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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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阿尔瓦雷茨[1]

    以最为朴素的反应开始吧:《德伯家的苔丝》是一部异常优美的书,又是异常感人的。尽管这两个因素起初看来仿佛难以区分,它们的确是合力贯穿始终,苔丝的命运如此直接地深深地打动着读者,这个事实模糊了书的优美以及它的美学渊深和精妙。“独特的哈代小说”,杜那尔德·戴维森写道。

    作为一部讲说(或吟唱)故事来构思,至少不像一部书本故事……它是一个扩展……在一部当代散文小说、传统歌谣或者口述故事的形制中……情节,而不是图说,总是第一位的;宁肯由事体掌控着,而非由动因,或者心理,或者议论……德伯维尔家的苔丝,无论如何她也可以说是,给人深刻印象的在歌谣方式中最终用刀子刺杀了她的诱奸者再一次被遗弃的女子。

    这解释说明了苔丝被搜捕到的残忍,小说发展有趣的快捷,尽管它的长度也是完全不可避免的,那也是哈代本人挑衅了埃斯库罗斯[2]“诸神之主宰”时所强调的。

    然而它还是遗漏了这部书的丰富以及它那情绪与行为持续的联结。我的意思是,它遗漏了这异乎寻常的路子,途程中景物陆续不断地导向生活,不仅仅为了它自己的缘故,而是像一块共鸣板,以便加深加剧着苔丝的无论何种体验。这种结合大约比苔丝生命的各个阶段的图解手段更微妙、更优雅——哈代称其为“相位”[3]——仿佛她是一个自然的现象,好像月亮——坐落在它恰如其分的景物中:在温润的、柔媚的布莱克姆谷中她的纯洁;在追逐中她的诱惑力,“在英格兰最古老的树林”,在那里,偶然地,她在最黑暗的时刻之一返回时不料发现了她的悲惨被濒死的野雉取代;还有,在大奶牛场谷地泰尔波绥斯世俗的伊甸园她与安吉尔田园诗般的爱情事件;在弗林卡姆阿什她的孤凄时期,在那里,无情的景色一如剥光了安适和草木似的剥光了她的爱情和希望;最终,她的牺牲完成在斯通亨奇的祭坛上,多罗西·范·根特[4],在一篇才华横溢的文章中,称这行为与环境之间的一致为“象征主义,由它本身考虑,是……令人惊讶的率直和不成熟的”。然而与哈代在书中植入的一些象征相比照,它又好像是缠结的:例如,安吉尔,弹奏竖琴,艾利克在某一时刻,鬼魂显形似的熄灭雪茄烟,挥动着一柄干草叉。当苔丝无果地拜访了安吉尔的父母,隐约沉入布莱克姆谷的时候,作者议论道:“她依然在她的不幸成形的谷中,她像先前一样没有爱过。美丽于她,好像对于所有感觉到的人,不是实体置放,而只是处于象征中的东西。”

    哈代的实践,无论如何,是比他的说教更加复杂,恰如苔丝的悲剧比他对其直露的哲学思考更为深远。在每一个重要的层面上,景色不是象征着苔丝的体验,更确切地说,它是不同时期的不同经历。“各为景色,再加上人的灵魂……他简洁描绘的好像是‘被物体稍微更改的光线’。”哈代在注明为1889年1月9日的笔记“透纳[5]的水彩画”中写道:其时《苔丝》业已令人满意地起步了——初始的十六章于随后的九月里已在校样中了。在他的笔记中它是经常反复出现的题目:“我的艺术是强化事物的表现,好像克里韦利[6]、贝利尼[7]等等做的,以便使心灵和内涵呈现为栩栩如生的可视可见。”换言之,在《苔丝》中进入描写的留意和专心,与哈代展示作为一份乡村生活权威的证书是无关的,取而代之的,它们是各个地点情境界定着色调拓展的路径。关于这点,哈代本人是相当清楚的:

    自然作为一种美展现出来,不仅仅作为一种神秘……我不想去看原初的真实——那是作为视觉效果的。我想去看伏于景色下面更深刻的真实,有时候被称为抽象想象的东西的表现。

    “单纯的自然”不再使人产生兴趣,被极度诋毁的、疯狂的、晚期的透纳意象画对于引起我的兴趣现在是必需的。严格的真实就题材事实而论在艺术中的重要性结束了——它是一个学生的风格——当心灵对于生命的悲剧性神秘还处于安静未觉醒时期的风格;当它还没有给对象带来任何东西的时候那与转述品质而形成的结合已经存在于那里了——也许是半隐藏的——二者是作为全部被描述了。

    哈代像这样的评论不是在抽象中的理论化;而是在解释他已经本能地做到的。在他最好的作品中,没有人物感受与之置身其中所感受的环境景色二者之间的分离;而是各自反射,增强对方。

    他本人一再坚持苔丝和她的世界之间奇怪的一致,就他而言,尽管他不愿意为了读者而失去所谓他的艺术的一些基本面貌:

    在这些孤寂的山峰上山谷中,她沉寂的潜行带着她穿行其中的因素。她柔软的隐秘的形体成了构成环境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此时,她古怪的想象强化了围绕着她的自然进程,直到它们似乎成了她自己的故事的一部分。更确切地说,它们成了她的一部分;因为世界仅仅是心理现象,它们仿佛什么它们就是什么……

    一个田野里的男人是一个人化的田野;一个田野里的女人是田野的一部分;她以某种方式失去了她的差限,吸收了她周围环境的精华,与之同化了。

    在某些方面,苔丝的悲剧,“一个纯洁的女人”,也是古老的、她所出生的“纯洁”的维塞克斯的悲剧。二者都被现代世界的方方面面腐蚀了叛卖了;苔丝被艾利克暴发户的欲望和安吉尔的狭隘、冰冷的启蒙;乡村和它的风习被新社会用它的铁路,它的漠然,新的富户胜过旧的名门,建起丑陋的新宅第,旧的农耕方式的逐渐工业化,无情地侵吞着,被折磨苔丝的恶魔似的打麦机象征着。贯穿着全书,苔丝和维塞克斯双双沦落着,沦落着,被背叛了。哈代给予了二者同等凄切动人的柔抚。“太阳,在雾帐上,有一种有趣的感知,人的神态。”就这样,在不同的角度,在书中的每一个细节上给以柔抚。乡村,它的风习和迷信,好像被命定的苔丝一样,哈代赋予了它们极其生动逼真的生命,悲悼着它们的失去,丰富着苔丝的悲剧,甚至使其更加强烈深切。

    人物和地域的这种结合是他最佳效果的源泉:

    常常是这样——不可能总是由于机会——奶牛场这两个人最先起来,他们觉得他们仿佛是全世界最早起来的人。最初来到这里的那些日子,苔丝不撇奶油,起来以后立即走到门外,他总在那里等着她。幽明的、混合了雾气的水样的晨曦弥漫了开阔的草地,给了他们一种远离尘世的感觉,好像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在这一天朦胧的开始阶段,苔丝似乎在气质和形体两个方面都对克莱尔显示出一种尊贵的高大,一种几乎是主宰的力量,或许因为他知道,在这种异常的时刻,很难有形貌具备她那样天赋的女人,会像她这样喜欢在他的视域中走进露天里,在整个英格兰都极少。美丽的女人在中夏的黎明照例睡熟了。她近在眼前,其余的一无所见。

    在这混濛的、奇异的、幽明的朦胧中他们走向奶牛躺的地点,常常使他想到复活的时刻。他很难想到那个抹大拉的女人会就在他的身旁。其时所有景物都在灰色的阴暗中,他的伙伴的脸成了他注视的焦点,升起在雾气之上,似乎有一片磷光打在上头。她看上去幽渺惨淡,好像她只是一个幽灵在随意游荡。实际上她的脸,并没有显露出这个样子,只是被东北方凄冷的晨光映射着;他自己的脸,在她看来也显出了同样的面目,不过他没有想到罢了。

    此时,正如前述,她给他的感受最深切。她不再是挤奶女工,只是一个空幻的女性精华——全部女性凝结为一个典型的实体。他半逗趣地叫她阿耳忒弥斯、德墨忒耳,另外一些想象出来的名字;她不喜欢,因为她不懂得那些。

    “叫我苔丝。”她斜眼看着他说;他就叫他苔丝。

    而后天渐渐亮了,她的面貌就成为单纯的女性了;由那些授人福祉的神祇,变为渴望得到福祉的人了。

    在这远离人类的时辰里,他们能够十分接近水鸟。苍鹭来了,伴着好似开门开窗的莽撞大叫,从它们经常栖宿的草地边的树林中飞出;或者,已经在那个地方了,这一对从旁边走过,它们依然定定地站在水中,慢慢地平平地伸着脖子,扭头看着他们经过,不动情感地扭动,好像机关装置转动的木偶。

    在此标桩的不仅仅是奉承追求,甚至也不是对作用于安吉尔使他能够与苔丝同等坠入爱情的力量的描述,正相反,安吉尔好像几乎落在后边了,琐屑的,不得要领的,他关于古典女神的讨厌瞎聊同样入侵了场景的庄严,这,苔丝不耐烦地摒除了。好像哈代独自跟他的女主人公在一起,观看着她的迷人,几乎为他自己创造的这个女人的力量感到惊讶了。这孵育着的孤独产生了怪诞的可视的效果,有几分幻觉,色彩鲜明地被光线照着,好像一个“疯狂的晚期的透纳”。人的形象几乎没有描绘;一切都集中在“幽灵般的、半混沌的、水状的光线”上,穿过这“交混的、奇异的、幽亮的朦胧”恋爱者神秘地移动着。哈代刚刚创建了那全部的超自然之后,又通过环境描述将场景带入了尖锐的焦点,尽管在前景中,女主人公跟它们“巨大的开门关窗的鲁莽的声响”,“慢慢地平平地伸着脖子,不动情感地转动着”在一起。这场景好像一个梦,人类存在的怪异,造物的生动而无情,换言之,“场景,加上人的灵魂”。

    典型的哈代方式完全贯穿了《苔丝》:他用场景为苔丝身陷其中的偏狭的民间叙事曲悲剧创造了立体的回响。它是一条颠覆着亚里士多德[8]的途径,造就着一个仅仅出身为牛奶女工的悲剧女主人公。它也是一个甚至完全未曾提及的阐释情绪的手段。

    细想起来,作为实例,在那一章的开头,苔丝最终违背了她更准确的判断,在坐着马车向火车站而去的漫漫旅途上同意了跟安吉尔结婚:

    在渐渐消失的日光中,他们沿着平坦的路穿过草地,那路延伸进灰色的远处,在黑黢黢的爱敦荒原陡坡最边缘的背部。

    爱敦荒原由围绕着泰尔波绥斯的丰茂的牧场这“陡然的”一瞥,我想,一个简捷的、可怕的威胁性忧烦预感是来临了,好像在先前平静的牧歌中一个突然降低的小音阶和弦。一部长篇小说大量的情感负荷就裹挟在这微妙的细节描写中,更确切地说,是在一部电影原声音乐增强的途程中,或者再加以界定,是在行动的情绪中。“一页又一页”,多罗西·范·根特写道:

    《苔丝》有一种精心炼制的结构的密集,在哈代这里是相当独特的;当最素常的事实凭信被掩蔽的时候,象征的深度由事物有形的外观伴随着无碍的透明性传达了……人们意识到的文风不是作为特别的文字品质,在此只是极为通常地作为观察与直觉的品质之间奇妙的同一,一种明晰的特性。

    或许这是称《苔丝》本质上作为一部诗性小说的另一种说法。它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种惯常的模棱两可的赞美,意指未能弥补情节和性格薄弱而颇为自觉的写作。《苔丝》,无论如何,在强烈的感觉中是诗的——我在起始时不言而喻所称谓的,相当朴素,优美。它如一首诗同等优美,每一个细节都是必需的,各个带着情感的直觉。然而也有一些东西大过于它:在这部书的批判性要素上,叙述、描写、感情的纠结融合在一起,用一种特殊的混合方式产生了一种效果,不加夸张地说,它超出了那些在散文小说中习常的发现,的确超越了19世纪的那些英国小说。我指的是,例如,那对恋人走在哈代奇妙的梦幻般着力描写的晨晓中,或者,同样奇妙的,当苔丝在泰尔波绥斯草木繁茂的园子里听安吉尔弹奏竖琴时唤起的景色:

    苔丝听到了她头顶阁楼上的这种琴声,模糊,低沉,被界域阻隔着束缚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染她,当它在沉静的空气中荡游的时候,带有了裸体画一般完全明晰的品质。明确地说,乐器和弹奏都是蹩脚的;可是一切都是相对的,倾听的苔丝,却像一只着迷的鸟儿,不能离开这地方。不仅不能离开,她还向着弹奏者靠近,坚持躲在树篱后边,免得他猜到她在这里。

    苔丝发现她置身其中的园子的外围有好多年没有耕种了,现在是潮湿的,繁茂的,汁液丰沛的草丛一碰就升起一片花粉的烟雾;高高的开着花的野草发出刺鼻的气味——那红、黄、紫的色彩构成了一幅多彩的图画,像栽培的花丛一样耀眼炫目。她像一只猫悄然潜过这繁茂的草丛,在她的裙裾上聚集了布谷的涎液,脚下踩碎了蜗牛壳,蓟草汁和蛞蝓液沾染着她的手,黏糊糊的霉菌擦上她光裸的胳膊,尽管在苹果树干上是雪白的,却像茜草汁沾污了她的皮肤;她就这样十分靠近了克莱尔,却一直没有被他看见。

    这些描述的强烈的色情性——我想,比我们用于今天的完全的正面攻击,更加色情——不是在人物之中,而只是在景色的细节中:安吉尔的竖琴声,带着它“裸体画一般十足明晰的品质”,“潮湿”“繁茂”“汁液”,苔丝潜行于草丛之中“像一只悄然的猫”,“在她的裙裾上聚集了布谷的涎液……蓟草汁和蛞蝓液沾染着她的手,黏糊糊的菌霉擦过她光裸的胳膊……茜草汁沾污了她的皮肤”。好像植物本身竟自容含了全部秘密的气味和肉体热情动作的汁液。哈代的伊甸园文本比创世纪的书更加接近高更[9]。

    然而它的全部效果产生在苔丝的几分恍惚中,同时是肉欲的而又非肉体化的:

    苔丝既没有了时间意识也没有了空间意识。这种超升就像她描述的注视着星星随意产生的,现在没有她的决意而到来了;她在那把二手竖琴细微的乐音上起伏,和谐的琴声像微风吹彻了她的身心,让她的眼睛里盈注了泪水。漂浮的花粉似乎就是可以看见的他的琴声,园子的潮湿是园子感动的哭泣。虽然暮色将落了,气味浓烈的野草花依然放射着光彩,好像它们不能在热切中闭合,色彩的波涛跟声音的波涛相融相合了。

    这是抽象了,几乎抽象了由观察的强度带来的感觉和情绪的升华,是诗的本质要务。哈代田园诗的文本深深地植根于无意识之中。

    这部小说原生的奇异的力量,我想,来自于哈代由外部世界生动的细节向最为复杂的内部性格和情绪的流泄不费力而又精确转换的能力。

    他们定定地站立,他们凝住的心带着欢乐的怜悯向外看着。他们两个似乎都在探索着为现实遮蔽的事物。

    “哦——是我的错。”克莱尔说。

    但是他不能再进一步。谈话好像沉默一样无表达能力。然而他有一种事体的模糊意识,尽管一直到后来,他也不清晰;他原本的苔丝,对于认识在他面前作为身体的她在精神上停止了——允许其漂移,像在水流上的一具尸体,由其活着的意愿朝着一个方向分离了。

    他在描述着什么——犹疑地,仿佛感情在黑暗中接近它——一些事物仅仅被动地漠然地远离着;取而代之的,它,鬼魅般的,不动声色地游移着——身体在一条路上前行,心向他方走离——像精神分裂症患者延续的撕拉与扯裂。

    在我看来,哈代有能力探索这些困惑屏蔽的心灵状况之由因,当他处于最佳状态时,在他做诗人和小说家的天资之间没有分隔。由此,他超凡的独创性和他独特的生存感受——尽管表面上古怪的乡村风习那样影响了他——成了一个现代主义的先兆。他于1891年在《苔丝》中如此敏锐描述的茫然和情绪混乱成了19世纪文学的性格笔记和先见:例如,艾略特[10]的,贝克特[11]的和加缪[12]的。或许他是在这里暗示着,宁愿他做的那些全是俗套的悲观主义,当他称苔丝的消沉和无辜的厄运感受为“现代主义疼痛”的时候。

    总之,无论如何,这是宁愿要情节或者特性而不要概念的问题,在他的时代是非常有意义的问题。艾利克·德伯维尔像在每一部维多利亚时代的戏剧中的反面人物那样神气地走着,捻着他的髭须,与此同时安吉尔·克莱尔是寡情的,爱挑剔的,在同样的传统中带着浅薄疑虑使人痛苦的人,尽管有着更高一些的心气。哈代本人似乎对他们两个都失去了耐心,虽然他们两个都有异常的敏捷。尽管哈代起始在安吉尔一边,带着一些青春的疑惑信任他,他本人曾深受其苦——在伦敦的恶劣时期,失去了宗教信仰,结果决定不去上剑桥大学,可以为例——他允许他萎缩进了过分拘谨的琐细之类,他的《苔丝》的田园诗般纯洁的抽象理想一度破碎了。在结尾,艾利克甚至仿佛更加坚定和慷慨了:至少他是关心她的良好生存了,有了热情为她的勇气,在那里,安吉尔没有留下什么,除了他的失去,除了他和苔丝青春期的妹妹不恰当的暧昧的未来。正如多罗西·范·根特所评说的:“我们不相信那年轻的姑娘能缺乏姐姐被绞死的清醒头脑而走向改善的人生。”

    另外一些人物相消失的快捷,与苔丝相形之下成为苍白的没有实体的了,仅仅是一个机械的镶嵌,其中她是实在的,或许是一面镜子的入口,哈代的个人牵涉与故事在内做了更移。而那种牵涉是清晰的强烈的,至少在起始。哈代的家庭,就像德伯维尔家,是由于缺乏抱负和无能、在这个世界上衰落下来的古老的土地所有者[13]。奶牛场主克瑞科甚至顺便地提到过他们,半斤八两而已。(泰尔波绥斯,凑巧是哈代的父亲一直拥有的小农场的名字。)更为重要的是,哈代的妻子和岳父都是使人痛苦折磨人的,带着他们的社会优越感,达到了疯狂地步。换句话说,约翰·德北菲尔,带着其荒唐的贵族奢华幻想,并非他首先呈现的独立的喜剧性创造。

    然而当小说发展了,这私人的标桩便得以留在了后头,如同另外一些东西。在结尾,仅有苔丝,成长着,深化着,一直以一种好像几乎不相称的方式——考虑到哈代将其措置的世界的广大和错综缠结——主宰着这部书,所有事情的最终要素只达到一个用度,以期反射回到她的身上。艾利克性的纠缠,甚至他的笨拙、含糊的敲诈式慷慨,是她肉体魅力的无尽容藏。她的自然、独立和反应的新鲜均衡地成长着,正当安吉尔退缩回由其想象获得了自身自由的那个阶级冷酷的侈谈和伪善的时候。

    戴·赫·劳伦斯[14]说哈代的小说:“男女主人公没有人特别关心金钱,或者直接自己保留。他们全都艰苦奋争得以生存。”苔丝没有通过背叛她切近的两个情人这样做。然而她所成就的生存是如此丰富和完满,以致她犹如超越了他们强加于她身上的幻想一般容易地胜过了他们不同的残忍。因为她是不抱怨的,在她的忠诚中是奇异的被动驯服的,她仿佛是每一个人的牺牲:首先是艾利克的,接着是安吉尔的,而后在弗林卡姆阿什是农场主格鲁毕的,最终,当然,是“诸神之主宰”的牺牲。然而在结尾,她似乎是自由和完满的了,甚至于尽管他们吊起了她,与此同时她的迫害者也成了他们自己局限的牺牲。

    经典的悲剧的主人公,如李尔王[15],是由身受其苦,于愚蠢和骄傲中获得了救赎。苔丝,无论如何,是既不愚蠢,也不骄傲,仅仅是脆弱的。她的高度是她的女性特质。艾武应·侯韦[16]雄辩地描述道:

    苔丝是文学中罕见的创造:美好造就了兴味。她是人类生命的伸张与支撑,依然永久喷涌向复生……她似乎为了我们生命存在的潜质而来,恰如产生于她的也正意味着生命通常成为的。她是哈代对于人类生存可能性的最伟大的贡献,因为苔丝是文明最伟大的胜利之一:一个自然的姑娘。

    她的爱人各自拥有懂得她的独特和力量的不情愿的途径。艾利克只是再度看见她,便失去了他的凶顽、短暂的虔诚。(“到我再看见那眼睛和嘴为止,我像一个男人能够做到的那样坚定——自夏娃以来的确从来没有这样一张使人发狂的嘴!”)。安吉尔的严肃最终被觉悟解放了。她的温柔无以匹敌。甚至霸道的格鲁毕也模糊地认识到她像不能打的那些女人一样平等。然而她永不设防或者退缩,自怜或者报复,却代之以她淡泊的、罹患悲难的、并不愚傻的方式,保持着一个天生美丽的女人拥有的全部内涵,不只是肉体的美丽,而是宽容、聪慧和忍耐。“成熟即全部”,哈代,对那个她身陷其中的世界之悖理从不犹豫说教,对于他在《苔丝》中逐步显露的深度张力似乎奇怪地言不尽意了,好像它完全以某种方式超越了他。“仅仅一个性格”,侯韦写道,“几乎像苔丝一样重要,那是哈代本人。通过他冥想的声音使他的存在笃定地被感知了。他像受了袭击的父亲般盘桓凝望着苔丝。他像苔丝对待这个世界一样温柔地对待苔丝。温柔,无助。”换言之,他描写她正如同描写景色挟着同样的强烈:岁月和失去的强烈,仿佛他是最后一次完整地看着她。

    那是哈代似乎忘记了苔丝是他自己小说中的人物的时刻,开始讲述她犹如一个过去的爱人,他失去了却不能忘怀。很悖谬地,这奇怪的穿插发生在第一个偶然的时刻,当苔丝为她垂死的婴儿施洗礼的时候,突然中止了仅仅作为一个乡村姑娘,而成了一个隐现的、神秘的、悲剧的形象:“伟大的、高耸的、威严的人物——一个神人,没有与他们(她的弟妹)共同的东西了。”此前她直接地诵读着洗礼词:

    于是他们的姐姐……从心底倾吐着感恩的祷文,勇敢地带着成功的狂喜,像用管风琴奏出的基音发出来,那是她的心沉浸在喜悦中时要求的声音。那永远不会被懂得她的人忘记。

    这异乎寻常的个人的侵入,与哈代的步履转向表达他的理性悲观主义说教的一些场合是相当不同的。它是更替,好像鬼魅的来访,好像苔丝本人踏进了他写作的房间,突然站在了他的旁边:“女人太让人思念了,你怎样呼唤我,呼唤我……”这凄切动人的、失去和思念机缘的伟大诗篇、令人心碎的札记,是在他的妻子去世二十多年之后,哈代才写下,他已经在《苔丝》中呈现了:在断断续续地结晶为心灵可视状态的景色升华萦回的连续描写中,最为重要的是,在他所创造的女主人公的美丽和力量中,然后,不情愿地,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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