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老赫来看我，也是来送别。
对于老赫判定的折双秦和莲莘的爱情故事的定义，为何要扯上统万城，我有些不解。老赫说，我把故事的结尾告诉你，你会认为我讲得对。
离老赫送别我的晚餐还有三个小时，利用这短暂的时间，老赫告诉了我折双秦和莲莘的爱情故事的结尾。
已经守孝一年期满的折双秦，终于理直气壮地站在了莲莘的面前。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季的早上，在莲莘家的后山上，折双秦举着用山丹丹花编织成的花环，站在高处，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在此之前，他已经告诉莲莘，上午十点钟，准时在后山见，至于见面做什么，折双秦没讲。莲莘已经适应了知识分子折双秦约会的方式，所以也就没有问他，准时来到了后山。
见到莲莘，折双秦张开双臂，兴高采烈地说，我现在是一个穷人了，比你还穷，你还有一个小院，三间窑洞，我啥都没有，只有一只箱子，还有箱子里面的衣服。我现在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是不是真正的穷人？
莲莘疑惑地看着他。
折双秦兴奋地说，我们相爱吧！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十点钟，正是你两个月前脱离虎口的日子，多么有纪念意义呀！
可是，令折双秦不解的是，莲莘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飞跑过来扑在他的怀中。而是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折双秦正好面对着太阳，这样一来，他看不清楚莲莘的表情，只好侧过身子，一步站在莲莘的面前。
莲莘摇摇头，反而向后面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折双秦向前走了两步，满脸的惊奇。随后，折双秦把自己变成穷人的过程简单地告诉了她。
可是，令折双秦没有想到的是，莲莘平静地说，虽然你现在一无所有，但我们还不是一类人，我们骨子里永远不是一类人。
折双秦怔住了。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昏厥。
被莲莘拒绝的折双秦，心灰意冷，仿佛又一次被关进黑窖。
那天，折双秦一个人又来到莲莘家的后山，他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土塬上，心里不断闪过纵身一跃的场景，但又有一个声音劝阻他，为什么不坚持呢，为什么选择了退缩？他以为是梦中的声音，没有想到回过头来，马勤路就站在他的身后，看那姿势，似乎随时准备从后面抱住他。
马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折双秦非常诧异。
这两年来，我始终知道你在啥地方。马勤路认真地说。
折双秦吃惊地看着马勤路。
马勤路没有说谎。
的确，折双秦这两年来所有的举动，尤其是被莲莘拒绝之后的事情，马勤路全都了如指掌。他始终惦记着这位对共产党、八路军有过重大帮助的人。但是私下里对折双秦用过激方式追求莲莘的行为，马勤路有些看法，但又不好劝说，毕竟这是私人事情，况且折双秦又是出身大户人家，有些偏激行为，也能理解。
折双秦就像看见了奇异的天象，他欣喜地握着马勤路的手，竟然问了这么一句话，马先生，您说，是我错，还是莲莘错？
马勤路真诚地说，你们两个人谁都没错。
折双秦大惑不解，问道，既然我们都没有错误，那为何不能结合呢？
马勤路双手比划着说，你们俩就像两头蛮牛，都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向相反的方向奔跑，怎么能相遇呀？
这是文化人折双秦有生以来第一次请教一个文化水平比他低的人。但却给他极大的启发，他等待着马勤路继续讲下去。
那天，两个人坐在土崖上，在陕北高原明媚阳光的照射下，彼此谈了许多内心的东西。折双秦这才知道，两年来马勤路的确是在密切关注着他，更是知道了许多事情的原委。譬如，原来“煽风耳”早就和马勤路建立了密切联系，那次营救他，就是在马勤路的暗中指挥下完成的。同时也知道了“煽风耳”的情况：“煽风耳”救下折老爷之后，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在一个小村落里做了“倒插门”的女婿。后来陕北大旱，家里没有一粒粮，媳妇活活饿死了。“煽风耳”为了活命，再次离开土地，只不过不再参加土匪，而是参加了保安队，后来竟然辗转成为了王大脑袋的部下。折双秦没有想到，原来“煽风耳”早就是共产党、八路军的人啦。折双秦还了解到，“煽风耳”在营救他出来之后，又上了山西前线打鬼子，而且作战英勇，受到上级的两次嘉奖。
折双秦听了，大受震动，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也想参加八路军，你们要我吗？折双秦憋了好半天，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你想好了？马勤路问。
你们……不想要我？折双秦担忧地问，我可是真心诚意的。
我们欢迎所有参加抗日的人，当然也包括像折先生这样有文化的人。马勤路兴高采烈地说，同时向折双秦伸出了双手。
折双秦笑了起来，激动得一把握住了马勤路的手，像个庄稼汉一样，使劲儿地摇着。
折双秦来到延安，在陕北公学当了文化教员。但他没有忘记莲莘，他知道莲莘拒绝他以后，也没有嫁人，继续做原来的生计，还找了一个女娃一起做伴。因为有“哥老会”救她的背景，所以土匪和保安队也没有人敢来骚扰她。她的小院里又开始人来人往，找她要衣服、剪纸等纸样的人家又排起了长队。看上去，似乎莲莘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
这一天，一身便装的折双秦又来到莲莘的小院，精神面貌已经焕然一新的折双秦也让莲莘感觉格外震惊。那天，两个人做了一次两年来最彻底的内心长谈。
折双秦盘腿坐在莲莘做花样和绣红的炕上，向她讲述延安的生活，怎么做早操、怎么学文化、怎么看演出……他还讲述前线战士抗日杀敌的事迹。不一样的折双秦，让莲莘仿佛在看一个刚刚相识的陌生人。别样的延安生活，深深地吸引了莲莘。
折双秦说，我至今仍然相信，你是喜欢我的，当然我对你的喜欢，还像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折双秦已经感到，他过去认为的“我们都是穷人，就一定会自然相爱”的想法，是多么的单纯而幼稚。
莲莘认真听着。
后来，在折双秦的影响下，莲莘终于去了延安，参加了八路军。她先是进入女子学校学习，后来又和折双秦一起，跟着工作队，去安塞地区参加了减租减息运动，他们的思想觉悟，在工作中有了更大的提高。两个人也在工作、学习和生活中产生了真挚的爱情。
老赫和我一直聊到晚上吃饭的时间，这时老史、老折也都来了，老赫说我们吃饭去，边吃边聊。
我明白，这算是老赫他们集体为我送行。
在饭桌上，我又问老赫，在统万城遗址上发生的爱情故事，真的会很特别吗？
老赫说，折双秦和莲莘的爱情，难道不特别吗？
老赫又说，统万城的筑造，除去残暴的成分，我们应该承认，是用了最笨拙的方法。最笨拙的方法，往往是最牢固的。折双秦追求莲莘的爱情过程，也是最笨拙的，对不？
老赫再说，还是让老折说吧，他最有发言权。
老折抿了一口酒，微笑着，文绉绉地说，爱情需要走弯路，我的爷爷虽说走了很大的一段儿弯路，但却在错误中，和我奶奶的爱情更加牢固。
老折的理论（当然也包括老赫）——爱情需要走弯路——让我耳目一新。
老折告诉我，后来折双秦和莲莘结婚了，当天晚上他们高兴得喝了酒，陕北的红薯酒，劲儿很大，两个人都有些醉意。当天晚上，他们看见窑洞里的小桌上熠熠闪光，两个人似乎都看见了桌子上有一个小金佛，他们带着幸福的醉意，慢慢睡去。但是第二天，他们起来就问对方，昨晚是不是看见桌子上有一尊闪光的小金佛。两个人都肯定地说，有，有，看见了。可是在窑洞里找遍了，根本没有什么小金佛。窑洞门窗关得很严，不可能被人偷走，也不可能地遁，那么小金佛哪里去了？
我问，那么最初折双秦让莲莘做衣服的那尊小金佛，是不是真的？是统万城金库遗址上发现的吗？
老赫、老折和老史竟然都不说话了。我感觉颇为奇怪，正待继续深究，老赫却举起酒杯，朗朗说道，来，老武，为你饯行，我们干了！
老赫喝干了。老折喝干了。老史喝干了。
我也喝干了。
这最后的靖边浊酒，真是香甜无比，回味无穷。不过，最为遗憾的是，直到我第二天离开靖边，他们三个人也没有给我讲清楚统万城遗址上关于小金佛的故事。
只怪那最后一晚，我被浊酒灌醉了。
原载《中国作家》2012年第9期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周美兰
作者简介：武歆，男，中国作协全委。现在天津作协专业创作。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毕业。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延安爱情》《天津爱情》《重庆爱情》等6部，中短篇小说自选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等。另在《当代》《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作品曾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多次获奖，并被改编成电视剧、广播剧等。
创作谈：《统万城》及其他
武歆
两年前，我参加了中国作协组织的“定点深入生活”，目的地是陕北。我在那里没有任何拘束地漫游了一段时间，走了十几个县，接触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现在想来，那次漫游对于我的创作非常重要，它让我认识到了一个问题：“阅读与行走”，对于写作者，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是写作者的双翼。在此之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写作者尤其是小说家，需要读书，需要想象，想象力是小说家重要的武器。那时候我对于“行走”有种偏见。可是那次陕北的漫游，完全改变了我过去的看法。也就是从那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就会背起行囊去行走。
《统万城》，就是行走的“作品”。但，似乎又不完全是。
我说的行走，不是完全依靠采风来写作，我不会拿一个大本子，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采访许多人、记下许多事，然后回家去整理，再写成小说。我不是素材的运输者和整理者。我只是去感受，感受那里的风，那里的水，那里的天，那里的一切。我会“刻意”地寻找一种感觉：一种闭上眼睛之后，能感到嘴里有那片土地味道的感觉。
我去过靖边的统万城，但是小说《统万城》，除了那座真实存在的统万城遗址和小金佛的传说之外，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都是我虚构出来的。但是假如我没有去过靖边，我绝对写不出来《统万城》。也有可能写出来，但那将会浪费我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我可能要做许多案头工作。
有许多作家是不需要行走就能创作出来小说的，还是优秀的小说。比如我们太熟悉的普鲁斯特，还有不太熟悉的舍伍德·安德森，他们的《追忆似水年华》和《俄亥俄州的瓦恩堡镇》都令我敬佩不已。
我是一个愚笨的人。过去，我也曾经想写“邮票大小的家乡”，后来我面对镜子，仔细端量自己，发现自己不能。
于是，我选择阅读，我选择行走。
关于小说《统万城》，我似乎要说的话，也就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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