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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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是香港《华报》的记者。报馆之所以派我去青岛,除了我是一个青岛人,熟悉这座城市,还因为我是该报忠心耿耿的老人手。被调查的事件发生在“皇族”。“皇族”是一家老牌的德国贸易公司,总部在不来梅,香港有它的经营分支机构:一家船舶公司和一家贸易行。青岛的“皇族”也是分支,叫“皇族资本”,感觉是一个金融组织,事实上它的经营范围要大得多。据说青岛最早的德式公共建筑和军事设施都跟它有关系,不是它承建就是它投资,“不来梅”号也是“皇族资本”制造并经营的一艘准军事运输舰。从1897年到1914年,德国人在青岛经营的17年里,最早出现在风景优美的青岛湾的,就有一条“皇族街”,街道的命名显然是因为“皇族资本”在这条街上。“皇族”在《华报》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是它最大的股东,报馆派遣我去调查,自然就有自惜羽毛的意思了。

    我于早春二月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从香港启程,坐“倚云”号先到了上海。我在上海没什么事,但“倚云”号有事,好像是接人。“倚云”号是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司令长官、山东省政府主席王耀武私营的货邮两用轮船,用一艘英国造的驱逐舰改装而成,航速很快,虽然必须在上海耽搁一天,但比起其他邮轮来还是要快。船上的人纷纷上岸,我也不例外,心说:何不趁机去看看锦章呢?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

    老朋友陶锦章是法国教会医院的医生,工作和居住都在法租界。我坐着洋车沿外滩走向市内,感觉已是世纪末的萧条了,很多商店都挂起了抛售货物的招牌,但顾客依然稀少,大概是招牌上又写着“只收银圆”的缘故。已经关门谢客的商店比比皆是。人们行色匆匆,不管是穿着讲究的有钱人还是衣裳破旧的穷苦人。逗留在街边静止不动的只有两种人:乞丐和好久等不来顾客的洋车夫。突然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拥挤在一家店铺门前,我问车夫那是干什么的。车夫说:“买粮的,现在只有卖粮的不拒收金圆券,政府强迫的。先生,你能不能不给我金圆券?”我说:“放心,我付你美钞。”车夫笑起来,脚步一下子轻快多了。法租界四周拉起了铁丝网,只能从切断了梧桐林荫道的栅栏门里走过去。我从洋车上下来,没走几步,就被戴着白色钢盔的法国警察拦住了。他用流利的汉语告诉我:要么我允许他彻底搜身,要么我离开这里原路返回。我说:“为什么要这样?三年前可不是这样。”警察利索地搜了身,又打开皮夹子记下了我的名字和要找的人,才放我进去。

    医院在租界的中心地段。锦章一见我,就从二楼窗户探出了身子:“喂,是若缺吗?”我正在踏上医院大门前的石阶,仰头一看,发现他的脑袋光溜溜的。我问:“头发呢?”他说:“等着,别上来。”片刻,他跑下来接过了我手里的行李箱。医院正在把一些设备运回法国,已经不接收病人了,大部分医护人员已经离去,留下来的也基本没事可干。我说:“外国人比中国人更知道此地不可久留。”锦章说:“我也知道,就是不到最后一刻不想迈出那一步。”“你想去哪里?”“院方希望我跟他们去巴黎。你呢?”“没想好,总不至于连香港也沦陷吧?”“难说。”

    锦章先带我去他家见过他太太,放下行李箱,又带我去了拿破仑餐厅。偌大的装饰豪华的餐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锦章说:“过去来这里吃饭的都是富豪大亨,现在租界封闭了,谁来?上海滩的所有租界都用上了铁丝网的围墙。”我说:“几根铁丝就能挡住共产党的千军万马?外国人真可笑。”“不可笑,他们是想拦住暴徒。”“上海有暴徒?”锦章吃惊道:“你没听说过‘皇族事件’?”我愣了。锦章又说:“不光租界,你到那些外国公馆、外国公司去看看,墙上都架起了铁蒺藜,有的还通了电,挂了‘电死不赔’的牌子。门口和周围不仅有自家的保卫,还有政府派出的军警。人人感到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怕的倒不是共产党,是那些蛮不讲理的暴徒。”我没想到“皇族事件”会在上海引起这么大的反响。等我告诉他,我去青岛就是为了调查“皇族事件”时,锦章忽地站了起来。

    他说:“玛丽娅好像就在‘皇族资本’,你一定要去见见她,让她千万小心,必要时你要替我保护她。”“玛丽娅是谁?”“我在青岛市市立中学的同学,也是这些年唯一不能忘怀的故旧。”“怎么不能忘怀?”“漂亮呗,再就是……善良。”“你是有太太的人,还惦记着人家的美丽、善良。”“那是两回事,我迄今保留着她上学时的照片,还跟她有通信来往。”我说:“不如你跟我一起去青岛,看看她。”他摇摇头:“我给太太怎么说?能去早去了。”牛排已经上来。锦章坐下来要我“慢用”,又问:“你结婚了吗?”“这么大的事,我没告诉你?”“没有。”“那就是没结。”锦章笑道:“我把玛丽娅介绍给你要不要?”“别把你不要的让给我。”“我是没福气。”又说,“马奇主教,也就是我们医院的院长也要前往青岛调查‘皇族事件’,今天就出发。我也拜托他关照一下玛丽娅,最好能说服她尽快离开青岛。”“一个主教去调查什么?”“联合国邀请他参加‘五人调查委员会’。”“什么?你再说一遍。”

    现在轮到我站起来了,一边咀嚼一边说:“我得马上回到船上去。”我对“玛丽娅”毫无兴趣,我吃惊的是作为一个专门前去调查“皇族事件”的记者,对这个“五人调查委员会”竟然一无所知。联合国都要插手了,这么大的事,派我来的《华报》主编弗兰斯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不透露给我?锦章说:“沙拉和汤还没上呢!”我说:“不用了。”锦章匆匆付了账,随我出来,路上叮嘱道:“到了青岛别忘了剃成光头。”“为什么?”“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上海的报纸说,暴徒不杀光头,在‘皇族事件’中,几个幸存者都是光头。”我说:“上海的记者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凶手在逃,国民政府和‘皇族’机构到目前都还没有对外公布过任何细节,连死人的数字都是模糊的。我去就是要全面、细致、真实地报道事由和经过,别听他们捕风捉影。”

    在锦章家取回行李箱时,锦章的太太正在客厅收拾东西。她把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一个木头箱子里,一再地斟酌着:“要不要呢?丢掉就太可惜了。”锦章说:“可要是连这些瓶瓶罐罐都舍不得丢,十个箱子也装不下。再说了,还没决定去哪里呢,你瞎忙什么?”我说:“应该在最后一刻决定取舍,到那时就知道什么最重要了。”锦章太太说:“你们男人知道什么,一手忙脚乱,就丢三落四。不管去哪里都是要走的,早点儿做好准备心里踏实。”锦章解释道:“原本她是不想走的,说她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亲戚朋友都在这里。‘皇族事件’一出来,不走也得走了。”锦章太太说:“你在外国人开的医院当大夫,人家能饶得了你?听说暴徒恨你们这种人比恨外国人还要厉害。”我说:“他是给人看病的,又不是汉奸走狗做了叫人家戳脊梁骨的事,你紧张什么?”锦章太太说:“不光阿拉

    紧张,全上海吃洋人饭的都是过了今天莫得明天的样子,那些天天说洋文做买办的更是吓得不得了,成百上千的箱子都排到码头外面去了。马奇主教在教堂布道时也说,上帝不想过问中国的事,因为局势发展到今天是有理由的。阿拉不走怎么行?‘皇族事件’就是个样子,要死人的。”我从挂在墙上的镜框里看到了锦章和马奇主教的合影,那个穿着黑色道袍的中年传教士鼻子尖尖的,用一双慈爱温暖的眼睛深沉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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