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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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利希的妹妹亨利希•吉娜非常喜欢她眼里的这个“石雕艺术家”,不止一次地称赞过他的“作品”,也不止一次地走进工棚观看他如何在那些青色或赭色的石头上施展才能。她一来就会问这问那,王济良自然有问必答,他最初会说的那些德语就是跟她学的。有一次她突然惊呼起来:“我,我,这不是我吗?”这一声惊呼让他抬起了头,不由得自己也惊呼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多少次他都是在低着头跟她说话,他根本没看清过她的容貌,就连背影也没看清过,每次只要远远地看到她走来的影子,他就会低下头,离开时,“再见”过去了半天,才会抬起头来。惊呼发生时,他正在一块大石料上雕凿圣母马利亚,发现这个跟自己交谈过许多次的德国姑娘几乎跟教堂给他的图形一模一样。他说:“真的,真的就是你。”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她,那种平凡又脱俗、善良又高贵的美让他怦然心动。他心说:自己就像个瞎子,跟她说了那么多话,学了那么多德语,居然能做到从来不看她。他那时还不知道,作为一个从乡村和贫困中走来的中国人,潜意识里早就种下了不如人的种子,骨髓里的自卑带着遗传的贫血和天然的委顿,让他只会俯首屈从,不敢正眼直面。如此接近地面对一个漂亮而华贵的外国姑娘,该有多大的勇气?后来他意识到,低头不看就对了,看一眼就拔不出来了。

    从此,只要望着圣母马利亚他就会想到她。后来发展到只要面对石头他就会发呆,呆痴地凝视里,她的容颜和姿影就像出水的仙姑、天上的神女,带着一种无法具体描述的抽象的美丽和能让人神魂颠倒的魅惑。他一个石匠,天天都跟石头打交道,也就天天都在醉心地想她。有时望着天空或大海也会想到她,想着想着,她就浮现了,以云朵或波浪的形式。然后就是激动,就会情不自禁地拿起錾子和锤子,“咚咚咚”地敲起来。他期待她的出现,一旦出现就会目不转睛地看她,尽管自卑依旧,畏怯照常。

    那些日子,他控制不住地用极快的速度一口气雕了二十尊一模一样的圣母像浮雕。教堂的人惊呆了:“这么多?可我们只预定了一尊。莫非你得到了神的召唤,石匠先生?”他无话,对自己的行为莫名其妙,以为自己疯了。“不过,我们让你雕刻的圣母马利亚胸前并没有项链。”他没说这是因为吉娜戴着项链,只希望他们能接受他给圣母像添加的项链。他们接受了,甚至认为让圣母戴上有十字架胸坠的项链是一种高尚的创造,表达了创造者王济良对神的爱戴与赞美。后来吉娜告诉他:“你是天赋异禀的艺术家,你对美包括项链有一种凡人不及的敏感,常常会让你陷入无意识的压抑、向往和创造之中,这就叫艺术冲动。”

    现在,冲动再次出现了,但不是雕凿,而是跟随。吉娜说:“哥哥和我都希望你去,尤其是我,我觉得只有你能帮助哥哥成就他日思夜想的设计。”王济良说:“俺吃不惯德国人的饭。”“没关系,同去的还有别的中国人,你们可以一起开伙。”他又说:“俺听不懂德国人的话。”吉娜说:“这个也不难,我可以继续教你。”他惊讶地问:“你也要回德国?”她使劲儿点点头。他心说:她要是回了德国,他就再也见不着她了。她又说:“实现设计后你就可以回来,最多两年,我保证。”他还是想拒绝,却没有说出口。吉娜追问道:“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就不理你了。”他看到她眼里的期待就像一股倒卷的浪潮,马上就要把自己卷进去,便恐慌地朝后缩了一下。她又说:“你害怕什么?我问你害怕什么?”眼睛又像月光一样柔和明亮了,那是一种献给他的熨帖和信任。他说:“不怕什么。”“那你就答应我嘛,求求你答应我。”他半晌不语,直到她拉住他的手,才嗫嚅道:“好吧。”“你答应了?”她高兴得跳起来拥抱了他。他害怕得尖叫一声,像要把他杀了一样,又感觉自己半个身子僵硬半个身子酥麻,胸腔里满满的都是潮热和激荡,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尽管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礼节,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但毕竟她的脸贴住了他的脸,他感觉到了她前胸的饱满和气息的芳香,他对异性的真实触摸就在那个瞬间骤然转化成了热爱与骚动。他傻愣着,意识到仅仅出于对这个拥抱的感激和享受,他也不能反悔了。这一年,他十八岁。

    王济良回了一趟王哥庄,看了看爹和娘,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他用不着,吉娜告诉他,很快就要登船,启程之后是免费供应食物,用不着花钱。他没有告诉爹娘自己要去德国,怕娘哭,怕爹死活不让去。他心说:两年后就回来了,一眨眼的工夫。那时候他会把一大包钱(银圆或者外钞)放在他们面前,问爹打算置多少地,盖多少房,要不要造一条带风帆的渔船?这些年家景渐渐好起来,吃饱了,穿暖了,买了一亩地,翻修了老屋,盖了一间新房,箍了一条小船。但是还不够。爹说靠海吃海,要想当财主,家里至少得有三条大渔船。鱼虾是捞不尽的,雇两个人,打鱼卖鱼最划算也最保险。他回到石料厂,把行李卷起来,又把一些用不着的杂物收集到一起,托工友交给爹。爹过一会儿就会来,一来一看:儿子远走高飞了。他怎么办,哭?

    出发的这天夜黑如墨,像是倒扣了天锅,又扬撒了锅烟子。王济良寻思:怎么会是晚上呢?要是白天出发,还可以看看青岛和青岛的人。坐上了来厂里拉人的封闭式卡车,才发现石料厂的石匠多数都要去,原来大家都在保密,都以为要去的只有自己。卡车在石料厂停了两个多小时才上够人。王济良上去得早,尿憋得想下去方便一下都不成。领队的亨利希怕石匠们反悔跑掉,只要进到铁屋子式的车厢里就不准再下去。好不容易等到开车,又摇摇晃晃到了上船的地方,王济良才把一泡捂烫的尿撒向大海。他发现这里是新造的码头,一个他没来过的地方。两艘黑森森的山脉一样的大船停泊在码头一端。他听亨利希问一个身形魁梧的人:“都是‘皇族’的船吗?”“都是。”“我们上哪条船?”“‘不来梅’号。”“哦,德意志最大的船。船长在哪里?”“我就是。”

    就要上船时王济良不停地回头看着。吉娜告诉他,她因为别的事要推迟几天,不能跟他坐一艘船走。他当然不指望吉娜来送他,但吉娜说不定会来送她哥哥。这么想着,果然听到吉娜在不远处说话,像是在问:“王济良在哪里?”亨利希严厉地说:“这种时候你来这里是不合适的。”吉娜说:“哥哥你别干涉我,我一定要见到他。”他立着不动,就见一个黑影迅速过来,差点儿撞到他身上。他喜出望外,又有点儿受宠若惊:居然,吉娜是专门来送他的。虽然是暗夜,他那双能看透石头的眼睛很容易就捕捉到了她的迷茫和忧伤,复杂的表情里好像还有别的,一时拿不准。她说:“对不起,我、我、我……”他发现她好像不敢看他,如同当初他不敢看她那样,眼光始终是下视的。他用生硬的德语说:“你没有对不起。”她说:“我是说,我恐怕不能教你德语了,你得等很久才能见到我。”他愣了一下问:“多久?”“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不想骗你……”亨利希过来,催王济良快上船:“你是最后一个了。”又催吉娜快回去。王济良转身要走,吉娜说:“等等。”扑过来抱住了他。他本能地张开了双臂,不知道该不该同时也抱住她。他觉得她把嘴唇的坚定、柔软和温润雕刻在了他的脸上,她额头上有汗,她是潮湿的,她浑身抖个不停,一直在说话。等她突然松手,退后两步转身离开时,他才意识到她说的还是“对不起”,一连串的“对不起”,发现自己依然是自卑而胆小的——他一直没有拥抱她,始终都是她在单方面地拥抱他。他想这就对了,她的拥抱如同熟人间的行礼,而他要是拥抱她,那就是别的了。他不能也不敢有别的企图,很担心这拥抱、这嘴贴脸的举动也是歧视和轻贱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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