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湘诗脉,源出于《骚》。屈大夫顶天立地,一派既开,自成江海。尔后波澜迭起,后涌前翻,历数千年而不竭。近世以还,作手尤众。曾左诸贤,于戎马倥偬中偶发清吟,堪称绝唱;若邓湘皋、王湘绮辈,虽未必领袖群伦,亦足以雄视一代。“天下诗人半在湘”,前贤余绪流风,惠及当世,自不待言矣。
覃公明德,我诗坛“湘军”之一员。早岁以说部名重于时,而其本色则诗人也。公作诗词兼擅,成篇则富,寓义则深。大抵为时而著,为事而作,不尚空谈,故能新人耳目。其中诸多篇什,可补国史阙如。试拈数例为诸君析之,便知我言不诬。
《渔滩小学教书遣兴二首》为公早岁之作。其一云:
青蹊十里逐潺湲,回首边城远树烟。
几屋盖茅村自小,一床架竹我能眠。
谷仓授课松阴暗,石碓拉琴月影圆。
难字生词休与辱,背人词典已翻焉。
前四句铺陈,写边远山乡小学条件之艰难,教师之清苦,语约意丰,传神乃尔;后四句深化,于松声月影中勾出自画像,高风雅范,尽在不言。全诗笔至简而情至深,品之有厚味。
其二云:
山田无处不鸣蛙,出涧凉泉饮作茶。
竹篓常添邻媪菜,瓷瓶清供学生花。
入云家访先惊犬,渡水船摇偶代爷。
薄俸三分休谓少,聊胜城洞卖鱼虾。
此章情景交融,终以情胜。蛙鼓宜听,凉泉可饮,定知环境清幽;篓菜邻留,瓶花生供,想见民风朴厚。而“入云家访先惊犬,渡水船摇偶代爷”,则于风情画之外,另绘出一幅温馨图,令人感动不已。结语故作自嘲,亦饶别趣。
公作题材广泛,其中有不少描写知青生活者,时代烙印颇深。《鹊桥仙·家书》是其代表作:
溪边沙陌,村头石路,都是家书来处。知青无事总盘桓,已望断、春风几度。激情年月,牛棚遭遇,谁忍尽倾肺腑。都将好话慰离愁,各抹尽笺边泪雨。
“知青”为四十多年前之特定产物。词中所道,非一人之私衷,乃时代之缩影。少男少女,远别亲人,孤寂心情,惟家书可以稍解;然而路口盘桓,“望断春风几度”之后,家书到底有耶,无耶?作者不答,亦毋须作答。大抵有人有,有人无;有则喜,无则悲。无限空间,任由读者想象。下结语尤痛切,“都将好话慰离愁,各抹尽笺边泪雨”,奈何抹得尽“笺边泪雨”,抚不平心上伤痕。
《八声甘州·代村中娶知青为妻汉子述怀》,则从喜剧的角度,表现了一位青年农民的担当:
靠天公撮合得良缘,千里送婵娟。纵迎风柳弱,俯溪花嫩,不在愁边。看取朱陈古寨,千载例相传。谁似吾能娶,都市青年。
轻巧活儿教做,挣工分多少,不必求全。爱莺腔滑腻,狐步若翩跹。壮看吾,熊腰虎背,朴无华,跺脚颤青山。伊只管,做高松下,绿草芊芊。
上阕鸟语花香,莺歌燕舞,“良缘”得“天公撮合”,喜不自胜;“谁似吾能娶,都市青年”一结,豪迈之情,溢于言表。下阕化巨浪为涟漪,手捧心含,极尽呵护之能事。细味“壮看吾,熊腰虎背,朴无华,跺脚颤青山。伊只管,做高松下,绿草芊芊”诸语,真有“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之致。“都市青年”嫁得此壮汉,自不枉了。
同属饮食男女题材,《西江月·林场新规禁谈恋爱》一首,读来却令人沮丧:
世事花观雾海,天真星落晨光。题诗红叶有人防,看取鹊桥天上。
休说青春无价,只消种树开荒。眸儿对上太慌张,个个尼姑和尚。
“题诗红叶有人防”,如此“新规”,莫非“天父天兄”重出?无聊、缺德之事,都叫同一代人摊着了。以俏皮语道残酷事,是词家用心独到处。此作若与《八声甘州》参读,更见异趣。何谓“嬉笑怒骂俱成文章”,味此可知一二。
公下放农村多年,田家生活,诗笔例有记载。《菩萨蛮·管水》中之场面,如今已不多见;然有此一篇,历史画面便在:
村村都怕苞中旱,专人巡视无间断。阡陌一耙扛,不知行路长。情急谁偷水,夜暗先争嘴。偶或斗殴真,几多松火奔。
诵此词,令人仿入时间隧道,瞬间回到当年。历史之价值,惟在真实耳。
以上诸篇,系从《明德诗词》中信手拈出;公作妙处,不止于斯。弁言置罢,难尽所怀,爰赞以诗曰:
淑世情怀在,何妨雪满头。无由悲道路,有笔补春秋。
浊酒闲中品,清风座上留。遥循少陵迹,一径入深幽。
甲午大暑宁乡熊东遨识于忆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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