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再遇见,所有记忆青丝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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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勇气后来都消失

    一直以来,你心里有很多话想跟这个世界说,却总是无法找到一个落脚点。

    越长大,你身上的勇气越被时间消磨殆尽。

    水蓝色的星球每天都在运转,人们行走的步履总是那么匆匆,从深水里跳出来又即刻投入火坑中,机械的面孔,漫无目的地生活。

    你常常站在十字路口看向他们,在绿灯亮起之前迫不及待地发声,询问方向,他们却不曾回过头来,对你微笑,和你说话,甚至连一个简单的手势都没有。忙碌的时代抽走了每个人热情的骨架和血液,植进体内的是一种冷漠的芯片。

    我们走在钢筋水泥的城堡里,每一天都像冬天。

    时间剥夺了太多人说话的权利,你变得越来越沉默。

    小学一年级,学校领导到你班上听课。

    教语文的是个矮胖的中年老师,她把嘴角翘到最高弧度并提着嗓子问:“小朋友,你们说弯弯的月亮像什么?”全班几乎异口同声:“像——小——船——”就你非得接在后面大声说:“像豆角!”声音像根刺扎进胖老师的耳朵里,她脸上当场掉下一斤多的粉底。她撑着笑容又问了你一遍,你吐出的还是那个答案:“像豆角!”

    课后,胖老师把你叫到办公室,气呼呼地训斥你存心捣蛋,扰乱课堂秩序。“可是,为什么月亮不能像豆角,我觉得它就是像豆角啊!”你抹着一脸泪花委屈地问她。

    胖老师瞪着你,没回答。

    那时,你没有见过河,也没有看过海,每天都背着蜗牛一样重重的壳在城市里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走,自然不知道船是什么形状,跟月亮又有多像。

    你只知道妈妈每天从菜市场买回家的豆角,形状弯弯的,就像月亮。

    小时候,妈妈逛街时总会带上你。

    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一个熟识的阿姨,你原本想打招呼,妈妈却伸手阻止了你。于是,你疑惑地看着这两个大人,她们擦肩走过,却不再说话,目光愠然,表情漠然,冷到气温降下好几度,每寸空气仿佛都凝固。你问妈妈:“前阵子阿姨不是还给我们家送来好多东西吗,您还和她说说笑笑的,怎么今天你们都不说话了?”“小孩子家的问这些做什么,大人的事你又不懂。你只管好好学习,否则,就叫你爸把你送到乡下跟农民伯伯种田去。”妈妈用这些话搪塞你,你嘟着小嘴,感觉大人真讨厌。

    那时,你不知道成人的世界有多么复杂。

    他们会为一句话、一个动作耿耿于怀,会为一个鸡蛋、一张纸币斤斤计较,也会因为一个错误、一件小事而恼羞成怒。他们各自规避,彼此隐瞒,以利益得失衡量一切。你俯在窗边,常常看到天上的黑色气流越来越多,觉得那是大人们生气时释放出来的。

    你托着下巴嚼着那个阿姨以前送你的糖,越嚼越没有味道。

    后来,你也逐渐长大,对这旖旎世界存有的困惑也越来越多。

    它们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你的大脑里,开出紫色的叶和蓝色的花,而你越来越不敢问这世界什么,因为你知道,没有多少人愿意停下脚步听你诉说。

    曾经,你的好友和一个男生好上了,你问她:“恋爱是什么感觉?”而后,好友跟男生分手了,你又问她:“你们不是说要一起走到地老天荒的吗,怎么说分就分了?”女孩哭着跑开了。

    曾经,你准备好一沓材料去申报某个项目,领导用眼神示意了你一下,并拿出烟盒敲着桌角,说:“再等等吧,我觉得这里面还有一个不妥的地方。”你问:“是什么?”

    曾经,你感觉工作受挫,找朋友到公园里散心,看到池里的鱼群摇摆着尾巴游过,你问朋友:“我们这样挣扎地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们究竟要游到哪里去?”

    朋友们都说你简直就是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简直比《聪明的一休》里那个“为什么”小孩烦人一百倍。

    “你真是太天真了,有些事明明不需要去问,你却偏执得让人讨厌。”

    “再这样下去,世界迟早都会把你抛弃!”

    你垂着头,丧着气,摸摸脑袋,还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个世界充满了秘密,你带着好奇努力地去询问,认真地去探求,结果往往得到的却是他人的愚弄、欺骗、不屑或者嘲谑、冷眼、沉默。

    于是,你不知道哪些问题该问,哪些不该问,哪些问对了,哪些问错了,哪些人会回答,哪些人不会回答。

    我们越来越像哑巴,对这世界,刚要张开口,却忘了自己究竟要问什么。

    世间繁花锦簇,我们的内心,却日渐成为一片荒原。

    但这荒原总能等到春天。

    海边的吉他

    当你弹着吉他唱起那首歌,我似乎觉得我们可以沿着时光的旧址回去,风从那片海吹来,拂过我们的头发。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Youre gonna meet some gentle people there…”

    口中哼着不标准的英文歌词,在环海路上骑着单车,阳光从云端倾泻下来,整条公路如同一条发光的带鱼。我和远一两个人向着长路的尽头骑去。

    蔚蓝的海在我们的身旁抖动着自己巨大的身躯,风像从吹风机里出来似地刮着我们的头发,沙地上白色的姜花纷飞……

    直到现在,这幅画面还在我脑中不时浮现,到了盛夏便如同冰块迅速在骄阳下融化似的,发出剧烈的动静。

    今年五月,重庆像被一块湿布盖着,一整个月都凉凉的,直到月末路上仍旧有人穿着长袖。

    我在宿舍一边听歌一边看书。这时远一打电话过来,说他奶奶去世了,他特地从学校请假回家,参加完奶奶的葬礼后,闲着无聊便想来看我。

    远一自小父母离异,只跟着奶奶生活,性格放浪不羁。十三岁的时候他开始变成杀马特少年,头发染得像鸡毛掸子似的,穿着开裂的牛仔裤,总是酷酷地背着吉他。由于在老师同学眼中没有丝毫存在感,他不用打掩护,不用爬围墙,便可以轻松逃课。好像世界都达成默契要放弃他。

    远一逃学不像港片里的那些不良少年喜欢惹是生非,他会背着吉他去街头表演,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我那时像大多数学习好的学生那样中规中矩,但心里还是很向往远一身上的那种自由。我经常去街上听他唱歌,他一般只唱英文歌和Beyond的《光辉岁月》、《大地》。我取笑他是个卖唱要饭的,他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说以后真要饭了流落到我家门口我可别把门关得死紧死紧的。

    远一是个奇怪的男生,他各科成绩都很糟糕,唯独英语出奇的好,加上有所特长,高中时选择艺考,后来让人大跌眼镜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世界就要关闭大门的时候他却努力把门打开,这个少年从未放弃过自己。身处魔都,按他的经济条件,我以为他会过得很拮据,没想到他励志得很,自己在外头带吉他辅导班,从最初的一个班到后来的三个班,累是累了点,但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经济实现独立后,远一很少跟家里联系,因为奶奶去世的缘故,他才放下学习和兼职回了趟家。

    回家后,不是看着奶奶的遗像就是面对父母那两张日渐陌生的脸,远一感到窒息,便瞒着父母跳上火车来重庆看我。

    挂断电话后,我带着复杂的情绪对着电脑发呆,凑巧音乐盒中此时放的歌曲是《三藩市》(San Francisco,电影《阿甘正传》插曲),少年时跟远一常听的那首。

    很多时候远一总会热血地抱着吉他弹唱。有些歌便如同人,越老反而越有味道,循着悠扬轻快、带着点乡村感觉的音乐遐想而去,我们似乎来到了地中海气候的旧金山,灿烂的阳光、银色的公路,还有金门大桥、金门公园、九曲花街、旧金山唐人街、渔人码头,它们都一一闯进视野中。世界一点都不大,就在我们的左眼和右眼间。

    在重庆北站出站口,我看见远一,人比以前高了一些,理着板寸头显得格外精神,穿着淡蓝色的衬衫,米白色的裤子,没有一点图案,清新而干净。第一眼看到他,我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多亏他背上的那把吉他依旧。

    我们乘地铁,经过嘉陵江沿线时,车窗外雾气封锁了对岸的房屋,四周变得朦胧而空荡荡。重庆雾气很重,秋冬季节常常被一袭巨大纱布蒙住。人们身陷其中看不清别人,也迷失自己。看到这场景我不禁想起黑塞的诗:“在雾中散步真是奇妙/一木一石都很孤独/没有一棵树看到另一棵树/棵棵都很孤独/在雾中散步真是奇妙/人生就是孑然独处/没有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人人都很孤独。”

    远一一直看着窗外,目光清澈干净,还似当初。他有时转头看我,笑了笑,想要说点什么,一时间又沉默了。

    地铁沿路放下一个个归家的期待,进入北碚地段时乘客愈发鲜少,车厢剩下很多空位,列车就好像一条空腹的曲鳝向海的终点疾速滑去。

    云雾起伏,江水在轨道下缓慢流淌。钟摆一样固定的节奏里,宇宙泾渭分明,交错编织。我昏昏欲睡,进入梦乡。

    梦里,我们站在福州的海边,巨浪翻滚,船帆抖动,海水在身后触碰着礁石,港口忧伤地咬着指头,云不停哭泣,风不停行走。耳畔除了听到阵阵海涛声外还有一段熟悉的旋律,“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Youre gonna meet some gentle people there…”,我听得清楚,是《三藩市》,远一以前弹给我听的那首歌。循着歌声,我爬出梦的出口,猛地睁开眼,果然是远一抱着吉他边弹边唱着……

    十三四岁的夏天似乎又回到我们眼前。在家附近的环海路上,远一骑着一辆单车,一只手又拎着一辆,来到我跟前。那时我还不会骑车,是远一教我的。也许是怕辜负了他的好意,我蹬上车后就按着远一说的做,聚精会神目视前方。他在后头扶着,不到十秒钟,就松开了手,然后跟在车后跑着,跑了一段也不跑了,只在后头大声冲我喊着:“对,就是这么骑!你会了!你会了!”随后远一也骑上他的单车从后面追赶上来。

    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是在跟随海上的鸥鸟一起扑打着双翅,向着远天飞去,夏天的海那么美。我跟远一一边开心地骑车,一边哼起了《三藩市》。

    暮色罩在海上,海水粼粼发光,一切恐惧就在一个瞬间消解,好像纯度不高的铅笔拉出的线条,无论多长,都可以随手用一块时间的橡皮擦将其擦去,不留痕迹。

    在这世上,我们最大的敌人一直是自己。

    远一在重庆待了两天,其间,我带他去了解放碑、磁器口和南山。以前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喧嚣的街市、人流拥挤的广场都是他表演的舞台,他似乎是为这个旖旎旋转的世界而生的,不断发声,逐渐耀眼,像一颗在乐音中蹦跳的星。但是现在的远一却变得异常安静,话也不多,像成熟的大人。

    站在南山的观景台上俯瞰山城,雾蒙蒙一片。远一说他喜欢这样的世界,个体不易被世界所窥视,而城市即便喧嚣,也在浓雾之下不被人所看到,心倒能明净许多。

    我问他是厌恶上海那样的大都市了吗?他摇摇头,笑了笑,一点都不讨厌啊,还准备大四毕业前在那开家自己的吉他学校呢。

    我顿时惊觉现在的远一早已不是过去的杀马特少年了。

    “其实我更想回到我们的海边,办一间小小的吉他社。”他靠在栏杆上说,略显忧郁,像颗洋葱。

    “为什么?”我睁大眼睛问。

    “因为我觉得海边一定有很多像我以前那样的孩子,他们需要一个老师教他们前行,教他们用音乐化解成长路上的忧伤。我想他们如果能聚在一起,互相成为朋友,就不会感到孤独了,就像那时世界都快放弃我的时候,身旁还站着一个你。”远一微笑的目光轻轻落在我的肩上。

    远一走的那天,在地铁车站,他突然从行李箱中取出一本我送他的诗集,翻出一首《海边的吉他》,念起来,“他轻轻看向窗外/就望见那片海/宁静的白帆和往事/那些渐起的涛声从前总是沿着海风吹进耳朵里/现在那片海孤单地站在他的心头/每次只是在吉他响起的弦上,他才会听见有人在喊/童年时那个在海边奔跑的小名……”他说他喜欢这样的字句,那时的光阴珍藏在记忆里,像是这一生少有的几首好歌。

    我点点头。随后他哽咽住了,没再说话。

    “远一。”我拍拍他的肩,脸上强装微笑却又带着浓重鼻音,说,“未来风霜露重,多多保重。”他这下停止了沉默,对我笑起来。

    地铁轰隆轰隆开进站里,远一随即被人流拥挤着上了车。我想跟上去,车门却在这时关上。远一站在里头,背着吉他,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朝我挥了挥手,他没有说再见。

    因为我们还会再见,在那个吉他响起的海边,风会不断吹来。

    你的梦想忘记回家了吗

    我已经很少再去与人谈梦想,就像不跟人说起孤独一样,觉得略微有点可耻。有时别人问起,嘴边便随意地来一句“忘了啦”、“没想那么多”或者直接反问对方“先说说你的吧。”

    真的是由于自己不想、忘记了、给人太过矫情的感觉而回答不出来吗?

    梦想永远是年轻的,属于十八岁之前的少年。他们可以脱开社会的缰绳,不用考虑事业、婚姻、子女教育、赡养父母这些重如磐石的问题。雏菊香气在空气中旋舞,时间长着轻盈的翅膀带着他们飞。成群的少年在海边奔跑,站在黄昏刮风的天台上,游荡在大街小巷,或者仅仅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紧挨着彼此,对着窗外的春天说出“明天”、“未来”、“我的梦是……”“我的理想是……”这些词汇和句子。

    白色的雾气遮挡住鳞次栉比的建筑,少年眼中的世界简单得如同必然会发生的童话。长大成人,似乎离他们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

    时针、分针、秒针自顾自地行走,时间、未来、梦想永无止境。

    从小到大自己都是后知后觉的人,当然这是很书面的表达,说通俗点就是反应迟钝脑子不好使,尤其反映在数学上。我妈说像我这样脑瓜子笨的人,就要靠努力学习才能达到正常学生的智力水平。我很想反驳,但始终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

    当在对着课本上一道代数题苦思冥想的时候,我身边常会出现小孟和倩倩这两个女孩子的身影,她们坐在我前面,整天唧唧喳喳。有天她们都转过头来问我这么努力地做题目是为了做什么?我说,对付我妈。她们又问,不是为了梦想,考大学吗?我摇摇头,回答,是为了堵住我妈的嘴,免得她天天说我笨。小孟和倩倩都笑了起来。之后两个女孩子都对我说她们知道自己没有学习的命,但她们有各自的梦想。

    像摊开一张作文纸,她们在上面写着——

    “我想当个公交售票员,天天可以免费坐车,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到这头,对着窗户吹着风,那时头发一定要长长的,这样才美!”小孟一边说一边从眼睛里闪出熠熠的光芒。我说,那到时我也可以免费坐车吗?小孟点点头。

    “天天坐车那多没劲儿,你们知道吗,我的梦想是当个电台主持人,让别人都能听到我的声音并深深沉醉其中,哈哈……”倩倩是个喜欢笑的女生,声音确实也很好听,叮叮当当的,往往别人还没笑的时候她自己就先笑了。我说,那以后我一定要天天守着收音机!倩倩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女孩子们的梦想都不大,却都很美。

    后来,我并没有坐到有小孟当售票员的汽车,也没有听到由倩倩主持的广播。在中考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们,她们全都在那年夏天喧闹的蝉鸣声中各奔东西。

    再见到她们,是去年夏天。我在家附近的超市购物,远远看到服装区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烫染着棕褐色长发,脸上抹着一些粉底,画着细细的眉毛,一般家庭妇女庸俗的装束,而她们手里竟然推的是婴儿车。当时,我的情绪很复杂,走上前却没有和她们打招呼,而她们也像陌生人一样从我身前路过。我看了一眼婴儿车里的娃娃,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而他们的妈妈,曾经围绕在我身边的两个女孩子,口中正不停聊着城里的房价、彼此的丈夫、孩子的户口……重复着她们母亲的道路,似乎早已忘记自己当初说过的话了。

    时间都去哪儿了,谁的梦想回家了?

    阿塔是我见过为数不多为自己的梦想活着的人。高中那会儿,他就经常请假一个人跑出去玩。我学班主任口吻说了他几次,要好好学习。他反而笑我只适合在象牙塔里做个书呆子。阿塔说他并不是出去玩,而是在挑战自己。他酷爱爬山,爬过华山也爬过泰山,都没摔死。

    高中毕业后,我们上了不一样的大学,很少再见面,只是偶尔打打电话说说近况,或者上网在各自的微博里吐槽。他说到了大学自己更自由了,三天两头就跑去外地爬山,近的话就骑车,远一点就坐火车。他说这个夏天他想去爬珠穆朗玛。我劝他别去,免得到时尸体都找不到。他回道:“我也很犹豫呢,因为据说爬喜马拉雅还要收很高的登山费。”我觉得这个笑话真冷。

    其实我真的需要沉默,因为我无法面对自己的梦想,无法像这些执着的追梦者由始至终不改初衷。

    说说我曾经的梦想吧,因为喜欢色彩而想当画家,因为迷恋天空想当飞行员,又因为对自己的嗓音自我感觉良好而像倩倩一样想当播音员,最后呢,却跟大部分人一样终日投身于教科书和练习本堆砌的书山中,以“我要考上某某大学”、“我要拿多少多少奖学金”作为暂时的梦想而过日子,后来如愿了,却也迷惘了。

    虽然身边总是有人在对我说“怎么感觉这些年你都没有变呢”、“是啊,你真的就和当初一样!”

    一样吗?真的会一样吗?

    其实,我已经弄丢了自己当初的梦。只是你们不知道,或者你们不明白。

    不断考试,不断升学,不断坐火车去另外一个学校,然后不断在履历表上填上新的学历,而这并不是我要寻找的梦想。

    回不到过去进行重新选择,又对未来一无所知,我是一根风中摇晃的晾衣绳,两端被无形的手任意摆动。

    而你们中的大部分人,也在成长的路上朝着梦想、理想的反方向越走越远。

    不知疲倦,不计后果。

    其实,我们并没有忘记梦想,只是不敢再轻易说出。

    梦想它离家许久,漂泊在外,而你也早已把它回家的门悄悄关上。

    生活用力拨动着时间的齿轮向前旋转,在一座被雾气笼罩的城市,夜色一旦抵达,光便逃遁得无影无踪。风吹灭人们口中关于明天和未来的旁白,黑暗中只能听到一阵步履匆匆的鞋声。

    我曾让我的影子停下来,好好看看自己,它却假装没听到,继续随着众人朝前飞奔,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跟着城市的齿轮前行。我无能为力。

    伊朗诗人尼玛·尤希吉说:“不要因花儿零落,就把花园的门墙关闭。”

    夜是一场漫长的坦白,如果你还有梦,就请亮着。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不知还要过多久,自己才能学会忘记一些季节、一些名字和一些故事。

    所有闪光的日子,像一枚枚银色的吊饰挂在时间细长的脖颈上。

    那些明亮如春的幻觉、被流水洗过一遍又一遍的少年,刻在阳光粉末般飘飞的黄昏中,如同一道最长的影子。

    永远有一张少年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是我的朋友小夫。

    我和小夫同桌时,是在初中。

    他是个瘦得快散架的男生,戴着圆圆的眼镜,小眼睛,爱笑,却从不在陌生人面前笑。他喜欢做一些“坏学生”专干的事,迟到、早退、不做作业、缠着漂亮的女生说话、数学课上看自己偷偷租来的小说和漫画,似乎他在那时起就想“立志”加入被老师、家长严重唾弃的“坏学生”队伍中。除此,他还喜欢做一堆其他奇怪的事情,放学路上捡各种形状的瓶子,到森林中收集不同草木的叶子,对着一个树洞说话,深夜里翻来覆去地用小霸王学习机打同一款“超级玛丽”。

    那时,我在老师、父母的眼中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好学生,爱情没发芽,思想简单,一直混在年级前十的圈子里。即使是这样,我和小夫也可以聊很多话题,当然都跟人生、未来、理想没有丝毫关系,这些都是需要伟人去探讨的问题,而我们只是落在人间的两颗尘埃,在风中,朝上或者向下悠悠地飞着。我们说得最多的无疑是自己的运气怎么老不好、脸上的痘痘怎么会冒出这么多,或者是哪个歌手最近出的专辑很有感觉、哪个女生的身体好像一夜间膨胀了等等,彼此赞美最多的话是:“我希望你快点儿长高,高到把校长办公室的屋顶捅破。”

    那时,卡带机还没消失,电脑还是大脑袋,周杰伦还很年轻,唱着《七里香》美了好几季。男生们都学他用啫喱水在头发上耍帅,做各种造型。

    在初二期中考试最后一科结束的下午,我和小夫在学校里游荡。突然,小夫摸着头发,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肯定在打什么鬼主意,他脸上充满叛逆而兴奋的光芒,说:“我们一起去买啫喱水吧。”我说:“好啊好啊!”这样没有一刻迟疑的回答自然让他吃惊:“你可是个好学生呢,真的要和我去吗?”“谁规定好学生就不能用啫喱水啦?”我回道。小夫傻傻地看着我,小眼睛睁得铜钱儿大。然后,我们朝校门口疯狂地跑起来。夏天的校园里,花草在和风中摇摆,阳光从一个树梢跳跃到另一个树梢,沿途上的行人奇怪地看着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那么快乐。

    我们从超市买回了一瓶啫喱水,在宿舍楼顶刮风的天台上玩弄彼此的头发。我手中拿着的镜子仿佛一面照妖镜,照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一群小妖:皮卡丘、赛亚人、音速小子,还有长鹿角的男孩。我们对着镜子傻笑,风吹起白色肥大的衬衫,黄昏的光线刺向我们的瞳孔。鸽群掠过头顶,留下一路脆亮的哨音,我们抬头望去,仿佛看到了无边天际的永远。

    偌大的世界中,我们是两只充满了幻觉的虫子,从巨大的叶尖破茧,在一座青色的城池上飘荡。俯瞰城外,大地匍匐在我们的脚下,如同一群听话的羊群。

    第二天到来的时候,我和小夫都在头发上喷了大半瓶的啫喱水在校园里招摇过市,一副很拽的样子。这样的举动自然很危险,“天啊,他竟然也学坏学生那样打扮呢!”“我没看错吧?”“我们快点去告诉班主任,这回有好戏看了!”经过各个同学的激动报告,班主任自然把我们叫到办公室里“喝茶”了。他严词厉句絮叨一番,我们低头不语,头发依然竖得高高的,仿佛最倔强的年少。

    后来,我们俩还是乖乖妥协在了班主任拨往家中的电话里。年少最伤不起的人有很多,老师、父母无疑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我们狂欢无羁的时光,我们轻愁淡薄的岁月,被风吹走的啫喱泡沫,空气中飘散的香气,一阵阵,和往事并肩离开今天的掌心。

    后来,我继续回归到“好学生”的角色里,讲文明、懂礼貌、不穿奇装异服、不抽烟喝酒,头发一年四季只保持夏天那样的平头,最长一根也在3厘米以内。

    后来,小夫去了B中,我被保送进了A中,两所学校隔着一条小河,而我们却被这样短短的距离阻隔起来。我不再和他一起去超市、一起爬向宿舍楼的天台吹风。夕阳坠到哪里,似乎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后来,我习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着窗户上的侧影,想象还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我不会寂寞,也不会孤单。

    一直在怀念中的人永远不会忘记过去。那些闪光的日子、鸽群掠过的黄昏、明眸皓齿的少年,只会在回忆的河流中被浆洗得越来越新。

    我知道,或许这辈子,自己也永远学不会遗忘这项本领,特别是对于那些充满了夏天味道的人和故事。它们像是世界上定型效果最好的啫喱水,紧紧粘住自己的内心,在时光深处,永远不会让心被风吹皱。

    在回忆中,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因为那些人、那些事。

    身体里住着两个自己

    1

    世界上可笑至极的事情有很多,可以允许我嘲笑你的过去吗?

    总喜欢在夏天剪光头,穿宽松随便的T恤衫,还是横条纹,走在大马路上,摇摇摆摆。路边的阿伯和大婶瞅了你几眼,把你当成刚出狱的劳改犯。年轻的妈妈们在你身后拉过小孩子的手指着你,“经常做坏事的话,长大后就会变成那样。”

    而你从来不怕被人说。

    脸上擦了半斤粉底的班主任说你“好差哦,怎么就不学学别的同学那样进步呢,整天只知道做这些没营养的事。”她一伸手就夺走你的课本,上面画满了大脸的阿姨、长胡茬的叔叔、严重变形的卡通和各种奇怪的符号。你对面前的这位大龄剩女笑笑,“看,这一页左边那个像不像你?”翕动的嘴角有浅浅的酒窝。“什么?你,竟然把我画成……出去!到门外站十五分钟后再进来!”

    妈妈也说你“什么时候才有羞耻心啊,每次开家长会我都是挨着卫生角坐,你也好意思?阿玉家那个只会吃汉堡包鸡腿的胖子考得都比你好,你难道智商还输给他了?”“拜托,我只是不想学而已,认真起来的话,我们班现在的第一名都会被我甩几条街了!”你摸着光光的脑门,不服气地辩解道。“是吗,真是这样吗?那好,现在就关电视上楼看书,不准再看篮球直播和什么快男快女了,听到没!”

    被人说就被人说,有什么好怕的。

    夏小树,你真是无法形容的少年。

    调皮可爱,又大胆无畏,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不小心变异出来的新物种。不爱上自习课,偷偷爬围墙,却一脚踩空,屁股直接坐到地上,“好疼啊!”却只放在心里大叫,脸上不见一滴泪。

    没有资本,又爱装酷,骑车时戴个墨镜,见到漂亮女生一脸坏笑,一到学校门卫立马把你拦下:“欸,说你呢,说你呢,快把车停下,这里是学校,闲人不能进去!”“大叔,你好好看看啦!”你无奈地摘下墨镜,露出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我给你发过短信,里面是阿多尼斯的诗句:“风没有衣裳/时间没有居所/它们是拥有全世界的两个穷人。”你的回复是:“亲爱的文艺青年,你饶了我吧,夜深了,我还想好好睡觉,否则明天上课发困的话那个月经失调的大龄剩女又得杀了我。拜托了。”

    而我很喜欢看你发愁时的样子,比《爱情公寓》里的吕子乔演技还好,那坍陷的嘴角、弯下的眉毛似乎真的就要掉了。除了我,还有那个你嘴上一直说讨厌心里却在暗恋的女生也是促使你头变大的膨化剂。她天天要你早上六点半到教室学习,用书砸你的头,有时和学习成绩好的男生聊天,把你丢在一旁吹风,说你变态、幼稚、有病、没心没肺。你的回击是:“林露湘,你这个宇宙不明生物,快滚回你的星球去!”

    如果有天她真的消失了,你又真的会舍得吗?

    夏小树,你这个矛盾体少年,一到夏天,我总会想起你。

    2

    我也有过矛盾的时候,心里好像有两个鬼在打架。

    读初中时,每天在耳边频率出现最多的是父母的唠叨。“稀饭吃完了再去上学!”“快到期中考试了,这次有准备超过那个谁吗?”“跟你说平常闲书少看点,你瞧这下名次落的,有打算进一中吗?”“书别看太晚了,夜宵放在这,吃完就睡觉。”

    心里有些许厌恶却不表现在脸上,对他们点点头,沉默地走开或者躲进房间。有时没忍住,便重重摔了摔房间的门。把灯关掉。黑暗中依旧是他们的声音,如同树影一样在墙壁上晃动着,“摆什么脾气,我们这样不都是为了你好!”“白天在外看人白眼,回来还要伺候你,现在翅膀还没硬就这样,以后还敢指望你什么!”“下次不准再摔门出气,喂,听到没?”

    我捂住耳朵,一头钻入被中,尖锐或者粗糙的声音被隔在外头。入窗的风袭来,把它们又吹成细细碎碎的粉粒,在空气里悬浮。很多时候,我们会被短暂的寂静欺骗,当自己推开被子想要透气时,粉粒一一降落到身上,又迅速钻进皮囊。

    “你再敢闹脾气的话,我们就不管你了!”

    “听到没?”

    “喂,听到没?”

    “知道啦!”心里的回答却是“有天我一定要离开这样的家,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高中开始过上寄宿生活,远离从小到大所熟识的环境,没有父母,他们开始住在了电话里。原以为自己这下可以松口气了,为只属于自己的三年高中生活而高兴。但事实并非如此。

    同熟悉的过去相比较,陌生的世界给予我们新鲜好奇外,更多的是一种磨难。与人相处时,听人言说,看人做事,眼睛和耳朵需要灵活周转。世事复杂,总让笨拙的人看不分明。

    “你不觉得你很幼稚吗?”

    “说话不经过脑袋过滤一下就直接吐出来,要得罪多少人啊?”

    “你是不是不去×××老师那边补数学了?你知道他当着多少同学的面说你什么吗?”

    我很快败下阵来。独自难过,不知与谁倾诉。

    开始厚颜无耻地想起你们。

    开始尽量拉长每次通话的时间;开始觉得听你们用方言讲话远比在学校里听变味的普通话来得舒服;开始主动问你们过得好不好,四处奔波累不累;开始梦见你们像小时候一样牵起我的手走在大马路上;开始思考起家里的收入和自己学费之间的比率;开始期待放假;开始盼望回家……

    开始明白思念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还是你们心里的浑球。

    不管以后要去哪里,身份有何改变,也不管你们有多老,爱唠叨的嘴巴里牙齿还剩多少颗。

    我都会滚回你们身边。

    3

    矛盾并不只是人类的专利,世间看似毫无情感的万物也面临这样的困恼。

    《夏目友人帐》里,斑是只矛盾的妖怪。贵志告诉他,只有当自己在替玲子外婆交还妖怪们名字的路途上死去的时候他才能拿走友人帐。斑从一开始就面临着难题:一方面贵志是解除自己封印的恩人,一方面自己又想夺得友人帐来使唤世界上的妖怪们。但时间证明,斑渐渐把贵志当成了生命中的朋友,友情套牢着他们,彼此都无法割舍。

    世间真有消解矛盾的利器吗?其实无需锋利或者坚硬的外物,我们的心就能做到。那片柔软的领地里,爱是唯一的神明,他融化黑暗,析出一缕一缕的光明,直至填充满我们的世界。

    一直都难以忘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面有只凶猛的孟加拉虎,漂荡在茫茫的大海上,它所面对的矛盾更加直接,也更加残忍。一方面它要活下来就必须吃掉船上的男孩,一方面它也感觉自己离不开眼前的男孩,大海太辽阔,航程不见尽头,孤独没有边际。没有人愿意独自享受靠近死亡的绝望。

    看到结尾男孩和老虎分开的场景时,眼泪没忍住,直接滴到手臂上。此时的孟加拉虎瘦骨嶙峋,它轻轻离开,憔悴而苍老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岸边的草丛中。比起男孩,老虎承受的考验其实更大。改变与生俱来的天性,在时间与死亡的命题下抉择,需要的勇气丝毫不亚于派。

    4

    把矛盾缩小来看,它是我们身体上的痒,你能感知它的存在,伸出手,迟疑半天,抓的话会更痒,不抓的话又受不了此刻的痒。

    从大处着眼,矛盾一直都伴随着生存而来,充斥于宇宙万物接触的每个角落。或许只有当个体濒临死亡的那个时刻,矛盾才会一点点将其松绑。

    矛盾的存在,形同世界需被光线和阴影分割为两半。

    我们总在渴盼光明,却不知身后的影子已经在光中清晰无比。

    5

    距离上一次自己和自己闹矛盾是什么时候,咬着手指,生气地跺脚,还是面无表情地在角落里发呆?

    我们的青春飞奔至何处,时间的齿轮不停运转,一遍一遍碾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每一天过得越来越薄。

    终究这张纸是会被风撕开的吧,化成一只只变形的蝴蝶飞向四处。

    安妮说:“我们在各自的疆域生活,像花朵盛开在阴面或者阳面的山谷,盛开在海边或者草丛之中,但都是在自己的本性里开。”

    矛盾是我们的本性,我们的身体一直住着两个自己。

    寂寞时与喧嚣道别,自己变成密闭的盒子,在黑暗中看清自己的容积。在白昼到来前与黑暗作别,松绑那双习惯黑夜的眼睛,让它习惯光明。

    你曾告诉我,疲惫的旅程里,自己只是一个路人甲乙,颠沛流离,四处漂泊。贯穿整个青春的只是一条铁轨的两个方向,你终日在原地徘徊,看得见什么,又似乎看不见。过去和未来是一个人最大的矛盾。

    我知道,未来是个神秘的魔法师,他会把你我变成另外一个人,有可能是糟糕的过去所艳羡的自己,又或许是令现在的你更加讨厌的自己。

    但心中的直觉是,时间会把我们塑造得更好。

    我相信。你也要相信。

    谁是你车里的第一个乘客

    “高架桥过去了,路口还有好多个,这旅途不曲折,一转眼就到了,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我们好快乐……”

    第一次听到王菲的《乘客》,我正坐在去往南方的火车上。

    入秋时节,清晰山峦下的稻田已被农人收割殆尽,剩下袅袅的烟雾弥漫在昏黄的日照下。夕阳余晖透过卧铺车厢的大玻璃停留在我的头发上,就如同王菲绵柔慵懒的歌声丝丝缕缕进入我的身体。她不像在唱歌,像在分享她所经历过的旅程,她所看到的风景,以及那些驻留在心上刻意忘却反倒历历在目的人。一首没有太多歌词,没有明显高潮的歌曲却把心揉得细碎而忧伤。

    王菲像株植物,有零散的叶子、翠绿的梗、粉色的花,但薄弱,需要在风中翩然逝去着自己的美。分秒流动的时间里,黑夜很快就覆盖大地。车厢广播里的歌曲已放完好几首,但在耳畔仍清楚回旋的还是《乘客》。

    L曾经和我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W一样爱她了。你无法想象有个人可以整夜不睡在网上为你刷某个脑残设计比赛的票,可以给你写一封十页的情书,而且上面还没有一个词重复。L说自己不是容易动情的人,越长大越冷冰冰,但是W的出现改变了她。她被一种执着付出融化了,愿意变成清浅的溪水环绕着W。

    那时我和L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别被一时的感动蒙骗了,爱需要久恒。

    她说她相信W。所以在W又用类似的伎俩在两个月后去骗其他人时,哭得死去活来的是L。

    电话里,我听她悲伤,没敢笑出来,只问那你以后呢。

    她说她要离开W。一分一秒都不想待在他的那座城。

    再次接到L电话的时候,她说自己已经在回家的火车上,她还在后悔大学毕业后干吗,死要留在那座布满煤灰的城市工作,说自己真是瞎眼,为爱失去理智。然后她在末尾拼命骂着W“人渣,人渣!”

    我说恭喜你又要开始新的旅程了,希望接下来一路上能遇上对的人。霜寒露重,愿你保重。

    L淡淡说了句谢谢后,挂了电话。

    爱情的旅程里,我们身旁的座位不会固定坐着谁,总有人下车,总有人上车,只有到达终点时我们才能知道最后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是哪一个人。

    所以不要轻信刚刚同你一道上车的人,即便他说爱你,说肯为你付出,一辈子也要守护你。你要清醒地认识到他有可能中途下车。

    爱情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部分,更多时候我们都是一个人在走。

    在众多南方城市中,我最喜欢厦门,所以来这里的次数也最多。

    簇簇木棉花开在道路两侧,像红色的唇印覆盖着树梢,院落里更多的是凌霄花,沿着屋檐攀爬,鹅黄色,如梦一般。我喜欢一个人走在花的世界里,也喜欢独自坐在厦大白城的海边或鼓浪屿的海边看着日出日落。一个人吃板栗,一个人吃海蛎饼,一个人拍细小的植物,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发呆,一个人从黑夜到白天,似乎这样的节奏不会改变。

    后来,我遇到J。

    他戴着黑框眼镜,眉毛浓得就跟墨水涂上去的一样,喜欢穿格子衬衫,很像日剧《蜂蜜与四叶草》中的向井理,不过已经27岁的J在小萝莉眼中算是大叔级别的人了。

    那天我在环海路迷路了,一个人呆呆站在厦大新村的公交站牌下。J从快餐店里走出,手里抱着一沓资料,抬了抬眼镜看着一脸无辜的我,你是不是迷路了?他问。我点点头,随即问他怎么去南普陀。他略长的刘海搭着睫毛,冲我笑了笑,说南普陀其实就在厦大正门那。我还是摇摇头。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正好也要去图书馆,那你就跟着我。随后他带我绕了一大圈后找到目的地,原来他是厦大的博士生。

    因为第一次来厦门,我对这座城市一点都不熟悉,所以在J进校门前,我问他要了联系方式。

    很快,J当了我的导游,带我去了中山路、鼓浪屿、植物园。虽然我们年龄相差七八岁,但我觉得自己跟他异常投缘,我们都喜欢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对马尔克斯的小说感兴趣,喜欢的歌手都是王菲。

    有次在日光岩上,我用手机放出《乘客》,轻缓而显慵懒的旋律刚出来,J竟然就能跟着唱,虽然他声线有些粗糙,带着一股海蛎子味,但丝毫不影响歌曲带给人的感动。

    J跟我分享了他成长旅途中的故事,小学三年级的一天路过学校附近的音像店,被王菲女神造型的海报迷住,之后疯狂听她的歌,收集她的卡带、CD、碟片,常常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享受王菲空灵的声音所营造出的二次元。后来在高中时喜欢上学校里一个剪着短发眉眼好似王菲的女生,那女孩比J大一级,安静内敛,学习超好,高考时即便发挥不好也能考到厦大,之后还在厦大硕博连读。

    J不是脑子特别好的男生,他高考只考上二本学校,考研时才考上一本学校,直到考博时他才终于考到了厦大。但那个“王菲”却已经不在厦大,听说是读博时去了法国。

    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付出青春的单恋和等待,而另一个人却浑然不知。曾经我以为这样的故事永远只会发生在书里或者电影中,但当我听完J所说的这一切时,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片葱绿森林中呼吸着新鲜的氧气,太纯了。

    “所以你到现在都还没找女朋友?”我问。

    J点了一下头,随即又把头抬起,朝向海的尽头,说:“我总觉得她会回来。”

    “所以你还会……继续等?”我怅然地看着他。

    J坚定地应了一声“嗯。”

    一个轻轻的语气词瞬间在盛夏的阳光下绽开成一片海,跟远处的波涛,融为一体。

    有些不动声色的爱情远比轰轰烈烈的分分合合来得惊天动地。

    有些爱一旦断开,便如满地再也无法拾起的珠玉,而有些爱,分开是为了延长彼此对爱情的修行。

    在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乘客,没有怀揣着要拼命得到某种事物的企图上路,坐着一辆空荡荡的汽车途经我们的世界,被我们忽略。

    成长的道路上,我们常常如同L那样太贪恋相爱时的欢愉而对未来可能产生的变量没有丝毫防备,当背叛的洪流冲刷而来时,我们溃不成军。

    我对J说:“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一些东西。”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

    海风掀动他蓝白色相间的衬衣,扫落几枚松针,自他乌黑的发间掉下。已经大叔年纪的J仍像孩子一样笑着。

    人生的长途上,很多人的心都会被磨损,剩下筋疲力尽的躯壳,无法抵御烦冗的现实。但能纯真如初的话,每一天都将过得如同小时候一样,简单而明朗。

    离开厦门时,我和J说:“希望你继续保持着身上对爱或者对世界的那份单纯,无论未来的路会有多远,多曲折,希望你仍是这样。”

    J点点头,嘴角的笑仿佛能够点亮未来。

    “第一盏路灯开了,你在想什么,歌声好快乐,那歌手结婚了,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我不是不快乐,白云苍白色,蓝天灰蓝色,我家快到了,我是这部车第一个乘客……”

    王菲的歌仍在厦门的海风里唱着。

    角落的雨伞是六月的过客,我们都是这世界的乘客。

    四处盘旋的孤独

    幼时起,我便对孤独有着恐惧,它像汹涌的海水淹没过我的城池和灯火。

    我很惮怕夜的降临,像接受黑暗中所有眼睛的窥视。一个人静静站在窗口,仿佛蝙蝠都从遥远的黑森林间一跃而来,从我的眼眶钻入内心,它们尽情地舞蹈,啃咬,蜇伤着我的思维与肌体。那座心灵的岛屿也在这样浓郁的黑色里消失踪影。

    曾听得郭珊说,你可以在他人的目光面前,任意伪装孤独的呈现方式,却无法在孤独的注视中,伪装成他人。

    孤独里有我们的真实吗?我坐在塌陷的沙发上,和时间面对面,却始终无法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检索到一个答案。自己是在害怕真实,还是在害怕强装下的坚强脾性被撕裂面具的一刻所呈现的焦灼恐慌?

    习惯孤独吧,并把它当作你的朋友。不必焦躁与恐慌,所有的洪流都有它的去向。你静待时间,一些沉默和疼痛自然会消解。手心上流动的句子,是来自内心里的少年。他站在遥远的某处,洞察世事般地与我言说。

    风穿过我的双耳,纸上飘出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坚定而磁性地响着:你闭上眼睛,闻一闻空气。你会知道孤独的味道,它并不可怕,只是脆弱得需要借助你的身体轻轻依靠。

    黑暗里,似乎有一条小路通向我。

    那些凝结的水露晶莹地闪烁,风中悄悄掉落在蜗牛的壳上。月光下的栀子树有这个季节开得幸福的白花轻轻挤着、靠着,像不老而芬芳的时光。祖母坐在门前,剥花生壳,用自己苍老而素洁的双手一点点剥出酥脆的果仁。她叫我伸手,一大把细碎的果仁宛若月光一般倾泻在我的掌心。祖母望着远天银河笑着,说父亲和我一般大的时候也总靠在她的腿边,数着星星,听她讲很老很老的故事。

    时间是件玄妙的物件,仿佛穿透了人的一生。在栀子花由梦里到梦外彻底谢落的时候,女人的一出戏终于降下帷幕,像一种自然执行的秩序。我的孤独是在祖母离开的那天到来的,然后它在内心不断滋生、蔓延、缠绕与占领。

    亲爱的少年,你或许不知道,七岁之后,我很少再说话了。

    我承认自己曾经患过自闭症,而且病得不轻。终日坐在屋子里,不与人说话,就如你所见过的那些关在橱窗里不能动弹的玩偶一样。它们摆着可爱而柔软的姿势,却在心里藏着无人可以读出的寂寞与忧伤。偶尔爬到屋顶之上,一只小脚总是在试探悬空的荒凉与地面究竟隔着几层微霜。月球巨大清亮,隐约间能看见凹凸的斑点,像地面上起伏的山峦。一个人困在迷镜里,连脊背上何时爬进蜉蝣的昆虫都不曾察觉,微绿浅黄的身躯,和鼻尖的气息轻轻张起又落下。

    曾经逼迫自己不再对着孤独的境况倾诉衷苦,但还是在被月光切碎的往事里塌陷了情绪。

    那个永远只会坐在角落看别的孩子唱歌而傻傻鼓掌的我,那个走在路上经常被车辆前灯照出瘦黄面庞的我,那个在公交上被好多人的鞋子踩疼脚却从不吭声的我,一直让孤单和平凡成为自己的特色。

    而直到现在,我还是很难习惯人声如潮的闹市、街衢、广场或者小剧院,觉得热闹真的只属于那些狂欢的人,与我无关。身处他们浩大的队伍中,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是满满的空虚、无奈、寂寞和张皇。毛孔会不自觉冒出汗粒,手心会无端地痛痒与颤抖,我把它们定义为孤独的症状。

    在细如蚊声的低语中,夜晚漫长地围坐在我们身旁。我们宽敞的内部不该被孤独所占领。我们要用新的月光照亮横亘在自己与希望之间的石头和荒草。

    记住,我就在你身边。

    内心里又传来少年的声音,那些似乎用淡蓝色钢笔水挤出的句子,使我的眼眶盈满了水晶。它们透过流火七月、流金九月,抵达这个世界迟迟不肯栖落的心上。那些隐喻或者象征,太像我们想要的一生。

    我读过《蒙马特遗书》,里面写着,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灵魂的病。

    孤独便算是灵魂的病症,我在胸口里一直圈养着它。

    岁月中风般抖动的少年,我们掐指也无法算出的未来里,你也要陪我生病吗?

    我们要勇敢地手牵手,相爱地抱在一起,相互诉说与抚慰,然后把孤独慢慢治愈,把孤独慢慢忘记。

    再遇见,所有记忆青丝成雪

    有些事会在时过境迁后,在我们的生命里变得模糊,如同往南方迁徙的候鸟被北方的冬季遗忘,如同春日长出的新叶被秋夜遗忘,如同雨后的虹光被时间遗忘。

    如同我们遇见一个人,然后忘记一个人。

    人生由无数个截面组成,里面包含了无数次的遇见以及无数次遇见之后的空白。

    距离上次见到某个人是什么时候,什么心情,你还记得吗?

    阿肆打来电话的时候,学校里的悬铃木叶子沙沙响着,她说自己在回寝室的路上又遇见了前男友。

    “那个人渣,下次再看见,我一定要上去抽他几个耳光。”每次和我说起这些时,她都会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但当她下一次再碰见前男友时也只是擦肩而过,低头走路,谁也不看谁,比陌生人还沉默,比北方的冷空气还冰冷。

    两个月前他们所发生的一切并不如此,那时我看见她和男友在图书馆并不明媚的角落里拥抱、接吻,旋转的世界仿佛把他们排除在外,他们享受着爱情给予彼此的一切。

    我曾经天真地认为,一些人会一直好下去,一直走下去,一直到最后老去并死去,不带一丝痛苦,还报以人世微笑。比如汤姆和杰瑞,小智和皮卡丘,哆啦A梦和大雄,袁湘琴和江直树。

    但是时间,无形而透明的时间可以摧毁感知与认识,可以冲淡味蕾与记忆,可以弱化视网膜与听觉。

    终有一天,我们会忘记一座城市、一个人、一封情书、一场梦,即便曾经的自己是那么地爱他们,也会被入秋的凉风吹散,被寒冬的白雪掩盖,最后剩下什么,谁都不愿去想。

    真挚的情感是世间难以找到的金属物质,永不生锈,历久弥新。

    从小便喜欢安静,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常常会念起聂鲁达的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竹篱上滑落下水滴,蜻蜓从上个季节飞走,世界好像装在一个玻璃瓶里,有片小小的森林,是雕印于瓶上的风景。那森林开满了不同颜色的花,缀满了枝桠。我在树下奔跑,抓着童年的尾巴不放。有人在远处,用唇语说明天。然后天黑了,那个人消失了,我红了眼睛,不舍的泪水在挥别的手臂上透明。这是我做过的梦,梦里的一切也是这么的安静。

    那天到学校附近的金刚碑村落游玩,秋天的山道,落叶堆积成一个童话。一路是丛丛盛开的山花,似一团团静默的火焰,那火五彩斑斓,竟与梦中的风景相像。顿时惊讶不已,仿佛自己又置身于梦里,看繁花坠落,听野兽酣眠,世界寂静得仿佛未曾醒过。

    暮色散去,不远处的嘉陵江涛声如旧,一些渔船复现于黑暗之中,星火若红色的星辰垂落于江上,潮涨潮落间,世事变得琐屑而微小,仿佛风能吹走一切。

    但注定的遇见一直都在等你,纵有大风吹来,也吹不出一丝波澜。

    暑假时去海边看外婆,回来的车上遇见初中同学。

    她拉直了长发,脸上打了粉,戴着美瞳和假睫毛,坐在我身后。她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转过头,第一时间没认出她来。

    我对她的印象还停在初一那会儿,那个脸上长满痘痘,说话有些口吃,胖胖的,总喜欢坐在角落里,学习不太好,经常被班上男同学欺负的女生。

    她还记得我名字,问我过得怎样,还在继续读书吗?我点点头,想喊出她名字,却已经忘了她叫什么。于是对话的时候我只用“你”开头,没有出现她的名字。

    我快下车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为什么那时没像其他男生那样嘲笑她。我笑了笑,回答:“那时的我和你一样,脸上也长了好多痘痘。”她这下也笑了,然后向我挥了挥手。

    下了车,我站在原地看着巴士在海边的公路上奔驰,越来越远,最后成为远处的一个点,消失了。

    发现身边的好多人真的长大了,少年时对这世界有过的爱恨、埋怨、难过与伤心都在成人后藏到昨日的世界里,只是偶然遇见熟悉的面孔时,那些影子又重新被抖落在了明晃晃的阳光下。

    从过去的岁月里我们能够看见自己,虽然有忘不了的黑暗、忘不了的慌,但它仍是我们从前活过的证明。

    未来怎样,你都要往前走,勇敢、快乐、从容地成为你自己。

    “时间过了几年,我想我们都忘了彼此的脸,难道这叫有缘,我没想过我们会再遇见,故事已经翻了几页。”

    《再遇见》的MV里,苏打绿中的每个人都在一条布满夜色的道路上大步走着,蜕变着。阑珊的都市灯火里岁月风平,每个人都在与往事告别,与所有背叛、算计、伤害过自己的世界说着谢谢。

    落花拍肩,日月蹉跎。

    时间一直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之内,它有两个端点。

    我们站在中心点上目送两个端点朝着彼此相反的方向无限延伸,去往过去和明天。

    留给我们的,都只是背影。

    再遇见,所有记忆青丝成雪。

    我们一切都好,过往的云烟都已抛在昨天。

    等到风景都看透

    “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第一次听到《红豆》,是在自己十岁的黄昏里。

    那天,姐姐一个人坐在窗前唱歌,头发散乱,眼神哀伤,像一朵兀自开放的鸢尾花,却带着忧伤的底色。窗外,飞鸟掠过金色的天空,栀子带着湿湿的花香。我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女孩可以把歌唱得这样忧伤和漂亮。姐姐说,你不懂。

    自小我和姐姐的性格就截然相反。我内向安静,不惹事端,常常足不出户,在本应顽皮的年纪里却乖顺听话,因此深得父母疼爱,而姐姐则叛逆大胆,我行我素,活脱脱《还珠格格》里的那只“小燕子”,常让家里人头疼。

    按父母的话说,她是整天不学好,逃课去看隔壁班男生的篮球赛,和一帮同样脾性的姐妹去网吧、迪吧、台球室,在笔记本上抄写歌词,考试前没复习,慌慌张张在口袋里掏小抄,动静太大,被监考老师抓到。每天面对老师的白眼、同学的嘲笑,还有父母严厉的管教,姐姐早就习以为常了。

    直到遇见了他。姐姐和我第一次聊起他时,脸颊绯红,如桃花般羞涩。姐姐是在初三分班时认识男孩的,他们都是一样的“不良少年”,一样的不爱学习,消瘦、留长发、痞子样,很像谢霆锋。那几年谢霆锋刚刚出道深受花痴少女崇拜,加上与王菲的恋情,使他站在了娱乐圈的风口浪尖。男孩送姐姐一张CD,王菲空灵干净的声音在时间里穿梭,在细水上漂着,荡起一圈圈清澈的涟漪。姐姐尤爱那张CD中的《红豆》,王菲唱着:“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他们的关系很快成为全校师生课余的谈资。班主任找上门来,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在一旁絮叨,父亲则板着脸,背后紧捏着一根藤条,但这丝毫没有改变姐姐的意志。她似乎铁了心要开始这场早恋。

    他们白天在校园里奔跑,雨天则一起撑伞,男孩牵着姐姐的手。我见过他们的合照,男孩白皙的手臂环抱住花瓣似的姐姐,将她蓄养在一片憧憬的影子里。明媚的青春像极了风中的花树,那样容易动摇。

    他会一直爱我的,一直,一辈子。女孩的梦做得越是美好,结束时往往也越痛。他们的爱情终究没有感动时间。他离开了,在初三毕业的夏天,姐姐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听人说是去省城了,姐姐一咬牙,收拾行李准备去找他,却被父亲拦下了。父亲说,只要出了门就别再回来。她哭了,但还是走了。固执的少年多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几年后,“锋菲恋”结束,两人各自找到新的归属。爱情似乎成了一座荒废的花圃,经不起时间的折枝与踩踏。姐姐没有找到那个男孩。她在这世界横冲直撞,经历了痛,经历了伤,找到了新的对象,结了婚。那人脸方、眼睛小,一点都不帅,脾气也不好,常常就凶姐姐。

    春节时听《因为爱情》,姐姐说王菲已经唱不出从前空灵的感觉了。我问,那首《红豆》还记得吗?她突然愣住,沉默不语。我这才发现此刻的姐姐已经二十七岁了。时间夺走了很多人开口说话的权利。

    又过了几年,谢霆锋和王菲在各自离婚后又重新走到一起,他们都是明星,有权去演自己的一幕幕传奇,常人却只能徒留叹息。

    姐姐结婚后有了一个孩子,之后婚姻不如意又离婚了,成为单亲妈妈。一天夜里下着雨,她独自在家翻起陈年信件,突然又想起某个人来,心血来潮换了件已经许久不穿的裙子,打扮后撑伞出门。也知道对方应该有了妻有了子,不会再回来,但脚下的高跟鞋还是向着那熟悉的地址一步一步踩下去。身后有个孩子追着她,大声喊着“妈妈”。她回头,看到是自己的儿子。她向身后跑去,没再向前走。伞被撑得歪歪斜斜的,雨水打来,混着她突然涌出的泪水倾泻而下。“妈妈,妈妈!”孩子一个劲儿叫着,提醒她早已不年轻。世事沧桑,没有过不去的,只有回不去的。

    爱情是场迷藏,有些人兜兜转转之后还能找到彼此,接纳彼此,而这些人只是少数,多数人都是枉然一场,只剩下故事随风散在空中。

    青春是颗忧伤的琥珀,你深情拿出的一颗红豆,很难换来一整个你想要的宇宙。

    谢谢你帮我撕裂这世界的膜

    坐在地铁里,看见人群的脸像冰冷的黑色花瓣贴在走动的分针之上,我拉着扶手,从时间的一端出发,向未知的另一端靠近。

    黑暗的过道里,唯一发光的是即将上映的电影预告和各种广告。我透过厚厚的窗玻璃尽可能在这漆黑中再找寻到新的光源,但是隧道很长,孤独无尽。玻璃上出现的始终是自己的脸,那具永远也无法撕毁的皮囊。

    有时车厢在临近结尾的几站空了,一个人坐在开始发冷的座位上,伸手都能感觉到有风吹来,带着上一站下车乘客的忧愁和烦恼,灌满长长的地铁。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人影,很快又如风消散。再过一会儿,那影子又出现,渐渐清晰。原本要下的站点却在电门关上的一刻沦为过去,时间在我身上辗转着并不疼,因为你一直在。

    从小,孤独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任自己竭力奔跑,潜入水中,也无法将它甩掉。它是生命里的暗物质,菌类般萌发在旁人肉眼无法瞥见的时间深处,只有我与它相安。

    漫长而乏味的日子被放进了滚筒洗衣机里,每天,自己都在做重复的事情。一个人看书,写字,听CD;一个人上食堂,去图书馆,回宿舍;一个人发呆,走神,玩手机;一个人迎着日光倾斜而过又转瞬披着一路星辉归去。仿佛一个人才是自己的正常生活,但内心永远不会说谎,我是多么想摆脱独处时那个被生活装入套子里的自己。

    我多想撕裂与这世界的膜。

    那夜在寂静的星空下,透过凌乱的网络,在午夜时分,我看到了你。

    我说我很孤独,孤独是一颗黑色的糖果。你说你能闻到我身上孤独的味道。我问为什么。你说自己的身上也有相同的孤独。我沉默,没有回应。你抖动着窗口,让我看见你打出的话,孤独都有层黑色的糖纸,剥开它,我们能看到发光的糖体。

    这么多年,我看似习惯了孤独,心内却无限憎恶它,厌弃它,其实是自己没有勇气对这世界摊开手心,我紧握着拳头害了自己。

    下线的那一刻,我知道你是懂我的,我们是这世界应该依偎在一起的人。

    孤独的年华里,我们都经历过相同的故事。

    深夜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为屏幕上即将分别的男女主角而难过,他们相爱,但现实却不允许他们走到一起,终究在一个落叶满天的秋日或者鹅毛飘飞的雪天离开,两道背影渐渐被镜头拉远,年少不再。

    去看心里面那个女神或者男神的演唱会,门口排了很长的队,验票的时候,却发现票丢了,和检票员嘴唇磨脱了皮,他们还是不肯让人进去,自己只好站在广场的大屏幕下看倒数的时间,一点点敲响内心那扇异常失落的门。

    同样的悲伤还源自家庭问题,我们的爸爸和妈妈都喜欢吵架,会因为一顿不可口的饭菜、一次忘记从阳台上取下的衣服、一句不经意间的唠叨而引发家庭地震或者冷战,而力量薄弱的我们束手无策。

    多想时间能早点铺路架桥,让我们穿越无边浩荡的峰峦星河,遇见,相依,这样孤独就不会在我们荒凉的年岁里盘旋太久以致于我们习惯了孤独。

    很难忘记那年夏天的见面。

    在车站旁喧闹的快餐店,你坐在角落里,穿栀子白的裙子,脸颊像草莓一样鲜红,有几颗可爱的痘痘,我迎面走向你,坐在你对面的位置上,从此你从虚拟的网络中住进我的心里。

    我带你穿梭城市的大街小巷,逛得双脚麻木,在街边歇了一会儿,身上没有太多钱,就和你一同吃廉价的小吃,坐在木质的亭榭里,后脑勺贴在木栏上,抬头看屋瓦上喷出的水汽,氤氲着道旁的树梢和无尽的蓝天。

    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给你拍很多照,有时被你察觉,你害羞地摆手,说不要拍啦,我没有放弃,镜头里总是那个特别的你。

    在与你暂时地告别之后,城中街上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在风中飘舞,我察觉到秋天的来临。

    曾经以为漫长得接近天宇光河的夏季,突然消失了尾巴。树枝间有一些残破的碎屑漏下,落在鼻翼上,有往事一样的味道,却让身体不安分地颤动起来,打了个呵欠,惊动原以为沉寂的空气。

    我的生活被拉成了一条橡皮筋,两端是两只透明的手,力量巨大,我却无法看到。

    人潮汹涌,脚下能前行的道路并不多,往往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环顾四周,茫然困惑,向后却又无路可退。总是幻想你能出现,像明星一样发光,让我绕过街衢,穿过人海,找到继续向前的勇气。

    我会是你发光的坐标。那天深睡中,仿佛听见你在说。立即睁开眼皮,黑夜永远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旷野,你不在,没有人为我举灯。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念你的,像没有智商的疯子一样。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逃跑计划在《夜空中最亮的星》里这样唱着。

    其实,我并不喜欢每一天都依附在有你的记忆里过活。

    很多细节可能会在清晨苏醒后遗忘,然后自己如同往常那样起来去公园跑步,在冷清的院子里看书,念海棠花芬芳的诗篇,或者坐最早的一趟巴士去偏远的乡野古镇写生,或者把生活过得没心没肺,让自己长成粗枝大叶。

    但在假装的过程中我常常会厌弃自己这样无知的举动,大脑轻轻一晃,关于你的所有青翠色影像都如同返照的光线落到掌心。

    想念一个人并不是过错,我记得你说过。

    烟雨穿过岁月的面颊,清洗出时光深处最干净的记忆。

    你不知道那天当我看到你的瞳孔里映出我的样子时,我的内心有多么的紧张,喉咙哽咽的声响都显得那么大声。你不知道那天当我跟在你的身后时,我多想自己的一切都能融进你的背影里,和你永远在一起。

    地铁开过一站又一站,无数人离开,无数奔波或者沉默的脚踝匆匆消失在视线里。微微晕眩中,黑暗即刻过去,隧道终究被光明凿空,我仿佛看到你的面庞撑满了整片天空,无处不是阳光,无处不是你的微笑。

    茫茫人海中,你是一颗发光的星。我会沿着你的光芒看向未来。

    与树同类

    我相信每一天我们都有两次生命,一次醒于清晨,一次醒于午后。每一次睁开惺忪的睡眼,窗外的樟树都在看着我。细长的枝干,终年青绿的叶子,在时间的每个缝隙里盘根错节,牢牢占据大地的心。每棵树都是泥土的恋人。起风时,树上落下一些叶子铺在院中;下雨时,水滴从叶面击打出沙沙的音阶;凌晨或是入夜时,葱茏的叶片笼盖着方格的窗户,像起了雾一样。它们的存在似乎确认着我们的存在,从一日到一年,从立春到大寒,从我们开始观望世界到最后永远睡去。树静静不动,根却扎进我们心中。

    在长乐老家,每年五六月时自己都会爬上大桑树摘桑葚。那一串串黑紫色的果实,软软的,甜甜的,有时台风来,它们便掉得满地都是,把泥土也染成自己的颜色。母亲负责摘低处枝桠上的桑葚,她一边摘,一边吃,有时尝到还未熟透的桑葚,舌头便被酸到,眯了眯眼睛,然后睁开,脸上傻傻笑着,如少女般年轻。桑树在我眼中不是一般的草木,我总觉得在它的枝叶间、树干里、身体中住着一个灵魂。从商代甲骨文中对桑和蚕的记载到周代采桑养蚕已是常见农活,从《诗经》中的“桑之未落,其叶沃落,于嗟鸠兮,无食桑葚”到《本草纲目》里的“治劳热咳嗽,明目,长发”,桑树承受七千多年时间的磨难与考验存留至今,仿佛不死的祖先带着生命的价值和诗意居住在我们的世界里。

    外婆家屋后种的则是一棵榕树,树叶亭亭如盖,树干粗大,需两三个幼童手拉手才能环抱住。跟桑树相比,榕树结的果不明显,常成对腋生或生于落叶枝叶,熟时黄或微红色。而它的花细小又无香味,叶子的季候特征也不明显。我常常在想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出现榕树这种树木?它那么平凡,在南方司空见惯。说起它,人们只想到它粗大的树干以及垂落地面的根须,还有什么能被记住呢?我摇摇脑袋看着榕树,它静默于时间的泥土中,像年老慈祥的哑巴。

    广袤的生活里,这样的事物还有很多,比如在葡萄藤上慢慢蠕动的蜗牛,比如在墙壁上四处蔓延的爬山虎,比如衣橱里偶尔冒出来的蟑螂,比如夏天常常掉到肩上的毛毛虫。小时候,我觉得这些事物没有必要存在,它们常常被人忽略,甚至被人讨厌,失去它们,似乎也不影响地球的运转,人们的生活还照常过。但哲学书上说存在即合理,世间万物,不管是树,还是人,不管他们平凡或者伟大,不朽或者卑微,都有他们存在的道理。出身虽然不同,但都对世界倾其所有青春,直至衰老、死去。特别是草木,直到花叶衰败那刻也不忘回归最初的土地,愿被时间腐蚀,成为泥土的一部分,而人类却做不到。

    意识到这些时,我已长大,离开南方故乡多时,身旁再无桑树或者榕树。我开始怀念与它们生活的日子,可以整日坐在树下看书,听鸟群的鸣叫,或者盛夏时节躺在树下睡觉,阳光透过树叶投下细碎的光斑,照在脸上,好像生命都是明媚的。风吹来的时候,树木晃动着叶片,像巨鸟抖动着羽毛。经过树叶的层层过滤,风被洗干净了,卸下尘土颗粒,吹到皮肤上,凉丝丝的,很舒服。每棵生长在我们世界里的树都好像亲人、朋友一样,有时我趴在它们身上,耳畔还会听见它们的声音,隐隐约约,窸窸窣窣,说什么呢,我没有听清,但我知道一定是类似“你转眼也长高了”、“未来的你要更努力哦”、“如果有天离开我们了不要哭鼻子,知道吗”这样的话。当然,树不像人会说漂亮话,它们只会默默祝福我们。每一节虬枝、每一片密叶、每一条根部都是一句话,长进我们心里,不离不弃。

    十九岁来到北方,我看到最多的是白桦树。树干笔直,伸往天空,没有多余的姿态。高高的白桦树像个严肃的人,远没有南方树木和蔼。我走在路上,两侧的白桦树看着我,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有一次下课回来,我特地跑到树下,拿小刀在树干上刻字,写了几行“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高大”、“你可以在看见我的时候弯下腰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以为把话刻在树皮上,树就会知道。但是当白色整洁的树皮被我刻出道道笔画时,白桦树还是和所有的树一样,保持沉默。我后悔了,觉得自己的天真与幼稚伤害了一棵树。之后我都不从那走过,怕听见树的哭声,怕亲眼目睹自己的残忍,想靠时间遗忘,但那些用刀刃说出的话却永远留在那棵白桦树的身体上,风吹不掉。我们所能欺骗的只是自己。

    数年之后我回到故乡,竟然认不出曾经的村庄。稻田被商品房占据,道路是硬邦邦的水泥路,街道上都是药店、超市和广告牌,那棵伴随自己长大的桑树失去踪影。我的大学同学有次路过这里,我带他游玩,出生在贵州山区的他一路上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们村好繁华,就像我们那里的县一样”。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什么,心里却有一丝难过:我的树不见了,我的童年消失了,我不想要现在围城一样的村庄。我想要曾经的那棵树,那棵我可以和它说话的树。

    时间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而树却是向上流淌的河流,每一个时刻里它都被光线拉伸着往上生长。树对光的依恋如同人类对金钱名利的追求,但有所区别的是它们向往的始终是自然界,而我们终日开动现代文明的马达踩踏自然,追逐着齿轮和机械带来的快感,理想和目标都被钢筋水泥筑造的城市森林所围困,只知道高度不在乎低处,只想着依靠源源不断的物质为自己提供欢乐而不在乎是否戳中那些无私沉默者的痛处。河的终点是大海,树的终点是天空,而我们永远无法知晓自己最后的终点在哪里。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已把树当作自己的同类。没有树陪伴的日子,就好像身体里少了根肋骨,所以读研时,我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西南的一所学校,那里环境清幽,山鸟鸣啼,草木繁盛。

    午后阳光在窗边绽放,远处水雾散去,山渐渐呈现出轮廓。时间是一首透明的诗,写在时针、分针与秒针之上。秋末,樟树枝桠上还有很多叶子驻扎着没有掉下,像不像一群坚强的你,在今天,在明天,或者在遥远未来的某个时刻,不断对着树说话,关于成长,关于理想,关于那些生命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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