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来临的时候，我在村巷里溜达，我的双脚被村里的炊烟绊住了。村上还有母亲们的召唤，她们一遍遍喊自己孩子的乳名，声音温暖而悠长。今天我听见曹大娘喊：“莲儿，莲儿——”凤莲是多大的人了，还让老娘操心啊？凤莲很晚才从街上回家去。凤莲病情恶化了，大娘不让她回黑石沟了，就住在娘家，死也要死在娘家。我有一种担忧，害怕那个时刻的来临。所以，每天我都去嗅曹家别墅的炊烟，一天没有看见炊烟，就会以为凤莲死了。只有凤莲出事儿了，曹家才会断炊的。前天阴天了，气压过低，烟气沉沉，我闻到了很浓的炊烟，以为曹家把饭做晚了，就守着虎子等候。等了很久，我去的时候，曹家把饭吃完了。我说咋没烧麦秸？曹大娘愣了：“三儿，你咋知道？”我说：“我鼻子闻出来了，你家烧的榆木劈柴。烟里有木灰的气息，涩涩的，涩中还带点苦味。”凤莲姐笑了：“真是狗鼻子！”吴三拐插话说：“瞎三儿，桃儿给你做饭不？”我说：“做啊，她做的水煮鱼可好吃呢！”吴三拐嘻嘻一笑：“是你给人家做水煮鱼吧？”我拍着胸脯说：“我不是跟你吹，桃儿听我的。我的眼睛一瞪，她立马就蔫啊！”凤莲轻轻笑了：“别说眼一瞪，她兜你的底，越瞪眼越不管用。”我连连说：“管用，我的眼睛挺唬人的。再说了，虎子替我看着她呢！”曹大娘说：“三儿啊，你可得看着桃儿一点儿。”我激灵一下子：“咋，大娘听着啥闲话了吗？”曹大娘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大娘不是盼着你们好吗？我总在说，桃儿是个好姑娘。这年月，谁还没走过一点儿弯路啊？”吴三拐说：“还真是，过去就过去了，这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啊。我在厂里最清楚，桃儿没跟谁传出一点儿闲话来！”我点点头说：“别夸奖她了，是我调教得好。女人啊，都是贱骨头，我们不能放下手中的鞭子！”凤莲姐说：“三儿啊，混账话，你这是跟谁学的？是不是双羊说的？双羊啊，情感上总是把握不住，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好吗？我说啊，他没你幸福呢！”我摇头说：“咱能跟人家大老板比吗？”凤莲说：“你俩这样挺好，爱情单纯一点儿好，能有真的东西。”我急忙夸奖说：“行啊，凤莲姐说话有哲理了。我跟桃儿说了，爱情就是自由、单纯。我们之间像虎子一样自由，像歌曲一样单纯。”吴三拐听不懂我们说的话，悄悄躲到一边看电视去了。
凤莲想笑，没笑出来，我听见了她猛烈的咳嗽声。曹大娘急忙给她捶背，捶出的声音有了空音儿。听曹玉堂大叔说，凤莲晚饭都没吃，她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的心就提了起来。都很晚了，曹大娘做了一碗鸡蛋面。一碗鸡蛋面，凤莲吃了很长时间。吃几根就歇一会儿，喘一口气。她吃下一点儿就噎住了，慢慢咽下一小口，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知道凤莲姐能将这碗面吃下去已经不错了。凤莲喊吴三拐过来拿碗，吴三拐心不在焉地在看电视。听见喊声，就过来了，接碗的时候，碗摔在了地上。我吓了一跳，听见凤莲埋怨丈夫说：“你让我咋办？你就永远长不大吗？”吴三拐急忙拾掇残片儿。我说：“凤莲你就知足吧，他几天都没喝酒啦！”凤莲生气地说：“我跟他说好了，等我一死，爱娶谁娶谁，爱咋喝咋喝！”吴三拐说：“我不娶了，也不喝了。”凤莲说：“我才不信你们男人的话，走了穿红的就来挂绿的。你不喝酒，就等于狗说不吃屎啦！”吴三拐尴尬地说：“唉，我们两人总也尿不到一壶，原因就是你一直看不起我！”我说：“凤莲啊，三拐挺好的，你俩好好过吧！”凤莲说：“我也想好好过，可没那日子啦。”说着就轻轻哭泣了。我埋怨她说：“多不吉利，咋总把死挂在嘴边啊？”凤莲说：“死就死吧，我都想好了，我死后，就在火葬场一烧了之吧，骨灰也别埋坟里，撒在我家田里，那里有磷和钾，肥了土地，我还能听见庄稼拔节的声音。”她发出一声冷冷的鼻音。谁也没有搭腔。如果凤莲走了，这个世界上哪还有我能说真心话的人啊？有人会问了，你还有桃儿，桃儿就不能说真心话吗？我细想过，尽管我们真心相爱，可是，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我听见曹大娘偷偷抹眼泪。凤莲说：“你们咋不说话啊？三儿，双羊不在家，你先表个态。”我心中一沉：“凤莲，我表啥态啊？”凤莲声音有些硬：“别给我做泥塑了，我不想再说话了。”我哽咽着说：“我想你啊，想你咋办？难道你到那边不想我们吗？你不想知道家里的情况吗？”凤莲说：“双羊也不听我的，我不想知道。”她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我心中“咯噔”一下子，就知道她想双羊了。人到最后的时候都想亲人。
两天过去，双羊也不到。听桃儿说他在台湾地区考察呢！凤莲跟我说：“三儿啊，明天带姐到河边走走吧？”我疑惑地问：“你体力吃得消吗？大娘会同意吗？”凤莲说：“没事儿的。”我感到，凤莲回光返照了。她一定是回光返照了。第二天是个好天，太阳火红火红的。一阵风吹过来，把麦河水掀得哗哗响。我俩从麦河渡口上了六嫂的船。虎子跟着我们飞翔。凤莲带来了山羊，山羊被拽上了船。我摸了摸这只怀孕的山羊，身体很笨重，看来要生产了。六嫂是麦圈儿的六嫂，我和桃儿跟着喊六嫂。她很会做生意，把小船布置得像一辆花车，船体上请城里一个美术老师画上了每个季节盛开的主打花，一个季节有两种，依次是春天的迎春花、杜鹃花；夏天的荷花、石榴花；秋天的菊花、桂花；冬天的腊梅花、象牙红，万紫千红，五彩缤纷的，可好看了。我逗六嫂说：“我说，六嫂哎，这上面画的花你都认得不啊？哪天别叫乘客给你问住喽！”六嫂咯咯笑了，说：“好你个瞎三儿，瞧不起六嫂是不是？听我给你报一报花名儿啊！一年四季百花艳，美好生活花烂漫；十二个月份花满月，锦绣大路花相伴。请听，我给你报花名儿。”她拉出长音，像评戏里报花名儿。我扭头问凤莲：“你爱听吗？”凤莲很高兴：“爱听，爱听。”我对着六嫂说：“你呀，别数落，记得你不是会唱评戏吗？”六嫂说：“是啊，能唱两口儿。”我说：“就用评戏唱。”六嫂就唱上了：“一月花开，开的是腊梅、水仙和兜兰，还有迎春、天竺、马蹄莲。二月花开，开的是春兰、瑞香、蟹爪兰、仙人指、兔子花和那个瓜叶菊。三月花开，开的是白玉兰、贴梗海棠和连翘。四月花开，开的是君子兰、含笑、牡丹、桃花、樱花、橘子、葡萄、郁金香。五月花开，开的是月季、玫瑰、木香跟春夏鹃，还有哪，紫藤、琼花、锦带花、八仙花、金雀花、芍药、令箭荷花。六月花开，开的是米兰、白兰花、桅子花、广玉兰、珠兰、扶桑、石榴、夹竹桃、木槿、圣柳、美人蕉。七月花开，开的是荷花、睡莲、紫薇、凌霄、昙花、金丝桃、九里香、变叶木、花叶芋、冷水花。八月花开，开的是三角花、玉簪、石蒜和葱兰。九月花开，开的是桂花、一串红、雁来红跟美人蕉。十月花开，开的是木芙蓉、蜀葵和那个大丽花。十一月花开，开的是秋菊、红枫跟天竺，银杏、柿子和香樟。十二月花开，开的是茶梅、腊梅、象牙红，还有火棘、虎刺跟那个冬珊瑚。我报的花名是多是少，唱的好不好，还请鼓书艺人瞎三儿评价评价，才能见分晓啊！”
“好，说得好，唱得妙，花更俏，狗撵鸭子呱呱叫啊！”我由衷称赞道。凤莲拍着巴掌喊叫起来：“真好听，真好听。”她笑得比我还欢实。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我笑着说：“你爱听就好，回头让双羊给你发奖金啊！”六嫂说：“那我可等着了。”凤莲迟疑了一下说：“三儿，我咋没听见有包指甲花啊？”我愣了一下说：“包指甲花，对啊，应该在六月里开啊！”我马上想到，凤莲最爱包指甲花了。
我让六嫂又再给唱一遍。六嫂就耐心地唱着，凤莲轻轻地笑了。
我们带着山羊，在河对岸走着、聊着。虎子依依不舍地陪着我们。下午三点多了，田野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河对岸隐隐约约传来拖拉机的轰隆声，那是麦河集团的机械在平整土地。凤莲还是不想回家。我们在一棵老槐树下坐下了。收了麦子，随着雨季的到来，被羊吃掉的小草，重新破土而出，简直是顶着脚心钻了出来。风在草地深处翻卷着。山羊所到之处，草地上一片咔嚓咔嚓的吃草声。我的手机响了，我得先回去，家里还有一些等着算卦的人。前几天就约好了，好多是桃儿的朋友。我离开她之前说：“甭吭声，甭动弹，天一擦黑儿我就来接你。”凤莲笑笑说：“没事儿，你走吧。我死不了。”她就躺在花丛中了。山羊吃草不吃花，嘴巴遇到花了，就自觉绕开了。我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摸了摸她，她真的睡着了，甚至在她沉睡时，都绷紧了苦命的神经。山羊也跟着她睡着了，我又抚摩着山羊，等待她们一同醒来。她一睁眼就说，男人睡在花丛就做风流梦，女人睡在花丛就梦见孩子。我忽然明白了，她一辈子没有孩子，她可以啥都不讲究，可以吃很多的苦，就是不能没有包指甲花、不能没有梦。原来包指甲花里有她的全部梦想啊！
这两天以来，凤莲明显着不行了，滴水不进了，躺在炕上不能动弹。看来癌症扩散了，脖子上长了一个包儿，医生说变成淋巴瘤了。那一天，我给双羊打电话，这小子没接，我就让桃儿找到了他。双羊回来了，从上海飞回来的。他一进屋就搂住了姐姐，搂了好久好久。凤莲总算不再哭了，听着双羊从包里掏东西的声响。双羊说：“姐，这是我们公司研制的小麦草汁，以后你天天喝它，病就会好的。”凤莲说：“小麦草？啥叫小麦草呀？”双羊急切地说：“姐，其实，就是小麦苗儿。小麦草适合做的种子有小麦、大麦、荞麦。我们用李敏研制的新型小麦当种子，市场前景看好哩！”我插了一句：“双羊，我听李敏说过。这玩意儿真那么灵吗？”双羊笑了笑：“要相信科学嘛！坚持喝了它，效果会非常好。小麦草汁就把氧气带入人体内，刺激血液循环，又增加红血球数量，增强人的免疫力。这小麦草含的成分可多了。它除了含有大量活性矿物质、蛋白质、维生素、微量元素之外，它的分子成分结构与人的血液分子极为相似，临床证实，能够抑制癌细胞滋生，清除体内铅、镉、汞、铝、铜等有毒金属，还能治糖尿病呢，平衡血糖、清肝，降低高血压、清除各种毒素，促进血液流通。”双羊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逻辑缜密。凤莲懵懵懂懂地说：“谢谢你，不过，姐不喝了，也喝不进去了。”双羊抓着凤莲的胳膊：“姐，你一定要喝！我让他们赶制出来，就是让你喝它！”我在一旁劝说：“凤莲姐，你就尝一口，双羊也高兴啊！”凤莲轻轻地说：“不，你的心，姐领了。三儿，你替姐尝尝。”双羊把瓶子递给我，我品尝了一口，咂摸两下：“青草的味道儿。”双羊咳了一声，又要说话了。我站立起来，想躲一躲，让凤莲跟双羊说说告别的话。凤莲喊住我，说三儿你别走。我就留下来听着。一阵簌簌的声响，凤莲好像摸啥东西。我听见凤莲说：“双羊啊，姐姐不行了，走之前就想见见你。你来了，我就踏实了。这是你平时给姐的钱，给姐治病的钱，我没花，原封不动放在这张卡里。你干大事情，用钱地方多，你留着用吧！”双羊哽咽了：“姐，你这是干啥呀？我不缺钱。”我听着一阵扎心，抹着挂在脸颊皱褶里的泪水。凤莲断断续续地说：“双羊啊，你干得挺好，姐没啥惦记的。姐知道你太累，我就担心你身体啊，人哪，不管你干多大的事，到头来，还得有个好身板儿哩！”双羊说：“姐，你说得对，我记住了。”凤莲说：“那就好，那就好啊！”双羊点点头：“放心吧，姐。”凤莲想了想说：“姐姐心里有两件事，一直没跟你说过。姐姐对不住你。第一件，当年你找陈元庆报仇，都是为了姐姐。是姐姐不好，耽误了你高考，误了你的前程。第二件，就是你回村流转土地，我公公婆婆非得要回土地。我刚刚出院，你怕我难过，把地还给了他们。别人都瞄着你呢，我后来才知道，你顶着多大的压力啊！”双羊轻轻一笑：“姐，一家人的事儿，都不说了。我曹双羊再能干，不就一个姐姐吗？姐，你要好好养病，你会好起来的！”凤莲说：“你别骗我了，姐都知道。”我对着凤莲说：“凤莲啊，你别这样说，双羊不是外人。他咋会骗你呢？”凤莲根本不在乎我说啥了，她继续说：“姐还嘱咐你一句话，无论走到哪儿，无论发多大财，都别忘本。别忘了，你是农民。农民的好德行，万万不能丢啊！多想着鹦鹉村，多想着乡亲们，土地多好啊，乡亲多好啊！姐姐手术回家这一年半了，乡亲们对我太好了。我到了那边，也要天天祝福他们！”双羊热泪横流。末了，凤莲讲了一个故事：“双羊啊，过去啊，有一个农夫，耕种麦河边上一片贫瘠的土地，收入微薄。老地主说，只要你不断往前跑，不歇息，跑过的地方，不管多大，那些土地都归你耕种。农夫不顾一切跑啊，实在跑不动了，就想歇一会儿，一想到要当地主了，发财了，就继续往前跑。最后跑了很远，却因透支体力，“咚”的一声，倒在地头死了！双羊，你可别学这个农夫啊！”双羊诚恳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凤莲进入昏迷状态。我把曹大娘和村医叫进来了。人们大呼小叫呼喊凤莲，到了傍晚，凤莲终于醒了。她说：“满天的星星，孩子的哭声多美啊！”我一想坏了，天还没黑，哪来的星星？凤莲开始糊涂了。我急忙更正说：“不是孩子哭，是山羊叫呢！”凤莲缓缓睁开了眼睛：“山羊，山羊生了吗？”说着又进入昏迷状态。我一下子明白了，凤莲咽不下这口气，是等山羊生产呢。我对双羊说：“自从你打死了怀孕的山羊，你姐姐心里一直放不下。她养了山羊，就像自己的孩子。她要山羊产下小崽儿，放回鹦鹉山，替你赎罪。”双羊哽咽了：“姐姐啊——”我轻轻走出去了，摸到了羊圈，是一些树杈子盘成的栅栏，既防止羊逃了，还可以防止狼的侵袭。我把怀孕的山羊牵出来了。双羊说凤莲抿了抿嘴角，看来是山羊的问题。我拍了拍山羊厚厚的脊背，说：“山羊啊，你快生了吧！”羊的嘴唇动了动，似乎也想唱几句。可能羊记不住词，它只“咩咩”地叫了叫。山羊发出一串绝望叫声，想延缓她即将逝去的生命。这时候，我突然想，山羊要是会说话就好了，让山羊跟她说说话多好。
我听见山羊的叫声越来越大。双羊好奇地说，山羊把前腿弓了起来，后蹄子蹬住地皮，屁股一撅一撅的。我说：“怕是要生了。”凤莲惊喜地说：“是吗？要生小羊啦？”我们都不说话了，房间里静极了。我心中怦怦地跳着，忽然，听见“扑唧”一声，小羊羔叫了一声。谢天谢地哩，总算生了，凤莲等的就是这一时刻啊！我的鼻子酸酸的，眼圈红了。这畜生善解人意啊！我蹲下身子抚摩着山羊，山羊的乳房鼓鼓的，奶水很足。奶汁儿那样冲，那样甜美。曹大娘用一块毯子裹了小羊羔，双羊抱起了那只小羊羔，走到床前，让凤莲摸一摸。后来双羊跟我说，这个时刻，凤莲的目光充满慈爱。她艰难地抬起胳膊，一下抱住了小羊羔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在羊羔的脸上。凤莲张嘴说着啥，没人能听清。双羊让我听一听，我凑到凤莲的嘴边。我听清了，她说：“好啊，双羊就没罪了。”说着她就有了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吴三拐抓着凤莲哭，哭得嗷嗷的，几乎瘫在了地上。我们没人搭理他，咋不早对凤莲好点？我欣慰的是，凤莲走的时候很幸福，就像熟睡了一样。我的理解，她已脱离了尘世之苦。
凤莲死前把黑石沟好吃的特产包好，一共分了四份，双羊一份，小根一份，爹娘一份，其中还有我一份。双羊把写着我名字的东西交给我的时候，我的手抖了。我伸手一摸，是小米、核桃和板栗。我拿啥给凤莲啊？给凤莲过“五七”那天，我把家里的包指甲花都拔了，放在了凤莲的坟头。凤莲死后，我一直没有大哭过。我终于可以在墓地大哭一场了。我哭得太伤心了，曹大娘拉着我的胳膊，试图把我拽起来。她哪里挣得过我，她一松手，我重新扑在坟头，哭声更为悲戚。我拍打着坟上的土，哭得身子都抽搐了。曹大娘说：“看来，三儿跟凤莲真的好。韩腰子死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哭过。”六月里，包指甲花一朵朵地炸开了。包指甲花离土的时候，喇叭口一垂，那蒂就软了，花瓣儿一片片地飘落下来。满地包指甲花瓣儿，一朵一朵的，别人以为是哪飘落的，谁人知道，这花瓣儿都是我撒的。我漫不经心地往地上一蹲，抚弄着包指甲花瓣儿。我仿佛听见凤莲在说：“三儿，你都不知道你的礼物有多美。”我轻轻地说：“我看不见花儿，只有你包了指甲才美。”凤莲走了，我采摘包指甲花的日子结束了。古语说，宁隔万重山，不隔一层板。板是啥？不就是棺材吗？人只要活着，总有见面的时候。可是，人死了，就再也见不着了。就算我能跟她说话，还是觉得不对头，心中空空的，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
一想到凤莲，头顶就大雨瓢泼。老天都在为她悲伤，为她鸣不平。
虎子告诉我，天晴了，天空横出一道彩虹，连接着麦河两岸。这天上午，我和双羊带着两只山羊上了山，一只大山羊，一只小山羊，我们把它们放归鹦鹉山。山羊蹦蹦跳跳跑了，蹄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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