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昨天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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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坟地里,狗儿爷说起我二舅张建群的死。

    我没见过我二舅张建群。我还没出生,他就牺牲了。牺牲在离村子挺远的一片麦地里。是叫黑枪打中脑袋的,死得好惨,脑袋上全是血,跟个血葫芦似的。当时是狗儿爷和几个民兵抬着我二舅去的医院。人早就不行了,医生都没抢救,直接叫抬进停尸房了。我娘去的时候,人们都哭了一会儿了。据说,我娘哭昏了过去,哭他年轻有为可惜了,哭他的命短不长寿。那时候,我二舅如果不死,就当上县委书记了。他的死一直是个谜,有人说是无意碰上了民兵的冷枪,也有人说是遭人暗算。还有人说,张兰池的后代对他下了毒手。

    为了解开这个秘密,我曾经求助于虎子。

    虎子的记忆是超常的。我给虎子喝了酒,虎子发出的叽叽的声音,竟改成老鼠叫了。但我还是听懂了,虎子说:“我见过张建群,他死在一块麦地里。是黑枪,谁打的?看见了,那人小矮个儿,疤瘌眼儿,戴着小礼帽儿。”我急了:“快说他叫啥?哪庄的?”虎子停顿了一会儿说:“别人都喊他小笊篱,这人不是咱们鹦鹉村的,从河对岸过来的。”我就记下了,在河对岸的几个村庄寻找小笊篱。在大张庄,还真有个叫小笊篱的,是地主张德祥的狗腿子,还乡团成员。大张庄土改也归我二舅分管。没错儿,就是这小子杀了我二舅。唉,弄明白了有啥用啊?小笊篱早死了!我为二舅张建群惋惜,连连说:“可惜,可惜喽,要是不死,最小也当上市长啦。”狗儿爷不知道我的心思,叹了口气说:“你二舅要不死,咱村的合作社肯定比哪个村都搞得好,你信不信?”我嘿嘿一笑:“这个我不跟你抬杠。”说起合作化,狗儿爷话就长了:“我不反对合作化,想把大伙儿聚在一块儿往好日子奔,这点没错儿。可现在看来,当时也犯了一点错误,那就是太强迫啦,不乐意,硬拉人家入社,不入就是阶级立场有问题!如果不把地收回来,有党和政府,困难户我们能不帮吗?我都入土的人了,说了也不怕!”我跟着附和说:“是啊,当时是有过激的地方,我瞎子说了更不怕了。你还别说,现在政府开明了,新农村建设也好,土地流转也罢,一开头就说,尊重农民,啥事不能强迫!”

    狗儿爷说:“从走过的路来看啊,我们有经验也有教训啊,我们啥时候真的拿咱农民当人了,尊重他了,事情就好办啦!”

    狗儿爷说起了那年的麦收。那一年是他家第一个麦收,收成不错,打下来的麦粒足足装了六麻袋。虽然那时候的亩产普遍都不高,但对于长期处在缺粮少吃困境中的老百姓来说,这已经很不简单了。回想起当年鹦鹉村麦收时候的场面,我心里头可激动了,男女老少钻进半腰深的麦田里,全都弯下腰,大人挥舞镰刀割,孩子甩开两只胳膊用劲拔。一边干活,大人们一边相互说着话,什么今年了,丰收了,一家人可以美美地吃上几顿烙大饼了,张家的二丫头跟李家的三小子该操持成亲了,赵家的柱子跟娘家的花子好上了……唠得可欢实了。小孩子们哪,你扔给我一粒石子,我甩给你一块土坷垃,然后嘻嘻嘻地笑个不停。整个麦地里头热闹得像在过年。

    狗儿爷慢慢地说:“就是在这个丰收季节,我跟同村姑娘王小香恋爱了。王小香也是民兵,我们是自由恋爱的。我爹非常喜欢这个孩子。她生得细眉细眼的,胸脯子圆鼓鼓的,是个稳当、勤快的女孩子。小香家境比较殷实,她爹是个木匠,走村串乡地给人打家具,一年到头不闲着。她娘会做衣裳,整天忙个不停。小香她娘同意这门亲事,理由是曹家人勤快。我爹很快就托媒婆到老王家提亲去了。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第二年麦收时节,我爹给我×持了婚礼。我的洞房之夜,是在麦地里度过的。我们把麦子放倒一片,就把那事儿办了。过去,咱鹦鹉村有个说法,女人在麦地里怀孕,就一定是个儿子。在麦河船上怀孕,就一定是个丫头。”我嘻嘻一笑说:“这说法准吗?”狗儿爷说:“你说不准吧,还真灵,我老婆不久就怀了玉堂啊!”我笑了笑说:“唉,等我跟桃儿再要孩子,也到麦地里撒种子去!”狗儿爷嘿嘿笑了。为了证实狗儿爷的话,我给虎子灌了酒,想从虎子嘴里求证一下。虎子说:“真的,麦地里睡的。”我使近一拍虎子的羽毛:“畜生,说细点,光睡觉啦?”虎子说:“我压在我老婆身上,我老婆还哧哧地笑。”我笑了:“畜生,我和桃儿的事儿别跟外人说啊!”虎子答应了。

    狗儿爷告诉我说:“来年四月,玉堂就出生了。我爹抱着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喜得核桃皮一样的老脸像盛开的菊花。玉堂三岁那年,上级来了新号令,土地要收回搞合作化了。刚刚分到手没几年的土地要收回去,搞互助组。我爹心里真是想不开,地还没种够呢,土地证还没在胸脯焐热呢!他舍不得啊!舍不得也没办法呀!土地都集中起来经营好吗?会不会浪费劳动力?会不会不像自家地侍弄得那么好?我爹就不想入互助组。村里人都看着我爹呢!乡里很快下来人找支书韩老万,韩老万是韩腰子的老爹,他是鹦鹉村第一任支书,不找他找谁?乡里的干部批评他工作不得力,催他抓紧让全村人都加入互助组。韩老万到我家做我爹的工作。那天一大早,我爹正在当院磨锄头,准备下地干活,韩老万推门进来了。我爹知道他来干啥,就顺下眉眼儿没理他。韩老万没急着说话,倒背着手走到猪圈跟前,看看正在抢食吃的猪;再到菜园子跟前瞅瞅已经上了架的绿油油的豆角和黄瓜秧,抄起身边的水桶拎进园子给秧子浇水。我娘刷完碗筷泼脏水,看见了韩老万,连忙招呼道,支书来了,快,屋里头坐,别忙乎了,等曹老大浇呗。韩老万答应着,拎着空桶出了园子,放下水桶装上一袋旱烟,将烟袋杆子往我爹手里头一塞,蹲下身不说话。韩老万是个有心计的庄稼人,地里的庄稼跟他这个主人一样明显比别人家地里的庄稼长得好,麦子多结粒,玉米多长棒子。上级叫他当支书有眼光。鹦鹉村互助组成立得慢,他却挨了批评。韩老万说,互助组究竟好不好,好到啥程度?今后会发展成啥样?谁也说不准,乡长也不敢拍胸脯儿。我韩老万硬是把乡亲们拽互助组里头去了,将来不如意了,出了啥闪失,我担当得起吗?可乡里头催得紧啊,再拖下去就坏了,谁受得了啊!韩老万就是韩老万,比狐狸还精哩。他想出了个妙主意,跟上级要工作组来村里。上级领导就答应了。今天,他就是提前来到曹家,稳住我爹等着乡里干部出场的。我爹扛起锄头要走,韩老万拽住了他说,别走啊,我有话要说。我爹黑着脸说,有啥好说的,我不人组。正说着,乡里来的许干部进来了。我爹认识许干部,就说,有啥话上地里说吧,别误了我干活。许干部朝老万一努嘴说,走,下地帮着老哥干活儿去吧,没有调查研究就没发言权啊!人家许干部不愧是干部,说起话来就是有水平。他边帮着除草边对我爹说道,互助组是咱们农民在个体经济的基础上,组成的带有社会主义因素的集体劳动组织。原则是自愿互利,互换人工或畜力,共同劳动。你家的骡子我家使使,我家的牛帮你家耕耕地,这是为咱乡亲们,穷帮穷共同朝好日子奔啊!赵家峪村长叫赵树林,他带头组织了一个十四户的互助组,去年在抢割麦子的时候,遇上百年不遇的暴风雨,互助组成员齐心协力,帮着劳力少的农户割麦子,赶在大雨来之前把麦子全都收回了家,没受一点儿损失。难道党的话你信不过不愿听吗?嘿,这番话可说到我爹心坎儿上了,共产党领导咱们翻身当家做了主人,咱感谢还来不及哪,哪能不听党的话呢?我爹扔下锄头握住许干部的手说,你别说了,我曹家加入互助组!我家就这么加入了互助组。合作化和互助组的情形就不同了。鹦鹉村是1954年下半年开始成立合作社的,合作社要求农民以土地入股,统一使用土地,合理使用工具,共同劳动,实行计工取酬,按劳分配。这样,农民的土地私有权只是名义上的了,种啥庄稼,咋分配粮食,都不是农民自己说了算的事了。生产合作社建立之初,我爹跟不少不愿意入社的村民迫于无奈,只好在入社前就把牲口、农具卖掉了。我娘不理解我爹,问我爹咋把干活的农具、牲口都给卖了啊?我爹说,你懂蛋啊,入了合作社后,啥东西都要充公了,现在卖掉还可以得俩钱,留着给儿子盖房子!明白了吧?”我静静地听着,狗儿爷突然停了。

    狗儿爷歇了歇又问我,“哎,双羊入党了没?”我说:“入了,去年入的,田兆本的介绍人。”狗儿爷说:“我是韩老万介绍入的党。入党宣誓后的第二天,他在村头截住我,跟我说,景春啊,别人都看着你家呢,你是党员,你可得带个好头啊!我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吧,村长,我一定做通我爹的工作。说完,我就跑回家做我爹的工作。可是没说上几句就叫我爹从屋子里头给踢了出来,气得我直跺脚,差点给爹扣上一顶大帽子。眼见全村差不多都交出土地了,就差几个钉子户了。最大的钉子就是我爹,我急得上蹿下跳直闹牙疼,吃不下睡不着,整夜游荡在田野里。我老婆小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头,可也只能干着急抹眼泪。她一边抹泪一边嘟囔说,想不到咱爹这么思想落后,让你这个党员还咋当啊?早知道这样,真想不跟你结婚了,省得跟你吃挂落儿。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啪地一拍巴掌说,对呀,老婆你可太伟大了,咱就给爹来个闹离婚……我老婆操了我一把,叫喊道,好你个狗儿,入了党当上了民兵连长,你就这么快想当陈世美啊?我连忙捂老婆的嘴说,哎呀,你想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闹给爹看,给他点压力,逼着他答应入社。我老婆明白了,啊,你这是使个计谋啊。可这招能管事吗?我说我是他儿子,他能眼睁睁看着你跟我打离婚吗?我老婆一听有道理,就答应了。第二天这么一闹,我爹还真的软了,答应入了社。我因此受到上级的表扬。县委书记王国忠还奖励了我一支钢笔哩,是他的一个当志愿军的战友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美国人的。我如获至宝,一直没舍得用,珍藏在一个柳条箱子里。我家入社了,交出了地,交出了新添置的一架轮胎大挂车。我爹真是不情愿,心里窝了一肚子委屈,当天夜里头就觉得浑身发冷,不停地冒虚汗,把被子都浸湿了。我爹这一病就是半个月,眼窝子塌了,脸蛋子窄了。我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也只能落个干心疼。一个月明风清的夜上,我爹来到了自家的地头,趴在他爹娘的坟头上大哭了一场。他的哭声太大了,无所顾忌,那天正赶上顺风,风就把他的哭声刮到村里来了。人们就爬起来循着声音出了村,一直寻到了曹家地头。不大一会儿,就围上来不少人,没人劝,都是看热闹的人。有的人还解了气了,幸灾乐祸地说道,土改时你不是先进吗?跟得紧吗?别看你当年是大英雄,如今就是狗熊啦!我爹听了止住哭大骂,滚你娘一边去!地是老子开的,愿意献出去,咋着?关你屁事儿啊!他爬起身,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人们吓得纷纷后退。唉,我因为工作积极,当上了鹦鹉村第二生产组的组长,工作更是积极了,整天忙得见不着人。有天早上,上工的钟声敲响了,我爹扛上锄头喊我去跟他上工。我老婆说,昨个后半夜他就走了。我爹问干啥去了?我老婆说,夜里被陈发叫走了,说水渠跑水了,把庄稼淹了。我连夜招呼二组的社员堵水渠去了,要干好几天哪!我爹既是恨又是疼,嘟囔着骂道,这小子,成了公家的人了,咱家是指望不上他了!”狗儿爷说着嘿嘿笑了两声,接着说:“我老婆又怀孕了。后来有了曹生堂、曹山堂,还有了一个闺女曹显菊。”

    我知道的,曹生堂在村里因为跟曹玉堂不对脾气有矛盾,老死不相往来。老三曹山堂在1960年大饥荒时候饿死了,曹显菊嫁到了东北锦州。这些都是后话了。

    狗儿爷说:“我爹不在自家地里干活提不起精神,整天在田野里闲逛。这个时候,省农科院派来了专家李万春,带着两个徒弟到鹦鹉村搞科学种麦试验来了。县里让村里全力配合,村里让我的第二生产组配合,试验田就选在了我爹开荒的那片地上。我爹一见自己当年开出的荒地派上了用场,高兴起来了,也来了精神儿。我趁机给爹派了活儿,让我爹协助李万春种试验田。我爹情绪逐渐好转了。但真正扭转我爹心情的却是这件事儿:鹦鹉村的粮食大丰收了,粮食统购统销开始了。腊月二十三,我张罗着将卖给国家的余粮入仓,正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我爹来了,来喊我回家,说今天是庄稼人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我说把余粮卖给国家,支援工业化,工业发展了,大家就都富裕了,都富了,我们就享福啦!我爹听不懂,他只看实际的。过了年,我把自家余粮卖了,拿上钱就往家跑,还给父亲打了两瓶玉田老酒。这让我爹开了眼,种了这么多年的地,还从没看见钱啊!生产组真的有两下子啊!我爹走出家门,看见村头杨二寡妇开的小卖部排着很多人,排成了一个长队。他们卖余粮有了钱,都来买烟、酒、酱油、醋,我爹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互助组还行啊,我算是尝到合作化的甜头了!我爹跟我说,我也参加你们组的劳动吧。我高兴地说,爹你可想通了,太好了,明儿个我就跟社长说一声,把你要到我们组来。初秋到来的时候,上级来了新政策,叫‘深翻密植’。领导听说山东有个叫大山的农业社,因深翻土地增了产,就积极提倡。我开会回来了,鹦鹉村也要搞‘人海战术’翻耕土地了。因为翻地,我爹跟我发生了争吵。我找来了张铁匠制作一种大犁。我爹说,畜生,翻土犁地,没有错儿。把草末和庄稼叶儿、虫卵,都翻到地下,不仅灭了虫,还肥了田。本来七寸犁就够用了,非要深翻,就会把硬土和僵土翻了上来,还得挖土回填,一道道的深沟,哪儿是种地?不像打仗的战壕啊?我批评老爹说,你是老脑筋了,人有多大胆儿地有多大产!我爹骂我,大胆儿?要说鹦鹉村,谁比你老爹胆大?胆大就能多打粮吗?你是败家不等天亮啊!我热情高涨,根本听不进老爹的话,带着人们轰轰烈烈地下了大田,像兴修水利一样,在麦河岸设了一个总指挥部。我住在指挥棚里,多少天不回家。夜深人静的时候,地头点着马灯和火把,照得通红。我亲自到地里挖一会儿,回来还是不能入睡。我提着煤气灯,拿着皮尺,撅着屁股上下量着尺寸。转眼就到了播种冬小麦季节,上级对鹦鹉村的小麦播种面积要求非常严格。我开始了‘密植’的工作,选了两块高产试验田。”

    我对这事来了兴趣:“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事儿,你错啦!”

    狗儿爷嘿嘿一笑:“听我往下说哩!我让人把深翻耙平。播种的时候,我爹来了,大骂了我一通。我望着老爹阴沉的脸色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我们咋错了?我爹狠狠地骂了我,我不是说时令,我说种得太密了。我说,这就密了?这是第一遍,还得撒一遍种呢!我爹火了,你这叫胡来!糟蹋粮食,糟蹋土地!我被骂愣了。但是,我爹不能抵挡我们的试验,我们继续播种冬小麦。那一年,麦河水源足,冬日灌溉了大水,麦地上成了溜冰场。到了来年春天,猛用大粪,猛加化肥。麦苗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太密实了,比麦河滩的茅草还密。我看着实在不行,就让人用锄消灭了一些,弄完了还密。麦苗还没抽穗儿,就一棵棵倒伏了,像被冰雹砸过了一样。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我感觉密植不行,但又不敢明说。让人偷偷买来竹竿,给麦子绑上了架。麦收来临,一亩地打了一百多斤秕麦子。唉,不认错儿也不行啊!我在老爹面前服软了。我爹骂道,你小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老古语都说了,小麦密种没头,油菜密种没油!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啦!我低了头说,都是上级号召的,我也没办法啊!我爹更加愤怒了,我看你就是猪脑子!我爹骂完了就跟我喝酒,又大醉了一回。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双眼没神,身子骨软塌塌的。开始,他还能支撑着出工,后来就不行了,有一天下午,我爹正在给玉米锄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身边的社员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到乡卫生院,抢救过来了。大夫说我爹病得不轻,让他绝对卧床静养。麦收前的一个傍晚,我爹趁家人不注意,晃晃悠悠出了家门,出了村子,朝原来属于我家的地扑扑跌跌地走去。他想自己当年开的荒地了,现在已经成了高产试验田了。他想得凶啊。人哪,一旦对啥物件有了感情,就再也离不开了。他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了,就想临死之前好好跟土地说说话。他吃力地朝着那块地走去,走着走着感觉气力不够了,就跌倒了,想站起来可咋也站不起来,他就爬,一点儿一点儿地爬。也不知爬了多久,终于爬到了麦河边的河滩地。麦子吐穗儿的季节,试验田里的麦子齐刷刷的,到处都是浓烈的清香。我爹双手紧紧抓住一绺麦子,伸出舌头颤巍巍地舔着,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他那蜡黄的脸颊滚落下来,浸湿了麦秆儿,滴进下巴底下的土地里……黄昏了,我娘发现我爹不见了,我们找了很多地方,才在麦地里找着了他。我发现他倒在了麦地里。他一手抓着黄土,一手攥着麦秆儿,身体已经硬了。夕阳在麦地里燃烧,一片片黄色的火焰。麦穗包裹了他的尸体,他的魂儿留在了麦地。我感觉那是大片的麦子将他揽入怀里了。我娘扑到我爹身上,哇的一声哭了,眼泪吧嗒吧嗒流啊,泪水打湿了我爹的胸脯。我明白爹的心思,可他又能说啥呢?啥也别说了,爹死在他自己开的荒地里了,他就知足了。在整理我爹衣裳的时候,我从爹的身上翻出了那个作了废的、发了黄的、卷了边儿的土地证,我的泪就流得不成样子了。”

    曹老大死了,我爷爷给他捏了一个泥塑,戳在了他的坟头。

    狗儿爷喘了口气说:“我爹可是鹦鹉村的大人物哩,尸体停放了七天,吊唁的人真多啊!人们很惊奇,竟是满屋子麦香,大热天的,尸体一点儿没坏,皮肤还有弹性。这消息一下子传开了。都说我爹是奇人,不是常人能修来的福啊!我爹死后半年,我娘也悄悄离开人世。你爷又给我娘捏了个泥塑,让老两口儿多说说话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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