说:“俺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你为什么不顾哥哥的反对,愿意做俺的女人?”吉娜说:“最初是因为我对不起你,后来觉得是上帝指引了我,我是那么喜欢你,情不自禁。”“这么说,俺也得信仰上帝了。”“应该的。”他提醒她:“最多还有一年俺们就要离开德国。”她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不仅是中国人的妻子,还要一辈子生活在中国的青岛。”

    炮台已经粗具规模,铁匠们打造并安装起了炮台设计要求的所有口径在88毫米以上的重炮,亨利希又从别处调来了几十门中型火炮和机关炮。武器全部具备。石匠们除了完成炮台的所有辅助性设施:隐蔽指挥部、给养库、弹药库和瞭望塔外,还完成了防御掩体、十五个坚固的地堡和设计之外的教堂。接下来的工程是修建永久性兵营,挖一条通往大陆深处的地道,环绕要塞拉起通电铁丝网。亨利希把铁匠和石匠集合起来,再一次以猪肉为诱饵,鼓动老君会和鲁班会互相竞争,加快速度。他说国际形势恶化,对抗越来越明显,该是德意志帝国证明自己永远强大的时候了。在亨利希的催逼下,干活儿越来越累了。虽然疲累总能让王济良逃脱苦闷,很快进入睡眠,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但是只要醒着,他就会跟别的劳工一起焦虑地盘算:还有多少活儿,还有多少天。每次王济良都会愁眉苦脸地说:“快了吧?快了吧?”

    一天,晚饭的时候,吉娜说:“我必须离开这里了,过两天就离开,正好有车要去拉炮弹。”“为什么?”她摸着隆起的肚子说:“这个还用问?等着,我会带着孩子来找你。”“可是……”她望着他等他说下去。他半晌才说:“俺们还没有举办婚礼呢。”吉娜笑了:“等我回来就举办,我要说服哥哥请所有的劳工吃猪肉,还要请来神甫为我们祝福。我们将是新建的炮台教堂里举办婚礼的第一对夫妻。”

    吉娜走的这天,王济良去送她。上车前她说:“你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你应该对我和你的孩子笑一笑,这样我们才能安心去医院。”他这才意识到这次分手让他不仅悲伤而且紧张,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搞得他连勉强微笑都不会了。她又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不要紧,最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他们紧紧拥抱。他说:“要是俺能跟你去就好了。”“我也这么想,但是不行,将来也许你会知道为什么不行。”为了轻松一点儿,她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回来你就可以×我了。”他机械地点点头,扶她坐进了驾驶室。她突然取下自己的项链,戴在了他的脖子上。车开动了。他抚摩着项链上被她的肌肤磨亮的十字架胸坠儿,大声说:“俺等着你,吉娜,你快回来啊!”她说:“回来你就是爹了。”

    让王济良后悔的是,有件事他想到了却没有去做,就是请求亨利希把医生请来,让吉娜在巴赫别墅生孩儿。就在吉娜走后半个月,亨利希派人通知铁匠和石匠:你们可以回中国了,明天晚上启程。王济良问:为什么这么突然?回答是:战争,知道吗?战争爆发了。劳工们大多是惊喜的,算一算,来到德国已经五年了,也该回去了。王强召集老君会的人商量后,带着几个铁匠来到巴赫别墅前,要求亨利希接见:“工钱,俺们的工钱什么时候给?”亨利希说:“钱已经从德国皇族银行转入青岛的德华银行,一回到青岛就发给你们。”王强又说:“你向上帝保证。”“当然,我会向上帝保证。但与此同时你们也得保证听我的话。”

    临行前的最后一顿饭有猪肉,但能吃到的大部分是石匠,铁匠们只喝到了一点儿汤和啃到了几块剔过肉的骨头。王强质问亨利希为什么。亨利希阴险地说:“你们也知道王济良跟我妹妹的关系,很多事我不得不听他的。他是鲁班会的会首,他不希望老君会的人跟他们一样品尝我们德国的美食。”王强恨得咬扁了牙齿:“等着瞧啊,俺们已经受够了。”说着愤然离去。

    其实王济良已是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猪肉的事。直到铁匠和石匠打起来,他才觉得不能只想着自己了。他参与了打斗,是石匠们的指挥。人的啸叫回归到原始,木器和铁器轮番交响,加上森林的遮蔽,简直就是群殴的野人、争雄的猿猴了。双方都打得疯狂至极,是最后的示威,也是最后的宣泄,无法抑制的仇恨不仅是对着同胞,更是对着诱惑他们艰苦劳作了五年之久的德国人。但成为牺牲品的却只能是同胞,又打死了人,铁匠死了四个,石匠死了一个,毕竟有张起告密,人多势众的石匠早有准备。眼看再打下去,铁匠会死得更多,王强跑进巴赫别墅,要求亨利希惩办鲁班会。亨利希赶他出来,表示自己不了解情况,不便插手劳工内部的矛盾。王强愤怒地说:“打架是你挑起的,你是不是想让俺们铁匠全死掉?”亨利希冷笑一声:“如果钢铁比石头还要容易粉碎,我有什么能力挽救呢?是那些石匠要让你们死的。”王强说:“那俺们就不客气了。”他回到群殴的地方,对铁匠们说:“撤,撤,报仇的事上了船再说。”铁匠们一撤,头破血流的王济良便直奔巴赫别墅。

    王济良把手放到胸口的项链坠子上说:“俺要见见吉娜。”亨利希说:“不可能,来不及了。”“来得及,你们有汽车,可以带俺去。”“没有人知道她在哪个医院。”“医院总是有数的,一个一个找。”“马上就要打仗了,我们没有这个时间。”

    眨眼到了晚上,有月亮,但在王济良眼里,那是被抹黑的月亮,照和不照都一样。黑森森的轮船已经在海上等候了,是一艘大船和一艘中型船,船体上都有“皇族”的字样。亨利希安排全体石匠和少部分铁匠上大船,大部分铁匠上中型船。不知从什么地方,驶来了五艘摆渡船,紧紧张张运送着五百多劳工。押船的人不停地催促着:“快,快。”栗子来到王济良身边小声说:“张起找你。”这几年,铁匠张起不敢公开跟王济良来往,有事就挑衅栗子,栗子总会扑上去跟他扭打,打着,话就传过去了。王济良退到没人处,转身跑向张起等他的西炮台。张起说:“俺看到王强把一包炸药带上了船,上船前跟亨利希说了半天话。”“他们说什么了?”“不知道。”“你赶快上船,盯着王强,看他想干什么,尽快告诉俺。”张起拔腿就走,又问:“你什么时候上船?”他朗声说:“这就上。”

    王济良来到鹅卵石的滩涂上,挤在劳工队伍里等候上船。亨利希走来说:“我刚才到处找你,你去哪里了?”“有什么事?大人。”“你可以不走,今晚我就派人带你去找吉娜。等找到吉娜,你们一起走。”“那时候有船?”“我们德意志的不来梅港是世界著名港口,去哪里的轮船都有,也有去青岛的。”王济良说:“太好了。”但他马上又犹豫了,不,不仅仅是犹豫,是惶恐,沉重得就像亨利希把炮塔搁在了他心上:真的要带着吉娜和孩儿回国去见爹娘吗?在乡俗乡规上王哥庄可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地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多么轻松啊!自从亨利希拒绝派汽车带他去见吉娜后,他竟然如释重负。

    他挺立在滩涂上,看着摆渡船正在靠岸,许多劳工拥了过去,争先恐后地生怕把自己落下。他心说:自己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为什么还站着不动?他丢下亨利希朝前跑去,回头喊道:“请告诉吉娜,对不起了,俺这就回国去了。”亨利希吃惊地望着他,激愤地挥着拳头说:“忘恩负义的猪猡,你把吉娜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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