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夏天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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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办完韩腰子的丧事,我觉得还有啥事没办,心里有事,咋也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烙饼”。这天上午,我主持开了一个家庭会,讨论韩家的几个棘手问题。第一是丧葬费的问题。桃儿先发言,愿意承担全部费用的三分之二,其余部分就由韩林兄妹俩分担了。韩林是韩腰子与前妻的儿子。我感觉韩林媳妇最满意。接下来是桃儿娘的赡养问题,桃儿还是先发言,表示由我俩共同承担,韩林媳妇掩饰不住的笑意。第三个议题,老爷子名下的这所房子,韩腰子在他生前写下了遗嘱,把他的房子过户给桃儿娘。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还有县公证处的证明,受法律保护。当时韩林一句话没说。桃儿告诉我,他媳妇的脸色立刻阴得像要下雨,也一句话没说,冷着眼看桃儿。我猜透韩林和他媳妇的心理了,他们是这样想的:桃儿是何许人也?城里的名妓;白瞎子何许人也?民间的智者。我们斗得过他们吗?

    桃儿娘就站起身,对孩子们说道:“不用等我到那一天了,现在我就把老韩给我的房产分给韩林、韩英兄妹俩。”一句话像一块石头扔进麦河,激起了千层浪,我呆愣了,抽了口凉气,用脚踢了桃儿一下,桃儿刚要说话,韩英开口道:“您老上哪儿住去啊?”简单一句问话,让桃儿娘受了感动,她啜泣着说:“我跟桃儿上城里住去,放心吧。就是……有点舍不得离开鹦鹉村了……”

    我觉得我应该表态了:“妈,你舍不得鹦鹉村,不嫌弃我的话,可以先搬到我那住去。”桃儿抓住我的手使劲儿攥,表达她的欢喜。桃儿娘知道闺女的态度,当场表示就这么办了,过两天就搬过去。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家庭纷争,最终化干戈为玉帛。这件事让我对桃儿娘刮目相看了。

    韩林媳妇突然提了一个建议,再起波澜。她的建议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郭富九把麦场设在国道上,要是他不叫我爹给他看麦场,那么,我爹就不会死于这场车祸。因此说,郭富九应当对我公爹的死承担一部分责任,应该给予经济上的赔偿。她的这个说法,让我们全都目瞪口呆。谁会想到让郭富九赔偿的事呢?按照我们乡下人的思维方式,韩家应该对郭富九心怀歉意的啊,因为,韩腰子的死给人家老郭家带来了麻烦。俩老人是有约定的,是韩腰子自愿。这不是翻脸不认人吗?再说了,轧死韩腰子的不是郭富九,凭啥叫人家担份责任呢?我说出了我的看法。韩林媳妇理直气壮地说道:“郭富九难道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吗?他不知道麦场不应当设在公路上吗?不知道晚上睡在公路的麦秸子上危险吗?为啥没有阻止我公爹?你们还认为他没有责任!?”经她这么一说,我有点心动了,真是的,要这么一分析,他郭富九还真的应该负点责任。桃儿拽拽我的胳膊说:“韩林媳妇说的不是没一点儿道理。”我问桃儿娘:“妈,您是啥意见啊?”桃儿娘小声嘀咕说:“叫人家赔合适吗?乡里乡亲的!”韩林媳妇打断婆婆的话说:“这是两码事,娘,人情代替不了法律。”然后转身问韩英:“你说句话啊,英子。”韩英清了清嗓子说:“按说哪……郭叔他该……该赔点……可这个……我也不懂法律,要不咱们跟律师咨询咨询?”桃儿说:“这个建议好,就请教我们集团新聘请来的吕律师吧。”韩林媳妇得着理了,提高了声音:“都听见了吧?郭富九难逃责任。韩林,走,跟我找郭富九去。”韩林起身就走。桃儿娘喊了一声:“站住。”韩林真就站住了,转过脸看着娘。他媳妇拽了他一下,一跺脚快步出了屋。韩林连忙对桃儿娘说了一句:“我去找郭富九去啊!”转身追出了屋。

    虎子告知我,韩林小两口和郭富九老两口儿走岔了。韩林他们出了家门,走的是门前这条街,郭富九他们走的是韩家屋后那条街。我记得那天傍晚,郭富九跟我说:“腰子的死,让我们一家人吃不下睡不着,心里别提多难过了。我们也总觉得愧对韩家人。不管咋说,腰子哥是给咱家看麦场出的事,就跟咱家有瓜葛,乡里乡亲的,平常我们老哥儿俩相处得不错,咋着也得给买个花圈。”我对郭富九说:“你这个翻脸不认人的老猴精,良心发现了?你有这份心就行啦!”发送韩腰子的时候,这小子就真的送了一对便宜的纸花圈。都知道郭富九抠门,没人过高指望他。

    虎子告诉我,韩林和韩英到了郭富九家,三说两说就争吵起来,闹出了动静。韩家孩子找郭富九要钱的风波,桃儿告诉了双羊。双羊一直惦记郭富九家那块地,就想找个机会缓和缓和。双羊让我出面跟郭富九谈一谈,韩腰子的补偿费,由麦河集团来出,希望他家的土地,赶紧加入麦河集团的土地流转。郭富九倔倔地说:“我不要他的钱,也不流转土地,我郭富九就是不吃他这一套!”我把郭富九的话传到双羊耳朵里,双羊气得骂了一句:“这个翻脸不认人的老猴精!”我对双羊说:“你别生他的气,这小子就是想多要钱。他一见着钱,就稣了骨头麻了筋,让他咋着他就咋着。”双羊还跟他较上了劲,大声说:“我就不给他钱!”我想了想说:“郭富九是癞蛤蟆垫床腿儿,总有挺不住的时候!”双羊说:“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给他们调解调解!”我咧着嘴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去了也是干着急!”

    那天上午,我带着虎子去田野里了。韩家的事,闹得我心里不痛快,连唱几句大鼓都没心思。双羊开车到野地里找到我:“三哥,跟我到桃儿家里去一趟。”我默默地走着,一声不吭,毫无反应。双羊骂:“你耳朵好使着呢,别给我装聋作哑!”我沉沉一叹,转了脸说:“你非要搅这池浑水是吧?”双羊大声说:“我这可是帮你哪,你别给我端着。”说着他就把我给拽上了车。我和双羊来到桃儿娘家,郭富九和郭章娘也来了。桃儿娘推了一下郭富九,对郭章娘说:“你俩先回去吧,有啥话往后再说吧!”郭富九预感到事情不妙,拽着老伴儿胳膊拔腿就走。韩林媳妇尖声喊叫一声:“站住!”郭富九吓了一跳,收了脚看双羊。双羊走到郭富九身前挡住了他,然后对韩林媳妇说:“我说弟妹,有啥话好好说,有啥事好好协商,别大喊大叫的啊!”韩林媳妇走到郭富九跟前,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说郭叔,你的意思是说我公公这条命就值两千块钱哪,是吧?”我一听,就悄悄问桃儿娘,桃儿娘说:“郭富九给送来了两千块钱,算做补偿吧!”郭富九问:“侄媳妇儿,你咋说话呢?你啥意思啊?”韩林媳妇冷笑一声:“不明白咋的啊?真不明白是吧?您是长辈,我看还是别叫我挑明了好,免得丢了面子。”郭富九还是不明白:“你这话……谁丢面子了?”双羊着急了:“哎呀,弟妹,你就扛着扁担进屋直来直去吧。不行我替你说,富九叔啊,她的意思是啊,韩腰子是给你看麦场出的事儿,你也应该担份责任,两千块钱太少啦!”郭富九这回听明白了,一下子就急眼了,说:“咋还我有份责任啊?人又不是我轧的,也不是我叫他睡马路上的,真是的……”韩林媳妇斜了郭富九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谁也没想讹你,不管咋说你跟我公公老哥儿俩处得还不错,因此哪我们就更不能算计你了。可人情归人情,事哪该咋办还得咋办,那法律条款上清清楚楚写着哪,帮工人因为帮工活动遭受人身损害的,被帮工人应当承担赔偿责任。咱得按章办事啊,对不对郭叔?”

    郭富九不相信韩林媳妇说的法律条款,愣愣地望着众人。其实,我也不了解还有这种法律条款。我听见双羊说:“富九叔,是有这个条款,我亲自请教了我们集团的吕律师了。”我感觉郭富九一直回避双羊。可是,他被逼到死胡同,只好跟双羊对话了。郭富九问:“吕律师说那得赔多少啊?”双羊说:“没有明确数字,只是说在受益范围内予以适当补偿。”郭富九又问:“受益范围?啥意思啊?”双羊解释说:“韩腰子不是车祸死的吗?肇事司机不得承担民事赔偿责任吗?这就是受益,你作为有连带责任方,可以酌情适当补偿,听明白了吧富九叔?”郭富九点着头说:“这回我明白了。可肇事车跑了,谁承担那份民事赔偿责任啊?”双羊说:“咱不是报警了吗?慢慢追查呗。”郭富九对韩林媳妇说:“那这样吧侄媳妇,等抓到肇事司机赔偿你们了我再补偿,行了吧?”韩林媳妇说:“那你的意思是,要是抓不着肇事司机就不补偿了呗?”郭富九说:“看你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政府一定能抓着他的。”说完,拽着老伴儿胳膊抬脚就走。

    韩林媳妇又大喊一声:“站住!”就踢踢踏踏冲过去,挡住了老两口儿的去路。郭富九和老婆都傻了眼。韩林媳妇尖声叫喊道:“欺负老韩家没有顶事人是吧?今儿个我看你们谁敢出这个家门!”郭富九急眼了,也提高声调问道:“你干啥?啊?谁欺负你啦,啊?”韩林媳妇连珠炮似的喊道:“你你你,就是你就是你……”韩英和桃儿一起上前劝解,没有效果。韩林媳妇和郭富九撕扯成一团。双羊“啪”的一声,拍着桌子吼叫道:“别吵吵啦,都给我住手!”一声吼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双羊继续说:“韩林媳妇,你今天这样可不应该。韩大叔生前跟富九是朋友,你们这么闹,九泉之下他能瞑目吗?狗会咬人,猪会哼哼,即便猪会咬了,咋汪汪都还是猪。你爹再窝囊还是你爹。你们好好想想吧!”韩林有了触动,喊了声:“老婆,别说了!”韩林媳妇被说哭了。这个关口,桃儿娘望着双羊说:“双羊啊,刚才你说的那个法律条款是咋说来着?”双羊说:“吕律师说,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十四条规定,帮工人因帮工活动遭受人身损害的,被帮工人应当承担赔偿责任。被帮工人明确拒绝帮工的,不承担赔偿责任;但可以在受益范围内予以适当补偿。”我知道双羊对郭富九一直有成见,他今天替郭富九说话,是想借此事把他拉过来。双羊心里还惦着郭富九家的土地呢。

    桃儿娘一拍巴掌说道:“对,就这一句,被帮工人明确拒绝帮工的,不承担赔偿责任。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老韩给富九家帮工,富九没同意,这就属于拒绝帮工吧?”双羊说:“应该属于。”桃儿娘追问:“那按法律说就不承担赔偿责任了吧?”双羊说:“真要是这么回事,就没赔偿责任了。”桃儿娘一推郭富九说:“没你事了,你俩走吧。”郭富九呆愣愣地看着桃儿娘。

    郭章娘紧拽着郭富九的胳膊,脚步凌乱地逃出了韩家。

    韩林媳妇瞪视着婆婆,冷笑几声,说道:“大家都看见了吧,半路夫妻跟原配夫妻就不是一回事儿,关键时刻那胳膊肘往外拐。”桃儿不爱听了,说:“嫂子,你咋说话哪?我娘哪点对不住你们?”韩林媳妇回击说:“不爱听就别这么做人哪,你娘凭啥向着一个外人?”桃儿反驳道:“那咋是向着呢?那是凭良心说话做事。当初人家就是谢绝爹帮工了,咋能不承认呢?”韩林媳妇一挺胸脯:“谁证明你娘说的是那么回事啊?”桃儿也一挺胸脯:“我咋啦?”韩林媳妇提高了嗓门儿:“你们是娘儿俩,合着伙偏向郭家,叛徒,内奸!”桃儿喊叫起来:“你骂谁叛徒内奸啊?你骂谁?”

    我吼叫一声:“桃儿,你住嘴!”桃儿愣愣地看着我。

    往下我不知该说啥了。唱了多半辈子大鼓,唱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成戏中人了。桃儿过来狠狠踢了我一脚。还是双羊给我解了围,双羊缓了一口气,对韩林媳妇说道:“弟妹,你们别闹哄了,有话慢慢说啊。听我一个局外人跟你说这么个事。我认识一个城里人叫谷雨,他老家住青草镇西王庄。前些日子他奶奶去世了,生前老太太要求回老家跟先她去世的老爷子合葬。谷雨他爹不清楚老家的规矩,在奶奶去世当晚打电话到乡里的四爷爷处问应该怎么办,还让四爷爷请四个人帮忙破坟合葬,另外怕给别人带来麻烦,特地请四爷爷不要通知其他任何亲戚。回乡里下葬的前一天,谷雨他爹跟四爷爷打电话得知老家的男丁都外出打工了,家里没男丁,另外要请四桌酒,谷雨他爹当时就安排了人回乡。回乡下葬当天在村口的市集遇到了几位买鞭炮的堂姑堂婶,是四爷爷的闺女和儿媳妇,她们埋怨谷雨他们没有提前打电话通知。谷雨爹当时就说,没让四爷爷通知的怎么人都来了。这时从她们口中得知老家的规矩,是要从市集开始炸鞭到爷爷的墓地,她们买完鞭炮后就上了电动三轮车,车很低,脚踩的地方离地半米左右。上车以后就开始炸鞭,经过老屋都没有停,直接向墓地走,连拿花圈的时间都没有,只有跟着她们走。结果刚到两边都是田地的路上时出事了,因为当时地上有很多麦穗,有位堂姑怕燃着的鞭炮把麦穗点着了,就站着用力把鞭炮向田里甩,结果不慎摔下了车,送医院检查后发现是颅内出血加骨折,是谷雨姐夫送医院的,发现情况不好当时就垫付了住院保证金三千块钱。奶奶一合墓,谷雨一家人都赶到医院去看堂姑,把身上所有的钱大约两千块钱都给了他们垫付医疗费。第二天一早,谷雨爹打电话过去关心情况,结果对方说前晚又交了七千多,叫他们赶紧筹钱。谷雨爹出去找朋友借了三千块送到医院,堂姑那边的一个亲戚说昨晚用了八千多,堂姑的男人却说用了一万三千多,谷雨爹拿出借来的三千给他,堂姑的男人却说这点钱有什么用,给你们家帮工出的事你家得全部负担。谷雨他爹当然不干了,两家就这么僵住了……”

    桃儿娘问:“后来呢?”双羊说:“后来谷雨一家就上律师事务所咨询去了,律师答复的跟咱们集团吕律师说的一样,帮工人因帮工活动遭受人身损害的,被帮工人应当承担赔偿责任。被帮工人明确拒绝帮工的,不承担赔偿责任;但可以在受益范围内予以适当补偿。最终,谷雨家赢了这场纠纷,不承担赔偿责任,对方退回了谷雨家垫付的全部资金。谷雨爹念及亲戚关系,给了堂姑两千块钱,算作一点儿心意。我说的绝对是真的,弟妹你要不信,我可以把谷雨的电话跟住址告诉你,你找他当面证实。”

    韩林媳妇没有吱声,朝韩林呵斥一句:“你还戳在那儿干啥?人家大老板都这样说了,还不回去上班?”韩林朝大家点点头,尴尬地走了。韩英安慰了桃儿娘几句,抹着眼泪也走了。双羊捶了我一拳,我听见这小子在身后“哧哧”笑,笑得我心里阴森森的。

    韩腰子的后事总算了结了,可以入土为安了。天气很热,但我身上有点冷。人与人的争斗,让我穷于应付。一想起来,我就感觉夏天有时也是冷的。

    夜里落了一场雨,我独自睡觉,睡到后半夜,听见“哐哐”的敲门声。我一猜就是双羊,出来打开门,说:“半夜三更的闹鬼来啦?”双羊叹了声,说:“睡不着哇!”我心里十分解气:“韩腰子的魂儿搅和你了吧?”双羊坐下来,我听见打火机的声响。双羊吸了一口烟说:“唉,三哥,韩腰子的死,我心里一阵阵难过。你说,如果不是我回村搞土地流转,如果韩腰子还耕种着自家的土地,也许他不会得那么多的病,也就不会给郭富九看麦场,也就不会遭难的。想一想,我是罪人啊!”我好生埋怨道:“你这人也是的,种庄稼你不让,让人家抓土,后来连抓土的闲差都没了。你到底想干啥?”双羊一声长叹:“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韩家人跟郭富九的仇疙瘩解开了,可是这疙瘩跟我系上啦!”我心乱了,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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