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少女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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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篮子重包袱大,但是她像一个没有觉得物质的东西是特殊负担的人,拖带着它们往前走。偶尔她会机械地在门边柱子旁停下来歇一会儿,然而,又把这些行李往她丰圆的胳膊上猛地一拉,再坚定沉稳地走下去。

    这是十月后半节的一个礼拜天的早晨,苔丝·德北菲尔到川翠济之后四个月,在围场骑马的那个夜晚随后几个礼拜。这时候是天破晓过去了不大一会儿,她背后天边黄色的光辉照亮了她面对的向前伸去的山脊——她近来在那里做异乡人的那谷地的屏障——爬过去她才能到达她出生的地方。在这边是逐步登高,土地和景物与布莱克姆谷有很大的差异。甚至两地人的性格和口音也有一点不同,尽管一条环绕的铁路产生了交会的效果;因此,虽然距她逗留的川翠济不到二十英里,她出生的村子却似乎是一个偏远之地。农人们闭锁其中,只是向北向西去做买卖,旅行,追求,嫁娶也向北向西,思慕也向北向西;这面的人则把他们的精力和心思用向东方和南方。

    这个斜坡就是六月的那天德伯维尔驾车拉着她发疯般驰下的那一个。苔丝没有停步爬上余下的长坡,到了悬崖边上凝望着远处熟悉的绿色的世界,现在它半隐在雾中。从这里看去它总是美丽的。今天它对于苔丝却是可怕的美丽,因为她的目光落到它上面,她已经懂得了在鸟儿歌唱的地方,蛇也在咝咝作声,她的人生观经受了那一课完全改变了。与她在家里时那个单纯的姑娘相比,毫无疑问地她成了另一个了,她被重重心思压得低下头,定定地站在这里,转回身望望她的后边。她不忍看向山谷。

    沿着她刚刚费力登上来的长长的白色道路,她看到一辆双轮马车赶上来,一个男人走在旁边,举起手来引她注意。

    她带着不假思索的平静依从那信号等待他,几分钟之后男人和马停在了她的旁边。

    “你怎么这样偷着溜啦?”德伯维尔气喘吁吁地责备说,“还在礼拜天的早晨,人家都在睡觉!我刚好碰巧发现了,我这么拼命赶着车追你,你看看这匹骒马行啦。为什么像这样离开?你知道没有人想阻拦你走。你这么苦累步行走,多么没有必要,你自己拖累带着这么沉的东西。我像个疯子一样追你,只想赶车拉着你让你休息一段儿,假如你不想回去的话。”

    “我不回去。”她说。

    “我想你不能——我这样说过了!好吧,来,把你的篮子放上,我帮你上去。”

    她冷冷淡淡地把她的篮子和包袱放到车上,上了车,他们并排坐着。她现在不再怕他了,她自信的原因中正置放着她的悲伤。

    德伯维尔机械地点上一支雪茄烟,旅程在关于路旁普通景物断断续续、没情没绪的谈话中延伸着。他完全忘记了他争持着吻她的时候了,在那夏季之初,他们沿着同一条道路反方向驱车。可是她没有忘,她现在坐着,像一个木偶,用单音节词单调地回答着他的话。走了几英里以后,他们看到了远处的树丛,马洛特就在那里了。仅仅此时,她一直僵僵的脸上才流露出一点情感,一两颗泪珠滚落下来。

    “你哭什么?”他冷冷地问。

    “我刚刚想到我出生在那里。”苔丝低低地说。

    “哦——我们必定都要生在一个地方。”

    “我希望我从未出生——在那里或者别的地方。”

    “呸!嗯,假如你不想来川翠济,那为什么你来了?”

    她没有回答。

    “你不是为了爱我来的,我敢发誓。”

    “半点儿不假。要是我为了爱你去了,要是我真诚地爱过你,要是我一直爱着你,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厌恨我的软弱……我的眼睛被你弄花了一点儿,就是那样。”

    他耸了耸肩膀。她接着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懂了就太晚了。”

    “女人都那么说。”

    “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她叫起来,冲动地转向他,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潜伏的醒悟起来的精神(那种精神他将在后来的日子里更多地看到),“我的上帝!我能把你敲下车去!每个女人都说的,有一些女人会感受到,难道从来没有打动过你的心?”

    “好极了!”他笑着说,“我抱歉伤害了你。我错了——我承认,”他说着又投进了一点抱怨,“可是你也用不着老是扯我的脸。我准备还债还到最后一个铜板。你知道你不用再在地里或者奶牛场做活了。你知道你可以穿最好的衣服,代替你近来老是爱穿的单调寒酸的一套,好像你不能得到比你挣得更多的一根带子。”

    她的嘴唇微微一翘,那里有一点嘲笑,尽管作为一个规则,在她宽宏冲动的天性中少有。

    “我说过我不再要你的任何东西了,我——我不能!我要是那样,我就成你的奴家了,我不能!”

    “看你这样子人家会以为你是一位公主呢,再加上你还是真正的原本的德伯维尔——哈哈!好啦,苔丝,亲爱的,我不能再说啦。我想我是一个坏家伙——一个该死的坏蛋。我生来就坏,我长大了还坏,我十有八九要坏到死了。不过,我敢发誓。我不能再对你发坏了,苔丝。假如确实有什么情况发生了——你明白——你有一点儿需要,你有一点儿困难,捎几个字给我,你将得到你要求的任何东西。我或许不在川翠济——我要去伦敦一段时间——我不能忍受那老妇人。不过所有的信都能转交。”

    她说她不想叫他再赶车往前走了,他们正好停在树丛下。德伯维尔从车上下来,抬手抱她下车,然后把她的行李放到她身旁的地上。她朝他微微点点头,她的眼睛在他的眼上了一下,转回身拿起包裹就要离开。

    艾利克·德伯维尔从嘴上拿开他的雪茄,朝她弯下腰,说:

    “你就那样打发走了吗,亲爱的?来!”

    “如果你想,”她无所谓地说,“看你怎么摆布我吧!”

    她随之转回来,朝他仰起脸,保持着大理石界标一样的姿态,他在她脸上吻了一下——一半是草率,一半是好像热情还没有完全消失似的。在这个吻给予的时候,她的眼睛茫然地停留在路中最远处的树上,好像她几乎没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再来那一边吧,看在咱老相识的分上。”

    她用同样被动的方式转过头去,好像可以应素描画家或者理发师的要求转动,他吻了另一边,他的嘴唇接触着脸颊,好像蘑菇皮在田野中转动,是湿润的冷滑的。

    “你不给我你的嘴反过来吻我。你从来不愿那么做——我怕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这样说过,常说。那是真的。我从来没有真的实在地爱过你,我想我永远不能。”接着,她又悲伤地说,“或许,事情都这样了,在那事上撒个谎对我会好些。可是我还留了点面子,哪怕再小,我不能撒那个谎。假如我爱你,当然可以有最好的理由让你知道。可是我不爱你。”

    他喘出一口重重的粗气,仿佛环境给他的胸膛,或者他的意识,他的假斯文,施加了沉重的压力。

    “好吧,你这么忧伤,太可笑了,苔丝。我现在没有理由让你高兴起来,我只能简单地说你不必这么伤心。依仗你的漂亮,你能够跟这一带所有女人抗衡,不管是大家的,还是小户的;我是作为一个讲究实际的男人对你讲的,并且是好意。如果你是聪明的,你就向这个世界大大地作秀,在花败叶枯之前作够……可是,苔丝,你能跟我回来吗?我发誓我不愿意让你这样走了。”

    “永不,永远不能!我一看清就打定主意了——我应该早就看清。我不会回来。”

    “那么再会吧,我四个月的堂妹——再会!”

    他轻快地跳上车,理好了缰绳,在高高的红浆果树篱中间驰去了。

    苔丝没有看他,沿着弯曲的小道慢慢地走着,天还早,尽管太阳低低的翅翼恰好掠过了山顶,它的光线还是不温热,只是隐现着,耀刺着眼睛,附近没有一个人类的灵魂。悲凄的十月和更加悲凄的她本人似乎是仅有的两个存在逗延于路上。

    可是她正走着,有脚步声在她后头靠近了,是一个男人的脚步。由于他向前的脚步轻快,早在她意识到他的接近之前,他就跟上她的脚跟说了“早上好”了。他看来好像是个工匠,手中拿着一个盛了红油漆的锡罐。他简洁地问她可否帮她拿着篮子,她许可了,走在他的旁边。

    “在这安息日早晨,这时候起床太早了!”他欣快地说。

    “对。”苔丝说。

    “大多数人干了一周活,都在休息。”

    她也同意这个说法。

    “可是比起一个周做的活来,我今天做的工作更切实。”

    “是吗?”

    “整个一周我为人荣耀地工作,礼拜天我为上帝光荣地工作。那比另一个更切实吧——啊?我在这个篱阶上有点事要做。”他说着转向路旁通向牧场的一个通道。“你等一会儿,”他又说,“我不用多久。”

    他拿着她的篮子,以至于她不能不等。她等待着,看着他。他放下她的篮子和锡罐,用刷子搅着油漆,在三块组成篱阶的中间那块木板上刷上大大的方字,每个字后边安插上一个逗号,仿佛那言词驱入读者心中的时候一顿一顿地更为到家——

    你的,处罚,没有,闭眼。

    《彼得后书》2月3日

    反衬着宁静的景物,矮林灰白衰退的色彩、天边蓝色的霭气、篱阶木板上的苔藓、那醒目的朱红色大字迸射着闪耀着。它们仿佛自己呐喊起来,钟声一样震荡着大气。有些人或许会叫出来:“啊,可怜的神学!”这丑陋的损毁的外表——曾经在一个时期很好地服务于人类教义的最后一个古怪的场景。可是这词句却带着责难的恐怖击穿了苔丝。好像这男人知道了她近期的历史,而他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写完了他的警句,他提起她的篮子,她机械地重新跟在他的旁边。

    “你相信你描画的?”她声音低低地问。

    “相信那个警句?我用我自己的存在相信!”

    “可是,”她颤抖着说,“假如你的罪过不是你自己犯的呢?”

    他摇了摇头。

    “我不能细细地分析这个火燎燎的疑问,”他说,“过去的这个夏天我走了方圆几百英里,在这一带的墙上、门上、篱阶上描画这些警句。我把适用留在读它们的人心里。”

    “我想它们是太吓人了!”苔丝说,“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那正是它们的本意呀!”他用一种行道的声腔说,“你还能读到我写的更厉害的呢——我把它们写在贫民区和港口。它们能让你绞扭起来。不光乡下地区用那种警句是非常好的……哎——谷仓旁边有一堵挺好的白墙余费了,我得刷上一条——像你这样危险年轻的女人要注意的很好的一条。你能等一等吗,姑娘?”

    “不。”她说,拿起她的篮子脚步沉重地往前走去。走了不远,她转回头来。古老的灰色的墙壁显出了同样火焰般的大字,带着奇异的罕见的神采,好像第一次承担着此前从未有过的悲苦沉重的义务,被呼召履行着。她一读突然脸红了,知道了他描画的一半剩下的将是什么,他现在描涂的是——

    你,不,要,犯——[52]

    她那快快活活的友伴看见了她在看,停下了涂抹,喊起来:

    “如果你想在这些重大的事情上求得教诲。有一个非常热心的好人今天在你要去的那个教区宣讲博爱道——艾敏斯特的克莱尔先生。我现在不属于他的教派,不过他是个好人,他能像我知道的一些牧师讲得一样好。是他起始开导了我。”

    苔丝没有回答,她的心怦怦跳着继续走去,她的眼睛盯在地上。“呸——我不相信上帝说的这些东西!”当她脸上的烧红退去的时候她轻蔑地咕哝说。

    一缕烟突然从她父亲家的烟囱里升起来,她一见心就楚痛起来。她到了家,家里的情景使她的心痛得更厉害了。她的母亲,刚刚从楼梯上下来,正在点燃早饭水壶下面剥了皮的橡树枝,转过身来欢迎她。孩子们还在楼上,她父亲也一样,礼拜天的早晨,他觉得多躺一个半个钟头也是应该的。

    “啊!我的宝贝苔丝!”她惊讶的母亲朝她叫着,跳起来吻着姑娘,“怎么是你?你走到我跟前,我才看见你!你来家要结婚吗?”

    “不,我不是为那个回来的,妈。”

    “那么是休假?”

    “是的——为了休假,为了一个长假。”苔丝说。

    “什么?你堂哥不做那好事啦?”

    “他不是我堂哥,他不想娶我。”

    她的母亲目不转睛地瞅着她。

    “来,你还没有全告诉我。”她说。

    于是苔丝走到她的母亲近前,把她的脸伏在昭安的脖子上,告诉她了。

    “那你还不叫他娶你!”她的母亲重申道,“出了那样的事,除了你,女人们都能那么做!”

    “或许所有的女人都能,就我不能。”

    “你要是那么做了,你回来就像一个故事里的事了。”德北菲尔太太继续说,都要迸发出气恼的眼泪了,“说了归齐,你和他的事俺们听说了,谁能料到就这样罢手。你为什么不想为你的家庭做些好事,不要只想着你自己?看看我多么辛苦劳累,看看你可怜的有病的爹,那心脏像油锅一样塞着箍着。我满心指望着这就好了呢!看看他都给了咱们什么东西——到底像咱想的,因为咱是他的本家嘛。如果他不是咱的本家,肯定是因为他喜欢你,才那么做。可你还不想叫他娶你!”

    用心想法叫艾利克·德伯维尔娶她,他娶她!在婚姻上他从未说过一个字。假如他说了呢?那是在脸面救助上怎样的一个令人战栗的攫取机会,会驱使着她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她还说不出来。可是她可怜的傻母亲,还不太明白她现在对那个人的感情。或许在这种境况中那是不寻常的,不幸的,不可理解的,可是它存在于那里。这正如她所说,是让她嫌恶她自己的东西。她从来没有完全在意他,她现在也完全不在意他。她怕了他,从他跟前退缩,一时屈从了他在她无助时机敏提供的好处。而后,被他热情的方式一时弄花了眼睛,被搅动迷惑得投降了片刻:突然又鄙视厌恶他,跑开了,这就是全部。恨他,她还没有十分强烈。不过,对于她,他只是尘埃灰土,甚至为了她的名声的缘故,她也几乎不愿嫁给他。

    “要是你不打算叫他娶你做太太,你就该更小心一些。”

    “唉,妈,我的妈呀!”极度痛苦的姑娘叫着,冲动地转向她的母亲,好像她可怜的心要碎了,“你想我怎么会知道?四个月前我离家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在男人们中有危险?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诫我?阔小姐们懂得防备手段,因为她们读的小说告诉了她们那些诡计。可是我从来没有机会那样去学习,你又不帮我!”

    她的母亲被说服了。

    “我是想,要是告诉了你他对你的痴情,那会引来什么结果,就会让你在他跟前端架子,失去你的机会。”她嘟嘟囔囔地说着,用围裙擦着眼睛,“好啦,咱总得往最好处去做去想,这也是自然的,说到家,那是上帝中意的!”

    十三

    苔丝·德北菲尔从她那假造的本家庄园里回来的事被广泛地传播开了,假如在方圆一英里的范围内“传播”还不算太大的词的话。在这个下午,马洛特的几个年轻姑娘,都是以前苔丝的同学和熟人,前来看她,她们穿着最好的浆洗熨烫的衣服到达,仿佛要配得上拜访一个卓越的征服者(她们料想如此),她们围坐在屋子里,带着巨大的好奇看着她。因为据说隔了三十层的堂兄德伯维尔先生与她坠入爱河,不只在一地,那先生轻浮的无心无肠的花花公子的名声已经远远地传播过了川翠济边界。

    她们的兴趣这么浓厚,当她转身的时候,那年纪最小的一个低声地说:

    “她多么漂亮啊,那顶好的罩裙衬得她更好看了!我相信那肯定花了好多钱,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苔丝正在去饭橱角上拿茶具,没有听到这些评断。她要是听到了,她立刻就会让她的朋友们正确判断。不过她的母亲听到了,昭安简单的虚荣心,被一场华丽的婚姻希望拒绝了,一场浮华的调情的轰动效应同样给予了她满足。于是,尽管这有限的转瞬即逝的胜利影响了她女儿的名声,它或许依然能在婚姻中收束,她从中感到的全部满足,使她在来访者的欣羡中做出了热情的反应,她留下她们喝了茶。

    她们的闲聊、她们的笑声、她们善意的暗讽,最重要的是,她们闪烁飘忽的嫉妒,也使苔丝的精神复活了;直到晚上,她被她们的兴奋感染着,几乎高兴起来了。大理石般的坚硬离开了她的脸,她的走动带有了她旧有的富于弹性的轻快的步态,她的容光焕发着她全部的青春美丽。

    时常——尽管她有心事,她仍然能带着一种优越的方式回答她们的询问,仿佛认识到,在求爱场上她的经验的确是令人嫉羡的。不过,她还是距罗伯特·骚斯[53]的话很远,“和自己的毁灭恋爱”,那幻想如电光一样易逝;冷静的理智又回来嘲笑她痉挛般的软弱;她短暂的骄傲的可怕可憎会证明她的罪过,使她重新回到无精打采的倦怠之中。

    接下来是第二天早晨的沮丧,不再是礼拜天了,是礼拜一了,不再穿最好的衣服;说笑的来访者走了;她独自在她旧日的床上醒来,纯洁的更小的孩子们在她周围安静柔和地呼吸着。在她回来引起兴奋激起兴趣的地方,她看见她以前走过的长长的石头路,没有扶助,没有一点儿同情。她的抑郁于是更加厉害了,如果能够,她真想藏进一座坟墓里去。

    在几个礼拜期间,苔丝恢复到了可以在礼拜天早晨去教堂露面的程度。她喜欢去听圣歌——虽然也就是那样——喜欢听老的赞美诗,她喜欢去参加早晨的歌咏。那天生的音乐爱好,从她善唱民歌的母亲那里继承而来,赋予了最简朴的乐曲一种力量,足能把她的心从她的胸腔里扯出来。

    出于她自己的原因,要尽可能避开人家看见,又要躲开年轻男人的追求,她在敲钟之前动身,在楼厢底下占一个偏僻的座位,靠近堆放的杂物,这里仅有老男人和妇女来,棺材架竖立在教堂墓地用的工具中间。

    教区居民三三两两地进入教堂,在她前边成排坐好,把额头低下去四分之三分钟那么一会儿,好像他们在祈祷,尽管并不是;然后坐直了,看看周围。唱圣歌的时候,恰恰选了她喜欢的一首——叫作《兰登的老双节歌咏》[54]——可是她不知道它叫什么,尽管她很想知道。她想——没有准确的言语能表达这思想——多么奇怪,如同上帝一般的是作曲家的力量,他从坟墓里,就能把他独自最先体验的情感,引导着像她这样从未听过他的名字、永远不能有途径到达他的人身存在的姑娘,穿过感情的乐句。

    礼拜仪式进行着,那些先前转回头的人又转过头来,终于看出了是她,他们就相互嘀咕起来。她知道他们嘀咕的是什么,心里难受起来,觉得她不能再到教堂来了。

    她和几个孩子分摊的卧室比以往更加持续地成了她的避难所。在这里,在她几平方米的茅屋之下,她看着风吹、飘雪、落雨、绚丽的落日、连续圆满的月亮。如此封闭了她自己,终于,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她离去了。

    在这个时期苔丝仅有的活动是在天黑以后。在这一会儿,她走进林子里,她的孤独才似乎最小了,她懂得怎样盯准那间不容发的时刻,当光亮和黑暗达到均衡的时候,白天的拘抑和黑夜的疑惧便互相抵消了,留下了完全的精神自由,这时候生存的困境才减弱到了可能最小的程度。她不惧怕阴暗,她唯一的念头倒是躲开人类——或者那叫作世界的冷冷的集合体,作为群体,它是这样可怕,作为个体,它却是不可怕的,甚至可怜的。

    在这孤寂的山上和谷里,她静静的滑行成了她进入其中的一片元素。她扭动的幽秘的身肢成了环境的构成部分。有时她古怪的想象加剧了她周围的自然程序,它们似乎成了她自己的阅历的一部分。它们简直就是它的一部分,因为这世界只是心理的现象,它们看上去是什么,就是什么。午夜的岚气和阵风,在冬天紧裹的芽苞和枝杈树皮间,是严苦责问的公式。下雨的天气就是她病衰的不可医治的悲伤的表达,在模糊的道德存在的心目中,她不能够明确地把它归类为她童年的上帝,也不能理解为任何别的东西。

    被她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环围着,根基于习俗的碎片、幻想和引她反感的声音布满她的周围,本是苔丝想象造成的遗憾和错误——一团道德鬼怪的云团没有理由地恐吓着她,和实际世界不和谐的本是那些东西,而不是她。走在树篱中甜睡着的鸟儿中间,看着月光下围场上掠过的野兔,或者站在雉鸡栖宿的树枝下面,她把她自己看成了一个犯了罪的人入侵了纯洁的栖息地。她始终在没有不同的地方硬作着区分。她是在相当一致中感觉着她在对立。她被动地打破了被接受的社会法律,可是没有法律懂得这环境,在这环境中她如此异常地想象了她自己。

    十四

    这是八月里的一个雾蒙蒙的日出。浓厚的夜雾被温暖的光束冲击着,分解退缩进山洼和树丛中,像羊毛似的一堆一簇的,直到被晒尽,一无所有。

    太阳,因为雾霭的缘故,具有了奇怪的感觉,需要用准备的代名词来充分地表达。它现在的面貌,再加上环境中完全匮缺人类的形影,即刻阐明了古时的太阳崇拜。人们能够觉得,清明的宗教从来没有通行于天底下。这发光体是一个金色头发神采飞扬,有一双温和眼睛的,好像上帝一样的造物,正在青春健壮热情四射的时候,俯视着物象满溢的令它趣味盎然的地球。

    它的光线,稍后一会儿,便穿过了农舍的百叶窗缝,像红热的烧火棍似的一条一条投射到饭柜上、柜橱里,和另外一些家具里,把还没有起床的收获庄稼的农工唤醒。

    但是那天早上,在所有红通通的东西里,最鲜亮的还是两根涂了颜色的宽宽的木头臂,从马洛特村头金黄的麦田边上耸起来。它们,连同下面的两根,构成了旋转的马耳他式十字架[55]样的收割机,头天晚上拉到了麦田里,准备今天作业。阳光把那涂抹的色彩照射得更加浓烈了,给了它在液体的火里浸染过的面容。

    麦田已经“打开”了;就是说,一条几英尺宽的人工割开的小路沿着田地周围穿过了麦地,以便让马和机器第一次通行。

    两帮人:一帮男人和男孩,一帮妇女,在东边树篱顶的阴影刚刚落在西边的树篱中间的时候,来到了小路上,以致他们的脚还在破晓中,他们头已经享受着日出了。他们从靠近栅门一侧的两根石柱中间的小路上消失了。

    现在从中生起了一种好像蚱蜢做爱时发出的嚓嚓声。收割机开动了,三匹马套成一排拉动着,前面说过的长长的歪歪倒倒的机器能看见在门那边了,一个驾驭者坐在一匹拉收割机的马上,一个助手坐在机器座上。沿着田地一边,整个机器往前走,收割机的臂慢慢地旋转着收割,直到它下了山坡完全看不见了。很快它又以同样平稳的步调上了田地的另一边;头马额头上闪亮的铜星在收割过的麦茬上首先打眼进入视线,而后是鲜亮的收割机臂,而后是整个机器。

    随着机器的环行,环围着田地的狭窄的麦茬小道逐步加宽,站立的麦子在早晨的时光消失中逐渐减少了面积。大兔、小兔、蛇、大田鼠、小耗子,退向可靠的麦地深处,殊不知那是它们短命的自然避难所,注定的厄运在午后等待着它们,它们转移退缩进越来越可怕的狭小地带,挤成一团,不管朋友和敌人,直到最后几码竖立的麦子也在收割机准确无误的牙齿下扑倒,它们一个个被收获的农工用棍棒和石头打死。

    收割机把割倒的麦子一堆一堆留在它后头,每一堆的数量正好是一捆;跟在后头的是用手捆麦子的人——主要是妇女,其中的几个男人穿着印花布衬衣,裤子用皮带捆着腰,使得后边的两颗扣子没用了,一动,纽扣就映着日光一闪一闪的,好像一对眼睛在他们的腰背上。

    但是另一性别的人才是捆麦子农工中最有趣的,因为当女人们成了野外自然的一部分的时候,她们便获得了一种魅力,不再像平素一样仅是一件物品放置在那里。一个田地里的男人是一个田野中的独立的存在;一个田地里的女人是田野的一部分;她莫明其妙地失去了她的轮廓,吸收了她周围环境的精华,与之同化了。

    女人们——或者毋宁说是姑娘们,因为她们大都是年轻的——戴着棉布抽纱帽,帽子上带着垂下来的大遮檐挡着太阳,戴着手套防止手被麦茬划伤。她们中有人穿着浅粉红上衣,另一个穿着奶油色紧袖衫,再一个穿着像收割机臂那么红的裙子,另外一些,年纪比较大的,穿着棕色粗布外罩,或者宽大的罩衫——那本是旧时确立的田地里的女工最合适的服装,被年轻的女人们舍弃了。这个早晨,大家的眼睛都不自觉地转向那个穿粉红色棉布衫的姑娘,那是全部女工中最柔软、最姣好的身材。可是她的帽子拉下来遮过了她的眼眉,以致她捆麦子的时候她的脸就一点儿也看不见了,不过她的肤色还可以从她垂到帽檐下边的一两绺黑褐色头发上猜测出来。她之所以会吸引偶然的注意,一个原因或许就是她从来没有企求过它,而另一些女人则常常盯着她们的周围。

    她捆麦子的程序像钟表一样单调。从刚刚捆好的一捆中抽出一把麦穗,用她的左手掌拍着穗头拍齐,然后俯下身子向前移动,用两只手把麦子拢到膝盖上靠住,伸出戴手套的左手在麦捆底下跟打成的“绳”两头拉到一起,跪到麦捆上系紧,微风时而掀起她的裙子,她还要弄回去。在她浅黄色的皮手套和衣袖之间,可见裸露出的一截胳膊,随着劳动时间的慢慢过去,女性的柔嫩肌肤被麦茬多次划破,流出了血。

    有时她站起来歇一歇,重新扎一扎她皱乱的围裙,或者正正她的帽子。这时候,能够看到她年轻女人漂亮的鹅蛋形脸,配着又深又黑的眼睛,又长又浓厚的熨熨帖帖的头发,仿佛无论什么降落到头上,都能够紧紧粘住。脸颊略显苍白,牙齿更为齐整,红红的嘴唇略微薄一些,与通常乡下生长的姑娘相较而言。

    她是苔丝·德北菲尔,或者德伯维尔——多少有点改变,一样,但是又不一样。在她生存的现实舞台上她如一个陌生人生活着,在这里像一个异乡人,尽管她身在其中的并非陌生的土地。一段长长的隐居之后,她逐渐做出了决定,在她本村做一些野外的活儿,农耕世界中一年里最繁忙的季节到了,在室内做的活,没有能像她在田地里收割得到的报酬这么多。

    另一些妇女的动作多多少少跟苔丝相似,每一个麦捆捆好,她们整个一群就像跳四对舞那样聚拢到一起,每个人把她捆好的麦捆竖着跟另一些靠在一起,十个或十二个组成一个禾束堆,或者按照本地的叫法:“麦丛”。

    他们吃了早饭,又回来了,工作像先前一样进行。接近十一点的时候,一个人要是看她,会注意到苔丝的目光时常若有所思地掠过山顶,尽管她没有中断捆麦子。正要到点的时候,一队孩子,年龄从六岁到十四岁排列,从麦茬突起的山上露出头来。

    苔丝的脸微微红了,可她一直没有停止工作。

    来的这些孩子中最大的,是一个披着三角披肩的姑娘,披肩边角在麦茬上拖着,怀里抱着一个初看似乎是个布娃娃的东西,却原来是包在襁褓中的一个婴儿。另外的孩子拿着些午饭。收割工停止了工作,拿了他们的食物,倚着麦丛坐下。他们就在那里吃起饭来,男工把一个砂罐随意地倒,轮圈传着一个杯子。

    苔丝·德北菲尔最后一个停止了劳动。她在麦丛一头坐下来,她的脸从同伴们那里转开了一点儿。她把自己安顿下的时候,一个戴着兔皮帽子、腰带上掖着红手绢的男工,从麦丛顶上端过一杯淡啤酒给她喝。她没有接受他的献媚。她的午饭一摆开,她就叫过那最大的姑娘的妹妹,把孩子抱给她,那姑娘很高兴解除了负担,离开去了邻近的麦丛,和另外一些孩子在那里玩去了。苔丝,带着难以理解的隐秘而又无畏的动作和更加烧红的脸,解开罩衣,开始给孩子喂奶。

    坐在近处的男人们体谅地把脸转向田地的另一头,他们中的一些开始抽烟;有一个,带着若有所失的思索神气,遗憾地摸弄着那不再能倒出细流的罐子,女人们除了苔丝,全都开始了活泼的谈话,整理她们弄乱的头发。

    孩子吃饱了奶以后,那年轻的妈妈让他在膝盖间坐直了,眼望着老远处,带着几乎是嫌恶的阴郁的冷淡颠摇着逗他;然后又完全突然地一次次猛烈地吻他,仿佛永远不能停止似的,孩子被这奇怪的又是钟爱又是鄙夷的热切吓得哭起来。

    “她还是喜欢那孩子,尽管她假装恨他,说她希望孩子和她都死了好。”穿红色裙子的女人评论说。

    “过不了多久她就不说那个了。”穿黄色衣服的那个回应说,“老天爷,日子久了,人什么样的东西都能适应,真惊人!”

    “我觉得,比起劝服来,实际做总得难一点儿。上一年在围场那里,一天晚上有人听到了哭声,要是集会以后和人一道走,那事就难成了。”

    “咳,说来说去,在所有人当中,这事叫她遇上了,还是一千个可怜!不过,这种事总是让最漂亮的人遇上。不出色的就像基督徒一样安全——嗨,是吧,珍妮?”说话的人转向人群中的一个问,要说那人作为不出色,是没有错下了定义的。

    的确,是一千个可怜,看着苔丝坐在那里,甚至一个敌人也不可能有别的感受,她有着花儿一样的嘴,大大的柔和的眼睛,既不是黑色,也不是蓝色,不是灰色,也不是紫色;更确切地说是那形形色色融合为一体,再加上别的色彩,假如你看着彩虹,就能发现那种景况,浓淡紧随着浓淡,色彩超出色彩——围绕着那深幽无底的瞳仁。几乎是一个标准的女人,仅有从她的家族那里遗传来的一点轻率不拘的小毛病。

    几个月期间,一个转变,在这个礼拜把她第一次带到了田地里,使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觉得她还能够好好地做一些有用的事——去尝试新的中意的独立,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过去的是过去了,无论如何它已经不再迫于眼前。不管它的后果如何,时光将会湮灭它。几年中它们就会像从未有过一样,她自己也会放进荒草中,忘掉它。在此期间,树正如以前一样绿;鸟儿的歌唱和太阳的照耀也像以往一样脆亮明丽。熟悉的环境不因她的忧伤而阴暗,也不因她的痛苦而惨淡。

    她可以看那使她的头深深低下的东西——这个世界关切着她的处境的“想法”——不过是建立在幻觉上。对于任何人,她不是一个存在,一个经验,一种热情,一个感性的构造,她只是她自己。对于整个人类身旁,苔丝仅仅是一个过去了的“想法”。甚至对于朋友,她也不比一个习以为常过去了的“想法”多些什么。假如她在漫长的日日夜夜让她自己悲伤不已,她也仅能给他们这样的“想法”——“唉,她自找不快。”如果她试着快活起来,驱放全部烦恼,在阳光、鲜花、孩子中欣然作乐,她只能给他们这个“想法”——“啊,她倒是忍受了。”再者,假如她独自在一个荒岛上,她会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感到沮丧吗?不会太沮丧。假如她是刚刚被创造出来,发现了她自己作为一个没有配偶的母亲,除了做一个无名孩子的母亲,没有生活阅历,这状况还会引发她去绝望吗?不,她能够平静以待,从中发现乐趣。最大的痛苦由她的传统观念引起,而不是产生于她内在的感受。

    不管苔丝的什么理由,反正有一些精神促使她像以前一样整洁地穿戴起来,出门进入了田地,正好这时候收获的人手大量需求,这就是她能够带着庄重自尊,有时与人平静面对的原因,甚至在她怀抱中抱着孩子的时候。

    收割的男人们从麦丛旁站起来了,伸伸胳膊腿,熄灭了他们的烟斗。卸下来喂了喂马,重新套到了收割机上。苔丝赶紧吃了饭,招呼她最大的妹妹过来抱走孩子,系紧衣服,又戴上了黄皮手套,俯下身子从上一个捆好的麦子中抽出一把作“腰儿”的麦子,准备捆下一个。

    上午的程序在下午和入夜继续着,苔丝跟收割的农工们一直等到黄昏。收工后他们一起坐在最大的一辆马车上回家,一轮大大的失去光泽的月亮从东方地面上升起来陪伴着他们,它的脸容好像一些特司肯圣徒[56]被虫蛀腐坏的金叶光轮。苔丝的女伴们唱着歌,表达她们对她重新走出家门的极度同情和高兴,不过,她们也不能抑制地顽皮地唱出了几支民歌,歌中说走进快乐的绿树林的姑娘,回来就变了样子。那是生活中的平衡和补偿;那事情使她做了一个社会的警诫,目前也使她成了对村子里一些人最有趣的人物。她们的友好把她从她自身远远地带走了,她们活泼的情绪是富有感染力的,她几乎也快活起来了。

    现在她的道德懊悔是消失了,在她不懂得社会律法的自然天性方面新的遗憾又生起了。她到了家以后,才知道了她的伤心事,那孩子从那个下午突然得病了。这样的衰溃原本是可能的,小身子骨那么柔弱;尽管这样,事情到来得还是好像一个震击。

    这孩子来到世上冒犯着社会已经被“姑娘妈妈”忘记了,她心灵的愿望是继续冒犯下去,维护着孩子的生命。不管怎样,很快就会明白了,那肉体的小囚徒得到解放的时间比她疑虑推测的要早得多。当她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她陷入了远胜过简单失去这孩子更剧烈的悲伤。她的孩子还没有受洗礼。

    苔丝放任自己进入了驯服接受的心境,假如因为她所做的,她要接受火烧,那她烧了就是,那就是事情的结束。像村子里的所有姑娘一样她深深植根于《圣经》之中,恭顺地研究过阿荷拉和阿荷利巴的历史[57],懂得从中得出的结论。当同样的问题产生关系到这孩子,就有了极其不同的色彩。她的宝贝孩子就要死了,还没有得到救赎。

    是将近睡觉的时候了,她冲下楼梯,问她是否可以去请牧师。这时候她的父亲在家族古老的高贵上的感觉正最为强烈,对于苔丝带给那高贵上的玷污的感觉也最为显著,因为他正好刚由露蕾弗酒馆每个礼拜的醉醺醺中回来。没有牧师会来到他的家门,他断言,窥探到他的家事,而且正在这种时候,因为她的丢脸,更需要遮盖起来。他锁上门,把钥匙装进他的衣袋里。

    一家人都睡觉了,没有办法,痛苦万分,苔丝也只得退回来。她躺着频繁地醒过来,到了半夜发现那孩子的情况更坏了。显然将要死了——安静地没有痛苦地,可是仍然必定无疑地。

    她在悲伤中辗转反侧。钟敲击着庄严的一点,此时想象超越了理智,恶毒的可能性像事实一样坚如磐石。她想这孩子被交到了地狱最下层的角落,好像他双重的厄运只因为没有受洗礼和缺少合法性。她看到那淘气的魔鬼用三刃叉挑着那孩子扔来扔去,好像他们在热炉子上烤面包。对于那幅画面,她又添加了另外一些稀奇古怪的折磨细节,在这基督教国度里有时候教给小孩子的东西。那阴森吓人的情景,在这人人都入睡了的房间的静寂中,如此强有力地影响了她,她的睡衣被汗水湿透了,床脚随着她的心脏的每一下悸动颤抖着。

    那孩子的呼吸更加困难了,母亲的精神紧张加剧了。贪婪地一遍遍吻那小东西是不顶用的。她不再躺在床上了,焦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啊,慈悲的上帝,有一点怜悯吧,怜悯怜悯我可怜的孩子!”她呼叫着,“你想给我多少惩罚都加到我身上吧,来吧!可是可怜可怜这孩子!”

    她倚在橱柜上,语无伦次嘟嘟哝哝地哀告了一大会儿,直到她突然惊跳起来。

    “啊!或许孩子能得救!或许那正是一样的!”

    她这样欢悦轻快地说着,她的脸在环围着她的阴暗中似乎闪耀着光辉。她点起了蜡烛,走到靠墙的第二张和第三张床前,叫醒了她的妹妹和弟弟,他们全都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拉开脸盆架,以便她能站在后边,她从罐子里倒出一些水,让他们围着跪下,指头伸直了把手合在一起。这时候孩子们还没有完全醒来,被她的做法吓住了,眼睛越瞪越大,保持着他们的姿势,她从她的床上抱起孩子——一个孩子的孩子——如此不成熟,几乎不能看作足够的人的存在,却赋予了他的生产者母亲的称号。苔丝抱着孩子在脸盆旁边直直地站着,她的妹妹把祈祷书展开在她的身前,像教堂的助手端在牧师面前:就这样姑娘给她的孩子行洗礼。

    她穿着长长的白色睡衣站着,她的形体看上去异常高大和庄严,一条粗粗的黑色发辫从脑后直直地垂到腰间。微弱的朦胧的烛光,模糊了她形体面目上的瑕疵,在阳光下它们会显露出来——麦茬在她手腕上的剐伤,她眼睛的疲惫——她高度的虔诚在为她带来不幸的脸上造成了美化的效果,展示出无瑕的美丽,带有几乎是王子一般庄严高贵的神采。小孩子们围着她跪着,他们惺忪的眼睛发红,睁开又闭上,等待着她做准备,满心悬浮着好奇,这时候昏昏欲睡又不允许好奇心活动。

    他们中受感染最深的说:

    “你真的给他行洗礼吗,苔丝?”

    “姑娘妈妈”用一个庄重的肯定回答了。

    “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她还没有想到那个,但是她在做着洗礼的过程中,《创世纪》上的一段话[58]启发她想到了一个名字,现在她宣布了:

    “悲悔,我以天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你洗礼。”

    她洒着水,一片静默。

    “说‘阿门’,孩子们。”

    细小的声音服从着发出“阿门”。

    苔丝进行下去:

    “我们接受这孩子,”——等等——“用十字架给他作标记。”

    念到这里,她把手放进盆里蘸蘸,用食指热切地在孩子身上画了个大大的十字,继续念着一些习惯的洗礼用的话——“他将勇敢战斗反抗罪恶、习俗和魔鬼,做忠实的战士和仆人直到生命的结束。”她按规矩继续念祷文,孩子们跟在她的后头像蚊蝇的哀鸣口齿不清地念着,直到最后,提高声音,像教堂的助手在静息中念一声:“阿门!”

    于是他们的姐姐,带着在这圣礼灵验中愈益增加的自信,从心底倾吐着感恩的祷文,勇敢地带着成功的狂喜,像用管风琴奏出的基音发出来,那是她的心沉浸在喜悦中时要求的声音。信仰的狂热几乎使她显得神圣了,使她的脸光芒四射,给她两颊带来了红晕;小小的蜡烛在她的瞳仁中闪烁着好像钻石。孩子们带着越来越多的敬畏看着她,不再有一点探问的想法。对于他们,她现在看上去不像他们的姐姐了,而是一个伟大的、高耸的、威严的人物——一个神人,没有他们共同的东西了。

    可怜的悲悔反抗罪恶、习俗和魔鬼的运动注定只是有限的辉煌——对他本人或许倒是幸运,考虑到他的起始。在黎明的晨曦中,这脆弱的战士和仆人呼吸了最后一口气,当另外一些孩子醒来的时候,他们痛哭起来,哀求姐姐再有一个漂亮的孩子。

    苔丝自从洗礼时所拥有的平静,直到孩子失去也一直保持着。白天里,的确,她觉得关于他的灵魂的恐惧是有几分夸大了。是否有根据,她现在没有不安了,如果上帝不能允许她这种近似的行为,那么,因不合常规而失去的那类天堂也有理由认为没有价值,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她的孩子。

    悲悔这无人希求的结果就这样去了——那冒犯入侵的生物,无耻的自然不遵守社会法律送来的劣等礼物。一个无主之物,对于他,永恒的时间仅是一天的事情。他不懂得一年或者世纪,对于他,村舍以内就是宇宙,一个礼拜的冷暖就是气候,新生的婴儿期就是人类的存在,本能的吃奶就是人生知识。

    苔丝,在给孩子行洗礼的事情上思索了很多,想知道从教理上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让孩子获得基督徒的安葬。没有人能够告诉她,只有教区的牧师,他是新来的,不认识她。她在黄昏以后去他家里,站在门旁,可是不能鼓起勇气进去。假如不是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碰上他回家来,她的勇气就会失去。朦胧暮色中,她不介意无约束地说出来了:

    “我想问你点事,先生。”

    他表示他愿意听一听,她告诉了他孩子生病的事,她临时做的仪式。

    “现在,先生,”她诚恳地加上说,“你能告诉我这个——它能跟你给他行洗礼一样吗?”

    怀有手艺人自然的感情,发现一项本来要叫他做的工作,却被他的主顾笨手笨脚地做了,他是倾向于说不的。可是这姑娘的尊贵,她声音异常的柔和,联合起来影响着他高贵的冲动——力图把专业的信仰嫁接到实际的怀疑主义之上的十年之后,还留在他心中的相当多的因子。男人和牧师在他心中斗争着,最终胜利归于了男人。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那是完全一样的。”

    “那么你能给他一个基督徒的葬礼啦?”她连忙问。

    牧师觉得他被逼到绝境了。听说孩子病了,他凭良心将在夜幕四合之后去那个家里履行仪式,他不知道拒绝他进门的是苔丝的父亲,而不是苔丝,他不能承认这不合常规的施行恳求的必要性。

    “嗯——那是另一码事。”他说。

    “另一码事——为什么?”苔丝问,相当温和地。

    “那——如果只关系到我们两个人,我愿意去做。可是我一定不能——因为确切的原因。”

    “就这一次,先生!”

    “我真的一定不能。”

    “啊,先生!”她说着抓住他的手。

    他抽回手,摇摇头。

    “那我不喜欢你了!”她冲口而出,“我永远不再到你的教堂来!”

    “不要说得这么鲁莽。”

    “要是你不做,或许对他完全是一样的……它能是完全一样的吗?不要为了上帝的原因像圣徒那样对罪人说话,只是像你自己,对我自己——可怜的我!”

    这牧师让他自己忍受着这些问题,怎样调和了他的回答与他严格的观念,远非一个俗人的能力能够说明的,尽管不必辩解。无论如何他是被感动了,在这种情形中他还是说:

    “那是完全一样的。”

    就这样,那孩子被装在一个小松木匣子里,盖着一块女人的旧围巾,在那个晚上送到教堂院子里,花了一先令和一品脱啤酒给教堂司事,用灯笼光照着埋葬了。在上帝分配的那个破破烂烂的角落里,荆麻生长着,那里埋的都是没有受洗礼的婴儿、声名狼藉的酒鬼、自杀者,另外一些命定要被罚入地狱的人。尽管环境如此不成样子,无论如何,苔丝还是勇敢地用两块木片做了一个小十字架,用一根细绳绑上了一束花,插在坟头。一天晚上,没有人看见,她能进入教堂院子的时候,她还把同样一束花插在小水罐里用水养着,放到了坟脚。罐子外面单单用来观察的眼睛能够注意到“奇勒维桔酱”字样又算得了什么事?母亲钟爱的眼睛在崇高境地的幻影中看不到它们。

    十五

    “凭借经验,”洛节·爱铿[59]说,“我们经由长久的漫游发现捷径。”经过了长途漫游不再适于我们继续旅行的情况并不少见,那么经验对于我们有何用处?苔丝·德北菲尔的经验就是这类没有用的。她终于学会了去做什么,可是现在谁能接受她所做的呢?

    假如她去德伯维尔家之前,她能在她对于这个世界通常都通晓的各式各样的格言训诫的指引下强有力地作为,无疑她永远不会受骗上当。但是那不在苔丝的能力之内——也不在任何人的能力之内——当它有可能适合他们的时候去感受金玉之言的全部真理。她——还有许许多多人——可以学着用圣奥古斯丁[60]的话带着讥诮的口气对上帝说:“你忠告的教程比你允准的事情要好一些。”

    冬天的几个月中她待在她父亲的房子里,拔鸡毛,填火鸡和鹅,或者用德伯维尔送给她的一些比较好的衣料给她的妹妹弟弟们做衣服,她带着蔑视曾把它们丢在一旁,写信告诉他她不会做的。当她被认为正在下力干活的时候,她却常常用手从后边抱着她的头沉思冥想。

    她哲学家似的注意到了在岁月往复中那些过去的日子:在川翠济和围场昏暗的背景中毁掉了她的那个灾难的夜晚;还有那孩子出生和死亡的日子;还有她自己的生日;每一个她在其中占有一份的被偶然事件个性化了的一些日子。一天下午,当她在镜子中看着她的美貌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还有一个日子,对于她比任何日子都远为重大。那是她自己死亡的日子,那时候全部魅力将会消失。那一天偷偷地潜伏在一年又一年的另外一些日子里,看不见,她一年年从它旁边走过,它也不给她一个信号,不发声响,但是毫无疑问它就在那里。它是哪个日子呢?她每年跟这样一个冷酷的亲戚相遇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寒冷呢?她像杰雷梅·泰勒[61]那样想到,将来的某一天那些认识她的人会说:“这是——唉,可怜的苔丝·德北菲尔死的日子。”在那种状况中,对他们的心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可是那一天,恰恰命定是她永劫不复的终点,她却不知道它安插在哪个月,哪个周,哪一季,哪一年。

    几乎就这样一跃,苔丝由单纯的姑娘变成了复杂的女人。她的面容带了沉思的象征,她的声音时常带有悲凄的音调,她的眼睛更大更富于感情了。她成了可以被称作美人的人;她的外貌是姣好的,引人注目的;她的灵魂是经过了两年骚乱的经验还没有完全堕落的人的灵魂。只因为世俗的成见作祟,不然的话,那些经历将被简单地看作开化的教育呢。

    她近来坚持避开她的烦苦,她的事又从来未被广泛知晓,在马洛特差不多快要被忘掉了。可是她,看得很明白,在一个人们看到她的家庭“认亲”企图坍塌的地方,她永远不能真正地宽慰下来——通过她,甚至进一步联姻——跟那富有的德伯维尔。至少她不在那里会舒心,直到长长的岁月抹去她对于那事的敏锐意识。然而,甚至现在,苔丝依然能够感觉到内心对于充满希望的生活热烈的冲动,她可以在一些没有记忆的角落获得幸福。逃离过往,以及那属于已往的一切,由此完全泯灭它,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她就要离开老家。

    纯真的贞洁一次失去就真的永远失去了吗?她问自己。假如她能遮蔽了往事,她就可以证明它的谬误。渗透了有机自然的复原力量必定不会单单拒绝处女期。

    她等了很长时间没有找到新的离开机会。一番特别明媚的春光遍野而来,芽苞中的叶芽花蕾的萌动几乎可以看见,又感染了她,好像感染了野物一样,激发了她的热情去往远方。终于,五月的一天,她收到了她母亲以前的朋友的信,她很久以前写信去询问过——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信上说往南好多英里有一所奶牛场需要熟练的牛奶工,场主乐意雇用她夏季几个月。

    那还不像希望的离开那么远,不过,也或许足够远了,她活动的范围和声名是这样小。对于有限范围的人,英里就好像地理的度数,教区就好像郡,郡就好像省和王国。

    在一点上她是决定了:在那里,将不再有德伯维尔的空中城堡盘踞在她梦中和新生活的行为里。她将只作为牛奶女工苔丝,再没有什么了。她的母亲知道苔丝在这一点上感觉这么好,尽管她们之间没有再谈那个话题,她现在也永不再提武士家世了。

    然而人性是这样的自相矛盾,那新的地方令苔丝有兴趣的原因之一,就是它邻近她祖先的故乡这个意外的好处(因为他们都不是布莱克姆人,尽管她的母亲是地道的布莱克姆人)。那奶牛场叫作泰尔波绥斯,与她是有密切关联的,跟德伯维尔早先的地产不远,接近她的先祖奶奶和她们有权势的丈夫们那些大家族的墓穴。她能够去看看他们,不只是想着德北菲尔,好像巴比伦,败落了,那孤立的谦卑纯洁的后裔也将无声地湮灭。她一直悬想着,一些精神就像树枝中的元气自动地涌涨。它是未耗尽的青春,在短暂的阻碍之后重新澎湃起来,带着希望,还有不可战胜的向着自我快乐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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