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在黍山岛-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明天启程怎么样?在得到陈果的肯定回答后,小武就开始收拾行李了。陈果在图书馆上班,整天没多少正事。

    他们大体确定了棋王现在的位置。黍山,又叫黍山岛,坐落在离城区五百多里路海边。为着寻访棋王这件事,他们已经忙活了快两个月了。事情是这样的,这几年,甭管什么事儿,只要和文化沾了边,就兴盛起来了。根雕文化、剪纸文化,酒文化,吃文化……象棋协会就是趁着这股文化春风冒出来了。潍州市象棋爱好者众,到了春夏,林荫道上、河滩边,还有那小吃摊前,总会窝着几个人头,走近了一看,是在下棋呢。脱漆的木棋盘,楚河汉界已模糊不清,可有什么妨碍,那博弈的人心里清楚着呢。原来下棋的人都是散的,下得好的,圈子内也都有名有姓,谁如果想比量比量,打个电话,或者找人传个话,一盘棋也就摆上了。象棋协会之所以成立起来,还有一个重要关联:陈果在市里象棋比赛获得亚军,捧回了一个大奖杯和两千元钱,回城后文联还专门组织象棋爱好者开了一个碰头会。几个老棋手老话重弹提起老棋王庄翰元。庄翰元,这个名字陈果听过不止一回了,他没见过,印象中是一个长髯飘飘的近乎仙人的老者,传说他棋艺出神入化,打遍南北无敌手,他下棋看似轻飘不着痕迹,其实功底非常扎实,常常能在败局一定时,轻松一着,反败为胜。可是大多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因为他已经在黍山隐居,不问世事。可是如今潍州象棋事业的兴盛发展是多么需要一个棋王出来指点江山啊。在大伙的推介下陈果作为象棋爱好者代表出面,当地日报也参与了这次寻访棋王的策划行动。记者小武和图书馆的陈果开始了对棋王原来工作生活圈子相关人员的采访。请神先摸神脾气嘛。

    棋王庄翰元今年大约有六十七、八岁。他原来是京剧团的,从小在戏班子长大,跟老艺人学戏也学棋,后来,文化大革命京剧团改编为红色戏团,多唱样板戏,他的传统京戏生涯画上了句号,但他的棋艺却随着岁月流逝水涨船高日臻完美。据说相隔二百多里路的一个老棋迷,在听说庄翰元的棋艺后,背上干粮专程来跟他决一胜负。那时庄翰元大约三十八九岁。可是棋风已经相当沉稳、流畅,挪动棋子轻拿轻放,手指舒展如兰花盛开,落子犹如轻功中脚尖点水,不经意中已穿过千山万壑。他气息足、心力定,很少像那些年轻气盛的棋手那样心浮气躁,对待吃子、胜着迫不及待,换句话说,棋盘阵势一摆,他就尽显大将风度,与他的戏子身份和三十几岁的年龄很不相称。让大他近四十岁的老棋迷心服口服,据说那老人家回家后从此不再下棋了。

    关于棋王庄翰元的传说在潍州象棋圈里几乎每个人都能说上一大箩筐。有人说他在八十年代政治事件中和一些叛逆人物牵扯不清,为躲避历史清算;也有人说他是为情所困,看破红尘;当然传说最多的当然还是他的棋艺。棋王的棋艺一日日在人们脑海中出神入化,越是这样,请棋王出山的必要越是水落石出迫在眉睫。还有人说,棋王归隐之际带走了一个铁箱子,其中就有一本秘不外传的先人棋谱。记者小武、陈果等一干象棋爱好者座谈讨论了几次,喝了几壶铁观音,吃了一地瓜子皮,意见基本统一起来。在这之前,早有许多人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请他回城,一次也没有成功。所以既然要请他出山,就把基础工作做到家。不能空空跑去一趟。人家不出来,那多没面子。如果棋王出山,带出的不只是棋谱棋艺,更是一种当前文化的潮流信息:很有些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周公吐哺天下皈依的味道。日报记者小武很好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他打算对寻访庄翰元做一个专题报道,这个想法和陈果一说,两人一拍即合,他是这样对陈果说的:棋艺要再上一步,争夺下届象棋比赛冠军,拜访庄翰元可是势在必行。陈果转转黑眼珠,攥着拳捶打着膝盖上的另一只摊开的手,点点头咬紧了嘴唇。小武没有告诉他,这个专题如果策划好了可以报奖,获奖了他晋职称可以加分。

    唯一遗憾的是庄翰元当时的一些同事不在人世了。和庄翰元下过棋的一些人除了能略微描述他当年传奇棋功的,就是又聋又哑。想想也是,庄翰元当年年轻艺高,和他过手的大多是些棋龄比他长的人,这些人能活着并且还健康的就非常稀少了。好在记者的社会资源是丰富的,小武不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原来京剧团的一个杂役,人称赵师傅。赵师傅人胖胖的,后颈肉厚墩墩的,很像赵本山小品里形容的伙夫。小武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拎着鸟笼子在小公园里听一些京剧爱好者在那里吹拉弹唱,下巴打着拍子,眼神迷迷瞪瞪的。

    小武递给他一支烟,他瞅了一眼,软包中华,拿起来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很是陶醉了半刻,然后有些不舍地递给小武:“高血脂高血压,嗓子也不利索,享受不了了。”

    等小武说清楚来历后,他眯眯眼,上眼皮和下眼袋几乎要合在一起了,似乎他必须要关上视觉频道,然后才能进入记忆的通道。他叹了一口气:“翰元这个人哪,性子太耿了些,认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

    正是八九点钟,公园半月湖上的雾还没散去,被水冲淡的牛乳一样漾着白。远处的京胡伴唱,依依呀呀的,是些隔年的调子,笼子里的八哥上下跳跃着。陈果和小武各含着一颗烟,听赵师傅讲:

    “那个时候,庄翰元大约三十几岁,小伙子人长得精神。他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早先到院子里打几个翻滚,然后沏上一壶茶,悠悠地喝几口。他功夫好,唱腔老到,既能当小生,又能串武生,就是脾气暴。他是吃过亏的。”

    陈果抻长了脖子,他很想知道一个传奇棋王在棋外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是的,他吃过亏。你想想他这样的人不吃亏什么样的人吃亏呢?文化大革命中,所有老戏都停下了,唱样板戏。全国都一样。文化馆在样板戏基础上自创了一个戏,叫什么来着,名字我不记得了。有一句唱词:红彤彤的太阳照西山。他就是不愿唱,说照西山,是什么意思,说明快要落山了,狗屁不通。这个唱词是原来的宣传部副部长写的,人家还很得意的一句词。他说要么改词,要么罢唱……”

    大家都劝他,不就一句词吗?唱好了是大家的,唱坏了也不怪他。为这事,馆长还专门拿了十斤粮票到他家劝他,摊上一般人说几句软和话,也就过去了。他倔劲上来了。粮票也不收,唱词也不要改。你想他能不吃亏吗?

    我记得老清楚的,就在红太阳电影院前,那是一片空场,主席台在正冲电影院门口,是用六十四张课桌搭成。正中悬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两旁插着16面彩旗。主席像上头扯着一条标语: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台前的横幅上写着:打倒死不改悔的当权派、走资派、反动派!庄翰元是剧团里第一个挨批斗的,他歪戴着小丑帽子,胸前画了大红叉,被整得那个惨啊,后来他双手被捆在身后,从批斗台上跌了下来,一个有功夫的人啊,跌得鼻青脸肿。他的罪名很多,紧抓封建思想流毒不放、顽固唱旧戏抗新戏、变相捣毁社会主义新风气、乱搞男女关系、含沙射影反党罪行,每一条都够他受的。有一次下半夜,我听到门口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的,打开门,是翰元。他浑身哆嗦,已经走不成溜。赵师傅,求您给我弄点安眠药,我睡不着。明天还要深挖资产阶级思想根源,斗私批修,我怕撑不住了……我大闺女在医院上班,可是我哪里敢给他弄安眠药呢。他那个精神头儿,一不小心寻了短见,可就不好交代了。后来他还真是寻了一次短见,把自己吊到了房梁上,被人发现放了下来。那时他已经交代了十多条罪行,没有人比他的反思写得更认真,他反思得越多,牵扯的人就越多,哎,那些事啊,现在想来是荒唐,听起来像讲古一样,那时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依我说,庄翰元那时能留条命,就不错了。

    哎呀,今儿来听戏的,提那些事干什么呢,堵得慌。

    说他下棋啊,他下得可真好,这小子聪明着呢。他不急于吃子,不慌不忙的,一点一点就把对方择吧干净了。有时候和他下的人还觉得赚了大便宜呢,一不留神,被他断了去路。他这人唱戏唱得好,下棋也机灵,就是不大会看风头,不会调龙画虎那一套,就是行事不开窍。得,不说了,再说就多了,你们回吧,我要听戏了。

    看上去既像四十几岁,又像五十几岁的庄文生,原在石油机械厂上班,现在奇石市场卖石头。他有些不耐烦,在他的身边是一摊菊花石、太湖石、草花石,形态奇异地立在上了红漆的木头基座上。他拿砂纸打磨着其中一块有瑕疵的水晶石,他上下打量着小武和陈果,当确认他们不是来买他石头的,他就懒得说话了。

    陈果着急道:“庄老爷子的棋艺那么精湛,呆在深山里真是可惜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他是你老爹啊。”

    “我没有这么个老爹……我生出来后就没有爹……”

    忘了交代一下,庄翰元娶了两个老婆,第一个就是庄文生的娘,姓任,已作古。任姓女人是庄翰元的发妻,据说是个话语不多的女人,但是庄翰元和他离婚的时候,却撕破了脸,闹得不可开交。那时庄文生五六岁,也已经记事了。庄翰元每天很晚回家,很少和妻儿说话,儿子不小心打碎一个茶碗,就咆哮半天。庄文生依然记得他跟在娘身后去问爹要钱的情形。他一甩袖子:“钱!钱!钱!我是拉钱的?!”庄翰元执意要离婚的时候,庄文生已经快十岁了,他看到他的娘一边纳着鞋垫子,一边堵在文化馆门口。要等庄翰元和那个搞破鞋的女人回来。在这之前,她先到庄翰元的领导那里哭诉了半天,鼻涕眼泪淌湿了半边衣裳,庄翰元的领导看这母子可怜,拿出十元钱塞给她,劝慰道:“年轻人犯糊涂常有的事,我要好好批评他……”她回去十天半月不见庄翰元人影,即使回去,也是给她一个脊背。她不信这个邪,带着儿子到了文化馆,果然见自己男人揽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往里走。那时已经中午了,文化馆的人除了一个看大门的,都下班了。她浑身发冷,用手攥了攥儿子的指头,咽了口唾沫,看着那个抢夺了他男人的狐狸精。那个女人眉眼紧凑的,嘴唇涂了色,笑声咯咯的,拽着她男人的胳膊。一看她们母子,就止了声。“姓庄的,你这样对得起我们娘俩吗?”她本来要扑上去撕那个女人的,可是看着那个女人没有一丝惧色,她自己竟先心虚了,气恨交加,一下子哭出来。庄翰元不看她,女人娇声道:“翰元,你儿子长得像个女娃呢。”然后撇下他们自己一个人到院子里去了。庄翰元看着挡在他面前的女人,披头散发,嘴唇干裂,怒视他的眼睛里既有恨意又有恐惧,她身后儿子,瞪着小麻雀一样的眼睛盯着他,贼溜溜的。小男孩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厌烦和腻歪,越发畏缩了。后来他的脚就从他娘俩身上跨过去了。当然再后来,她也找到了那个姓黄的女人。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求她把庄翰元还给他,小黄大大方方地看着她,听她说完,回过身,递给庄文生一个大大的红苹果。庄文生抬起眼睛看看他娘,苹果散发出来的巨大香味把他俘虏了,他抱住苹果不肯再松手。小黄说:大姐,翰元说过你们之间没有爱情。爱情?她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什么东西,这个东西难道比过日子还重要吗?她不信这个。当初翰元和她相好也不是她逼的,她那时花朵一样,追她的人不下十个,如果不是看庄翰元模样好,会唱戏,她也不会跟了他。跟了他,火啊,热啊的,也是过了一阵子,要不,哪来的孩子?小黄那同情的眼光把她打败了,她说:如果翰元同意,我就和他分手,还给你。后来,他娘去求庄翰元,抱着他的腿,求他看在他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的份儿上,别离婚,她可以容忍那个女人,只要他别扔下她娘俩,庄文生记得,庄翰元那双穿着千层底布鞋的脚一下子踢开了她。婚就那样离了,她喝了一瓶敌敌畏,到医院抢救过来,脖子上气管切开留下一大明疤,那个年月离婚的人少了去了,庄文生走在路上,就有人对他指指戳戳:瞧,那个寡妇的儿子。一个女人被男人休了简直没法活。庄文生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深夜醒来,娘双手抱脸地哭。压抑地抽抽搭搭的,不像地面上的声音。

    下棋?他那是闲的。正儿八经的人,哪里有整天拿下棋当活干的?庄文生一听小武提起庄翰元的棋艺便生气,他对庄翰元的仇恨就像一把凿子那么深刻,足以在石头上凿出花纹。

    陈果转过身去摩挲那块菊花石的纹理,黑白底子上白色的花瓣肆意伸展。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