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坯夫妻-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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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雪婷住的是别墅。纵使不知道具体有多贵,雷烈也知道这种四环内的联排必然要花大价钱。装修走得也是浮夸淡宏的欧式古典路线,各种皮质、木质家具都是真材实料,裱花、波浪、褶皱……所有麻烦的工序通通别省去。那种精雕细刻的修饰无法让人自然地产生家的联想,保护或者破坏才是下意识的念头——别乱动,尽量维持这精致的原样,或者砸个稀巴烂,弄皱整齐的靠垫,把屁股放在沙发上。硕大的吊灯、整齐的壁灯,这里的确需要很多灯,因为宽阔,一盏灯无法将夜晚照亮。房间里散发着来路不明的馨香,那气息强行触碰着雷烈的肺,味道跟沙雪婷很像,矫情而严肃,香得非常多余。沙雪婷披着披肩端坐主人的位置上,表情威仪,让人产生一种怀念自己中学教导主任的联想。雷烈在这种宛若电视剧的场景里有点别扭,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她看见小暖把蛋糕递过去,沙雪婷只是扫了扫就使眼色让阿姨接过去。不过那场面并不让小暖尴尬,倒显得沙雪婷僵硬得过分,好像末流的演员在试戏。

    男生在客厅扯着各种和生存压力有关的话题,他们说起上升缓慢的工资和步步走高的通胀率。沙雪婷作为导游带女生们参观她的领地,有女生在衣帽间发出赞叹的惊叫。“这简直太过分了!快赶上我们家客厅了!”雷烈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温小暖在沙雪婷肯定丰硕得骇人的衣帽间前作何感想,会不会为自己同为女人的命运悄悄发出叹息。他想起大一时候的一次演讲,沙雪婷背得不熟忘了下边的词,故作镇定地重复了两遍“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后还是没想起来,窘迫地站在台中央。

    年年岁岁,沙雪婷还是没有变。那种严阵以待的庄严,那种气壮山河的矫情,那种永远像在朗诵的腔调,还是让人即使刚睡醒也很想打哈欠。几年不见,她真是没有面目全非,她顺利按照自己的规划前行,走得很稳健。虽然她从想有很多钱,变成了真有很多钱,可是这没什么奇怪。无非脚踏实地人定胜天。雷烈忽然对她生出了一丝佩服,或许她从来不曾装假,一直是本色演出。他过去分手时对她失望,真是误会了她,觉得她做作虚伪不真实,而其实有些人生来如此,DNA和细胞注定她过去现在未来都会持续地如此无趣。那种乏味便是她最大的真实。饭是从五星级饭店叫的,装在镶金边的盘子里,放在蕾丝台布上。沙雪婷深情款款披着披肩抿着樱桃小口招呼大家进食。

    餐后甜点当然也来自相同的饭店,其中有雷烈喜欢的蓝莓芝士。雷烈注意到小暖拿来的胡萝卜蛋糕自从阿姨接过去就没了消息。他瞄了瞄旁边的小暖,揣测她是否有点生气。小暖专注地品着蛋糕,忽然转过头对他说“我要学这个,这个真好吃!”

    “这个蛮难做,我试了很多家,还是这家做得最棒。”沙雪婷略带蔑视地接过了话题。

    “师姐,我在学做蛋糕呢,就以这个为目标了。”

    “做蛋糕好辛苦,我就没那份力气!你尝尝这个花生酥。”沙雪婷指着蛋糕盘里的一种小方块,“这个很好吃,就这家做得最好!”

    “我吃饱了,实在吃不下。”

    “尝一口,咬一口扔盘里就得了。真是入口即化,我很挑剔的,对这个也是一见倾心哦。”沙雪婷坚持推荐。

    “我不爱吃花生。”

    “花生味道并不浓郁,很醇厚的奶油味,真的。”

    “她真不爱吃花生。你这么喜欢你吃吧!”雷烈不知道小暖为什么不说自己对花生过敏,她哪里是不爱吃,她是吃了立马肿成猪头,甚至还有不省人事的危险。沙雪婷连性格也和当年—样,还是那么喜欢强^所难。雷烈看着两人说话的样子,觉得沙雪婷简直像温小暖的小姨。那高耸的盘发,细致的妆容,甚至包括娇羞得很立体的声音,仿佛和这优质的房子来自相同的工匠。她与这一切已经融为—体,昂贵而俗丽,透着一种不便宜的庸俗气息。而小暖虽然穿着她最贵的衣服,在这房间里还是显得不够豪气。可那不是穷,不是寒酸,是一种更高洁、单纯的人的气场。他仿佛看见她额头上闪着青春的光,她不会属于这种暮气沉沉的房子,她不在乎眼前微薄的一点亮,她属于天空,属于梦想。

    “我听说你们家住东五环外边,是吗?”显然的明知故问,沙雪婷话一出口,雷烈便感觉到满桌的蛋糕又都停了下来,大家都佯装自然,却大概都明了沙女士的用意。

    “是呀。不止是以外,过了五环打车还要三十多呢!”温小暖的情绪倒是正常。

    “你们住那么远,怎么上班啊?”沙雪婷不依不饶,做天真状。

    “我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啊!”温小暖扬起头好像在显摆一种谁都没经历过的好生活。

    “真不容易。”沙雪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力道足得仿佛在抢戏。

    “没钱,反正年轻,辛苦着呗。不是还有人在香港上班,天天过关回深圳住么?想想心里就平衡了。”温小暖又吃了一口蛋糕。

    “对了,我下月去香港sHOPPING,你要不要一起?”沙雪婷热乎地问。

    “啊?我们也不是很熟。我会不自在的。”

    沙雪婷不尴不尬地笑笑,雷烈注意到她门牙上沾了巧克力酱。酱汁和笑容混搭,有一种不和谐的喜感。

    “师姐,你牙上有酱。”温小暖的话引领着大家全部的注意力奔向沙雪婷的牙齿,听起来她的提醒真是一番好意。雷烈忍不住笑了,温小暖以不卑不亢接住了火力,没有想象得剑拔弩张,她媳妇以抡圆了的实在顶住了沙雪婷磨碎了的敌意。她不知道关于牙和酱的提醒,是否故意。读大学时,沙雪婷就不放过任何一个给食物定性为低档的机会。即使在食堂那种三块钱吃俩菜一汤的地方,她也喜欢不合时宜地抱怨多了油少了盐,而后资深地说起为什么某个餐厅的牛肉七分熟吃起来像八分熟,不够专业,还在餐单上重点推荐。哦,她那时候不会说餐单,她说“MEMU”。她说好恐怖啊,我叫了七分熟,竟然上来有八分熟了,还在“MEMU”上隆重推荐。真叫我难以忍受!

    这顿饭应该算是高档了吧,从五星级的后厨端到装修与五星毫无二致的房间。可是雷烈没有吃饱,虽然食物的品种和数量都绝对足够,甚至有很多富余。可是雷烈没有食欲,他不想吃沙雪婷餐桌上那些配得上称为佳肴的东西,它们以一种没有人性的姿态出现,没法吸引他愉悦地吃下去。菜怎么会有人性呢?这要求会不会太滑稽。他的形容或许不恰切,他最真切的想法是想念温小暖的菜,想念那些带着实验性质,经常失败,有时候难看但好吃,有时候好看却难吃的小暖制造。他期盼着从这顿高档的晚餐中幸存下来,穿越半个北京,回家享用属于自家的手艺。

    回家的路上,晚风吹起温小暖发黄的长发,雷烈有些陶醉地偷偷笑了。他喜欢她这副看起来像营养不良的模样,清瘦的躯体,不够黑亮的毛发。她想起她在花生过敏的病床上,好像很随便地说“那先当你女朋友慢慢准备着吧。”如今他们已经结婚几年了……

    “亲爱的,你说我能做出那么好的蓝莓蛋糕吗?”温小暖打断了雷烈的浮想联翩。

    “废话。你做得比那好吃多了!”

    “你这是盲目崇拜啊!”

    “我能问个问题吗?”雷烈忽然想起了什么。

    “说。”

    “你干吗不说你吃花生过敏,说不爱吃?”

    “我干吗要告诉她我花生过敏?她谁啊?我凭什么把我的破绽告诉她!万一她拿花生害我呢!”温小暖挥舞着纤细的手臂,很有力量地比划。

    “你被害妄想症啊?”

    “那可说不准,你不觉得她对我很不友善吗?”

    “你感觉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迟钝呢!话说你平时不挺厉害的吗?今天怎么还玩上暗战了?”

    “我又不认识她,我跟她厉害啥!再说你看她装腔作势的,在屋里披个破披肩,这什么季节啊,这么暖和,又不是篝火晚会。这种显然不是正常人啊,要么就是太强大了,强大得都疯了,我可不没事找事跑去招惹她;要么就是太虚弱了,我不向弱者开火,我有同情心!再说,我干吗跟你前女友掐,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她不走,我能来吗?我属于接班人,不能太欺负人,是吧!”

    雷烈被逗乐了,同时,也感觉到自己饿了。“媳妇,咱回家整点吃的吧,我都没吃饱!”

    “啊?不是吧?人不怎么样,菜还是真不错!我做的你挑,人家这可是五星级的,你也挑啊?”

    “我没觉得好吃,没劲。”

    “你这可是心态不健康啊。人恶心归人恶心,菜好吃归菜好吃。别心眼那么小,该吃就吃。”

    “早知道不该把你那胡萝卜蛋糕带去了,回家我自己就能都解决了。”雷烈想起了小暖被忽略的蛋糕。

    “得,给沙大姐留着吧。你看她就吃那么一点,肯定等着咱们走了狂吃我胡萝卜蛋糕呢!她一定很馋,不然她怎么长那么结实,肯定都是背着人偷吃的结果!”

    地铁上人满为患,这城市人总是这么多,连不是工作时间的周末车上也是一个挨着一个。人潮汹涌中他握紧她的手,一阵温暖从掌心流过。

    “你觉得他们家怎么样?”雷烈问。

    “大得令人生畏,不撒点小石子简直找不到走过的路。而且,装修那么土。”

    “可是我看到她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你。”

    “师哥,你真没诗意。她有咱们家的绿门吗?”温小暖在拥挤中摇晃了一下,接着说:“不过她的衣帽间真好啊!你没看见,像明星的一样,简直是很壮观。以后我们有钱了,我也整个衣帽间!”

    “要是没钱呢?”雷烈故意扫兴地问。

    “没钱就算了呗,连衣帽都没几件,还搞什么衣帽间啊!”

    温小暖的淡定让雷烈如鲠在喉。沙雪婷也是全职太太,她每天的梗概无非是购物填充衣帽间,监督阿姨整理内务,或者还有打牌,或者还有看戏,雷烈对所谓的贵妇生存方式全无了解。温小暖也不工作,她厌烦竞争,憎恶压力,宁肯和几只猫组成自己的王国。他前几天还为她的不成器烦恼,今天却忽然觉得有些亏欠。虽然小暖和别的女孩不同,对好生活的定义更复杂也更简单。但是作为丈夫,他至少应该先给她一个装修过的卧室,再抱怨她浪费了多少个白天。或许过几天还是会嫌恶她的烘焙班,还是要找机会劝劝她出去找点事干,还是会冷不丁发觉她窝着腰上网的样子有些讨厌,可是今天他仿佛看到了她若隐若现的翅膀,他看到她的灵魂轻盈而自由,他感受到她在飞翔。多年前他追她时她是这样,如今她还是这样,只要最本质的东西不变,她就是宝贵的。

    出了地铁,离他们的家还有两站公车,雷烈提议走一走,小暖轻轻地点头。那仿佛没有出口的宽阔笔挺的马路,一直到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还有大概两公里,有一个属于他们的毛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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