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铸魂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人不到死,就不算完整。生命还留下多少,就有多少忧愁。

    这年月,连我白立国都迷失了,还有完整的人吗?这一天早晨,虎子死了。它是在回村的第三天死去的。腿、脖子和翅膀上的伤,不足以致命。专家考证后说,虎子是老死的,一觉睡死了,死得顺乎自然。这畜生真有福气哩!我要是有这种福气多好啊!啥叫享福,啥叫受罪?心里啥也不知道就是天大的福气。我悲痛欲绝,心上空空,好像丢了魂儿,甚至连立在墓地的小泥人,都好像失去了根基,飘飘荡荡的。是啊,劳动的背影正穿过疲惫的土地,慢慢走向遗忘。遗忘就是背叛啊!这天上午,双羊回来了,张晋芳找到了,她抱着孩子跟来了。我跟双羊说:“虎子回来了,活了三天就死了。”双羊愣愣,眼圈儿慢慢红了。我听见曹大娘训斥双羊:“人哪,别管啥时候,都得有人守着土地。这是庄稼人的根儿,也是咱曹家的根儿,人走到哪儿不能拔了根儿啊!”这话是说给双羊的,更像是说给张晋芳听的。曹大娘继续说:“你们都不如虎子,那么远的路,虎子都知道寻根儿!”双羊垂着脑袋没说话。张晋芳喃喃地说:“娘,我错了,对不起。”曹大娘将孩子抱了过去,亲着孙子的小脸蛋,泪水涌满了眼眶。曹玉堂没说话,一锅接一锅地吸烟。我听见双羊很凄凉地自语着:“娘,我记住了,找不到根儿的人,就好像丢了魂儿,人得找根儿啊!”我当即想起昨晚迷路的事,嚅动着嘴唇:“我们从哪儿能找到根儿啊?”双羊说:“找啊,不找哪知道?”我这才明白,双羊是寻根儿来的。鸟都恋旧窝哩,何况人啊?双羊的遗传基因里似乎就带着寻根的愿望和本能。就像农民喜欢种地,到了一定年龄,他自然而然就想种点什么。我陪伴着曹双羊到田野里转了半天,他忽然说找到根儿了。

    麦河墓地就要落成了。因为三村合并,为了节约用地,三个村的墓地要往一处集中。原来不搭界的事一下子有了关联。曹双羊提议在墓地中间竖一座石碑,起名叫“寻根铸魂碑”。他说人只有聚在根儿下,才能有魂儿哩。我懂了,虽然我累了,双羊还是拉着我,站在土地的最前方,替他张罗这个仪式。不就是一个仪式吗?这仪式能吃?能穿?能生金子?明知不能,可还得乖乖操办。麦河集团的工人用卡车拉来了一块巨石。这是鹦鹉山的白岭石,白色透明。张石匠开始雕刻的时候,问双羊雕个啥模样?酒色弥散在双羊的脸上,紫得像个茄子。他想了想说:“啥模样?应该像村头的拴马桩吧?”张石匠愣住了,使劲儿抓着脑袋。我插话说:“一看你就年轻,拴马桩都没见过?”双羊又给他描述了一遍。张石匠还是傻愣着。我火了:“还等我给你比画啊?屁放三遍都没味儿啦!狗儿爷没跟你说过吗?我们村的祖先是谁?”张石匠说:“老牛家那三户啊!山西大槐树过来的!”我说:“他们牵着马逃荒到麦河,将一个石柱儿往土地上一戳,就是拴马桩了。先有拴马桩,后有小村庄啊!”张石匠咧着嘴巴:“一个石柱子那有啥好雕的?”我伸手猛地一拍张石匠的脑壳,含蓄地笑了笑:“你傻呀?那仅仅是石头桩子吗?那可是我们传宗接代的人祖啊!没见过黄帝陵的华表吗?”张石匠恍然明白了。双羊向我投来一抹赞许的目光。我为自己的一时发挥而得意。这个现象无法解释,民间有个习惯,对于不能解释的事情,都归于神灵。

    我们的分工很明确。双羊负责组织雕刻石碑,我负责收集墓地上的“泥塑”,桃儿负责编织小麦花环。桃儿瞎了,面容更为消瘦,但做起事来却非常投入。还是那样心灵手巧,麦子花环编得精致而美丽。她有时坐在椅子上苦思冥想,有时背着手,自顾自在房中漫步,有时点燃一支烟,抽上几口就掐掉了。她嫣然一笑说:“如果没有麦子,麦河水都会是浑浊的。如果没有麦子,我身上的螃蟹味儿就再也抖不掉了。”这句话像一股旋风,刮得我站不稳了。我久久地望着她,浑身轰然一响,她终于中了麦子的圈套。

    伴着铸魂碑的成形,村里迎来了盛世的寻根铸魂仪式。

    按照习俗,大家都不能吃东西。这天早上,我执意要吃点东西,好精神着去公墓。我吃的是麦粒儿,煮麦粒儿很好吃。桃儿做麦子花环的时候,用麦秸编了一个小笊篱,锅里的水滚开了,放进一捧麦粒儿,我就用小笊篱往嘴里捞,简直是一种游戏。我和桃儿一同来到麦河墓地。麦收已过,土地恢复了平静,目光里充满慈爱。阳光出奇的耀眼,鸟们低低地飞着,一落进麦茬儿地就看不见了。但是,鸟的叫声清纯亮丽,没有一丝杂音。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这阵儿的风以一种温和的姿态吹拂。风把河岸的麦秸吹过来,七零八落地旋转、飘荡。麦子的气息还噎得我打嗝儿。我走着,感觉阳光和风在推着我。我两只瓷实的脚板踏过泥土和草根,转眼就到了。重新整合的墓地焕然一新,气氛庄重、神秘而无限虔诚。来了好多庄稼人,即便土地流转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的变化也是缓慢的。这一刻,他们似乎忘记了劳累和忧愁。公墓罩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漫开的落花飘飘洒洒。一只野兔从我身边溜走,跑得贼快,不是身体在跑,而是像鹰在飞。虎子要是活着,它跑得再快也没用。忽然,我看见了一只黑色雏鹰,蹦蹦跳跳的,从这个树杈蹦到那个树杈。我愣了一下,兔子肯定是看见雏鹰吓跑的。这畜生跟虎子是啥关系?突然,雏鹰一声长鸣,呼啦啦,一时间飞来许多苍鹰。树杈、河滩、墓地,落满了黑压压的苍鹰。没有叼麦穗的苍鹰,却有一只凶猛的苍鹰从半空中俯冲下来,落在铸魂碑上,傲视着人们。

    我们都傻了,哪来的苍鹰?我明白了,雏鹰怀着虔诚来参加虎子的葬礼,虎子也是它们的祖先啊!所以,我越来越沉浸在失去虎子的悲伤里,迎风流泪。不过,虎子的翅膀永远覆盖我的天空。我敢断定,虎子承接了地气,一定会成为麦河流域的新传说。虎子走了,却给我们的世界留下了一个坐标。我把它奉为圣土,请人到这儿来朝拜吧!这一瞬间,我又想到了曹双羊,他像虎子一样从土地上起飞,那是虎子借双羊还了魂。双羊的生命在冲刺,像虎子一样,没有结果,只有速度。土地神连安都看着他呢,连安会用他的麦穗儿在土地上刻下他挣扎、苦斗和思索的脚印。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对着大地唱上一段。得到双羊的许可,我就开唱了:

    摸一摸我的天

    亲一亲我的地

    娘织了毛布衣

    姐编了苇炕席

    麦子黄了梢儿

    大爷挂了犁儿

    ……

    竖立铸魂碑之前,双羊让人挖好了一个墓穴。墓穴一旁,火纸不断燃烧,烟气滚滚。人们将过去墓地前的泥塑集中起来。泥塑一排排斜靠在墓坑里,神情栩栩如生。人们撒了一层麦芒灰,将泥塑覆盖。我把一只小木箱放进墓坑。里面装着虎子的尸体。这时候,墓坑里缓缓升起一根虎子的羽毛。我收藏了这根羽毛。我看到了枣杠子的泥塑,我咋把他捏成了一副驴脸?真是对不起了,瞎子就是手头没准儿。我激动的时候,嘴里叫的都是死人名,叫着叫着,吓了我一跳。碰上狗儿爷泥塑了,我抱起了“狗儿爷”,颜色像刚出土的陶俑。我喊了几句,他不跟我说话。这些泥人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我的特异功能真的废了。我很气恼,试图把他的山羊胡子掰下来,掰了几下没有掰掉。我轻轻放好狗儿爷的泥塑,说了两句幽默的话,却没有人笑。这给了我们爱情和仇恨的土地,给了我们牵挂和温暖的土地啊!也许因为大家对土地想得太多,寄予得太多,心情才会这么沉重。一见到祖先的泥塑,我的心就劈成两半。一半是忧伤,一半是骄傲;一半是哭泣,一半是欢笑。我不知道怎样对人解释,也不知道怎样来说服自己。我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动情地说:“这些泥人有我爹塑的,有我塑的。除了泥就是血,是用我们活人和亡人最后的血来养根啊!有了根脉,土地就不会荒芜,我们鹦鹉村人就能够世代永存!”说完,我的两只眼像鹰一样瞄着四方。我的话让人痛彻肺腑。

    远处有人吆喝:“开闸放水喽——”话音刚落,渐渐那水头就近了。果然有哗哗啦啦的水响,湿润的气味就扑了过来。流水越来越近,翻卷着到了公墓。啊,麦河是我们土地的血脉,流淌的是母亲的乳汁啊!

    桃儿一边往坑里扔着麦子花环,一边轻声祷告:“鹦鹉村的祖先,全村子孙都给您竖碑来了。过去我们碰上啥样年景儿,只有听天由命!今天不一样了,我们旱涝都能吃上最好的麦子!你们尝一尝吧,我们的麦子有多香!”

    桃儿向祖先祷告的时候,喃喃地说:“祖宗啊,让我在土地上怀上我们的孩子,也许就叫天人合一吧?”说完就啜啜地哭了。她哭得我心里那个软啊!我打着梨花板儿,不唱,声音清脆无比。这“当啷当啷”的声响,直往地里钻去。我用梨花板刮破了胳膊,血往外淌,像花一样绽开,一滴一滴掉进泥土。我一阵头晕,抓住了桃儿冰凉的手,未曾开口,两股眼泪就淌了下来。我这无数次涌出来又咽进去的泪水啊!

    桃儿咬着嘴唇,一下一下地往坑里扔麦子花环。

    麦子花环几乎把墓坑填平了。我抽了抽鼻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全村人都哗哗啦啦地跪下了。我大声喊:“这油浸浸的土啊,血运旺盛的土啊,饱含着祖先血汗的土啊,就是我们养根的土啊!”我双手捧起一把泥土,贴在脸上亲了亲,然后缓缓撒向墓坑。

    我发现双羊跪在我身边。我们被浑身汗腥味儿的农民包围着。双羊是成功者,更是忏悔者。不管走多远,我始终认为,这个地方是他再生的河岸。他终于被拯救了!他没有捧土,而是“啪”的一声打开皮箱。皮箱像一块磁铁,吸住人们的目光。皮箱里的东西竟然把我们惊呆了!一个枕头,装满了麦河泥土的枕头。真相终于大白了。有一阵子,村人传说那是钱,有人说那是防身武器,还有人说那是发财符。双羊散开了枕头,将里面的土缓缓撒向墓坑。土粉变白了,柳絮一样飘浮。这跟随他走南闯北的土,也随祖先来铸根了。人不能没有根啊!双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超出往常那样端量我,目光闪闪烁烁。他颤抖着说:“三哥,祖宗饶恕了我,土地饶恕了我,请你给我换上一堆新土吧!我要永远枕着它。家乡的黑土,给了我财富,给了我自由啊!我曹双羊要做的,就是让祖先含笑九泉!”我和双羊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大伙儿都感动了。清晰的痛楚让我恢复了正常的感觉,但我没哭,哭不出来。我不紧不慢地给他的皮箱换土,刹那间,新土散发出一股苦涩的香气。对于双羊,需要的就是这种气息吧?如果说这麦河土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的防身武器也不为过。唉,这个顾脑袋不顾屁股的家伙终于猛醒了!我看见双羊眼睛红了,眼泪热辣辣地滚动。我好像沉浸在往事中,嘴里哼着《刮地风》曲谱:“上尺尺上四上四上尺尺上四六六五五尺工五六工五五工工——扎扎一扎弄扎弄扎弄扎扎一扎弄扎扎一弄弄扎——”

    人们纷纷向墓坑扔土。土坑填平了,石碑竖了起来。

    人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我们的沉默化作了石头,铸魂碑是沉默的,也是透明的。铸魂碑的形状有点像拴马桩,还有点像华表柱。碑石在阳光下发出虹一样的光芒,投在土地上竟然没有阴影。光芒是金黄色的,而且渐生暖意。那上面映着一张张风霜磨砺的脸,坚毅而挺拔。人脸变成了石头,默然无声的石头。这里映着沉默寡言的父亲,映着默默犁地的爷爷。在我们这里,想分清农民的脸和土地的颜色很难,土黄的脸,与土地的颜色一样。土地留下了先人一窝一窝的足迹,犁铧拉出一道一道的垄痕,又被风沙秘密地掩埋。这个时候,根也被埋住了,根很深,黑暗又温暖。我盘着根走向叶脉,仿佛进入了所有年代。

    这寻找与回归的仪式结束,世界又恢复了原初的模样。日光透亮,转而模糊,陡峭的山脉,辽阔的平原,到处都是金黄的色泽。炊烟从村庄漫过来,蒸腾在半空,给墓地带来了人间烟火。过去,我们想的是人与土地到底有怎样的禁忌关系?我瞟了双羊一眼,他眼里有了光焰。再瞟一眼人群,表明人们的劲头又提了起来,丢失的魂儿也聚起来了。我仿佛听见了灵魂集结的声响,嘁嘁嚓嚓。我稳稳地站着,顿时感到一阵神清气爽。

    中午时分,仪式结束了。

    桃儿太疲劳了,我让她先回家休息了。我要再守着铸魂碑多待一会儿,给这些“泥塑”们送上最后一程。我一直守到夜阑人静,肚里饿得咕咕直响。天黑了,土地潮潮的。我踩着潮湿的村路往回走去。风从远方刮来,我时常碰到灵魂回家。找到根儿的灵魂都睡着了,睡得香甜,我不忍心叫醒他们。我听着自己咚咚的脚步声,其实,这声音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地下。我听见虎子在我心中尖利清脆地叫了两声,然后,就有一道光束冲上来,穿透无垠的地气和苍茫,冲上天际瞬间散开了。我不知道这是用心还是用眼睛看到的。我被这景象惊呆了!光与光在土地上的聚合、铺展、升腾,那是世上极少出现的神光,就像穿透云霾的一缕生机勃勃的阳光。这是一种说不起来的秘密。我感觉到,这光不像是天降的,倒像是土地生成的。这世上很少出现神迹。过去我一直觉得,凡在夜间亮起来的,除了星星就是月亮。可是,在我们鹦鹉村的夜空,还有一种说不明白的光,古老而年轻,照耀着我们,牵引着我们,照耀着土地上的劳苦、汗水、血腥和光荣。那神光激越起来,它尽情地向遥远的天际飞去。我看见了,神光是从铸魂碑那里发出来的。它闪耀的时候,与小村庄的鸡鸣相呼应。

    我眺望远方,啥都看不见。一抬头,满天的星星。稠密、透亮、幽远,好像啥时候见过这么一回,想起来了,在我娘的怀里吃奶的时候。一片的星星掉进娘的怀里。娘说一颗星就是一个人啊!人越来越多,土地上的传说还在疯狂地演绎着。有一个早上,我们会惊奇地发现,一辆一辆载重卡车疾驰而过。摇撼了村庄的根基,碾碎了所有记忆。神光所照耀的村庄已经破败,渐渐远去,我的乐亭大鼓也一同消亡了。无论夜风朝哪个方向吹,都不能带去我的歌声。无法抗拒的忧伤,再次袭击了我的心。福德正神的庙堂倒塌了,还没有新的土地庙宇落成。这个空白谁来填充啊?生活常常嘲弄着人们,在奇怪的轨道上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难道我们不应该审判自己吗?那个图腾一样的麦垛,这个阳物一样的铸魂碑,永远留在了麦河。“麦子!麦子!麦子!”我的呼喊有了回声,嗡嗡地震动我的耳膜。所以我说,万物归一就是归了土啊!村庄也许会衰败,麦河也许会断流,可我们心中的麦田永远会生机盎然的。是啊,我看见了,阳光在麦地上燃烧,一片黄色的光焰,麦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盘旋飞舞,一个新的村庄正从模糊的、似梦非梦的阳光中挣脱出来。哦,那是远方,远了又远了的是谁?不,是我们的梦想。小麦,在远方歌唱不息。我忽然明白了双羊的用意,有了铸魂碑,我们的根儿就越扎越深,心就伸展得越来越远。慢慢地,亮光消失了,高楼大厦在那儿摇晃,搅乱了我优雅的步态,差点栽个跟斗。其实,在这个清醒的时刻,我可以锁住喉咙不说话,却锁不住爱和忧伤。细一想,一连串儿的问题就来了。问一问摇曳的小草吧,这儿从前长过麦子吗?这儿有过村庄吗?你知道麦子和村庄是怎样消失的吗?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竟然把我逗笑了。人在夜光里容易梦游,我突然有了一个疑问:天道轮回,土地给了我无边无际的梦,明天还会有一只苍鹰,扑进我的生活吗?如果麦河消亡了,化作了一滴清水,或是凝成一滴眼泪,那么,未来岁月里,谁还能说清楚,一只苍鹰为啥叼着麦穗儿飞翔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